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茶第一次见到春夜是在七岁那年，他被老妈刚送来苗寨里度暑假，就被外婆牵着上山，说要带他去拜祭刚死的老苗王。
外婆还说老苗王有个小孩，比他小几个月，叫春夜，他也会在。
“待会拜祭的时候，茶茶你就呆在外婆边边，别靠近他哩！”
外婆晃了晃他的小手：
“被蛊虫咬了可就麻烦哩。”
谢茶迈着小短腿跟在外婆身边，他乖巧点头，用稚嫩的声音回道：
“好的外婆，茶茶谁都不搭理！”
外婆：“……”
倒也不用这么走极端。
抵达后山时，山上聚着一群乌泱泱的寨民，谢茶和外婆来得晚，就站在最后面，跟着人群拜了拜。
拜祭完，外婆和大人们聚在一起商量事，谢茶乖乖呆在外婆边，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闪过一抹蓝色。
像一粒小小的、椭圆蓝宝石。
谢茶抬起小手揉了揉，再定睛一看，他没有眼花，那片嫩绿的芭蕉叶上真的有一粒蓝宝石！
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竟是一只蓝色的甲壳虫，正在一片大芭蕉叶上滚来滚去。
好可爱！
谢茶悄无声息地靠近，正想弯腰抓住，那只甲壳虫灵活地往回蹿。
谢茶一路追过去，那只甲壳虫忽然从草丛里窜起，一下子蹿得老高。
从草丛里飞蹿到一株树上去了。
谢茶哇地一声，惊讶地仰头，顺着甲壳虫飞窜的路线看过去，下一秒，那双水润明亮的眼睛顿时睁大。
好……好漂亮的妹妹！
穿着苗族式样的蓝色短上衣，黑色短裤，齐肩的黑发，编着七八只细细的辫子。
眉眼精致。
皮肤雪白。
坐在树干上，掩映在嫩绿的树叶间，像是一个从小喝露水、吃花瓣长大的深山小精灵。
谢茶想起他刚上幼稚园的时候，妈妈特意给他打扮了。
雪白的短袖上衣。
嫩黄的背带裤。
还戴着一顶小黄鸭帽子。
他被妈妈牵着从劳斯莱斯车里下来，幼稚园门口的其他妈妈们都围过来夸他，开玩笑说要跟他订娃娃亲，还问他喜欢班上哪个小女孩。
谢茶小小年纪就跟妈妈看过很多电视剧了，知道什么是娃娃亲，也知道男孩子长大了要娶老婆的。
谢茶望着树上的这个“漂亮妹妹”，小耳朵红了红。
刚想要说话，就被人从身后抱起来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头顶上传来外婆惊慌的声音：
“茶茶哩，说了不能靠近。”
外婆附在他耳边恐吓道：
“瞧他肩膀哩……”
谢茶抬头细看，那只甲壳虫趴在小孩的肩膀上，抬起两只细小的前爪，像是仗着有小主人的撑腰，于是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那蓝色的是蛊虫，咬一口会不得了哩！”外婆在他耳边紧张道。
谢茶仰头对那小孩大声道：
“茶茶想买它！多少钱呀？”
外婆：“！”
立刻捂嘴。
谢茶：“？”
其他大人听见谢茶的声音，纷纷把目光投向树上那小孩身上，接着开始讨论了起来。
谢茶竖起小耳朵听：
“寨老，我家三个娃娃，再多一张嘴可养不起啊！”
“我家娃娃看到蛇就害怕，他要是住我家，我娃娃得睡不着哩！”
“我家婆娘刚有孕哩！他这克父克母的，不吉利哩，住我家冲撞了我婆娘怎办？”
“我家也不行的。”
“我家更不行。”
乌泱泱的一群寨民全都嚷嚷了起来。树上那小孩嗤笑一声，哧溜一声爬下树，扭头就走。
刚走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稚嫩却响亮的一声：
“我家可以！”
其他村民纷纷循声望去，就连那小孩也转过头去，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浮现出一丝诧色。
谢茶扒开了外婆捂住的嘴巴，抬着小下巴，十足的小少爷做派：
“茶茶超有钱哒，窝可以养你！”
十分钟后。山脚下。
寨老和外婆在吊脚楼前，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声音很小。
吊脚楼旁边的那棵大榕树上，小孩又坐在树上，神色平静，面无表情，好似就是换了一棵树坐着似的，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在乎。
谢茶站在树底下，手上还握着一只青蛙玩具。他捏了一下，青蛙玩具发出“呱”地一声，谢茶举起递过去：
“这个小青蛙可好玩了，玩吗？”
小孩看了一眼谢茶。
不说话。
也不伸手去接。
谢茶：“……”
这个漂亮妹妹好不爱说话。
但外婆说了，他爸妈刚死，不爱说话也正常，他去年养的那只小乌龟死了他也难过了三天。
谢茶没生气，拍了拍自己左边鼓鼓的衣服兜兜，仰头道：
“茶茶有好多钱！可以带你去小卖部买吃哒！喜欢吃什么？你下来，茶茶带你去买！”
小孩不动。
见小孩不下来，谢茶又从右边的衣服兜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递过去：
“妈妈从国外给茶茶带的，好吃的巧克力豆豆，吃吗？”
春夜不搭理，双膝曲起，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副冷漠又自闭的样子。
谢茶见他不吃，就收回手，剥开巧克力糖纸，正要塞嘴巴里，身后忽然响起几个声音：
“什么巧克力豆豆？！”
“给我们也吃吃呗！”
谢茶扭头一看，三个跟他差不多的小孩过来了。
其中一个小光头看了一眼树上的春夜，对谢茶道：
“我阿妈说了，就是因为他玩蛊虫这么晦气的东西才克死了爸妈，你可别跟他玩……”
另一个小孩盯着谢茶手中的巧克力豆豆，吞了吞口水：
“他每天跟蛇和虫子玩，都不搭理我们，我阿妈说他不正常……”
春夜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趴在他肩上的甲壳虫也抬起两只细小的前爪，准备飞下去。
就在这时，又听见树底下传来谢茶的声音：“你们说人坏话，我也不想搭理你们。”
“嘿呀！”
那三个小孩一听，气得朝谢茶冲过去，忽然从树上飞窜下来一只甲壳虫，那三个小孩冲到一半，立刻扭头就跑：
“啊啊啊蛊虫咬人啦！”
那只甲壳虫追过去了，把那三个小孩咬得四散逃窜。
谢茶将手上的巧克力豆豆塞进嘴巴里，一边嚼一边仰头问春夜：
“那只虫虫多少钱？茶茶想买。”
春夜：“……”
过了会儿，寨老过来了，仰头对春夜道：“阿春，你阿妈临死前是不是叫你听我话？这几天你就呆在这，等阿伯安排下一家来接你……”
春夜仍旧是那副漠然神色。
倒是谢茶默默记住了：
漂亮妹妹叫阿春。
外婆出来喊他们吃饭，春夜呆在树上没下来，谢茶跑回去，外婆要给他盛饭，谢茶说要自己来。
“妈妈说自己的老婆自己养。”
踮着脚尖给春夜盛饭打菜，还对外婆说以后要娶他当老婆。
外婆笑了，只当他童言无忌。
晚上睡觉的时候，窗外电闪雷鸣。谢茶被窗外轰隆隆的打雷声惊醒了，借着闪电的光，他看了一眼床下边，春夜睡在地上的凉席上。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还睁着。
谢茶强装淡定，抱着小枕头下去，主动躺在他旁边：
“阿春是不是怕打雷呀？”
春夜：“……”
轰隆一声，又一个惊雷响起。
谢茶小身子瑟缩了一下，蜷缩进了春夜的怀里，捏了捏拳头道：
“别害怕哦，茶茶保护你！”
春夜：“？”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谢茶又往身旁那人怀里拱了拱，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伸手遮住春夜的耳朵：
“茶茶不怕打雷，你也别怕。”
春夜：“……”
软乎乎的小手捂在他耳朵上，温热的小身体也往他怀里钻。
春夜打小就一个人睡，这种和人类幼崽亲密接触和睡觉的经验还是第一次，春夜小身体僵住了。
自从阿妈阿爸去世之后，他已经两天没睡了，眼下这种暖洋洋的、小动物似的偎依在一起的感觉很舒服，不知怎么了，他竟然放下戒备地在电闪雷鸣中疲惫地合上了眼……
等第二天醒来，春夜就看到谢茶趴在他旁边，翘着脚丫子，手上正剥开一粒巧克力豆豆，放在地板上，甲壳虫美滋滋地啃着。
见他醒了，谢茶还惊奇道：“阿春快看！虫虫也喜欢吃巧克力豆豆！”
春夜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谢茶就剥开一粒塞进他嘴巴里。
春夜下意识一咬，榛子的坚果香气和巧克力的浓郁香气在口腔里爆开，香浓丝滑。
好甜！
谢茶问他：“阿春喜欢吃吗？”
春夜嚼着没说话。
倒是甲壳虫点了点小脑袋。
谢茶更惊奇了，问甲壳虫：
“哦，阿春喜欢吃呀？”
甲壳虫斜瞥了一眼自己的小主人，随即点点头。
不光主人喜欢，它也超喜欢！
春夜：“……”
谢茶又突发奇想：
“我们来玩游戏吧！就玩过家家！茶茶当爸爸，阿春当妈妈。”
春夜忍了忍，像是终于忍不下去了，那张小脸吐出两个字：
“幼稚。”
嗓音稚嫩又清冷，音色有点雌雄莫辨，谢茶眼前一亮：
漂亮妹妹声音也好好听哦。
随即鼓了鼓脸，不服气道：
“那你玩个不幼稚的给我看！”
一分钟之后，一条条小白蛇陆续从窗户边爬进来，蛇头衔着蛇尾，排着队朝他们爬过来。
谢茶哇哦一声。
春夜骄傲道：“我还可以让它们跳舞。”
说完伸出一根食指向上。
很快，那些小蛇们好似接到了某种命令，纷纷从地上一点点竖起来，最后只剩一小截尾巴支撑在地板上。
春夜的食指往左晃一下，那群小蛇们也跟着集体往左扭；
春夜的食指往右晃，那群小蛇们也跟着集体往右扭。
春夜的食指上下指一下，那群小蛇们就上下跳了跳。
谢茶看得眼睛都瞪圆了：
“好厉害哦。”
春夜嘴角翘起：
“我还可以更厉害！”
一分钟后，一条黑色大蟒蛇爬进了窗户。蛇身比谢茶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加起来还粗。
谢茶又“哇”了一声。
黑色大蟒蛇蛇身足有三四米长，爬到春夜面前，接着，恭敬而乖巧地垂下蛇脑袋。
春夜抬起小手摸了摸。
黑色大蟒蛇像是得到了奖赏似的，蛇脑袋兴奋地晃了晃。
“阿春好厉害！”谢茶眼睛亮亮地问道，“我也能摸摸它吗？”
这时，窗外传来小孩的声音：
“谢茶，出来玩啊！”
“带着你的巧克力豆豆出来嘛！”
“我们去抓蟋蟀玩！”
蟋蟀？
谢茶小耳朵动了动，就看到春夜抿了抿嘴，点了点那条黑色大蟒蛇的脑袋，幽幽道：
“你走吧。”
谢茶：“！”
“我还没摸摸它呢。”
春夜凉凉道：“你要是跟他们去抓蟋蟀，就不能摸它了。”
谢茶眨了眨眼：“为什么呀？”
春夜绷着小脸道：
“它不喜欢蟋蟀。”
谢茶疑惑地睁大眼睛：
“蟒蛇不喜欢蟋蟀呀？”
“嗯。”
春夜一本正经地点头，又问：
“那你还去抓么？”
谢茶从来没见过蟋蟀，本来还有点兴趣去瞧瞧的，听春夜这么一说，他在摸大蟒蛇的脑袋，和去抓蟋蟀之间毅然选择了前者。
春夜满意地翘起嘴角，得意道：
“现在，你可以摸一摸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