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人迹罕至的某座山。
我背着小孩蛊修,身边跟着坐在灵蝶上的麻花辫姑娘,带着御剑飞行的姜久思和百里泽, 抵达了山的入口。
颜婉前辈坐在山林入口的石碑上,双腿悬空,单手撑着一把伞, 哼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右手拿着一本帖子扇风。
她看到我们, 朝我们招了招手。
一行人在她面前落地。
颜婉前辈向众人说明:“尹问崖的毒药都是我给他配的,这次找我要了最大剂量的药,想要在仙门大比结束之后,就和欲果同归于尽。”
我攥紧掌心。
果然没有猜错,尹问崖根本就是在骗我。
好在我早有准备。
“我按你的要求,给他换成了迷药。清毒的同时催熟欲果,这我不擅长, 让蛊医来正好。”颜婉前辈在尹问崖去找她的时候, 就给我通风报信了。
“多谢前辈。”我恭敬地弯腰道谢。
颜婉前辈在我面前烧掉了手里的帖子——是先前在议事堂的时候, 她给我的帖子。
她说:“这个人情就算还清了。”
指的是先前因为她,我被人冤枉的事情。
根据颜婉前辈所述, 尹问崖想要找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和欲果同归于尽, 请求她帮忙在这里设下不许别人进入的阵法,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再把阵法收起来。
麻花辫姑娘和她师哥商量过后, 制定计划:“我和师哥先进去, 预计半个时辰就能把他的毒清理完。我们出来之后,欲果就会彻底成熟。花香的范围不会超出这座山,除了阵法之外, 最好是有人在外围巡逻,以免误伤无辜之人。”
百里泽和姜久思对视了一眼,说:“等你们出来,我和久思师妹就封闭嗅觉,在外围巡逻。”
麻花辫姑娘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说:“我和师哥进去之后,不管里面传出什么声音,都不能进来。师哥的蛊不同于一般的蛊,看见他真身的人,会被诅咒,最后七窍流血而亡。”
为什么要看我?
我是这种冲动的人吗?
“好。”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我还是应了下来。
颜婉前辈收起伞,原先她布置下来的阵法有了波动,看起来就是面前的空气在流动,使得景物有轻微的扭曲。
麻花辫姑娘和她师哥对着颜婉前辈微微躬身,然后迈步往山林里走去。
颜婉前辈又一次撑开伞,阵法的波动停止了,我们面前再次出现了那道空气墙。
我看着蛊医的背影,心里不断打鼓,希望一切顺利。
过了一会儿,从我身后传来“咔嚓咔嚓”嗑瓜子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向并排坐在石碑上嗑瓜子的三个人——百里泽、颜婉前辈、姜久思。
他们到底会不会看气氛啊?!现在是嗑瓜子的时候吗?!
“你要来点吗?”百里泽举起那包瓜子。
我很生气。
然后抓了一把瓜子,蹲在石碑前面,跟着他们一起嗑瓜子。
我倒也不是不担心尹问崖,只是我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等了。
“说起来,我对尹问崖的关心确实太少了。”百里泽幽幽叹息一声,“如果不是久思师妹撞见尹问崖去找颜婉前辈拿药,恐怕我到他去世,都不会知道原来他吃了欲果,中了毒。”
一开始我也不打算让百里泽和姜久思参与进来的,他们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承担那么多担心和压力,就让他们去庆功好了。
所以我随他们走到半路,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折返回去找蛊修,结果被姜久思乘着重剑追上了。
她直接问我:“你是不是去救我师兄?”
我觉得姜久思被禁言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总是能阴差阳错地撞破一些真相,但最后又走歪路,离真相越来越远。
我看姜久思那个架势,很像如果我不带她来,我也别想走。
麻烦。
干脆就把姜久思带过来了。
姜久思一走,胜者队伍就只剩下百里泽一人,他也觉得没意思,非要跟来。
来的路上,姜久思一口气不带喘地给我们说明了她前几日撞见尹问崖去找颜婉前辈拿药,又看见我给颜婉前辈递帖子的事情。
庆幸她是个修士,不然以她绘声绘色的叙述能力,说到断气都不一定能把它控制在一句话里说完。
“他的毒,确实……”颜婉前辈磕的瓜子皮像雨一样在我旁边落下,我挪了个位置,继续听他们讨论。
颜婉前辈晃了晃垂下的腿,朝着我和姜久思的方向:“说来也巧,这毒和你们师父也有点渊源。”
我竖起耳朵。
姜久思的身体靠近颜婉前辈。
“当年清影还不是剑尊,只是一个普通剑修。他受了伤,伤口被魔气侵蚀,清理之后,只要魔气还存在在他的体内,没好全的伤口就会长出溃烂的肉,碰一下就跟在伤口上撒盐一样疼痛难忍。
“隐微问我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抑制溃烂的肉长出,还能让人无痛清理伤口。我说药没有,但是有一种毒,只要剂量合适,就能做到。”
颜婉前辈抬起头,看向半空中。
我们也跟着她抬头看向空中——什么也没有。
她又收回视线,看向我,说:“这个合适的剂量,是隐微一点点试出来的。如果你见过他的身体,就会发现他左臂有一块黑色印记,不管用什么药,它都很难好。”
另外两人的视线也落在我的身上,似乎在向我求证。
我无语,反问他们:“谁家好弟子会扒师父的衣服,看他左臂有没有印记?”
姜久思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从来不干这种目无尊长的事情,然后看向百里泽。
百里泽立刻表态:“反正我不敢。”
颜婉前辈乐得哈哈笑,说:“你们这一届修士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像我们以前那一代,什么人都有。别说扒师父的衣服了,有些修士狂野起来,连魔尊的衣服都敢扒!”
我们面面相觑,很难想象谁这么重口味,喜欢扒长着三头六臂的魔尊的衣服。
空气安静了下来。
颜婉前辈开的玩笑大家都没笑。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好人百里泽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隐微真人和清影剑尊的关系真好啊。”
好……吗?或许以前是挺好的吧。但是现在,他们一个在景山千洞从不出门;一个在剑阁坐镇,除了大事之外,不会出来露面,我至今还没见过清影剑尊的真面目。
更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我师父讨厌剑尊,以后不要把他们放在一起说了。”我站在师父的角度,自己的名字和讨厌的人一起提起,也会不高兴吧。
我说完之后,空气更加安静了,就连嗑瓜子的姜久思声音都变小了许多。
夜晚的风十分萧瑟。
让场面冷却下来的我很想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想起尹问崖。
如果尹问崖在的话,他肯定会开个玩笑,然后顺其自然地说起另外一个话题,绝不会让场面这么尴尬。
我垂下脑袋,面前就是坐在石碑上那三人的影子。
最左边的姜久思影子动了动手肘,像是在轻推中间的颜婉前辈。
颜婉前辈咳嗽了一声,说:“啊……刚才说到哪里了?尹问崖的毒。”
谢谢您。
“他有和你们提过吗?他的毒会让他很难入睡,睡着之后梦境就跟渡劫一样混乱,很少能有平静入睡的时候。当然我们修士也可以不睡觉,但是你们剑修每次战斗之后的疲惫,最好还是通过入睡来休息缓解吧?”颜婉前辈说。
百里泽后知后觉:“难怪之前和他做悬赏任务的时候,他总说他来守夜,敢情他是一直没有睡着过……”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尹问崖让我陪他看星星,他就差点睡过去了。
原来入睡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当时的我,就应该陪着他看完星星,陪着他睡着的。
我好后悔。
如果能够回到那天……
我闭了闭眼睛,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等我摘下欲果,一切就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山林间突然飞起一群鸟,似乎有什么惊动了它们。
紧接着,从深山中传来一记痛苦的嘶吼。
我立刻听出那是尹问崖的声音,从原地突然站起身。
颜婉前辈举着伞,挡在我的身前,说:“蛊医清理毒的方式已经算是又快又好了,让我来清理,尹问崖只会更痛苦。苍晓,你淡定点。”
我怎么能淡定?!你让我怎么淡定?!里面那个又不是你的心上人!痛的人又不是你!
嘶吼声中还夹杂着某种生物嚼碎骨头的声音,听得我心惊肉跳,眼眶通红。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紧,鲜血从无数个小孔中流出,疼痛让我的喉咙难以吞咽。
姜久思和百里泽不忍再听下去,他们借口去巡逻,就离开了此地。
我留在原地,双拳攥紧,紧盯着山林深处,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让尹问崖无痛地服毒离开人世对他会更好一些。
我真的该死,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为什么要去请蛊医帮他清理毒素?我就应该尊重尹问崖的选择,至少这样他不会太痛苦……
对不起,尹问崖。
对不起。
我想要代替尹问崖承受一切的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不必接受等价交换,我可以用他痛苦的百倍来置换,只要他不会感觉到痛苦,都冲着我来就好了!
又是一记凄厉的惨叫。
我的心脏在跳动中碎成了无数块,我能呼吸的空气被瞬间抽干,痛苦的窒息感淹没了我。
上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好人!尹问崖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是我错了,都怪我。
求求您,别再让他痛苦了!
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痛地活下来。
我以前从不相信命运,但如果真的有谁能够掌控命运,请您对尹问崖好一点。
不必对我好,我知道许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无论任何代价,都可以从我身上取走,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尹问崖好!
尹问崖的声音渐弱,我的心也碎得难以拼凑起来。
我已经无法顾及颜婉前辈看我的眼神。
我无所谓了……
山林里走出两个身影,蛊医出来了。
“毒素清理得很成功。接下来就得靠你了,苍晓。”麻花辫姑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血肉模糊,鲜血滴在地上,渗入泥土里。
“好。”我会做到的,我会救尹问崖。
在我走进阵法里的时候,身后传来颜婉前辈轻而又轻的叹息声。
“世上,可没有第二颗‘浮生若梦’了。”她说。
我不知道颜婉前辈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关心。
我现在只想去救尹问崖。
山林静悄悄的,只有我的脚步声。
往里走,我渐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甜香。
这股甜香很特别,它能让我忘记掌心的疼痛,缠绕在我的周身,让我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云端飘浮。
我瞧见前面似乎有光亮,拨开遮挡在面前的树丛,掌心的血蹭在叶片上,叶片轻轻一动,血珠滴落在地面上,渗入延展出来的树根里。
树根散发出幽幽的金色光芒,像是为我引路,指引我继续前行。
我小心避开树根,顺着它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树根的光黯淡了。
我用剑划破掌心,任由鲜血滴落,喂饱树根,直至它又一次亮起强盛的金光。
我已经察觉到了这棵树的厉害之处,它不仅喝我的血,它还一直在吸收我的灵力。
尽管花香幻境对我没有影响,但我走近这里,浑身无力,几乎将我的灵力抽空。
可是,我一想到这是尹问崖化成的树,我又什么都原谅了。
真好啊。
喝我的血。
抽我的灵力。
这算不算我和他融为一体了?
我抿了抿干裂的唇,脚步飘浮。
好像走了没几步,又好像走了很远,我终于走到了那棵树下。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树,一时间看得怔住了。
它枝叶繁茂,张扬地盛开,每一片叶子都是璀璨炫目的金,垂下的枝条像流水一样泛着金辉,满目都是金光闪闪。
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财宝,能比这棵黄金树还要珍贵。
我伸出手,覆在树身上。
“好漂亮。”我忍不住赞叹,却发觉我的声音竟然如此微弱。
微风吹来,金叶子就像铃铛一样摇了起来,在夜色中闪烁金光。
我不难理解会有人被它蛊惑。
但我只是恍惚了一下,就回过神,想起我的目的。
我是来摘下欲果的。
我抬起头,寻找欲果的身影。
我以为它会和金叶子一样,也是金色的,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它居然如琉璃一般玲珑剔透。
高高悬挂在我的头顶,藏在金色叶片之中,那颗七彩琉璃心。
我想御风而起,但我的灵力消散得太快,于是我只能贴着树身,爬上去。
树本来是没有温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掌心下的树越来越烫,或许是我的血印在了上面,它也在喝我的血吧。
我踩在树干上,小心地抚摸树身,怕把它弄疼了。
“对不起,很快就好。”我轻声抚慰。
我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上面的欲果。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很快就够到,并且摘下来了,可是现在的我无比虚弱,还需要一手抱着粗壮的树身,才能勉强站稳,好让我不至于掉下去。
树身越来越烫了,也或许是我越来越烫,我也分不清了,我的脑袋晕晕沉沉的,体内的灵力早已亏空,连让掌心的伤口愈合都很难。
我掐住掌心的伤口,利用疼痛让我更加清醒。
鲜血滴落,把我的衣袖带子染成了深色。
我稍微恢复了点神志,呼吸变得沉重,身体也不如之前轻盈。
我抬头看着那颗近在咫尺,又难以触及的欲果。
一鼓作气。
我松开了抱住树身的手,朝着欲果,奋力一跳!
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琉璃欲果,然后用尽全力握住,利用身体的重量摘下欲果,至于后果是摔个断骨或是什么,我也不理了。
就在欲果断枝的瞬间,我的脑海闪过无数与尹问崖有关片段——那是我内心深处的欲望。
想要每天都看见尹问崖的笑容,想要和他回景山千洞一起钓鱼,想要陪他练剑,想要和他再看一次星星,想要参与他的过去,想要告诉他我永不会辜负他的真心,想要触碰他的眼睛,想要沉溺于他的怀抱。
想要下雨的时候替他撑伞,想要出太阳的时候陪他晒太阳,想要看到初雪的时候第一时间和他分享,想要闻到花香的时候告诉他这花好香。
想要他说话的时候全世界安静,想要他看向我的时候眼里再没有别人,想要他每天想我一万三千遍。
想要他快乐。
想要他活着。
我闭上眼睛,献上我绝望的爱意。
摔死我好了。
就把我埋在这里。
温柔的清风拂过我的额发,我被一双手臂接住,跌入熟悉的怀抱里。
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呼吸,不敢面对尹问崖的眼睛,害怕他会对这样沉重的爱意感到恶心。
然而,一滴滚烫的湿润落在我的脸颊上,淌过我的皮肤,滑入我的脖颈。
那不是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