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
铁块撞击似的声音持续不断,凌乱而无序,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封重洺挣扎着睁开眼,绵长的黑笼罩住了他,十几秒后,他的眼前才渐渐清晰。
他在一个铁笼子里,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拖着。男孩黝黑干瘪,力气却不小,步子都不带停的。
男孩突然身形一顿,封重洺受惯性直直后仰,后脑一下撞上铁杆子,剧烈的疼痛袭来,他的眼前渐渐开始沉浮。
恍惚中,一张白的像鬼魂的脸从远处飘来,那人越走越近,带给封重洺的熟悉感也越来越浓。
对方似乎和小男孩吵了起来,过了一会,他被对方带走,扔在汽车后座。
那人一直在骂他,骂得太难听了,他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眉头一直蹙着。
车停下,对方又甩了他一个巴掌。脸疼,脑袋更疼。
随后,对方突然弯下腰,凑近,视野中出现一双湿润的眼睛,封重洺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仿佛历经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耳边有人在说话。
“……二进宫?”一道颇为懒散的嗓音。
“从拍片的结果来看,医生说老板的大脑至少受过三次以上的外部撞击。”
“嚯,三进宫。”
顾雁恭谨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低着头不吭声。
“又是卓情弄的?”
顾雁略一迟疑,“薛少……”
封重洺的眼皮动了两下,彻底醒了。
他眯着眼,还没能很好适应光线,伸出指尖床头点了一下。
很细微的一声响,面前的二人都很敏锐地听见了,一齐扭头向他看过来。
“一天了,舍得醒了?”薛珩说。
顾雁紧崩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他走到一边摁下呼叫铃,医生们很快蜂拥而至。电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是封远之。
他的面色凝重起来。
前天半夜。
顾雁因为工作问题给封重洺去电,意想不到地被卓情接起。
等他到达小洋房,110和120却已经在门口了。
卓情居然用封重洺的手机拨了急救电话。
封重洺满头是血,一动不动地被人抬出来。封远之的消息随之传到他的手机上。
没有质问,没有问责,只是告诉他,如果这件事被媒体方知晓,他将承担一切后果。
最后,卓情被警方带走调查,封重洺则送入医院救治。
顾雁清楚地知道卓情在封重洺心中的地位,在确定封重洺没事后直奔警局。
卓情双目无神地坐在角落,一看到他眼睛亮了,跑过来问他封重洺有没有事。
顾雁原本以为他打急救电话是为了自己,准备了一路恐吓对方的话,居然不是?
“老板没事,”他神色复杂,又说:“早上您就可以出来了。”
听到后半句话的卓情又变成小洋房里警觉的模样,“我不出去,我就在这里。”
顾雁盯他好几秒,叹了口气,难得真心实意地说话:“老板真的很在乎你。”
卓情的表情变得别扭,但总体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顾雁只能先出去,天快亮再把人带走。
卓情一直在反抗,保镖都抓不住他,顾雁就和他说,老板不太好。
他的动作立马停了,顾雁趁机让人把他塞车里去。
把卓情送回小洋房,驱车赶往医院。傍晚,薛少爷不知从哪听到风声来了。
一直到现在——
顾雁推开门,在走廊上接起封远之的电话。
封董事长甚至不愿意问一下老板的情况,一上来就是让他接不住的话,“警察局里那个是谁?”
他能知道昨夜有人进了警局,却不知道是谁么?
顾雁老老实实回答:“卓情。”
“他把人家父亲送进去,还要把人关起来,这是多大的仇?”封远之叹道:“难怪卓家娃娃反咬他。”
顾雁后背的冷汗越冒越多。
电话里传来杯盏摩擦的声音,顾雁把手机死死贴紧耳朵,等待封远之的下一句话。
他知道封远之在思考,对老板的处理,对他的处理。
“媒体那边没漏风吧?”半晌,他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
“你做得好。”
又说了两句让他照顾好封重洺的话,挂了电话。
顾雁在走廊上歇着。
医生们出来了,过了十来分钟,薛珩也出来了。
他站起来,“薛少。”
“嗯,走了。”
顾雁这才回去。
封重洺背靠着坐在床头,额头上缠着一层厚重的纱布,面色比纱布还白。
顾雁走到墙边把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了几分。
“老板,”他走到封重洺旁边,神色凝重地把前天卓情闹出的大动静说了,最后道:“封董事长已经知道了。”
封重洺对此并不意外的样子,而是问:“他怎么样了?”
顾雁神色一顿。
他跟了封重洺六年了,最近这几个月常常会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而每一次都是关于那个人。
他吃不准这个“怎么样”的定义,想了想道:“正常。”
“什么叫正常。”
顾雁:“……不太想见您的……那种正常。”
封重洺过了几秒才说话,“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顾雁立马改口,“但卓少非常关心您的伤势,一直在问我。”“一直”这个词夸张了,卓情就问过一次,但他没办法,谁让老板生气了。
封重洺的表情果然微微转霁,“他砸得他当然得关心。”
顾雁连忙说是。
本以为话题终于过去了,老板却忽然说:“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顾雁愣住了。
在他的认知中,封重洺向来独断而自信,从不会怀疑自己。
顾雁低下头,“感情这种事,很难说对不对。”
封重洺瞥了他一眼,顾雁品出了几分赞赏的味道。
“对不对都无所谓,”封重洺翻开了平板,“他没有选择。”
顾雁被封重洺语气中的偏执一惊,半晌无言。
封重洺翻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五六岁的他,后面站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照片。
“去找这个人。”他把平板递给顾雁。
顾雁的表情有些疑惑。
封重洺没解释,“把她找来照顾卓情。”
第二天中午,封重洺坐在床上处理一些简单的公务,薛珩又来了。
身后还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子昱畏寒似的,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他。
封重洺扫向一旁站着的薛珩。
薛珩和他对视一秒,眼睛眨了下,飞快挪开。
宋子昱把脖子间的围巾往下扯了扯,瘦削的下巴露了出来,直接进入正题,“卓情在你这吧。”
封重洺笑了,“你想见他?”
宋子昱冷道:“你把他搞得家破人亡还不够,还要折磨死他是吗?”
封重洺的瞳孔渐渐深了。
薛珩“啧”了下,伸手去抓宋子昱的手,还没碰到就被他闪开。
宋子昱怒视封重洺。
封重洺骤然觉得他不一样了。
上一次在卓情家,宋子昱像是一张空洞洞的人皮。现在,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质问他:“卓情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退一万步讲,他是不是救了你?如果不是他,你现在有没有命坐在这里都不知道!”
“救了我?”这不是封重洺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
他一直以为这是卓情用来蒙骗他的话术,但是突然地,他想到昏迷期间做的那个梦。
“他把你从一个小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你不会想不认账吧!”
封重洺脑袋骤然一疼。
不是梦……吗?
他蹙眉,“他和他的好父亲,早早就和封长林串通一气,我的车祸不就是他们……”
“你有被害妄想症吧?”宋子昱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卓情为什么要对付你?他喜欢你喜欢得都疯魔了!你是在和我演戏吗?你真看不出来他对你的感情吗?”
封重洺本就难看的脸更加难看了,他万分克制,才没有去捂自己的脑袋。
薛珩见状,五指重重摁上宋子昱的肩头:“行了。”
宋子昱很深地喘着气,语气冷静下来,“就算卓情真的害了你,他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够吗?封少您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不能放他一马呢?”
薛珩一把揽住宋子昱往外走。
顾雁守在外面,薛珩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顾雁立马进去了。
宋子昱甩开他,“别碰我!”
薛珩的脸上也隐隐有了怒气,咬着牙却不敢发,“你来之前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宋子昱冷笑,“那我就是骗你了又怎么样呢?你有本事再关我一次。”
薛珩肉眼可见地瘪下去。
宋子昱直接转身走了。
病房内。
封重洺脸色惨白地靠在床头,眼睛紧闭,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顾雁犹豫地问:“需要喊医生吗?”
过了一会,封重洺“嗯”了一声。
医生过来时,封重洺已经笔直地坐着了,除了面色白一点,看上去一切正常。
封重洺询问对方头部第一次受伤失忆的可能性。
对方不敢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说他那时没有及时来医院救治,时隔太久,又添新伤,不好判断。
封重洺点头,“麻烦您了。”
医生正要往外走,封重洺在他背后慢慢地说:“这个谈话没必要让封董事长知道了吧。”
医生额角的汗立马下来了,说“不敢不敢”,快步走了。
顾雁站在一旁,神色有几分担忧。
封重洺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哑着嗓子对他说:“你先出去。”
顾雁出去了。
封重洺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重洺?”封长林的语气有几分意外,“来给二叔报平安?”
封重洺没有任何精力与心情和他博弈了,直接了当道:“我有问题想问您。”
“你这次住院和我没关系啊。”
封重洺面无表情,“您和卓家父子的交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是什么问题?”封长林不明白,“你这是要和我算帐了?”这一年,他们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但是明面上仍然和和气气,仿佛山顶那一夜不复存在。
“二叔只需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封重洺认真道:“我欠您一个人情。”
封长林沉默几秒,道:“去年一月初。”
一月。
卓情是十月底救得他。
封重洺头痛难忍,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