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的上午，微风拂拂，暖融融的阳光铺满了干枯的草坪，正是一个难得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乘着这美好的天气与新历新年的假期，解公馆楼下的大餐厅内，几位女士与孩子们围坐一桌，悠闲地翻着报刊聊着天，享受着惬意慵懒的早餐时光。
沈南绮穿着身雍容典雅的黑色蝴蝶刺绣的夹棉真丝绒旗袍，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手边放着杯热咖啡，悠然地倚坐桌前，翻阅着今日的《申报》。
当瞥见报纸下方某个熟悉品牌的广告时，她倏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望了眼餐厅墙壁上的黄铜挂钟，疑问道：
“都快九点了，东馆那二人还未起吗？我看这报上说，今日是轻舟那店里彩妆系列的正式发售日，他也不准备去看看？”
解良嬉正一边吃着养颜甜粥，一边无所事事地翻着某本画刊，闻言淡笑了下，别有深意道：
“轻舟的工作狂性子，定然是不会忘的，多半是被元元扣押了，起不来吧。”
“这两孩子……”
沈南绮微蹙了下眉，刚要感慨些什么，忽而想起餐桌旁还有解玲珑和解熠生两个孩童在。
于是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
“说起此事，当初他二人要办日化厂研发什么化妆产品，我还觉得他们想一出是一出的，多半要赔本，没想到这产品做得还真不错，品种丰富实用，样子也漂亮。
“前两日轻舟送我的那一套，我抽空试了试，那粉饼质地细腻柔滑又亮肤色，一拍上脸便觉皮肤白嫩了许多。
“还有那口红，我今日往唇上抹了点，也甚为滋润提气色。
“就是有一支约莫是眉笔之类的东西，颜色太浓太深，也不知要如何使用。”
“可是银色外壳、细细长长的那个？那是眼线笔，我们杂志社模特化妆时常会用到，它是用来描在眼睑上的，衬得眼睛有神些。”解良嬉十分详尽地解释。
“啊，原来如此，那我改日再试试。”
“叔母您大可以多尝试多挖掘，或者看看我们杂志上的妆容教学，便会发现许多惊喜。
“轻舟研发的化妆品啊，其实各方面都比那些舶来洋货方便好用得多，也更适合我们华人的肤色，如口红、眼影等，颜色就更是丰富齐全了。
“我记得最开始，他就是因为那些舶来化妆品内容单调，不够他在模特脸上发挥，才想着自己做个彩妆品牌的。”
沈南绮略挑了下眉眼：“他做了很多颜色？我以为就他送我的那一套呢。”
“颜色可多了，您若去他工厂参观，定然会大吃一惊。”
解良嬉口吻温和地说道，“其实我今日也抹了点口红，不过颜色不像您这般淡雅，我用的是01号色，是轻舟最早定下的一款秀场色，名字就叫‘超级名模’。”
“我看出来了，你这唇色实在明艳得很，很衬你的肤色。”沈南绮真心实意地夸赞。
对方唇上那颇为饱满艳丽的红丝绒色，她已暗暗在意了许久。
虽说她觉得自己的年纪多半难以驾驭这样的颜色，但其用在解良嬉的脸上，实在是肤白貌美又张扬明媚，这效果过于醒目，便令她很有些心动，想要购买个同款试试色。
随即，她又看了看坐在解良嬉对面的大儿媳，发觉对方今日的唇色也与往常不太一样，问道：“宴知可也用了轻舟送你的口红？”
“嗯。”赵宴知轻点了下头，语声柔和回应道：“他送我的是06色号的，名字叫做‘红粉佳人’。”
“你这颜色不错，不细看瞧不出来抹了口红，似是本身便这般的温柔有气色。”
赵宴知闻言略显腼腆地扬唇浅笑：“不知您是否看得出来，其实我还搽了点胭脂，也是纪先生赠与我的礼盒中的。一块浅玫瑰色的胭脂，与口红甚为搭配，扫在脸上尤为显嫩。”
“那看来他是针对我们每人的外貌特征来配的化妆品，这孩子也是一向有心。”
沈南绮这般感叹了一句，旋即侧头，似不经意地问解良嬉道：“他那彩妆店可是开在时装屋楼上？”
“嗯，之前我们杂志社搬去世纪大楼，他便说要将楼上的空间利用起来，一直在重新装修，装了快半年了，如今可总算开业了。”
既然聊到了这儿……沈南绮便放下了报纸，进入正题道：“那干脆等会儿吃完饭，我们一道去逛逛，他这化妆品我用着着实不错，倘若有别的适合我的也可入手一些。”
“可以啊，不过我听闻今天开业有个免费妆容教学活动，估计去体验化妆的人不少。”
解良嬉提前提醒了一句。
“人多那便随意看看，买完就走。难得天气晴朗，又是休息日，出去逛逛公园也行……”
沈南绮立即决定了下来，看向儿媳道：“宴知也一道去？”
赵宴知刚要点头答应，旁边座位上的解玲珑便拉了拉她的袖子，说道：“妈妈，祖母，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你还小呢，没到那个年纪，”赵宴知摇了摇头，“再说你表叔不是已送了你一支粉红唇膏吗。”
解玲珑咬了咬下唇，不怎高兴。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对化妆品之类物件甚为好奇向往的阶段，听大人们聊着新奇的口红与胭脂，自然也想跟去看看。
知晓母亲不好说服，她乌黑的眼珠便转向了对面妆容明丽的解良嬉，睁着一双真诚无辜的大眼睛道：“可我想要姑姑那样的，姑姑化完妆，好美啊。”
解良嬉一听顿时乐了，率先开口：“好好好，我们玲珑现在也长大了，快要变成大姑娘了，是该多去体验体验，让你妈妈先给你备上一套练练手。”
赵宴知听闻此言无奈地笑了笑，固然心底觉得还未到时候，却也未再反驳。
沈南绮对此倒是觉得无所谓，摘下眼镜干脆道：“那就把两个孩子都带上，我们逛完了街，再一道去吃个午饭，逛逛公园……”
·
临近九点，南京路520号的世纪时装屋尚未到营业时间，门口却已排起了长队。
其中既有追逐时髦的摩登女子，也有代替自家主人排队的司机佣仆——他们多数是提前收到彩妆礼盒，试用后觉得不错便来回购的高级VIP客户。
还有一些太太小姐们，则是专门冲着那免费的化妆活动而来。
根据报刊上的广告介绍，此次邀请来做妆容教学示范的化妆师，都是世纪高定造型工作室的专业化妆师。
那间造型工作室如今在上流社会可相当受名媛夫人们追捧，妆造既难以预定，价格也颇为昂贵，难得有这免费机会，自然要来试试。
“看，是殷珍珠的海报，她可真漂亮！”
队伍中，一位裹着世纪牌绗缝冬衣棉袄的年轻小姐仰着头，指着商店二层外墙上新挂的大型海报，兴致勃勃地朝身旁同样穿着一身世纪牌羊毛大衣的好友说道。
那三幅海报显然是为了宣传彩妆系列而专门拍摄制作的，拍的都是模特的近景怼脸照。
其中中间的那幅，模特殷珍珠戴着浮夸的黑色宽檐纱帽，捏着帽檐一角，回眸微笑望着镜头。
后期上色的技术使得照片失去了几分真实感，却又染上了浓郁的油画质感，那鲜艳的红唇、深邃的眼眸、精致的阴影轮廓与明艳华丽的妆容，都分外的清晰鲜明，煞是艳丽夺目。
“殷珍珠可是我们模特部一姐啊，怎能不漂亮！”
穿黑色羊毛大衣的女子先是这般口吻明快地感叹，旋即望向旁侧道：“诶？旁边那幅海报是晏乐吧？”
“奥，还真是诶，第一次见她化这样的妆容，还挺适合她的。”
穿绗缝棉袄的年轻女郎，望着海报上那梳着古典发型，涂抹着清淡蓝色眼影与浅粉色口红的优雅女子，眼前倏然浮现出一些陈旧的回忆：
“晏乐现在是越来越美了，谁能想到她以前还跟我们一起做过衣服，参加过学期考试走秀呢。”
“也就参加了那一回，之后马上便去拍电影，成为女影星了。”
“但在此之前，她就已被纪老师挖掘去做了封面女郎了，长得好到底是有些优势的……”
这两个望着海报、说说笑笑谈论往事的年轻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裁缝女校的首届优秀毕业生。
穿绗缝冬衣的叫做明香，穿羊毛大衣的叫做李锦素，两人都曾凭借优异的考试成绩获过时装业公会大秀的入场资格，目前则都在世纪大楼的成衣设计部工作。
她们平日里工作繁忙，甚少有时间出来逛街，每日便是出租屋与公司大楼两点一线地来回奔波。
好不容易新年有三天假期，趁着今日阳光不错，又恰好是世纪彩妆开售的日子，她们便决定来时装屋逛逛，看看她们设计的成衣挂在店内的样子，再顺便买几件化妆品作为犒劳自己辛苦工作一年的奖励。
随着店内的时钟转到九点整，时装屋那红漆玻璃门内的牌子便被准时地翻到了“营业中”。
紧接着，店员打开门锁，拉开了店门，一边引导顾客入内，一边维持人群秩序。
眼看着那一波摩登人士们在店员指了个方向后，迅速直冲弧形楼梯而去。
明香和李锦素对视一眼，索性放慢了脚步。
先不紧不慢地在时装屋一楼转悠了圈，看了看新上架的冬装，尔后才聊着天走上楼梯。
转过二楼的楼梯转角，一股芬芳宜人的高级香氛气息便扑面而来。
经过重新装潢的时装屋二层同过去已大不相同。
原本的木地板换成了低调华贵的黑大理石，四周墙面使用雕刻的黑胡桃木为面板，银线镶嵌，就连天花板也铺满了明光烁亮的银色金属板。
一盏盏的小型水晶玻璃吊灯，晶莹剔透地垂挂而下，开着灯时，梦幻四射的光辉洒满室内空间，充斥着一股奢靡浮华的时尚氛围。
即便明香和李锦素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之人，走进这样奢华的一间商店，仍令她们心脏怦怦直跳，有些紧张起来。
“该不会特别贵吧？”二人脑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这个念头
她们下意识地往旁边的结账柜台扫了眼，待看清那小黑板上写着“满十元送香水小样”的活动后，心里才稍稍舒了口气。
还好，至少十元她们是能消费得起的……于是继续大胆地往里走去。
商店内部，平滑透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整齐地排列着一道道黑漆的实木展示柜。
而约莫是为了防小偷，除了试用品展柜可以直接接触，其余的展柜上方都加了层剔透明净的玻璃罩。
当然，目前世纪上新的化妆品并不多，两个试用品展柜便足以安置下全套的彩妆系列产品。
在商店的最里侧，还安装了一排的定制梳妆台，所请的两位化妆师已经就位，正拿着工具一边讲解，一边为两个率先抢得名额的小姐化妆。
一旁，穿着衬衣西裤的男导购正在给想要试全妆的顾客登记序号，唯有叫到号才能进行试妆，不可插队。
看见那一窝蜂抢着领取序号的夫人小姐们，明香和李锦素对视一眼，皆是无奈一笑。
她们对试妆倒没有什么需求，能排上号自然最好，排不上也无所谓，毕竟她们本就在世纪大楼工作，总有机会和那些化妆师发型师接触，要学些技巧也并非什么难事。
又望了眼试用品柜前拥挤的人群，两人便默契地先顺着展柜间的走道，将“底妆”、“眼妆”、“唇妆”、“香氛”等几块区域，一块块参观了过去。
虽然玻璃展柜内的商品不可接触，但每一件都有打开的样品整整齐齐地陈列展示其中。
不仅能看到产品的外观，还能看到对应产品内部的颜色、构造和大概的粉质效果。
且每件产品的前方，都设有相应的使用说明，令顾客一看便能知晓大概用途。
“这一盘盘的眼影，配色都好漂亮啊……”
“晏乐用的应该是这一盘吧，清透的冰蓝色与柔和的杏粉色，加上这冷棕的加深色，与一颗闪闪发亮的珠光点缀，是很适合春夏的配色。”
“我喜欢这款五色眼影盘，叫做什么？月季小姐系列，每一颗眼影的形状恰好是一片花瓣，拼合成了一朵花朵，真是巧妙的设计，创意部做产品设计还是蛮有些想法的……”
“这眼影盘的外壳居然是皮革材质的，瞧着很有质感啊。”
“我更喜欢这款珠宝盒系列的腮红壳子，方形的银色金属外壳虽然简单，但表面的蕾丝花纹压花设计得实在出彩，这灯光一照，看起来波光粼粼的，甚为耀眼。”
“阿香，你看这些口红名字，‘超级名模’、‘甜酷辣妹’、颓废贵族’、‘清冷千金’、‘芭蕾舞者’、‘红粉佳人’……真是有种不知所云却又莫名贴切的味道。”
“哈哈，我敢说，这一定是纪先生亲自起的名……”
两人边聊边逛着，不一会儿便将所有展柜逛了一圈。
接着她们又去旁观了一阵“大师课”的妆容教学，待大致领悟各种产品的使用手法后，才回到试用品展柜旁，在导购员的介绍帮助下，尝试化了个简单的妆容，从中挑选出了更适合自己肤色的粉饼与眉笔。
之后又各自纠结犹豫地选了一款喜欢的口红和腮红。
之所以买腮红，而不选眼影，两人是想着此物既可以用来提亮气色，也可用来做为眼影，一物两用，更为实惠。
毕竟她们并非什么有钱人，一支眉笔二块五角，一支口红三块大洋，这价格对于她们的收入而言，当然算不上特别昂贵，但也并不便宜。
若要将试用过的粉饼、腮红、眉笔、润唇膏和眼影等，一套全买下，至少也要二十几元，而她们每月的薪水才三十六元，其中三分之一要用来交房租水电……
光买个基础化妆套装，这十几块钱的花销，就已令她们很是肉疼了。
“换个角度想，我们买这一套，省着点说不定可以用上一两年，那便等同于每月只需一块钱。况且今日购买，满十元还能送香水小样，满二十又能多赠一个化妆包，不是更为划算吗？”
“这倒也是。”
相互劝慰着，两个年轻女子便拿着导购员新拿出的未拆封化妆品，到了柜台合并结账。
从钱包掏出钱时，两人无疑都是有些心疼的，但当接过那包装精致的印有熟悉“C.J”标志的礼品袋时，心情也是分外欢喜愉悦的。
付完了钱，提上购物袋，二人便朝楼梯口走去。
转过楼梯转角时，她们听见一位富太太走到柜台前，口吻慵懒地说道：“我懒得仔细逛了，你们把全套系列的化妆品都给我拿一份，礼盒包好，送到我家里去吧……”
全套系列……
明香和李锦素对视一眼，各自微叹了口气。
“这世上的有钱人，为何就不能多我一个呢？”
到了楼下的时装屋，望见不断涌入的贵妇打扮的客人们，李锦素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明香咧嘴笑了笑，虽然她也这么想过，但低头看见手中绑着丝带的精致礼品袋，又觉得能靠自己的努力，买下这些以往她想都不敢想的昂贵礼物送给自己，反倒很有成就感和幸福感。
“还是努力工作吧，早日涨薪水。”她自顾自地鼓励彼此了一句。
走到店门口时，看到橱窗模特身上那件深酒红的秋冬内搭针织连衣裙，她又停下步伐，驻足欣赏了片刻。
看着眼前这款明显出自总设计师之手的修身简约而又分外优雅显气质的裙子，有感而发道：
“你说纪先生为何总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这些漂亮衣服也好，楼上的彩妆用品也好，还有爱巷的那家内衣店……做的净是要掏空我们女子钱包的新奇好物件。”
李锦素道：“你若能理解纪先生的想法，便不会每日只能坐在工位上，改稿改秃头了。”
“哼，我头发可浓密着呢，休要诅咒我。”
两人嬉嬉闹闹地提着购物袋拉开店门，走下楼梯时，恰好望见不远处路旁有三个穿着深蓝小棉袄与黑色百褶裙校服的女学生，正仰着脑袋，望着时装屋二楼悬挂的大幅海报聊得火热。
“那是我们学校的学妹吧？”明香不确定地问。
裁缝女校自创办以来，一直是没有校服的，直到纪先生上任成为校长，才以自己公司的名义，给学校设计了校徽，又给学生们捐赠了一年四季总共六套校服。
“她们现在都有校服穿了，想当初我们那一届，整个学校只有三十名学生，别说校服了，大家每日能按时来上课就不错了。”李锦素叹息说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身为首届毕业生，我们到底是占了些便宜的。”
明香不以为然，表达自己的观点道：“你看那些学妹们望向这边的眼神，每一个眼底都透着浓浓的欢欣与憧憬。她们一定很渴望进世纪工作，但今后的竞争却只会越来越激烈。”
听见好友的话，李锦素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仰起脑袋望向了时装屋门檐上那闪闪发光的金色招牌。
平时坐在部门的办公室中，日夜忙碌着没完没了的工作时，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
直到此刻，看到那些学妹们憧憬向往的眼神，她才如此深切地明悟，世纪这个象征着先锋时尚、意味着奢华与优雅的品牌名字，原来早已成为了令无数女孩儿心驰神往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