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出口, 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我吗?这还是那个最爱尹问崖的我吗?我为什么会恨他恨到这个地步?
是他先伤的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想要他知道,他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成为他说的那种人, 我只要他的爱。
凡人又如何?成仙又如何?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不可以吗?
他说的话,不仅是把我推开, 还不允许我再爱他了,不许我为他走下云端, 变成凡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成为我不想成为的人?
为什么,要替我做选择?
他可以为我放弃他的爱,可以决定不要我的爱,他好伟大。
可我做不到。
不能爱尹问崖的人生,毫无意义。
我恨他的伟大。
我也恨我自己。
若尹问崖没有那么伟大,我便也不会这样爱他。
真让人绝望啊。
我爱的居然是我恨的。
太恨了。
于是口不择言,于是伤人伤己。
明明我诅咒的是他, 痛苦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哭到声嘶力竭, 肝肠寸断, 无法呼吸,整座冰城都回荡着我痛苦的哭声, 冰墙内的鬼魂隐隐躁动, 好似要从墙内冲出来,与我的痛苦共鸣。
心口好像撕裂一般疼痛, 又呕出一口鲜血。
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渗入雪白的地里,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 有这样多的血与泪。
我的视线模糊,头晕目眩,身体也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叫嚣着——
毁掉他。
毁掉他爱的这个世界,毁掉一切。
然后……毁掉我自己。
我根本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风雪停了下来,视野逐渐清晰。
全身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最痛的,不是胸口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洞,而是掌心火辣辣的灼痛。
我低下头,看见掌心那个印记,是进入太虚灵境之前,姜久思在我掌心画下的奇异文字,它正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像是在警示着我什么,让我恢复了神智。
我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地面全都被鲜血染红了。
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血,甚至还没有干,湿漉漉地贴在我的身上,好像淋了一场血雨。
血液的腥臭味让我想要呕吐,但我全身都像是散架了一样,分不清是心理上的疲惫,还是身体上的疲惫,总之,并没有那样的气力去支撑我呕吐。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躺倒在地上的玄清宗弟子,看见不远处的苏荧师兄紧闭着双眼,好像死去一般倒在尹问崖的怀里。
那是尹问崖吧。
是真实的他吗?
我分不清了。
远处,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说:“问崖师兄,苍晓已经入魔了,快、快杀了他!”
啊……我入魔了吗?
我还是会害怕的,紧张得吞咽,腥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好像有刀片在割我的喉咙,疼痛到让人麻木。
“他伤了我们这么多同门,若不将其就地正法,便是助纣为虐!问崖师兄!”弟子说。
我看向这一地生死不知的修士,脑海里闪现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是我伤的他们,很真实,但又好像隔着一层膜,像是在看别人的记忆。
可是双手沾染的鲜血,那样温热,那样黏腻,又确实是我的身体,我的感知。
我能说是被另外一个生物侵占了我的身体,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好像也不能够。
我也并不无辜。
随着杀戮,放肆地任由自己沉沦于毁灭,我的身体不仅没有灵力耗空后的疲惫,反而好像还被鼓励般,奖赏了许多原本不属于我的力量。
就像当年从筑基期突破到金丹期那样,我也隐约感觉到了某个顶点,只需要再杀一个人,我就能进阶了。
脑海里,那个邪魔的声音在蛊惑着我:“再杀一个。苍晓,堕入魔道吧,很自由的。不用再修什么无情道了。你也能长生,也能变强。
“这样,你无需变成凡人,尹问崖也无需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听起来真不错啊。
我变强的代价是他人的性命,他人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他人本来过得好好的一生。
“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不是吗?苍晓,你很早之前就体会过了。不都是强者欺压弱者吗?现在你变强了,你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又能怎样呢?”那个声音说。
掌心的金色文字更烫了,烫得好像要将我烧死。
“你若是觉得于心不忍,那就杀掉那些犯了错的人好了。世界上,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犯错就是该杀的。就像那边那个修士,他一直怂恿尹问崖来杀你,自己却不动手,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犯了口舌罪过。杀他,杀了他!”
那个声音循循善诱,我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望着尹问崖,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回到了最初我爱上他的时候,我喜欢对他的每个反应进行分析,反复证明他与我理想中的爱人一样。
尹问崖在哭。
是那种……悲伤到失去声音的哭泣。
他也很痛吧。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入魔了,伤了很多人吗?还是因为他怀里的苏荧师兄快死了?又或是因为周围的这些弟子在逼他杀了我?
他总是这样让人难懂。
我看着他难过的样子,胸口的洞呼啸着吹过一阵风。
很想哄哄尹问崖,替他擦掉眼泪,让他别哭了。
可是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太脏了。
我抬起头,天空好黑,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没有星星,也没有光亮。
甚至也不能再最后和他看一次星星。
恍惚间,我终于醒悟,这种感情从何而来。
并不是我先有一个“理想中的爱人”,然后用现实中的尹问崖去代入,而是先有了尹问崖,我“理想中的爱人”才逐渐有了血肉,才终于成形。
因为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情感才会驱动着我,做了很多违背“无情道”的行为。
原来,这就是爱。
我爱他。
不管他是开朗温暖的,勇敢无畏的,体贴善良的,还是撕碎这些美好之后,暴露给我的,他的阴暗冷酷,胆小懦弱,残忍冷漠。
我爱他。
不管他爱不爱我,恨不恨我,也不管他是否允许,我的道是否允许。
我已经无所谓了。
爱也好。
恨也好。
都无所谓了。
只要他不再流泪,不再痛苦。
尹问崖将怀中的苏荧师兄小心地轻放在地上。
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会嫉妒苏荧师兄,恨不得那个躺在他怀里的人是我,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嫉妒了。
我只是注视着尹问崖。
我看着他站起身,掌心朝下,地上的寒霜剑就回到了他的手里。
尹问崖朝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时间仿佛被拖得极其漫长,但其实又只是过去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了。
尹问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双手下垂,剑尖指着地面,似乎比起我这个引颈受戮的邪魔,他才像是那个束手就擒的人。
我以为脆弱如我,在这种时候,我会流泪,但是我没有。
明明要杀我的人是尹问崖,但哭的人却是他。
我不会哭,也不会说任何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让他动摇。
我已经看过了尹问崖的真心,了解过他的爱意。
在这种时候,即便我只是发出一个呜咽的音节,都能让尹问崖丢掉剑,背离他的正道。
我太清楚了。
这是他欠我的。
想要我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做那颗耀眼的星吗?
现在我做不成了。
但你可以。
杀了我,像世人期待的那样,杀掉我这个邪魔,成为世人眼里那个大公无私的英雄。
尹问崖凝望着我,双眼通红,目光哀切,仿佛宁愿那个入魔的人是他,被全世界唾弃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用最冷漠的眼神看他,不敢泄露对他的任何一丝爱意。
没想到我第一次贡献如此精湛的演技,竟是在和爱人反目的时候。
我要送他走上神坛。
看着他如此挣扎的神情,我都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了。
尹问崖握着寒霜剑,缓慢抬起剑尖,悬停在我的喉咙前。
被誉为这一代最强的剑修,拿剑的手居然会这样抖。
在动摇吗?
不必动摇。
请你坚定地杀了我。
尹问崖哽咽着,声音艰涩,问我:“……要怎么救你?”
哪有什么救不救的。
你是正道,我是邪道。用我的头颅和血肉成就你,我死而无憾。
我握住了他的剑尖,他似乎想要收剑,可是我的力气很大,镇住了剑。
剑尖不再颤抖,抵在我的喉咙处,刺出鲜血。
他的眼眸落下一滴眼泪。
像流星陨落。
他想要弃剑,可是我不允许。
我用力攥紧剑刃,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掌心那个奇异的文字不再灼痛。
尹问崖紧攥着剑柄,想要从我的掌心抽出,可是他太怜惜我了,太害怕伤害我了,太优柔寡断了,所以他什么也不敢做。
我是吃定了他不敢。
继续握着剑身移动,剑尖从喉咙向下划,我的皮肤出现一道血线,最终停在了我的心口。
尹问崖瞳孔震缩,似乎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他想要收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握着剑刃,将冰冷的剑刺进我的心口。
从未经历过的疼痛几乎要将我撕碎,比碾碎我的骨头还要痛,比被数千人啃食还要痛,比被丢进油锅里煎炸还要痛。
藏在我身体里的邪魔被寒霜剑所伤,在我脑海里痛苦地惨叫着。
“啊啊啊——”
我紧咬着下唇,像哑巴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寂静无声的世界,天地变色,极黑的夜晚破开了一线光亮,从我的身后照向尹问崖,他的周身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破晓,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