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苦。
我从未想过原来爱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痛苦。
思念他好痛苦, 得不到他好痛苦,无法成为他想象中的那个我好痛苦。
明明一开始是很快乐的。
我一个人为他开心,一个人为他难过, 谁也管不着我,但是现在全都变了。
宗内传信,召集在宗门里的弟子前往玄清宗地界的北边斩灭妖魔。
我收到传信的时候, 犹豫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抱着终于有借口见到尹问崖的念头, 开开心心地收拾好东西应召了。
可是现在……
我每天,每天都在想着尹问崖自渎。
这样的我,好恶心。
我怎么敢再去见他?怎么敢再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与他相拥?
我已经不纯粹了。
满脑子都是和他做那种事情,渴求他触碰我,给予我震颤。
然而, 我心里这样想, 身体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好想见他。
我站在正殿广场, 负责此次行动的人是宗主的弟子,众人都叫他苏荧师兄。
苏荧正在给弟子们分组, 一名金丹期弟子带领四名筑基期弟子。
一般来说, 入宗越早,资历越高的弟子, 修为也越高, 所以分组的时候就是一名师兄或师姐, 带领四名师弟师妹。
但也有不一般的。
我的资历太浅,修为又比一些师兄师姐高,于是我分到哪一组就成了问题。
“啊……那苍晓师弟你跟我一起吧, 如何?”苏荧师兄也是好心,或许是怕我资历浅,镇不住那些年龄比我大,修为比我低的筑基期弟子。
我还未应答,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苍晓和我一组吧,正好我们缺一个人。”
尹问崖的声音,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古怪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酸涩从心脏朝着四肢蔓延,指尖麻木,我已经不像自己了。
我伸手拉住苏荧师兄的袖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苏荧师兄,我和你一组。”
身后原先要靠近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尹问崖的视线,下意识攥紧掌心。
不要看我。
这样恶心的我,根本不配出现在你的眼里。
苏荧师兄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往他身边带去,与尹问崖面对面。
我不敢抬头看尹问崖,垂着眼眸,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苏荧师兄动作。
“问崖应该不缺人和你组队吧?”苏荧师兄抬起手,扬声问那头还在调整队伍的弟子们,“有人想和问崖一组吗?”
立刻就有人响应了。
“我我我!”
“问崖师兄求带!”
“先到先得,问崖师兄带我!”
……
尹问崖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受欢迎。
我的指甲掐入掌心,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块地板,只能看见尹问崖的鞋尖,对着我的方向,没有移动,不知道他的表情。
或许是在看我。
又或许是在看苏荧师兄。
“苍晓,”尹问崖叫了我的名字,“你希望我和别人组队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搞得好像我有支配你的权力一样。选择权不是一直都在你自己的手里吗?
我没有说话。
苏荧师兄:“喂喂喂,怎么还带抢人的?问崖你也太狡猾了,这么问我们苍晓师弟还能说什么?说不希望怕不是要给人围攻。”
“……我没有那个意思。”第一次见尹问崖被人噎住。
很快,尹问崖就恢复如常,仿佛根本没有问过我那个问题,他就转过身,往那群找他组队的弟子们走去。
“谁要组队来着?先打一套基础剑法,谁打得最好让谁加入。”尹问崖背对着我,也只有这样,我的目光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苏荧师兄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侧身凑近询问我:“苍晓师弟先前和问崖参加仙门大比,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外界都给你们起称号了,说你们是‘玄清双绝’,是挚友。怎么?挚友在灵境吵架了?”
他的话有点密了。
我后悔和苏荧师兄组队了,就该自己一人一支队伍的。
“没。”我敷衍地应付他。
“怎么会?我看刚才问崖的眼神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怪吓人的。”
他居然还说尹问崖坏话!
我抬头瞪着苏荧师兄,反驳:“他才不会。”
尹问崖向来是温柔的。
苏荧师兄笑了起来,和我道歉:“好好好,是我眼拙了。你俩没吵架就好,不然……怪可惜的。”
他看向尹问崖的方向,或许是和谁对上视线了,抬手和那人打招呼,还对我说话:“之前我和问崖组队,他……看着很热情随和,好像和谁都玩得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有距离感,一句真心话要用十句玩笑话来掩饰,很难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人也不坏,而且修为高,能力强,也很护短。就算无法和他深交,只做表面朋友也挺好的。”
用得着你说?
我抬眸看向苏荧师兄打招呼的方向,瞥见尹问崖的衣角飘动,好像刚转回身。
苏荧师兄垂下手,搭在我的肩上,没给我再继续走神的机会,说:“我们先去准备吧。这次的妖魔可不能小瞧,不仅吃了无数百姓的魂魄,还困住了多名修士,把他们的心魔给勾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是要去作战的,但原来我只是替苏荧师兄摆阵的跑腿。
在开始作战前,首先要摆好阵,以免无辜之人误入,也防止里面的妖魔再跑出去。
一些筑基期的弟子正在有条不紊地驱散阵法周围的百姓,让他们等除完妖魔之后再回来。
我抱着苏荧师兄给我的法器,按照他的吩咐,钉入地面,并且贴上固定法器的符箓。
“您是……苍晓仙长吗?”我回过头,一个梳着两个发髻的凡人小孩望着我,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个小孩,推推搡搡地,略带羞怯地看向这边。
他们的眼神灼热又明显,偷看还不如光明正大地看。
想来他们年纪还小,不懂偷瞄一个人的真谛,就是假装看别的地方,心却在那个人的身上。
也好。
他们不懂也好。
“是我。”我说。
“真的是您!我曾在留影石里见过您在仙门大比时的身手,太厉害了!我若能拜入仙门,也能和您一样厉害吗?”他这话说得我不知道怎么接,如果尹问崖在就好了。
小孩又说:“问崖仙长不在吗?我阿爹说你们是玄清双绝,一个和另外一个打配合,才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我心脏一疼。
扎心了。
“问崖道长一会儿就来了。”苏荧师兄适时出现,我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向他。
苏荧师兄给我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那个小孩,说:“快回去找你爹娘吧。放心,有我们玄清宗在,你们去主城玩几天就能回家。”
这些百姓都是要送到主城周边暂时安置的。
只要妖魔清理得快,剩下的功夫就是耗费一些灵力重建房屋建筑而已。
小孩拿着冰糖葫芦,跟着远处另外两个小孩跑走了。
苏荧师兄直起腰,对我说:“辛苦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替他安置法器,陈述事实:“不辛苦,只是跑腿而已。”
苏荧师兄眼眸闪烁,摇摇头,说:“我是说当‘玄清双绝’辛苦了。百姓们总是要相信一些强大的人,才会觉得有安全感。
“从前问崖拿到仙门大比个人赛的魁首,成了我辈最强,他一个人顶着全部压力,站在那样的高峰,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现在好点,有你和他分担了,对他来说也算好事。”
是吗?
提起我的时候,也提起他。
将我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比爱人还要暧昧。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痛快。
只要想到尹问崖的人生里有我这个绕不开的名字,也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外人自会将我们绑在一起,真的很痛快。
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尹问崖的感情如此扭曲?
我不是爱他吗?
为什么还会隐约藏着恨呢?
我恨他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做。
“要开始了。”苏荧师兄带着我飞到高处,指向从北边飘过来的黑雾。
作战的方案是由部分弟子将妖魔引入阵法内,将其定在阵内,再由埋伏在阵内的弟子里应外合,一起歼灭妖魔。
苏荧师兄在阵外维持阵法,双手结印,时刻准备着启动阵法。
我看向那遮天蔽日的黑雾,皱着眉头,没来由的不安,但也或许是战斗前的紧张,是正常的压力。
黑雾越来越近,我看清了为首的弟子,是尹问崖。
或许是在太虚灵境有了什么新的收获,尹问崖的剑术更加精进了,挥剑的动作更加轻盈,杀伤力也更强。
黑雾里时不时飞出惊声尖叫的魂魄,刺耳的声音划破我的耳膜,它在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我的心脏往下沉了沉,看着那些使用武器将魂魄打散的弟子们,越是靠近阵法,他们的动作越缓慢,但他们自己好像并没有发觉。
似乎并不是我们在引诱妖魔入阵,反而是妖魔在主动投身进入陷阱。
不对,这不对。
“等……”我正要叫住结印的苏荧师兄,他的动作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直接开启了阵法。
这个阵法会困住里面的一切,未除完妖魔之前,只进不出,否则就会反噬摆下阵法的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阵内红光冲天,黑雾瞬间吞噬了一切,极快地向四周扩散铺开,完全占据了整个大阵的区域。
好好一座城镇,完全被黑雾掩埋。
世界安静了下来。
黑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些被黑雾吞没的修士也看不清他们身影,不知道他们境况如何。
苏荧师兄呕出一口鲜血,盘腿坐下,迅速嗑了几颗灵药,又给自己补了个治疗术。
我看见被黑雾吞噬的玄清宗弟子,这种奇异的感觉有些许熟悉,就像那次我替尹问崖摘欲果的时候,灵力莫名其妙被抽空一样。
“师兄,这黑雾在吸收修士输出的灵力,壮大自身,灵力成了它的养料,快让大家别用灵力了!”我扶住苏荧师兄。
苏荧师兄脸色惨白,说:“……外面的声音传不进去,里面的声音也出不来。”
“那你打开阵法。”我急了。
“……不行,让它再扩散。周边的百姓怎么办?”苏荧师兄咬住下唇,硬撑。
可是,尹问崖在里面!
“你放心,这妖魔的境界最高只相当于修士的元婴期。”苏荧师兄话音刚落,黑雾本来只是灰黑色,如今竟然变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刚才从黑雾里飞出来的魂魄都变得凝实了许多,如今全都不飞了,而是趴在阵法的空气墙上,死死地盯着我和苏荧师兄的方向。
起先只有两三个这样的魂魄,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数不清的魂魄表情狰狞,身躯扭曲,全都挤在了我们面前的空气墙,无数双没有光亮的,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们。
密密麻麻的,看着就骇人。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住苏荧师兄的衣袖。
“师、师兄,它现在的境界呢?”
苏荧师兄身体摇晃了一下,“它竟然……进阶了……”
当然会进阶了。
起先只是吞了凡人的魂魄,妖魔最爱吃凡人的情感,嫉妒、贪婪、欲望、恐惧……现在又加上了修士,勾出他们的心魔之后,还能再饱餐一顿,若修士无法勘破,便会从此堕入魔道,成为妖魔的附庸。
我低头避开那些魂魄视线,呼吸急促,垂在身侧的指尖竟然在发抖。
不怕。
鬼没什么好怕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右手按住了止不住颤抖的左手。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阵内的弟子们可以斩灭妖魔。”苏荧师兄冷静下来,反过来安慰我。
我也很想相信……
但我的心由不得我。
“最坏的结果,是我以身殉阵,将妖魔连同阵内的五十名弟子一起封印,过个几百年,若没有什么意外,便会自然净化。”苏荧师兄又说。
他还是闭嘴吧。我捏紧了拳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就要入夜了,空气墙上的魂魄数量越来越多,眼睛也从黑色变成了红色。
“给宗主和长老们传信吧。”我心急如焚。
苏荧师兄唇色发白,又嗑了两颗上品丹药,一个一个数:“师父不在宗内,大长老和三长老在宗内坐镇,不能随意下山。二长老去云游了……”
关键时刻,竟是没有一个能来的!
“剑尊呢?”他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尹问崖耗死在里面吧?
苏荧师兄抬眸看着我,嘴角惨淡一笑,说:“没有人能叫得动剑尊,即便是尹问崖也不行。
“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建宗以来,玄清宗弟子为了斩妖除魔而折损的不在少数。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去你的“死得其所”!
谁都可以“死得其所”,尹问崖不行!
就在这时,一道霜寒气息骤然扩散开来,黑雾由内向外被冻结,荡开的剑气同时,使得阵法波动,将阵里的弟子们都弹出了阵外。
大阵重新封闭。
就在阵法波动的这一刻,我听到了无数痛苦的惨叫声,就像是把人丢进油锅里炸开一般,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几乎要将我的脑子碾碎,如此凄厉,如此惨绝人寰。
无数弟子躺倒在阵法外,有的不慎,飞出去数米。
我连忙接住其中一个,想要问他情况,却见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我御剑飞到地上,着急地寻找着尹问崖的身影。
可是没有。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尹问崖,你在哪里?!
“唔……”终于有一个弟子是清醒的,他指着阵法内,“问崖师兄,还在里面。”
他体型偏大,几乎有两个我这样壮,还好我力气够大,将他扶起,给他喂了丹药,又用简单的治疗术治愈他周身的伤痕。
这名弟子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外露的皮肤全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以及人类的咬伤。
他颤抖着身体,仿佛刚才经历过什么可怕的场景,竭力冷静下来,说明情况:“里面,有成千上万的魂魄,吃人……会吃人,很恐怖……”
还有一名刚刚苏醒的弟子,刚醒过来,就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神情疯癫,“天上下灵石雨了,好痛,砸得我好痛,但是想要更多、更多的灵石。”
苏荧师兄那边也找到了清醒的弟子,但是那人一起来就拿着法器砸向苏荧师兄,最后被他被绑成螃蟹。
那名弟子还不死心,在地上扭动,一会儿弹跳起身,一会儿又躺平:“杀!杀掉比我强的,我就是最强的!别、别杀我,我认输了。杀!杀掉你!”
竟是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
我看着满地疯疯癫癫的弟子,喉咙哽咽,不敢想象里面的人正在遭受什么,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袖子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勾了一下。
我垂下眼眸。
寒霜剑的剑鞘,主动塞进了我的掌心,在我握住它的时候,它牵引着我,往前方阵内那座已经被冰雪覆盖的冰城走去。
它似乎并不着急,还给了我拒绝的机会,只要我松开手,就能脱离它。
“苍晓师弟……”我听到苏荧师兄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
寒霜剑的剑鞘安静地飘浮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
“我去把尹问崖带回来。”我说。
苏荧师兄眼眶微红,哽咽道:“保重。”
仿佛我不是去救人,而是去为尹问崖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