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谁在街角挂了一盏彩灯。
夜色渐深,将要燃尽的灯火看上去格外昏幽。
彩灯染红那小雪团子身上的狐裘,方才还兴致勃勃嘀咕个不停他,一下子蔫了下来,变得兴致缺缺。
慕厌舟转过身去,走到了他的身边,俯身好奇道:“怎么了?”
宋明稚听懂了对方这句话。
他轻轻地咬了咬唇,忽然抬起头看向对方眼底。
虽然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中原,但若是今日不问问救自己的人究竟叫什么名字,又住在哪里,以后就算有机会再来崇京,也没有途径向他当面道谢……
想到这里,宋明稚赶忙走上前问去,一字一顿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家又住在哪里?”
他这句话中除了“哥哥”二字,剩下都是述兰话——年岁尚小,且头一回离开家出远门,基本没怎么与中原人说过话的宋明稚,潜意识里总觉得只要自己说慢一点,对方就能听懂。
说完,还一脸期待地朝他眨了眨眼。
殊不知他这番话落在慕厌舟耳边,与叽叽喳喳的小鸟唱歌没有什么区别。
彩灯为那头浅淡如月华金发增添了些许的色彩。
宋明稚话音落下后,慕厌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终于忍不住抬手,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接着弯腰,牵起了他的手,假装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正经道:“走吧,我牵着你,这样就不会走丢。”
他明明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但是这一板一眼的样子还真唬住那小雪团子。
不怎么会中原话宋明稚,自然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见慕厌舟一本正经,他也赶忙点头,像是听懂了对方的话一般,无比郑重地“嗯!”一声,同时将自己的手,交到了慕厌舟掌心。
乐化河距离驿馆不远。
这回有慕厌舟牵着他,两人没有没过多久,便看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慕厌舟松了一口气:“到。”
他垂眸朝身边的小雪团子看了过去。
宋明稚也抬眸看向了驿馆大门。
此时,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大门前焦急地徘徊着。
远远看到他来,那人立刻瞪大了眼睛,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边:“小公子!您没事就好……!”
身着褐色西域服饰的女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着眼圈都不禁泛起了红。
宋明稚是被眼前的女官从小看着长大的。
见到熟悉的人,紧绷了一路的宋明稚,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了起来。他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赶忙朝眼前的女官问:“阿轻姐姐,我娘亲和爹爹回来了吗?”
女官蹲下身,一边点头一边朝他道,“他们刚回过驿馆,叮嘱过我们后,又带着人去乐化河边找你了!”她一边说,一边用视线反复检查宋明稚有没有受伤,“别担心,姐姐现在就派人去河边,叫他们回来。”
宋明稚赶忙点头道:“好!”
说完这番话,阿轻终于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身上那件陌生的狐裘,与旁边那个牵着他手的小公子身上,她犹豫道:“这位公子是……”
宋明稚赶忙朝阿轻介绍道:“刚刚与爹娘走散后,有两个坏人要抓我!还好有这个哥哥突然出现救了我。”
阿轻被宋明稚的话吓了一跳。
宋明稚或许不知道那所谓的“坏人”是什么,可她立刻便听了出来:稚公子遇到人牙子!
上元节崇京人又多又杂。
要不是有眼前的小公子出手相助,稚公子恐怕……恐怕真的要丢了。
阿轻的中原话,说得并不算太好。听完了宋明稚说的话后,她立刻开口,用有些生涩的中原话,朝宋明稚身边的小公子道,“谢公子送稚公子回驿馆!”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朝着慕厌舟行一礼,接着回身看向驿馆,“不知……公子稍后可有时间到驿馆里面坐坐,等我家老爷和夫人回来之后,定当好好感谢您。”
宋明稚没听懂阿轻在说什么。
但解阿轻,知道她一定会留下对方,等爹娘回来好好感谢的他,立刻紧跟着点起了头来:“对对!”
就在几人说话的工夫里,驿馆内其他人也已经走了出来。
阿轻赶忙转过身,用述兰话简单朝那群人吩咐了起来,而慕厌舟则在这个时候垂目将视线落在了自己与那小雪团子的手上——狐裘烘暖热宋明稚身体,就连垂在身边,原本就有些软绵绵的手都热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冬季的夜晚有一些冷。
慕厌舟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松开他的手,将他交到阿轻的手中。
见此情形,一直紧跟在慕厌舟身后的侍从们,总算没忍住开口提醒他道:“公子,公子……”
他们不敢在外叫慕厌舟“三殿下”,只敢这样称呼。
慕厌舟侧身朝侍从看去。
对方立刻走上前,朝他拱手提醒道:“公子,如今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若是再不回去的话,老爷和夫人知道,恐怕会……”
皇后娘娘身体一向不好,连带着夜里睡眠,也断断续续的。按理来说,这个点她应该早就睡了,可万一她突然醒来,知道慕厌舟还没有回到凤安宫中,一定会为此而担忧。至于皇帝……虽说慕厌舟在他的心中,原本就是“贪玩,不成器”形象,但是慕厌舟今日离开皇宫,是去“正事”,耽搁太久说不定会白挨皇帝一顿教训。
侍从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朝他提醒道:“乐化河河边的焰火好像已经放完了,想来那附近的人马上就能散去,公子也可以坐马车回府了。”
阿轻听懂了侍从的话。
意识到时间已晚她,赶忙转口道:“是我欠考虑,公子早些回家,不让爹娘担心才是头等要事。”
闻言,慕厌舟终于缓缓松开了那小雪团子手。
宋明稚虽然没有听懂刚才大家都在说什么,但还是在慕厌舟松手的那一刹那,蹙眉朝对方掌心看了过去——他知道,身边的人就要走了。
慕厌舟朝着阿轻与宋明稚笑了一下:“今日就先不打扰了。”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两人点了点头。
顺便从腰间拆下一只小小铃铛——
阿轻知道,中原孩子有随身戴铃铛传统,这既是个好彩头,也能防止小孩在大人不知道的时候跑丢。
眼前的小公子正是半大不大的年纪。
他虽然也听爹娘的话,戴上了铃铛,却又偷偷在铃铛内塞了棉花,这才没有让它幼稚响来响去。
慕厌舟朝宋明稚笑了一下,随手将它交到了对方掌心:“给你,别再走丢。”
阿轻立刻用述兰话,在宋明稚耳边复述了一遍。
远处的焰火早已经落下,月光穿透了淡淡的灰烟,落在了崇京城中。宋明稚握紧了掌心的铃铛,无比郑重地说一声:“谢谢。”
闻言,慕厌舟终于又没忍住地偷摸一眼他的长发。
继而转过身去,回到了侍从的身边:
“走。”
“是,公子。”
可还没走两步,他的背后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宋明稚牵着阿轻的手,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后,将那件狐裘交还到他的手中。
紧接着,又忙遣阿轻朝他道:“阿轻姐姐,快帮我问问这位公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阿轻如实将话传到了慕厌舟耳边。
不过……
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正是喜欢故作深沉的时候。
不好在外暴露身份慕厌舟,没有随便编个谎,骗眼前这个或许不会再来崇京小孩,而是神秘兮兮道:“若是有缘分的话,以后定还会再见。”
说话间,方才留在乐化河边的侍从,已经将马车赶到了这里。
还没有等对方回过神来,慕厌舟便朝着那小雪团子招了招手,转身登上了马车。
清脆的马蹄声穿透了空荡荡的长街。
不过转眼,便消失在了不远处。
没有听懂慕厌舟说了什么宋明稚,赶忙转身朝阿轻问:“姐姐,公子刚才说什么了?”
阿轻牵着宋明稚走向驿馆。
她顿了顿,这回并没有逐字逐句地翻译慕厌舟的话,而是低头对宋明稚道:“那位公子说,等下次见到面,你就知道了。”
宋明稚喃喃道:“下次见到面吗……”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大门旁。
阿轻正要牵宋明稚跨过门槛,却见对方忽然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看向长街:“怎么办阿轻,我忘记告诉那个哥哥,我叫什么名字!”
……
“阿稚……”
“我叫阿稚……”
卯时,天还没有亮。
位于凤安宫最深处的寝殿中,忽然生出了一阵低喃。
睡觉一向安静的宋明稚如被梦魇住一般,蹙着眉低声念叨了起来。他身边的人缓缓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在他微蹙的眉间落下了一吻,低声道:“阿稚,做噩梦了吗?”
宋明稚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下意识侧眸,朝着窗外看去。
昨晚崇京城又下了一。夜雪,大雪将窗外映得格外亮。寝殿内虽然烧了地龙,可还是透着一点寒气。慕厌舟抬手,将身边的人紧紧拥入了怀中,同身边的人耳语道:“怎么总叫自己的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在宋明稚额间,面颊上落下细碎的吻。
寒气吹走了昨夜的梦。
宋明稚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一场梦过后,他忽然发现,自己脑海中多了许多记忆。
这些都属于“原主”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脑海内的记忆,没有半点陌生之感。
甚至在顷刻间,冲淡了亡国那年延和殿那场大火。
宋明稚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些记忆,都是本就属于自己,却被不小心暂忘……
他轻轻地一下了,忽然睁开眼,凑上前在对面的人唇角边落下了一枚碎吻:“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
寝殿内的光线并不算亮,宋明稚没有看到慕厌舟目光忽然一晦——他垂眸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唇边,微哑着声问:“想起什么了?”
差不多一年前,慕厌舟曾用“哥哥”这件事诈过自己。
想到这里,宋明稚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狡黠:“陛下猜,我当年到底有没有叫过你‘哥哥’?”
说着,便缓缓躺平身体。
微扬尾音像一把小钩子,从慕厌舟的心间钩过去。
宋明稚原本打算好好卖个关子,但没想到,他的话音刚一落下,慕厌舟身体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挡住了全部光线。
慕厌舟缓缓将一缕长发绕在了指间。
宋明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他抬手抵在了对方胸。前,可是还没有用力推,慕厌舟便抓住了他的手,不断在他指腹上落下碎吻:“没关系……”
……没关系?
慕厌舟凑上前,在宋明稚耳边道:“阿稚多叫几声哥哥,我就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