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稚也不知道这个拥抱究竟持续了多久。
被风吹斜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了他与慕厌舟的身上,不消片刻便打湿了两人衣襟,带走了他们身上全部的体温。
崇京城在这场大雨中换上了一身素衣。
直到几天后,宋明稚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切似乎都在那场大雨后,变得不一样了。
皇后娘娘在的时候,柳家已在一日日离开大楚权力中心。
如今她已不在,朝中与柳家有关的人,也接二连三向皇帝乞骸骨,陆续离开了崇京城中。
几乎是一夕之间,崇京城就变了风向。
原本围绕在慕厌舟身边朝臣,纷纷倒戈,将宝压在了大皇子的身上。似乎不再有人相信,没有皇后和柳家支持,且一天比一天更纨绔慕厌舟,会成为大楚未来的天子。
宋明稚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慕厌舟那天为什么要问自己,是不是“也会走”。
——他身边的人已经在那场大雨后,离开了个七七八八。
-
崇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陛下向来溺爱三皇子,原本就有些“不成器”三皇子,在贤平皇后过世以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或许是因为再也没有人敢管教他。
原本只是有些不务正业三皇子,竟然有了喝酒的爱好。
他隔三岔五就要溜出皇宫,找那群纨绔一道在京中各大酒楼中饮酒,每次都会喝到酩酊方才尽兴。除此之外,他更是整日酒不离手,不分场合,没有一点身为皇子该有的样子。
此事没过多长时间就传遍了崇京城。
如今人人都在背地里,将三皇子唤作“朽木”,就连那群权贵子弟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日日围在他身边。
……
平喜坊,民居内。
宋明稚走上前去,将酒盏放在了桌边。
他已经习惯了在与慕厌舟私下相处的时候摘掉帷帽。
昏黄的烛火落在了宋明稚的脸上,照亮了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睛,与眼底浓浓的担忧:“殿下,您酒。”
——差不多是在贤平皇后去世的同时。
慕厌舟突然发现,原本对喝酒不怎么感兴趣自己,竟忽然对此事产生了莫名执念。
慕厌舟并非外人眼里的朽木,他深知长期酗酒不但损伤脾胃,甚至还会影响人的心智。因而,在发现这一点后,他立刻选择了强忍,可没曾想到,这一忍竟忍来了反噬——慕厌舟做法非但没能“饿死”体内蛊虫,甚至……他的内力也因此而乱,心脉更是在那之后生出了异状。
周太医前来诊治方才发现:慕厌舟并非嗜酒,而是中了蛊毒。
这全部都是他父皇手笔。
长桌那头,慕厌舟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垂眸将视线落在了酒盏之上,眼中随之闪过一丝厌恶……他外表虽然是纨绔,实际上却没有人比他更加厌恶沉溺酒色等物之人。
然而,停顿几息后,慕厌舟还是端起了酒盏:“好。”
不久前的反噬过后,他身体里蛊虫变得愈发活跃,按照周太医的说法,如今他必须日日饮酒,喂药体内蛊毒,绝对不能再断。
只不过……若长期饮酒必定会染上酒瘾,或损伤身体。
在确定自己的确中了蛊毒之后,慕厌舟选择在能控制蛊虫不令其反噬前提下,尽量减少饮酒。
慕厌舟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宋明稚清楚地看到——就在放下酒盏前那一瞬间,慕厌舟手指忽然间轻轻地颤了一下。
殿下体内蛊虫又在活跃了……
宋明稚立刻走上前去:“殿下!”
说着,便抬手将酒盏接了过来。
慕厌舟垂下了眼帘:“咳咳咳……”
动作间,他下意识用手,紧紧地攥住了宋明稚手腕。
慕厌舟体内蛊虫,仍处于活跃的状态,它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甚至于攻向慕厌舟的心脉。在宫外的时候还好,可是在凤安宫内的时候,便有些危险——
当今圣上对外假装深情,将贤平皇后称作自己“发妻”。因此,在她故去以后,皇帝也没有重新立后之意。但是无论他立不立后,后宫都需要有人来执掌。
如今,掌控后宫之人正是大皇子的母妃。
而在她有意无意地控制下,慕厌舟所在云和宫也换了一批下人。
慕厌舟身边陌生人实在太多……若是被他们看到发作,势必会引来麻烦。
因此,在凤安宫里的时候——
慕厌舟体内蛊毒发作之时,宋明稚都会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身边,并且像现在这样,将自己的手腕,交到慕厌舟的手中。
夜里的崇京城起了风,大风吹得门窗嘎吱作响。
慕厌舟一点一点用力,攥紧了宋明稚手腕……他体内蛊毒发作并不规律,此刻只有慕厌舟清楚:这一回蛊虫发作并不算严重。此时,直逼心脉痛感已经消失,但是心中那阵莫名的感觉却还是催促他继续用力,将宋明稚手腕攥得愈发紧。
没有了帷帽遮挡,慕厌舟清清楚楚地看到:宋明稚眉毛,因为自己动作而微微蹙了起来。
阿稚会生气吗?
蛊虫侵扰下,慕厌舟的心中,竟不由生出了一阵疑惑。
他缓缓地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脸上。
慕厌舟原以为宋明稚会将手腕从自己指间抽出,抑或是露出其他表情,可没想到是的……宋明稚非但没有因为手腕上越来越重痛意而蹙一下眉毛,反倒将另一只手也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送至自己的指尖。
他似乎是在尝试用这样的方式,减弱蛊虫反噬。
慕厌舟忽然笑了一下,垂眸松开了手。
宋明稚不解地朝他看去:“殿下,您蛊毒?”
按照他的记忆……以往殿下蛊毒发作,都要持续差不多一盏茶时间,似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快过。
“没事了,阿稚不必担心。”慕厌舟一边说,一边笑着自桌边站了起来。
宽大的衣袖随他动作垂落,顷刻间便遮住了他的手指。一时间宋明稚竟然也难以分辨出,慕厌舟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慕厌舟走上前关起窗扇,并借这个动作,遮住了眸中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情绪。
他方才或许只是有些好奇……宋明稚“底线”究竟在何处。
卧房窗被慕厌舟紧紧地合了起来,耳边的“嘎吱”声,也随之荡然无存。
宋明稚并没有看懂慕厌舟意思,但停顿几息后,他还是轻轻朝对方点头道:“是,殿下。”
说着,便要端起酒盏离开这里。
怎料……
就在宋明稚手指触到门边的那一刹那。
他忽然听到,慕厌舟转过身朝自己道:“阿稚武功明明那么高,怎么却如此好欺负?”
宋明稚不懂慕厌舟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去,将疑惑的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不过,这回慕厌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解释自己在想什么,而是有些突兀地开口,感慨了一句:“还好,你是我身边暗卫。”
——不然被别人给骗了该怎么办?
宋明稚不明白慕厌舟为什么要这样说。
但他却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殿下似乎在这一瞬回到了从前,变成了自己最早认识那个三皇子。
宋明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端着酒盏离开了房间。
……
宋明稚感觉并不是错觉。
就在这次出宫之后,慕厌舟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皇后在时的样子,从此前严肃与沉重中走了出来。
他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
慕厌舟在外仍是那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朽木。
甚至于私下里他,唇畔也时刻带上了标志性的笑意,整日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不再像从前那般不情不愿地假装纨绔。
清楚慕厌舟“底细”人都说,三皇子终于长大了。
但是宋明稚却觉得……
相比起所谓的“长大”,慕厌舟更像让那副本该戴在面上的面具长在了皮肉之中。
-
春去秋来,又是几岁。
崇京城里桃花开了又落。
只大慕厌舟一岁大皇子,早已经出宫立府,可是皇帝与朝臣,似乎都不信任慕厌舟这个有“朽木”之名三皇子能够独当一面。直到他过了十八岁生日后,方才迟迟将圣旨,送到了云和宫中——
身着紫衣的太监放下圣旨,拱着手朝慕厌舟走了过来:“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再过上几日,殿下就可以出宫,在自己府内快活了!”
这些年来,慕厌舟动不动就会溜出皇宫,找自己那群狐朋狗友喝酒。
这一来二去。就连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也都见怪不怪。
见皇帝默许慕厌舟出宫“鬼混”,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不给慕厌舟找麻烦。甚至有和慕厌舟混熟,还会像今日一样“贴心”地在他的耳边说些三殿下“爱听的话”。
慕厌舟果然笑了起来:“总算解脱了。”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将圣旨接了过来,并让身边的宫女取来碎银子放在那太监的手中。
慕厌舟出手向来阔绰,见此情形太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立刻上前接过赏赐,朝慕厌舟行礼,并一口一个“齐王”叫了起来。半晌过后,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云和宫。
那太监没有看到——
就在自己出宫那一瞬间,慕厌舟眼中的笑意已被不屑所取代。
慕厌舟瞥了一眼圣旨,不屑地低喃道:“齐王……”
齐地富庶,皇帝此番封自己为“齐王”,落在外人的眼中,便是他“溺爱”自己的表现之一。
除此之外,凤安宫外不远处那座齐王府,也是例证之一。
不过无论皇帝安没安好心。
慕厌舟对这个“礼物”都非常满意。
太监已经走出了云和宫。
正殿门,也重新合了起来。
此时正是傍晚,殿内没有点灯。
等那名太监离开之后,宋明稚便自一片漆黑中走了出来,他正欲上灯,却见慕厌舟忽然将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继而抬眸看了一眼房梁,朝自己道:“出宫之后,阿稚就可以不用时刻待在暗处。”
慕厌舟坐在了桌边,一边说一边轻轻朝宋明稚眨了眨眼。
宋明稚顿了顿,也笑着朝慕厌舟道:“对。”
他理所应当地以为,慕厌舟言下之意是:齐王府相比凤安宫要更自由,身为暗卫自己,不必担心被皇帝身边的人发现。而三殿下……不,齐王殿下,也能随心所欲于暗中接触政事,不必再像现在一样躲躲藏藏了。
但是宋明稚猜测,只对一半……
除此之外,慕厌舟想得更多的其实是:他要宋明稚从此自暗处,走到自己的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