空气变得安静,连呼吸都轻弱,顺着封谦颈部流下的痕迹很快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封谦大概猜到那是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盖在手掌下的眼睛只剩一片无边际的黑暗,他抬手摸索,犹豫片刻,还是覆在了佘九涟的手背上。
想问为什么,又觉得真问出来会太蠢。
佘九涟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从浴室相遇那天起……不,应该叫重逢,重逢那天起,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在佘九涟计划之内,那些曾经觉得不可理喻的怪事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救他。
但佘九涟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他俩小时候见过?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且在封谦记忆中他和“初恋”并没有过多交流,顶多就是小穷鬼在街头卖力表演博大少爷远远看个乐打点赏。
目前为止唯二能证明他俩认识的物件只有玻璃戒指和那张贴在一起的合照——
封谦愣了下。
按照现有记忆来捋,假如他跟佘九涟一直是形同陌路的关系,话都没说过几句,理应不该有合照的机会。
那张照片封谦先开始看到时没觉得哪里有问题,但现在他却半点想不起当年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拍出来的。
照片是死的,人是活的,唯一的解释是他对于幼时记忆存有偏差。
出问题的记忆也不止那一段,六年前他被送去做实验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同样在脑中被删了一干二净。
或许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
肩膀忽地一轻,盖住眼睛的手掌也有了松动的迹象,刹那间封谦脑中蹦出个荒诞的猜想,他微仰起下巴,覆在佘九涟手背上的力道压重,急切喊道:“佘九涟!”
丢失混乱的两段记忆似乎只有这一处共通。
“你说你也参加过那个狗屁实验,我们是不是那时候见过?”
可能不止见过。
他少有地紧张,手指弯曲,一点点拉下佘九涟的手,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乍一接触到光亮还有些不适应,他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角刚分泌出点潮湿的水汽,就被佘九涟轻轻抹去了。
“是。”
说话声那么轻,飘进封谦耳朵里却如同一把铁锤在耳膜上重重一击,敲得胆颤心惊。几千实验体只活着逃出来一个半,偏偏是他俩,封谦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完好无损地离开那种人间炼狱。
可他又突然生了惧意,不敢再继续问下去,怕得到的回答太过惨烈,会给他压上还不清的千斤债。
人可以舍弃很多东西,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唯独良心,一旦丢了便与牲口妖魔无异。
他可以用尽最歹毒的字眼辱骂恶心的贱货,但做不到一个劲地欺负想保护他的人。
封谦不是拧巴的性格,不习惯矫情纠结感情上的事儿,这时候仰头看见佘九涟恢复如常的苍白脸色,刚刚那滴眼泪仿佛仅仅是错觉。
他知道佘九涟自尊过甚,不想戳穿让他难堪,只能假装不明白,从椅子上站起来揽住佘九涟,生硬地笑笑,胡乱说些不过脑的话:“早说啊,那咱俩也算是生死之交,过命的交情,能当一辈子好哥们……”
剩的胡话没说完,两人挨得极近,佘九涟只要稍微偏头就能堵上他的嘴,封谦内心挣扎了会儿,拳头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接受了。
以往佘九涟接吻总是黏糊又强占,今天却只简单地贴上来,冰凉柔软的嘴唇在表层轻轻啄吻,他告诉封谦,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抱怨,也不是为了逼他良心不安说些奇怪的话。
封谦低垂着眼“嗯”了声,问,那是为了什么?
佘九涟不回答他了,闭上眼,手心按住封谦后脑勺,明确感受到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动作才逐渐变得不再温和。
他舔开那道不算紧闭的唇缝,一步步试探封谦究竟为他放出多少底线。
爱情不过一场赌博,只算计别人没有意思,带上自己才是最大的赌注。
几年前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他只需要拨开挡住封谦视野的那一片叶子,让封谦看见枝桠上因遮风挡雨留下的斑痕,剩下的是砍是留,通通交由封谦决定。
佘九涟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这期间会失去多少,不在乎要走多远才能到尽头,封谦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他攥紧封谦的手指,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缠吻的唇舌终于分开,封谦闷红了脸,几乎喘不上气,他狼狈地抿了抿湿润的嘴唇。
十指连心,封谦分不清听到的心跳出自于谁。可能是他,也可能是佘九涟,或是两者都有。
大脑顿痛,眼前不恰时地闪过一幅模糊画面,堆满碎石的小巷,亲密相依的可怜鬼,那张多年前的合照,镜头外是两只紧握在一起的小手,等比放大到今天。
人天性自私,所以遇到无私深重的爱时第一反应是多疑,可封谦把这一刻完全剖析开的佘九涟从里到外翻看了好几遍,硬是没找出一点错处。
心脏胀得难受,有什么东西在从里面慢慢撑开,让封谦隐隐约约地感到坠痛:“我要是永远不知道……”
“那就永远不知道。”
封谦掀起眼皮,发现佘九涟现在的模样也不比他好到哪里,泛红的耳垂与假装平静的表情格外矛盾,牵着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这些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换作以前封谦该大肆嘲笑了,但如今他只拉开外套,把佘九涟的手裹进怀里,小声抱怨怎么到了春天体温还是这么低。
封谦觉得佘九涟可能还需要点别的,于是他把怀中逐渐回温的手藏得更深,问:“要不要抱一个?”
佘九涟五指收拢,静了会儿才低声道:“不要松手。”
……老天。
封谦真受不了这个,他卸下身上所有的刺,拥抱的同时附赠过去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
*
“所以你现在记忆已经恢复啦?”
酒瓶落地,满头花白的老人眯着眼打量歪坐在椅子上的封谦。
封谦解下防毒面罩绕在指尖打转,常年不见光的地下室空气中总带着点腐朽的霉气,下来前佘九涟叮嘱他非必要别摘下,但现在是必要情况,他戴不惯这玩意,快闷死了。
“放心,老头我是人,在这住几年了不也没死,就佘九涟那小子人精,回回来戴个防毒面具,搞得好像我这是病毒培养地。”
李老哼哼两声,看样子对佘九涟不满很久了:“你俩救命药都是从这产的,还嫌弃上嘞。”
要不是今天佘家有人不打招呼就找上门,佘九涟说可能会有全面搜查,待在上面不安全,封谦估计到走那天都不知道医院底下会藏个这么深的秘密基地。
以及一位对他格外热切的陌生老头,自称李老,脚上拴着镣铐,瞧着疯癫,说话又挺正常。
他似乎对封谦很熟悉,连他失忆的事都知道,一直在跟他打听记忆恢复没有,现在和佘九涟关系如何。
封谦被问得浑身不自在。
他看这老头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发怵,某种刻入骨髓的恐惧被重新扒出,尤其刚见面时老头还穿着白大褂,一些穿插出现的零碎画面让封谦的大脑又开始频繁阵痛。
“看见我不舒服?”李老注意到他的异常,搓了搓手,叹口气:“也是,你当时催眠电击都是我做的,黑锅肯定我来背。”
一听是导致他失忆的元凶,封谦立马来了精神,要不是腿软他肯定提着面罩就跑。
“瞧把你吓的。”李老哈哈大笑,顶着封谦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别担心,就是忘点东西,对身体没多大影响,你看你这些年不也过得好好的,没伤没病。”
“不过这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李老感慨万分,伸手对封谦比划:“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这么高,背着浑身是血的佘九涟从黑黝黝的地道往外爬,眼都哭肿了,一见面就给我磕头求我救他。”
封谦对他说的这段一点印象没有,错愕道:“我背着佘九涟……浑身是血?”
“何止,那两小胳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全是针眼,你身上倒没什么,活蹦乱跳,沾的都是他的血。”李老话锋一转,震惊:“连这都没告诉你?那他这几个月都干什么了?难怪每次问都说没进展,闷葫芦不张嘴,能进展屁!”
封谦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他想起佘九涟曾说“恐针”,当时还以为是玩笑话。
见他是这个反应,李老若有所思,眼珠一转:“那他肯定也没说是为你才去参加的实验。佘家那么多口人,轮也轮不到他正儿八经的少爷充数,我跟他妈劝多久啊,不听,偷偷找他爸要当勇士,上赶着找死,他爸也是畜牲,亲儿子说送就送,那是真能死人的地方啊!”
李老说着差点给自己气笑:“就那么不惜命,非得以身试险进去找你,给自己弄丢半条命出来了,醒来跟我说的第一句是想办法让你忘了他。”
封谦喃喃问道:“为什么?”
他想过很多种失忆的原因,唯独没想过会是佘九涟主动要求。
“好问!你都想不到他能轴成什么样!非说你要是记得他,肯定会一直跟在他身边,实验室虽然炸了,但后续处理没那么简单,混小子想把所有坏事揽他自个儿身上,确实揽上了,所有枪口就对着他打,老子也真想不通,做那么多不说图什么?就甘心当个冤大头!”
面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封谦呆呆地听着这段陌生又残忍的复述,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像把尖刀在胸腔划割,生疼。
李老还没停:“后来给你强行做完催眠,你直接昏迷了四天还是五天,佘九涟伤比你重得多,三天两头吐血,都那样了不愿意去床上躺着养养,非要在你边上守,就因为你梦话一直喊他名字。”
“不过你俩也是……唉,一个不说一个不问,我就挺好奇,难道你知道实验的事后没怀疑过自己是怎么从那逃出来的?”
地狱中没有神在守护,也不会诞生救世主,是佘九涟义无反顾地闷头扎进去和阎王爷抢人。
他早该想到。
封谦失魂落魄地扶着椅子起身,手腕止不住地颤抖,甚至不敢仔细回想他对佘九涟都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他反身朝电梯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封谦发誓活这么大从没跑得这样急过,半路还被不知从哪冒出的石头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啃屎。
跑到跟前,他疯狂按动电梯开关,门却怎么也点不开。
铁链晃动,李老慢悠悠地从屋里往外走:“急啥啊,佘九涟把你送下来是为了避难,电梯肯定被他从上面锁住了,打不开。”
“我!我怎么可能不急!”
封谦现在处于一点就着的状态,心口闷得慌,他语无伦次,也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张口闭口都是佘九涟的名字。
就在这时,小道内忽然通过一阵电流滋响,被处理过的声音有些断续,音色也与往常有所区别:“我在。”
封谦抬头看了圈,不确定地又喊一遍:“……佘九涟?”
他注意到电梯正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喇叭,漆黑发亮,和周围布满蛛网的环境格不相入,像是最近才安装上的,音波从中传出,轻轻挠动封谦紧绷的神经。
“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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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针”这点在37章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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