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句“不敢”, 就算只是回应我的玩笑话,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可以说是死而无憾了。
我本来想就这样躺在尹问崖怀里装晕,然而……
左边冒出一颗姜久思的脑袋。她低着脑袋, 面门的符箓垂了下来,在我头顶上方被风吹得摇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似乎在关心我是否一切安好。
她旁边凑过来一颗百里泽的脑袋,一脸感动地抿唇忍住流泪。
拜托千万忍住, 不要把眼泪滴在我身上,好脏。
我的头顶又探过来一颗锃亮的光头,蛊修身上的银饰反光晃到了我的眼睛。
光头旁边挤过来一根麻花辫,她的辫子太长,差点要垂到我的脖子。
我偏了偏脑袋,往尹问崖的怀里靠近,嗅到他身上熟悉的药草味道, 安心了不少。
“他怎么样了?让我也看看!”寸头蛊修拨开光头和麻花辫, 抱着小孩蛊修强行挤进来。
于是我彻底被他们围了起来, 光都被这些脑袋给挡完了。
我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神兽吗?!
为什么要围观我?!
我很生气,气他们来打扰我和尹问崖的二人世界。
“我是蛊医, 要不我帮忙看看他怎么样了?”麻花辫姑娘询问道。
尹问崖:“有劳道友了。”
除了尹问崖还抱着我之外, 其他人都直起腰,稍微退开了一点。
阳光重新落在我的眼皮上, 暖暖的。
啊, 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麻花辫姑娘打开她腰间的葫芦法器, 放出一只周身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蝴蝶。
这只蝴蝶和现在满擂台乱飞的鲜艳蝴蝶不一样,它的翅膀呈深蓝色,飞起来的时候带着细碎的光点, 如梦如幻。
蝴蝶飞到我的眉心,轻轻落下。
我的周身像是被温润的泉水浸过,从头到脚,因为灵力亏空的疲惫感骤然减轻,仿佛卸下了压在身上的重担。
麻花辫姑娘操纵蝴蝶,探查了我的身体状态,睁开眼睛,说:“没事。就是短时间内灵力消耗过多,一时没有力气,有点发昏头晕而已。本人的身体非常健康,回去吃点恢复灵药之类的就好了。”
啊,那我就不能在尹问崖的怀里装柔弱了。
太过拙劣的欺骗反而是在侮辱我自己。
我狠狠闭了闭眼睛,放弃这个打算。
她挥了挥手,蝴蝶又翩然起飞,在我头顶绕了一圈,却没有回到她的法器里,而是落在了尹问崖的头上。
蝴蝶的翅膀不动了。
“咦?”麻花辫姑娘的表情有些诧异,“尹道友,你……”
尹问崖抬起手,很轻地扫了一下脑袋上的蝴蝶。
蝴蝶又一次起飞,只是这次它周身的光芒黯淡了不少,飞起时带起的灵光点点也变少了,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收起翅膀,回到了麻花辫姑娘的掌心里。
“多谢道友。”尹问崖对她笑了笑,却没有平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反而疏离礼貌,眼底像是藏着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我手指蜷缩,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想问他,又觉得不合时宜,只能暂时压下。
光头蛊修和寸头蛊修在和百里泽、姜久思两人约去镇上的酒楼吃酒。
“我们就是来交流交流,积累实战经验的。输给你们,我们也不丢人。”
“这记‘春回大地’也太厉害了!他也是修剑道的剑修吗?”
“不,苍晓师弟修的是无情道,只是刚好用剑而已。”
“无情道?那情蛊对他有用吗?”
“没用吧。师父说之前有个剑修来我们寨子求情蛊,说要用在无情道修士的身上。”
姜久思一听有八卦,撩开符箓询问:“然后呢?”
“百年炼出一个情蛊,可那无情道修士吃的是千年一结果的‘浮生若梦’,一觉睡醒,全忘了……”
几人越走越远,说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我也不太在意,像这种需要使用外力强求才能圆满的爱情,我才不稀罕呢。
尹问崖把我放下来,扶着我,问:“能自己走路吗?”
我如果说不能的话,他会抱我回去吗?
我回忆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用法术“搬运”我上仙舟的场景……我怎么舍得在他经历大战之后,还消耗灵力搬运我回去?
“能。”我将剑收回剑鞘,负在身后。
站稳后,我往前走了两步,感觉头重脚轻的,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
我正要走下擂台,眼前的台阶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五级变成了好多级,左右摇晃。
不行。
我刚才说过我“能”,那我就一定能。
我在台阶前站定,定睛等待台阶不再摇晃,正要迈出步子,确定落脚点,却突然踩空。
眼见就要摔下台,腰间被一道有力的臂膀捞起,紧接着我双脚腾空,身体突然失重,天旋地转。
风与阳光从我眼前掠过,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独面前的尹问崖最为清晰,我舍不得眨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尹问崖单手把我抱了起来,我的视线变高了一大截,安然地坐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里。
为了稳住身形,我扶着他的肩膀,但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暗暗窃喜,能与他有这样的接触。
这……算得上亲密了吗?我抿着唇,呼吸乱了节奏。
尹问崖微仰着头,与我对视,眼眸含着笑意,说:“不要逞强。向队友求助,不丢人。”
我攥紧掌心,眨眼的频率都变快了许多。
尹问崖只是把我当队友,队友互帮互助,在他看来很正常,所以他非常坦然。
但我却做不到。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整个人被掏空了思绪,满脑子都只剩下尹问崖。
尹问崖目视前方,抱着我走下擂台。
这是我第一次用俯视的角度看尹问崖。
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高低起伏似山峰,落下的阴影就像山林中化不开的浓雾。
有时候觉得他阳光开朗,有时候又觉得他深沉忧郁。
尹问崖到底有什么烦恼,我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人与人之间,可以完全信任,完全心意相通就好了。
我垂着眼眸,用视线描绘着他的五官。
这个角度很好,他并未发觉我一直在盯着他看,即便被他发现,我也能在他抬眼的瞬间收回视线。
很想触碰他。
其实我不贪心,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只会用指尖点一下他的鼻子,碰一下他的薄唇,轻轻的,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可是我不敢。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再这样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尹道友。”身后传来那位麻花辫姑娘的声音,“我师哥说,如果你需要清理体内的毒,我们能帮你。”
尹问崖在原地站定。
我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于是我回过头,望向身后的蛊修。
小孩蛊修不说话,只是看着尹问崖,笑得很开心,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鲜事物。
他身旁的麻花辫姑娘又说:“我们会在这里再呆两天,如果你想好了的话,就来找我们。”
尹问崖没有再停留,继续往前走。
我的心却揪了起来。
难怪尹问崖身上总是有股苦涩的药草气味,原来他是中毒了。
“什么毒?”我忍不住问。
尹问崖张了张唇,不说话,皱着眉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触及到了他不想回答的内容。
“如果不想说,可以不回答。”我立刻补充。
尹问崖眼睫轻颤,眉头松开,像是天气变化,多云转晴了。
他笑着说:“苍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乌龟?”
哈?
乌龟?从来没有!像我这样聪明伶俐,身手敏捷的修士,怎么可能和迟钝的乌龟扯上关系?
我虽然并不讨厌乌龟,但总觉得它用来形容人的话,怎么也算不上好词。
比如,缩头乌龟。
这不是在骂我吗?
我很轻地撇了撇嘴角,不高兴。
甚至有点生气。
我明明在关心他,他却骂我。
我握着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膀,但是又怕我力气太大,会把他弄疼,所以顶多算是敲了他一下。
尹问崖抬头看我,对上我微恼的眼神,他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哪里还有刚才被人冒犯时,阴云密布的样子?
“我错了,我们苍晓才不像乌龟。”他乖乖认错。
我轻哼了一声,算他认错认得快,我勉强原谅他吧。
他又说:“那你有没有见过一种草,它被人碰一下,叶子就会全部缩起来?
“我觉得你像那株草。”
我这回是用力地捶了他一下!
不会说话你可以当哑巴,谁要当草了!我要好好做个人,不行吗?
尹问崖的笑意更盛。
但他笑完,又垂下眼睛,稳稳地抱着我,往我们住处的方向走。
或许是为了顾及我的面子,他还很贴心地往无人的小道走,虽然这样会绕更远的路。
不过这也很合我的心意,安安静静的小道,没什么人能来打扰我们。
“为什么像?”虽然但是,我还是想听听他的解释。
他最好是给我好好解释,不然我会记仇。
“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在没有受到伤害之前,就迅速退回安全的地方。”尹问崖说。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能看穿我的处事准则。
这是当然的啊,谁会想要受伤呢?我宁愿被他觉得胆小,也不想在他这里受到伤害。
打个比方,如果说我被师父嫌弃,对我造成的伤害是一点,那么被尹问崖嫌弃,对我造成的伤害是无限。
我会痛苦到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从此永世长眠。
“这样,不好吗?”我试探性地问。
如果我是乌龟的话,那我现在大概向他探出了一小截爪子,可能连指甲盖都算不上。
尹问崖紧了紧单手抱我的动作,他的手握成拳头,贴在我的膝弯侧,极具分寸感,不会让我感到任何不舒服。
“唔……”他抿着唇,眉心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
我不想他因为我皱眉,早知道就不问了。
“不好说。”尹问崖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让我非常困惑,好像走独木桥走到一半,不知道是要继续前进,还是往回退。
我拧着眉头,语气略有不满:“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算你是尹问崖,挑起我的兴趣,又给我这样的答案,我也会不高兴,谁也无法剥夺我不高兴的权利。
我也有我不可侵犯的原则。
尹问崖说:“我觉得好,因为这样你就不会有受伤的机会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他这是在担心我受伤吗?
紧接着,他又说:“但我也觉得不好。”
这一刻,我像是被人高高抛起,找不到落地点,稍有不慎就会摔得支离破碎。
我一直都是这样处事的,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他不喜欢吗?厌恶我了吗?
我抬了抬膝盖,想要从他的怀里逃离,但又忍不住追问他哪里不好。
喉咙发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风轻轻的,带来他的声音。
“因为这样,就没机会靠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