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稚生活两点一线——
大多数时间,他都随慕厌舟一道待在云和宫内,偶尔也会一起偷溜出宫在平喜坊内过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原本只会舞刀弄枪宋明稚,下棋起来竟然也能与慕厌舟打个平手了。不仅慕厌舟,一段时间下来,就连皇后娘娘对他也十分关照。
在旁人看来,在凤安宫内当暗卫是一件既苦又很无聊的差事。但是在宋明稚眼中,这却是自己有记忆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宋明稚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夏天……
盛夏时节,崇京下起了暴雨。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凤安宫内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
今天慕厌舟难得没什么功课,也不必在先生面前假装朽木。他和以往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张棋盘,打算与宋明稚对弈,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落子,就听到云和宫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宋明稚立刻蹙眉,一脸戒备地从棋盘前站了起来,随时准备退上屋梁。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一阵熟悉的声音,便自殿外传了进来:“殿下!”
“……三皇子殿下!”
来人声音中透着难掩的惊慌。
慕厌舟目光一凝:“是佩竹?”
开口之后,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语调不知怎的低了一瞬。
佩竹是皇后身边大宫女,这些年来随她一道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今天她为什么会露出如此惊慌的神情?
想到这里,宋明稚心不由一沉。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心,朝着殿门方向看了过去。
慕厌舟身边太监将殿门打了开来。
几乎在开门的瞬间,佩竹便踉跄着走了进来。看清楚她样子的那一瞬,宋明稚都不由被吓了一跳。作为皇后身边大宫女,佩竹无疑能在外人面前代表皇后形象。宋明稚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长发皆一丝不苟地梳整在脑后,衣着更是妥当。
可是现在……佩竹明显是冒着大雨跑过来的。
她不但发丝凌乱,甚至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大雨淋透。
宋明稚第一次在慕厌舟的脸上看到了紧张:“佩竹姑姑,您今日怎么如此……”
不等他将话说完,佩竹便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快去看看娘娘吧!”
慕厌舟瞬间咬牙自棋盘前站了起来:“母后她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大殿外走去。见状,守在门口处太监,立刻拿着把雨伞凑了上来。还不等他撑伞,慕厌舟已将东西接到了手中。
慕厌舟的话音刚一落下。
云和宫外忽然亮了一瞬——不远处的天边落下了一道闪电,几息后便有“隆隆”巨响声从地底冒了出来。
佩竹颤抖着手扶住了门框,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道:“娘娘……娘娘她,今日病重……”
今年的夏季似乎格外闷热,皇后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自入夏以来变得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今日早晨……原本应该喝药的时候,下人们怎么叫她都不见她醒,佩竹原本以为皇后只是不太舒服,想要多睡一会儿,便叫下人退下不再打扰,没想到了中午她竟还不醒来……
向来沉着冷静的佩竹难得失态了。
她努力半天也没能将话说清,但无论是宋明稚还是慕厌舟,都已从她这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明白了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宋明稚心随之一沉,他下意识便要随慕厌舟一道去皇后寝殿。
然而他刚走到殿门旁,佩竹便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身对宋明稚道:“一会陛下也要去娘娘宫中,你就留在云和宫吧,不必跟上来。”
宋明稚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是。”
身为三皇子身边的暗卫,他不方便出现在有皇帝地方……
黑色的薄纱之下,一切都是黑沉沉的。
宋明稚向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云和宫正殿内,他隔着黑纱看到——慕厌舟回过头匆匆地看了自己一眼,下一息便撑起单薄雨伞,踏入了倾盆大雨之中。
……
暗卫最重要素质便是“听话”,这一点宋明稚做得向来不错。
可是这一次……慕厌舟离开云和宫后没过多久,宋明稚便咬牙偷偷地跟了出去。
这是他成为暗卫以来做得最“大逆不道”之事。
此时明明是正午,可是整座崇京城的天空,都已被如棉被一般厚重的阴云所笼罩,连半点的光都透不进来。凤安宫内,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抹黑色的如同鬼魅一般身影,自他们头顶处越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皇宫的那一头……
“走快,走快一点!”
“这么着急做什么?衣服都湿了!”
“是啊公公,慢一点吧——”
皇后寝宫外不远处的游廊中,几名太医正在太监带领下,朝着宫内狂奔。
其中一名年岁大一点的太医,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并忍不住抱怨了起来。见状,领头的太监终于放缓了脚步,他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压低了身体对他道:“周太医,不是我不想,实在是今日皇后娘娘身体实在是……哎,恐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说完,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游廊外,躲在转角处宋明稚心脏随之一沉。
皇后娘娘病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游廊中,原本还在嚷嚷着累的太医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不再多说什么,一路沉默地跟在小太监背后,走进了寝宫中。
往常皇后与殿下商议大事时,宋明稚都会等在宫外。
这一次,听清楚那小太监的话之后,宋明稚也不再上前,而是与往常一样,守在了宫外那个老地方。
这一守便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天上的云越来越低,地上的积水越来越深,躲在暗处的宋明稚看到,寝宫内人来了又去,一个个步履匆匆……甚至就连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来过皇后寝宫皇帝,也如方才佩竹所说那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赶到了这里。
宋明稚不方便靠近寝宫,只得远远地守在外面。
夜色渐深,隔着纱帘和厚重的雨幕,他看不清楚皇后寝殿内都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凤安宫内那口青铜铸成的巨钟,不知道被谁撞响,隆隆地响几乎一整夜,直到寝殿前重新安静下来,挤在这里的人一个个散去,方才停下。
一整夜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
暴雨已经下了将近一天,可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宋明稚虽然守在游廊下,但时间久了,大半边身体仍因为这场雨,而染上湿寒之气。
他看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泛起了蒙蒙的红光。
皇后寝殿内,不知道是谁正低声道:“……殿下先回云和宫里歇一歇,换身衣服吧,之后几日还有的要忙。”
听到“殿下”二字,宋明稚立刻抬眸朝宫门处看了过去——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昨晚离开云和宫的时候,慕厌舟还穿着一身青衣,可是到清晨,他身上的衣服,便已变成白色。
宋明稚心里忽然泛起了酸。
他虽然从小生活在暗卫营中,但是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暴雨中,太监一边同慕厌舟说话,一边撑着伞将他送了出去。
太监本想与慕厌舟一道回云和宫,可没想刚跨过宫门,慕厌舟便自他的手中,接过了那把雨伞:“不必送了,本王想独自走走。”
太监立刻低头退了回去:“是是是!”
说着,还朝不远处游廊边宫女和太监使起了眼色,示意他们一道退下。
不过短短的几息时间,游廊便空了下来。
雨点好像黄豆粒,噼里啪啦地从天上洒了下来。
又有一阵冷风从湖面上升起,带着雨滴,斜斜地刮进了游廊。
哪怕是盛夏时节,宋明稚身体都不由一颤——自己今日不该来这里,还是早些赶在殿下之前回到云和宫为好。
想到这里,宋明稚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想要抄近道回宫。
哪知还不等他转身,竟看见……
慕厌舟并没有踏上游廊,而是转过身,径直朝自己所在的转角处走了过来。
冷茶色双眼透过雨幕朝宋明稚看了过来:“阿稚……”
他的眼中不再有笑意,而是浓得如同今日天边的阴云一般的悲意与疲倦。
殿下知道自己放心不下他……
知道自己一定会等在这里。
宋明稚走上前去:“殿下。”
雨伞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慕厌舟扔在了背后。
几乎是话音落下那一刻,慕厌舟已走上前,用力地将他对面人拥入了怀中。
宋明稚略有些无措地抬起了双手。
几息后,他终于垂下眼帘,轻轻地将手落在了慕厌舟肩上,学着对方的样子,用力地抱紧了身边的人。
大雨仍在下,无休无止。
噼里啪啦如黄豆般,砸在了游廊下两个少年的身上。
可是宋明稚耳边,却已听不到雨声。
他只能听到,慕厌舟轻轻在自己的耳边问:“你也会走吗?”
“自然不会……”
宋明稚声音不大,可语气却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他闭上了眼睛,朝慕厌舟许诺道:“属下永远都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