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把尹问崖的玩笑当真, 不是不想,是后果我承担不起。
这是一个非常狡猾的请求。
虽然是尹问崖说的请多管管他,但我拥有管他的权力, 也是他赋予我的。
他什么时候想收回,就可以收回,轮不到我做主。
若我把他说的话当真, 等他离开我的时候,可悲的人就成了我自己, 我在他那里,什么也不是。
但如果只是单纯把这句话当作短暂的火花,在它燃烧的时候紧紧握住,那这一刻他就是属于我的。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和蛊修就又见面了。
麻花辫姑娘背对着我们,正在摆弄她的瓶瓶罐罐, 语气调侃, 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才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想清楚啦。”
尹问崖被我摁在椅子上,挠了挠脸, 表情尴尬, 抬头望向我,似乎想求情。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低头看他的冲动。
不能看他的眼睛, 不然就会可怜他, 被他牵着鼻子走。
是他自己说的, 让我多管管他的。
我怎么可能放任他伤害自己的身体而不管呢?
小孩蛊修坐在尹问崖的对面,掌心朝上,示意他伸出手。
我的余光瞥见尹问崖一直在看我, 他似乎以为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紧绷着表情,为了让自己的态度表现得更加坚决,甚至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苍晓……”尹问崖还伸手捏住了我的衣袖,轻轻摇晃。
我半睁开一只眼睛去瞄他。
呜,这还是尹问崖第一次和我撒娇。
但是不行!
我不能让步。
既然连蛊医都主动提出说要给他清理毒素了,说明尹问崖现在体内的毒已经到了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好啦好啦,别打情骂俏了。”麻花辫姑娘捧着一堆罐子靠近我们。
什、什么打情骂俏?我可没有!
我睁开眼睛,紧张地盯着说话的麻花辫姑娘,难道她看出了什么?
但她神色如常,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于是我又去瞄尹问崖,看他什么反应。
尹问崖倒是坐得笔直,乖乖把手交给她师哥了。
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出来我对尹问崖的心意。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莫名的失落,也不知道在失落什么。
小孩师哥握住尹问崖的手,另外一只手在他的手背拂过。
一阵风吹过,我突然听见了山间的声音,抬起头,环顾一圈寻找声源。
鸟叫虫鸣,花草树木被风吹动的簌簌响声,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仿佛置身于山林间,甚至还能嗅到湿润的雾气。
不,不是嗅到,是真的有雾。
原先与尹问崖面对面坐着的小孩师哥周身起了一阵白雾,雾气逐渐浓郁,几乎都要看不清他本人了。
我也是第一次和蛊医打交道,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将手搭在尹问崖的肩膀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立刻带他瞬移离开。
麻花辫姑娘似乎察觉到我的警惕,视线在我的手上顿了顿。
如果这是他们给人看病的方式,那我非常抱歉。
虽然很抱歉,但我依旧没有移开搭在尹问崖肩上的手。
过了一会儿,雾气散尽。
原先坐在面前的小孩突然长大成人了。
他有着一头几乎长到地面的紫发,双眸也是黑得发紫,周身皮肤被诡异的黑色花纹覆盖,下半身都在白雾里面,只有上半身清晰。
我也是头一回听见“白雾”会说话,紫发蛊修没有张嘴,却有一个空灵的男声从雾里传来。
“毒很好清理,或者说正合我意。我的蛊虫需要你体内的毒,不过蛊虫吸走你体内的毒素之后,你体内的‘欲果’也会成熟长大。”
欲果?
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该不会是和媚.药一样的东西吧?!
我紧张起来,下意识吞咽唾沫,看向淡定自若的尹问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答案。
尹问崖垂着手,正在玩我衣袖垂下的带子,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我抬头看向两位蛊修,询问道:“什么是欲果?”
麻花辫姑娘解释:“由欲望结成的果实。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非常擅于伪装,比如在你灵力枯竭时,伪装成掉落在地上的丹药;又比如在人渴得快死掉的沙漠里,伪装成汁水饱满的果实。就连元婴期修士都无法看破它的伪装。”
难怪尹问崖会不小心,他当时被剑尊丢进万魔窟里修炼的时候,也才刚筑基。
我忍不住去怪素未谋面的剑尊,竟对尹问崖如此狠心。
坏人!怪不得我师父老和我说剑尊的坏话,果然是有原因的!
“那要怎么办?”我追问道。
先前尹问崖说过,让它消失的方式可以很简单,我暗暗祈祷它不要太难,希望是我可以做到的。
尹问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扯了一下我衣袖上的带子,把他自己先前系好的蝴蝶结给拆散了。
我看了他一眼。
尹问崖却没有看我。
白雾说:“欲果从长大到成熟,会散发出花香,引诱闻到花香的人,让他们陷入欲望的幻境,主动献祭出自己的灵魂和性命。
“根据记载,曾有一整个城镇的百姓,因为一棵欲果树而死,死后连灵魂都被欲果吞噬了。若不是恰好路过一位克制幻术的大能,把树上的欲果摘下,恐怕还会死更多人。”
我听完之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是我能做到的。
我说:“普通幻术对我没用,我可以摘下欲果。”
尹问崖身体僵硬,攥住了我的衣袖带子,蛊医还没说什么,他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皱起眉头,觉得尹问崖简直是无理取闹。
就算他想要惩罚自己,这么多年,从筑基到金丹,他带着这一身毒,提心吊胆地熬了这么久,也该惩罚够了。
我将衣袖带子从他的手里抽出,反问:“为什么不行?我修无情道,一般的幻术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我是最适合摘欲果的人。”
谁见了不说一声“命中注定”?
或许我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尹问崖的人!
我内心燃起了一团火焰,不管等下尹问崖说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
“顺便一提,”白雾打断了我们的对视,提供新的情报,“摘下欲果的那位大能最后杀死了自己救下的那位修士。”
为什么?我察觉到不对劲。
“摘欲果的人,在摘取的瞬间,会被欲果的宿主看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白雾里的蛊修看了看我,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尹问崖,“人都是有秘密的,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一定想要把自己的欲望坦诚公开给对方。尹道友,你说呢?”
尹问崖垂下眼睑,不说话。
显然他也很清楚,人与人交往的法则,就是不要知道得太多。
我攥紧了掌心。
对不起,这回我是真的犹豫了。
我如何能让尹问崖知道我对他的欲望?
白雾里的蛊修竖起食指,笑眯眯地对我说:“再顺道一提,尹道友体内的毒素如果不清理的话,最迟一年,最早不到一个月就会毒发,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和欲果同归于尽。”
我的心脏沉了下去,目光紧锁在尹问崖的身上。
尹问崖的表情有点僵硬,但他依旧用轻松的语气说:“没关系,我会在太虚灵境找到续命的药草。”
说罢,他站起身,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垂下的手臂遮挡住了我看向他的视线。
“苍晓,我们回去吧。”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似乎早就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并且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静的?
我回想起在对战千音门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跟尹问崖说过,幻术对我不起作用,他当时什么也没有问。
我很想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有没有一瞬间,起过让我帮他摘下欲果的念头?
我的心脏好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喉咙也像堵了一块石头,难以吞咽。
是我非要带着尹问崖来寻医的,现在明明知道了解决的方法,也知道了怎么救他,可是却因为我的私心,没有办法救他。
尹问崖迈步离开了蛊修的屋子,走到院里。
我快步追出去。
“尹问崖!”我拉住他的衣袖,可是尹问崖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衣袖从我的手中抽走,我的掌心落空,好像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摔得我支离破碎。
我咬着下唇,再次追上去,在院门口拦住了他。
“对不起。”我跟他道歉,是我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尹问崖终于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盯着我。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表情。
他的眼眸像是暗潮汹涌的大海,藏着无数我读不懂的复杂感情。
他说:“你不需要道歉,苍晓。我的性命不是你的责任。你救我,我感恩;你不救我,我也感谢你有想要救我的心意。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希望你委屈自己,成全别人。”
天啊。
尹问崖……
你怎么能做到只用一句话,就让我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我宁愿你是骗我的。
可是如果不是素未谋面的蛊修说要给你清理毒素,如果不是我非要押着你来找蛊医,如果不是……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救你?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拯救你的可能性里?
“我能救你。”我说。
尹问崖做了个深呼吸,他低下头,又抬起头。
最后平静地说:“我知道。”
他的这句“我知道”极尽温柔,却让我心脏的疼痛更加泛滥。
他知道,所以他有太虚灵境的计划。
他知道,所以放任毒素蔓延,直到最后能与欲果同归于尽。
他知道,所以他从不告诉我,我是最有可能救他的人选。
可是,万一他在太虚灵境没有找到续命的草药呢?
我朝尹问崖靠近一步,在他面前站定,嗅到他身上熟悉的药草气味,以往的安心,成了现在无尽的难过。
“我要救你。”我下定决心,就算被他知道我的心意,就算他会觉得这样的我很恶心,就算被他厌恶,我也要救他。
我爱他。
我无所谓他对我如何,我不要他的回应了,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尹问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
尹问崖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地叹息一声。
“不想你为我犯险,不想……和你连朋友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