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来苏州虽说是计划之内,但也未做什么详细攻略。
他是前天刚回国落地,昨日草草制定了个旅行计划,订了车票和民宿,今日一早收拾完行李,粗略地翻了翻美食与景点推荐,说来就来了。
因此对于苏州这座城市,还处于相当陌生的状态。
此刻既已决定要去吃松鹤楼,他本想拿出手机搜搜导航,解予安却说他是老姑苏人了,主动担任导游,带他朝最近的那一家分店走去。
虽非周末,但今日天晴气朗,街道上行人游客也不少。
一人一鬼牵着手走了一小段路,纪轻舟便发现几乎每个路人从旁经过时,都要扭头朝他们张望几眼。
也不知是在看旁边那位打着油纸伞、穿着丝绸长袍的民国先生,还是在好奇他们这光天化日下堂而皇之、明目张胆的男同行为。
纪轻舟垂眸扫了眼伞下交握的双手,心忖他这心态也真是良好,刚刚才被鬼逼着结了个冥婚,这会儿就轻松自若地跟新婚鬼夫出来吃饭了。
但不松弛也没办法,婚书都签了,他也没本事摆脱这位鬼先生,那既然来都来了,就索性继续他的旅行计划了。
“你平时常出来逛吗?”
并肩行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纪轻舟感受着春日和煦的日光,时而转头望一眼身边藏于黑伞阴影下的男鬼,闲聊般地打探起了对方的过去。
“夜间偶尔会出来走走。”解予安平淡无奇地回道。
“出来逛都做什么?”
“看风景,听戏曲。”
“遛弯儿听曲是吧,还真是个老古董。”
解予安偏头看了他一眼:“那我应当做什么?”
“没有什么应当啊,老古董多好,虽然陈旧迂腐了些,但也古雅值钱,别有一番书香气质,这又不是什么贬低你的话,不用做什么改变。”
纪轻舟信口胡编了几句,转瞬便将某位鬼先生哄得没了脾气,不知不觉将他的整只右手圈进了自己冰冷的掌心里。
纪轻舟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阴凉触感,又看了看身旁男子苍白清冷的面庞,好奇问:“你晒到太阳,会魂飞魄散吗?”
“不会,”解予安不假思索答道,“只会灼烫魂魄,短时间不能凝聚实体。”
“哦……”纪轻舟貌似沮丧地应了一声。
解予安仿佛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失望般,神色依旧沉稳雅静,兀自牵着青年的右手,不疾不徐地走上桥,转进人来人往的山塘街内。
“诶呀,怎么周三也这么多人呐?我这怕是压根吃不上饭吧。”
走进狭窄的老街道,游人骤然剧增,纪轻舟撞见迎面走来的一班班旅游团,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看这熙攘的人潮,他甚至都有些害怕解予安的伞被挤掉,逼得他在阳光下暴露真身,然后上演一场活人消失的灵异事件。
但显然这位百年老鬼敢在白日里出门也是有些本事傍身的,他那把大黑伞就仿佛自带了什么陌生人屏障功能般,路人看见他俩便自动避让饶道,纪轻舟跟着他行走,一路就没有被什么人近过身。
虽没有路人近身,暗地里拍照的人却是不少。
纪轻舟好几次瞥见有年轻小姑娘,或是给朋友拍照,或是举着手机自拍,过了会儿镜头便鬼鬼祟祟地朝向了他们的方向。
“欸,有人在偷拍我们。”纪轻舟还以为解予安打着伞没发现,特意掐了掐他的手心提醒。
“嗯。”
“你还‘嗯’,能成像吗你?不会露馅吧?”
“可以,不过会淡一些,”解予安压低着嗓音,语速清晰地回答,“毕竟只是魂魄,而非肉身。”
“你的肉身呢,埋在棺材里?”纪轻舟转头扫量了他几眼。
提出此问时,他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一具干枯腐烂的骨头架子。
解予安却神闲气静地回应:“死相凄惨,早已连骨头也不剩了。”
纪轻舟闻言,心中无端揪紧了一下,下意识追问:“怎么死的?”
解予安步伐停顿,微挑眉毛:“心疼我?”
“好奇问问嘛,”纪轻舟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说不定还能启发我找到彻底消灭你的方法呢?”
解予安神色依旧不变,既未生气,也未作答,目光瞥了眼一侧专卖糖葫芦的小商铺,看向纪轻舟道:“想吃糖葫芦吗?”
纪轻舟对他这转移话题的方式也不觉难受,顺势接道:“可以来一串,好久没吃了,我要山楂的。”
解予安略点了下头,迈步之前,倏然侧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死于爆炸。”
话落,就松开了手,撑着那乌漆墨黑的油纸伞走向糖葫芦铺子。
纪轻舟愣了一下,在思绪尚未反应过来前,便已伸出手,抓住了他冰冷的指尖。
解予安稍诧异地回过身来,微眨了下眼睫:“怎么了?”
纪轻舟低头看了眼自己鬼使神差的右手,顿了顿才松开手,若无其事道:“你有钱吗?”
解予安欲语还休地盯着他的眸子凝然注视片晌,接着从万能的袖子中掏出一只崭新的智能手机来,姿态从容地打开支付软件道:
“你以为我为何要开民宿?”
“奥,那你还挺与时俱进……”见他这老古董打扮之人突然掏出个新手机来,纪轻舟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
他唇边浮起笑意,扬了扬眉角问:“用的谁的账户?”
“家中晚辈。”
“你还有晚辈啊?”
“我哥的子嗣,并非我的。”
“不用解释,知道你死得早,没有误会。”
解予安闻言便也不再多说此事,转身走到铺子前,慢吞吞地操作手机买了串糖葫芦。
他虽然有手机,却俨然不怎么会使用,每一个步骤都要仔细地审视页面五秒钟。
纪轻舟就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瞧着,也并不指点,直至待对方买完小吃回来,将糖葫芦递给他,才笑吟吟地道谢:
“多谢我的鬼夫君,这是你第几次用线上支付?”
“第一次,从前仅观察过别人使用。”
解予安分外坦诚地回答,语气中隐隐含着几分怡然情绪。
“奥,那你还挺厉害的,活到老学到老,堪称老祖宗辈楷模。”
纪轻舟顺着话夸赞了一番,拆开糖葫芦的塑料膜丢进路边的垃圾箱,用牙齿咬下半颗冰糖葫芦含进嘴里咔哧咔哧地嚼碎。
解予安见他嘴唇沾上冰糖葫芦鲜红的碎屑,眼底漾开柔和笑意。
旋即跟着青年的脚步,借着躲避人流的动作,又悄然牵住了他的右手。
纪轻舟仿佛习以为常般,依旧不躲不避地任由他牵手,边吃着糖葫芦,边接着方才的话题道:
“既然我们都结婚了,你以后要不就用我的账户吧,把你赚的钱都存进我的卡里,我帮你保管。”
“还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不是你说的,你有什么就给我什么?鬼话就可以不作数啊?”纪轻舟挑起眉毛扫向他,半开玩笑地质问。
解予安似无奈地应声:“鬼话可以不作数,但你鬼夫君的话作数。”
“这还差不多……”
他们一路聊着天边吃边逛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桥的另一头。
但纪轻舟到底没能吃上松鹤楼,倒不是因为人多,而是此时已经过了这店的午餐营业点,解予安约莫也从未在白日出来过,因而对此并不了解。
虽然没吃上,他倒也不觉得遗憾,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多的是机会。
这会儿便随意找了家毗邻河畔的小餐馆,上二楼开了个光线阴暗的小包间,点了几道特色苏州菜,面对面地就坐吃饭。
当然,依旧是纪轻舟一人吃饭,解予安只是安静地坐于对面看着他用餐而已。
“总是这样,每次只有我一个人吃也怪无聊的。”
看着满桌的菜色,与自己面前孤零零的一碗米饭,纪轻舟忽然觉得很是无趣,便朝对面道:“下次你自己也准备点吃的吧,你吃什么?香火吗?”
解予安微微颔首:“香火,供品,都可以。”
“怎么才算贡品啊,在米饭上插三支香可以吗?”
纪轻舟转动脑筋道,“可惜我现在手头上没有,要不我们去玄妙观里蹭点?玄妙观离得远吗?”
解予安眉宇微动:“又想找道士收了我?”
纪轻舟哼哼一笑,漫无目的地用筷子拨弄了下米饭:“被你看穿了。”
“他们奈何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解予安静默了一会儿,倏然口吻沉静坦然道:“你舍得看我魂飞魄散吗?”
听见某个词语,纪轻舟心间又莫名微颤了一下,顿了两秒才不屑地扯起唇角:“你别太自恋。”
解予安凝视着他,语气清淡地反问:“自恋吗?”
纪轻舟抬眼对上他平无波澜的静谧眸光,忽然心生疑窦。
既然系上红绳后,他能通过解予安的眼神感知他的情绪,那对方会不会也能在某一刻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呢?
他刚这么思忖着,这时就听见对面男鬼语声平缓地开口:
“你想带我去哪,我都会跟你去,即便你要夺我的伞也容易,但是纪轻舟,你要好好想清楚。”
“你这是在威胁我啊?”
“你觉得呢?”
纪轻舟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没有接话,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品尝了两口茶水,过了会儿才放下茶杯,抬眸望向对方淡笑道:
“你活得久,肯定懂很多,你说,世上莫非真有什么前世今生命理之说不成?”
解予安微启双唇,顿了顿方明知故问般地开口:“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因为我跟你一样。”纪轻舟一副寻常的口吻答道。
虽然很不想承认,他却又不得不认清自己的内心。
不论是被这位鬼先生从背后拥抱住时,还是与对方牵着手悠闲逛街时,他非但并不排斥对方的接触,甚至反而有些沉溺其中,很享受,也很安然舒适,不舍得松开手。
那种眷恋之感,细说起来也不像是一见钟情,玄妙而又自然,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呢喃,告诉他,他们既然相遇了,就应该相爱。
“还是说,是你这只可恶的色鬼给我下降头了?”
纪轻舟撑着脸颊,定定凝望着对面的男鬼,眼神纯然地眨了眨眼睫:“不然,我怎么越看你越觉得顺眼呢?”
“那便多看我几眼。”
解予安端正着坐姿,凝眸迎着他的目光回道:“想看多久,都可以。”
“是吗?那等会儿回去我要一寸寸仔细地看。”
纪轻舟战术性地又端起茶杯喝了口,暧昧其词笑道:“解先生可不能拒绝哦。”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章番外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