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餐厅内,铺着洁净桌布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碗苏式葱油面,细白的面条上浇着浓厚的蟹粉,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面碗旁还摆着几只小碟子,装着姜丝、蟹醋和几道小菜,整齐地罗列成排,令人分外有食欲。
纪轻舟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落入这样的境地中的。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和某位解姓男鬼争辩抗争,态度严正地声明新时代青年绝不可能同他一个百岁男鬼莫名其妙地结冥婚。
吵得正激烈时,他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尴尬的氛围顿时就在一人一鬼间弥漫开来。
之后,他便被这只男鬼带到了民宿西侧的餐厅,同对方面对面而坐地开启了午餐。
不,准确说,是他单方面地吃午餐,男鬼只是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已。
“我吃了这东西,会死吗?”
纪轻舟用筷子搅拌着面条,明明已经被面前的食物香得不断分泌口水,还是得问个明白,哪怕只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是阳间食物,”对面男鬼语声清冷平和地回应,“松鹤楼的面,不是你想吃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
“听见你念叨了。”
“我什么时候……”纪轻舟话到一半,倏然眉心一跳,想起昨晚自己泡澡时,的确有嘀咕过“既然下雨,只能明天再去吃松鹤楼”之类的话语。
他顿然抬眸给了对方一个冷眼,毫不忌讳地骂道:“大色鬼!”
“并非色鬼。”解予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凝然的眼眸中漾着温和的涟漪:“初见你第一眼,我便知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姻缘。”
说到这,他似是深思,又似不好意思般地垂下了眼睫,低声道:“仿佛我在此守候百年,只是为了等你。”
纪轻舟不屑轻哼了声:“说得这么动听,还不是贪图我鲜活的肉体,你用这话骗过多少人?”
对面男鬼摇了摇头,依旧凝视着他的眼睛,口吻诚笃肃穆道:“我生前没有爱过任何人,死后也没有,唯有你。”
“哦,百年清纯老处鬼,遇到我就一见钟情了是吧?你猜我信不信。”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嗤笑,却是在下一瞬刻意避开了对方宁谧挚切的眸光,低头挑起几筷子面条伴着蟹粉送入口中。
面条闻着很香,尝到味后,他却不喜地蹙起了眉,评价:
“面都坨了,又细又软。就你这样的,还想讨我做老婆呢,连口新鲜的食物也不给我吃,追求别人就这态度啊?”
黑衣男鬼的眼神刚刚还略有黯淡,似被他那冷言嘲讽怼得有些委屈。
可一听青年后面嗔怪的话语,他便又立即提起神来,回道:“等会儿带你去店里吃。”
纪轻舟吃面的动作微顿,眼睛忽闪地看着对方试探:“你肯放我走?”
解予安默不作声,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了那份红底金字的婚书,连带着那支打开的钢笔一并摆放在餐桌上。
“只要你签字。”
看到这熟悉的婚书,纪轻舟顿时无言地拧起了眉,却也未直接拒绝。
旋即他眼珠一转,考虑了片刻,放下筷子问:
“只要我在上面签个字,你就放我离开,是这意思吧?”
那他或许可以先妥协,等离开这阴森鬼屋之后,再请大师对付这恶鬼!
解予安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念头,唇角微抬地摇头:“不,是我跟你离开。”
纪轻舟眉宇立即轻蹙起来:“你要跟我一辈子啊?”
“不然婚书意义何在?”
“不是,你不觉得这婚结得太随便了吗?我们根本不认识啊。”
纪轻舟语气中满是困惑与无奈。
他见对面男鬼此刻心情似是不错,便试图用正常人的逻辑劝服他:
“我承认,你样貌是很俊很好看,你要是个人我也可以考虑给你个机会,但你毕竟是位鬼先生,还是个死了一百年的老鬼,之间的年代差也就罢了,但物种差异不能不管吧?人鬼殊途呐,解先生!”
“为何殊途?”
解予安语声低沉而平缓,犹如一位催眠师般地循循善诱:“我生前也是人,即便成了鬼,依旧能与你进行正常的情感沟通。
“我魂体强大,不会消失,能一直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一生。而待你老去,你便会成为我,届时,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纪轻舟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你会成为我”,是指自己死后也会变成鬼。
他心绪一时有些迷茫复杂,尽管告诫自己不要轻信鬼言,却又难免为眼前事实所迷惑,忍不住问:“这世上有很多鬼吗?”
解予安神情恬淡地微微摇头。
“那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灵魂力。”
纪轻舟皱了下鼻子,又拿起筷子挑起了面条,不以为然道:“我可没有强大的灵魂。”
“你有。”解予安静谧的目光在对方俊俏生动的面庞上缓缓移动着,语气沉稳而笃定,“我看得见。”
他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精神灵魂,愈是生命力强盛之人,愈是光彩耀眼。
纪轻舟在他眼中便总是泛着层白白的光华,灼然纯净又明闪闪的很是漂亮,只要多看几眼,便要沉溺其中。
“老婆……”他禁不住低低地呼唤。
“别乱叫,还没签呢。”纪轻舟警告般地瞪了他一眼,“老色鬼,真是恬不知羞。”
虽然被骂了,解予安唇边反倒牵起一丝微笑,坐姿端庄地靠在桌旁安静地看他吃东西。
而纪轻舟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兀自慢吞吞地吃着面,之后也没再出声。
但这坨了的面实在又腻又软,难以下嘴,草草吃了几筷垫了肚子后,他便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温水漱口,不怎高兴地摆着脸色后靠在椅子上,转动眸子审视起对面的男鬼。
老实说,这位鬼先生,不论是那副清晰俊美的容颜,还是冷淡高贵的独特气质,的确都是很戳中他喜好的,否则他昨晚刚来民宿时,也不会在那模糊的黑白照片前驻足欣赏那么久。
可为什么偏偏是个鬼呢?还是个一见面就不经他同意对他动手动脚的恶鬼!
想到此事,纪轻舟又暗自磨了磨牙。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对方那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庞打量了片刻,倏而直起身问:“我能摸到你吗?”
解予安眉尾微动,挂着副仿佛毫不期待的神色道:“你试试。”
纪轻舟闻言就前倾身体,径直朝着对面男鬼的面庞伸出了手。
本以为会摸到一片近乎空气般虚无阴冷的触感,但事实上,指腹触碰到对方瓷白的脸颊时,除了感觉有些冰冰凉凉,那光滑而有弹性的皮肤质感却是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似诧异般微微挑了下眉尾,指尖从对方清锐深刻的鼻梁掠过,顺着流畅的唇线落到了光洁的下巴上。
他静静地凝目望着对方,指尖轻佻地挑起男鬼下巴,继而又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脸颊,冷不丁地开口:
“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
听见他猝不及防的发问,解予安仍旧泰然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唯有喉结不自禁地滚动了一下。
也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在回味些什么。
纪轻舟良久未等到回应,就用力地掐起他的脸颊肉,狠狠捏了捏:“真想找个道士收了你。“
解予安仿佛毫无痛觉般地由着他发泄,幽深的眸子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任由那迷蒙暗昧的氛围在二人之间发酵。
“我有条件。”纪轻舟掐完了脸,便收手靠回了椅背。
接着用目光示意了下桌上的婚书,淡然道:“如果你非要我签这东西,才肯放我离开,那我至少要给自己加些婚后保障吧?”
听闻此言,男鬼眼神中明显掠过一丝欢欣,表面则风轻云淡地点头,问道:“什么条件?”
纪轻舟再度将那婚书上的内容浏览了一遍,确认只是些寻常的结婚祝福词后,便收回目光,吐字清晰开口:
“首先,你要保证,我签下这份婚书后,你的存在不会给我造成任何意义上的伤害。”
“当然,”解予安语气柔和应声,“我不会伤害你。”
“不仅是你,你的那些手下,最好也不要靠近我。”纪轻舟所指的自然就是带给他较大精神冲击的那位前台女士。
旋即又组织着言辞缓缓说道:“以及,看在你之前‘做狗’态度积极良好的份上,我可以收养你这只男鬼,但在我真正接受你之前,任何情人伴侣之间的行为,你都必须征求我的意见。
“简单的触碰可以不打报告,但亲吻、拥抱等亲密行为,除非我愿意,否则你不能强迫,更不能擅自用你的能力,在梦里骚扰我。”
解予安抿了抿唇,貌似对于这条中的某些内容稍有些不情愿,问道:“我征求你的意见,你会同意?”
“这得看你表现了。”纪轻舟漫不经心地回应,随即又语调微微上扬地补充:“你乖一点,好好听我的话,我有需求会找你的。”
解予安默然地注视他的眉眼,思绪转动了一番,暗忖其实只要青年愿意和他结婚,其余的一切他都可以慢慢等待,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于是短暂思考过后,便平静地应了一声“好”。
“再下一条。”纪轻舟正了正色,尤为认真地提出道:
“我允许你跟着我,但你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尤其是像刚才那样,制造鬼打墙困着我。你敢再来一次,我就算拿你没办法,大不了一死,变成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男鬼无言片晌,说道:“婚后,我自然不会再困你。”
我只会一直跟着你,不论去到何地……他在心里暗暗补充。
“再加一条。”
“还有几条?”
“婚姻大事,你能不能多点耐心。”
纪轻舟先是佯做不满地斥责了一句,继而朝着对方眨了眨眼,稀松平常道:“既然是结婚,那你的资产理应成为我们夫妻间的共同财产,是不是?”
他全然没提自己的资产,解予安却也毫不在意。
以为他提出此事,是想要自己的那些陪藏品,未做考虑便点了下头,表示认可。
“那么你的美貌,自然也就成了我的资产,对不对?”纪轻舟紧接着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看见对方脸上流露出的几分困惑之色,他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为自己谋福利道:
“我的职业是个时装设计师,正需要你这般身材长相优越的人做灵感模特。既然结了婚,那与其花钱去请别人,倒不如请你这位英俊的鬼先生来做我的模特,身为另一半,你理应支持我的事业,对不对?”
解予安神色略显疑惑:“模特?”
“嗯。”纪轻舟点点头,“业余模特而已,不麻烦的,就是可能会心血来潮地叫你试个衣服,时不时以你为模版画个设计图,你需要做的就是听话配合我的指挥,我让你摆什么姿势,你就得摆什么姿势,可以吧?”
听完他的解释,解予安才明白过来,他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他这副外貌的利用价值。
固然对于此等要求有些意外,但对在纪轻舟面前展现男色这点,他倒觉得没什么大碍,甚至还有些说不清的隐隐期待,稍作考虑便沉稳应声道:“可以。”
“说话算数哦。”纪轻舟淡淡地笑了笑。
随后他再度深思了一番,未想出什么需要额外补充的条件,便干脆地拿起钢笔,在红纸婚书上,龙飞凤舞地补全了自己的名字。
几乎是在他刚停笔抬起手腕的刹那,印着金字的婚书倏然一分为二,犹如动画电影特效般地化为两股红色细流,分别环绕上他们两个的手腕,纠缠缭绕,顷刻间凝聚成了一条细细的红绳。
纪轻舟愕然地睁大双眸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又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子。
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与对方的命运似乎绑在了一起。
与男鬼那幽邃的眸子四目相对时,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通过眼神传递的细微情绪。
“这是什么东西?”他蹙起眉问,感觉自己又踩中了这男鬼的圈套。
“契约化为的信物,”解予安尤为安然平静地解释,“红绳系定,你我已是终身伴侣,谁也不能背叛对方。”
“要是背叛呢?它会杀了我?”
纪轻舟尝试着摘下红线,却发现这看似细细的红绳,一旦使劲拉拽或是卡到手腕,便会自动缩紧,怎么都摘不下来。
“不会,但你若敢有不忠行为……”
解予安深黑的眼瞳一瞬凌厉了几分,但在对上青年惶惶不安的目光时,却又瞬间缓和下来,口吻温柔地说道:
“我毕竟是鬼,执念与怨气极盛时,难免会压不住戾气。契约绑在你我身上,既可以令你感知我,约束我,我也能随时追踪你的方位。”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但或许是方才冒出的一些可怕念头抬高了他的心理防御,听闻这红绳只能用来追踪方位后,竟然觉得也还也可以接受,想了想又问:
“你怨气压不住会怎样?失控起来会很可怕吗?”
“也许。但不必担忧,只要你乖乖做我的爱人,”解予安说到这,似乎此刻才恍然惊觉对面青年已是他名正言顺的爱人,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唇边不禁流露几分真切笑意,“我会比任何人对你都好。”
纪轻舟看见他的眼神变化,感受到他心底按捺不住的欢喜愉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本以为对方自认的“百年纯情处男鬼”只是个捏造的人设,现在通过那细微的情绪感知,再配合这番发言,他发觉这家伙还真是挺恋爱脑的。
“只是结了个契约而已,我还没真的接受你呢,至于那么高兴吗?”他有意给对方泼冷水道。
解予安未回答这个问题,轻眨眼睫问:“还想去吃松鹤楼吗?”
“我能出去了?”纪轻舟挑起了眉。
话是这么问,后背却已下意识地挺直,做好了起身的准备。
“嗯,我陪你。”解予安放下袖子护着红绳,微笑着淡淡补充。
“你可以出门?”
“可以,但要撑伞。”
纪轻舟望了眼窗外那明晃晃的午后日光,又看了看躲在阴暗处皮肤苍白无色的男鬼先生,对此表示强烈怀疑。
直到他在对方的陪伴下,走出民宿大门,看到这位男鬼先生,在踏入阳光直射的台阶前,从袖中抽出了一把乌漆墨黑的大油纸伞,打开撑在了头顶。
那油纸伞不知是什么所变化,伞骨雪白而伞面漆黑,甫一撑开,便将那高大的男鬼浑身皆罩进了密不透光的晦暗阴影中。
尽管已被迫签了婚书,但毕竟是短短几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过于匆忙又潦草随意,纪轻舟对于自己和一个男鬼结婚的事,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感。
直到此刻,看见对方在黑伞阴影中白濛濛的冷寂面庞,才有了一丝和鬼相处的真切感。
接着,他在男鬼纵容的目光中,好奇地伸出手探进了伞下的阴影内,霎时便感到手指一阵阴寒,像浸入了夏夜冰凉的井水中。
“还真是神奇。”他不禁感慨,倏而不知想到什么,哧地轻笑了声。
解予安疑惑地偏头对上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突然想到了《聊斋》。”纪轻舟眯起了眼眸微笑,眼神玩味地审视着他:“解小倩,你会勾我的魂吗?”
解予安无言凝望着他清亮含笑的眼眸,片刻后,情不自禁地抬起左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指碰了碰青年伸进伞下阴影中的指尖。
见他未拒绝,便悄然牵住了他纤长温热的手指,语声低柔沉静地回复:“只怕是你勾我的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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