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纪轻舟再一次选择机会,他一定不会来住这栋老洋房民宿。
被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骚扰一宿也就罢了,想要和民宿老板面对面地沟通投诉,前台女士却像个听不懂话的伪人般难以交流,只会挂着张公式化的笑脸回复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要查监控,有人入侵了我的房间。”
“您是做噩梦了吗?”前台女士依旧扯着嘴角微笑,用着一副故作惶惑的口吻道。
看着对方那张标准的笑脸,纪轻舟也不好冲她发脾气,只能压着郁积的怒气,耐着性子道:“我倒希望是我做噩梦了,但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吻痕,需要我给你看吗?”
“先生,您的意思是怀疑有人入侵客房对您进行骚扰吗?”
“如果不是有人入侵,那就是你们的客房不干净闹鬼,所以我要查监控啊。”
听到“闹鬼”二字,前台似是终于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般,嘴角的微笑僵硬地抽搐了下,话语平静道:“可是监控今日维修中,不太方便呢。”
纪轻舟险些被她这有恃无恐的态度给气笑了:“这么巧,一出事就在维修中?你们要是这样推卸责任的话,我可就报警了。”
“真是抱歉,报警也没有办法处理呢。”
前台貌似礼貌地答复,话语虽然流畅,却莫名带着一股僵硬的机械感。
“行,看来你们挺厉害啊,那我就报个警试试。”
正火冒三丈的纪轻舟暂未察觉到她的神态异常,闻言便直接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然而当他将手机放到耳边,并于心中暗自打着等会儿和警察沟通的腹稿时,耳畔却传来了“嘟嘟”的无信号声。
奇怪,刚才还好好的……纪轻舟困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上消失的信号,下意识地迈步走向门口,想去到外面的街道上试试。
然而刚迈出两步,忽然一股如有实质般的森森寒意爬上肩头。
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下一刻便撞上了前台女士面无表情、死死凝视着他的眼光。
霎时间,纪轻舟脊背发麻,浑身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直到此刻,他才陡然发觉前台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那黑色有些过于纯粹浓郁了,就好似墨水在白纸上勾画的那般,看不出丝毫活人的生气。
简直,像个活过来的纸扎人……
短短几秒间,他似是被镇住了一般与那前台对视着,不敢轻举妄动。
心底暗忖,糟糕,他可能真摊上事了……
虽然方才被愤怒主导时,他是真想不管不顾地将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揪出来,打得他魂飞魄散。
但当真遇到此等诡谲现象,那股流窜全身的毛骨悚然之感,还是令他暗暗吞咽了口唾沫,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暂时不激怒对方,以保证自己安全为先。
“怎么信号这么差,报警都报不了。”
对视了足有十几秒后,纪轻舟强作镇定地蹙起眉嘀咕了声,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手机。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旁的前台女士鲜红的嘴唇两端上翘,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配上那梳得平滑整齐的黑发与一丝不苟的黑色西服套装,更像一个精致的伪人了。
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声音毫无波澜起伏地开口:“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可以提前退房吧?”
“您是对我们的民宿有什么不满吗?”
纪轻舟很想回一句,“你说呢?你们民宿简直太有问题了好吗!”
但在对方那阴森森的注视中,他还是言辞较为平和地答道:“也还可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水土不服,对苏州的空气过敏。就这样吧,我要退房。”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单枪匹马地调查什么半夜入侵之事,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纪轻舟此刻已认定自己是真撞见鬼了,且不说他们吵了这么长时间,经理也好、店长也好都未有现身,连个看热闹的客人也不见踪影。
并且从方才手机失去信号开始,他便感到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分明门外就是明媚和煦的阳光,屋子里却是阴风阵阵,环绕着森森寒气。
如此迅疾的变化,简直令他怀疑这地方是不是什么被诅咒屏蔽的阴宅。
于是撂下话后,便直接转过身,准备去楼上收拾行李。
但还未等他迈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那机械般的话语声:“您要退房我很难做呢,我们老板专门腾出了所有房间来招待您,现在整间民宿只有您一位客人。”
“你们老板有病吧?”纪轻舟忍无可忍地回头骂了句。
前台翘着嘴角、眼珠漆黑地盯着他问:“先生,您坚持退房吗?”
纪轻舟快被她古怪的状态与说话方式搞崩溃了。
他深吸了口气,兀自冷静地回过身朝楼梯走去:“退,再不退我要神经衰弱了。”
“那请您去和我们老板面谈此事吧。”
忽然间,身后的女声骤然清晰放大了几分,就像正贴着他的后背说话。
森寒的阴气从后背蹿升到了头皮,纪轻舟顿时止住了脚步,屏气凝息,不敢回头。
只听那近在咫尺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语调平缓而又不容反抗地响起:“老板想见您,他做好准备了,他在走廊尽头的会客室等您。”
这股怪异悚然的动静令纪轻舟头皮发麻,一时间甚至想直接跑出去,行李也好、身份证也罢,什么东西都不要了。
但随着身后女子的声音渐渐远离,恐惧稍减后,想到自己平白无故地遭受此地鬼怪的恐吓骚扰,胸口又腾起熊熊的烈火来。
凭着一股“我倒要看看你这老板是个什么东西”的愤懑,便干脆转了个方向,朝着右侧走廊而去。
虽是白日,被深木色墙壁环绕的走廊却分外的昏沉黯淡,走道的尽头,一扇雕刻精致的木门开着一条缝隙,俨然就是前台口中的会客室。
纪轻舟步履不快不慢地走到了房间门口,忽而意识到这间房其实就对应着二楼的206号客房。
想到昨晚那离奇古怪的梦境,他动作稍迟疑了几秒,才抬起手去推开了房门。
伴随着极富陈旧质感的“吱呀”开门声响起,一股仿佛深山老林中渗透而出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
门开之后,正对面就是一套黑漆实木桌椅,办公桌旁无人就坐,后方则是紧闭的绛红色天鹅绒窗帘。
虽开着灯,那浓郁深沉的红色渲染着厚重压抑的氛围,使得这屋内的环境,比起走廊还要更幽暗静寂几分。
望见室内昏黑的场景,纪轻舟刚燃起的怒火尚未膨胀,又被这鬼气森森的房间扑灭了。
尽管心底既惊惧又忐忑不安,他仍是强作镇定地走进了屋内。
刚踏进房间,他便似有所感地转过身,望向了房间里侧。
只见那被高大书架半包围的沙发椅中,一位身着黑色丝绸长袍、墨发雪肤的男子,静静地孤坐在那,侧着身垂着眼眸,慢条斯理地提着青瓷茶壶倒茶。
那是真正的雪肤,不论是提着茶壶的手背肌肤还是脖颈与侧脸,皆苍白毫无血色,尤其在那一身矜贵优雅的黑色丝绸长袍衬托下,便显得愈发冰冷如瓷。
纪轻舟起先被对方那全然不似活人的苍白肤色所惊讶,而随着他脚步逐渐靠近,便感到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伴随着淡淡古雅的香气,缓缓向他的身体包围过来。
那淡香正是寺庙中常能闻见的烟熏缭绕的檀香味道。
是他在昨晚被鬼压床时,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味道。
“原来是你啊……”
纪轻舟走到了对方座椅前侧,语声冷然不含丝毫笑意说道。
黑衣男子慢条斯理地搁下茶壶,将一杯新沏的热茶轻轻摆放到了对面沙发椅前的茶几上。
旋即微仰起头,纤长平垂的眼睫下,一双深潭般幽然平静的黑眸,无声凝望着他。
随着他抬起视线,纪轻舟看清他的面孔时,倏而瞳孔微颤,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在哪……
恍惚思考间,一张曾在黑白相片中出现的脸孔骤然入侵了他的大脑。
是昨日傍晚,他在民宿墙壁上看见过的照片,是那张拍摄于一百年前的老照片!
纪轻舟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脸色陡然发白,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悸冲击着他的理智,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在一瞬的惊愕过后,他抢在对方开口之前,便后撤一步,猛地转身朝门口跑去。
然而他才刚跑到门口,便眼睁睁看着那扇厚重的房门在他面前“嘭”一声,死死地关上了!
纪轻舟下意识地握住了门把手,未等转动开门,身后一股阴寒气息就混着熟悉的焚香味逼近过来。
他回过身,不出意料看到这百年老鬼已闪现在了自己面前。
男鬼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从容地向他逼迫而来。
幽深的眼眸低垂注视着他,嗓音沉着和缓:“跑什么?留下来陪我。”
“做梦去吧,癫鬼!”
纪轻舟自不会理会,咒骂了一句后便迅速打开门扉,夺门而出。
发觉所谓的民宿老板竟就是昨晚轻薄自己的恶鬼,他此刻再也顾不上什么行李,只想跑出这栋房子,跑到阳光灿烂的街道上去。
然而冲出房门,沿着走廊才跑了十几米,他便意识到糟糕了。
那东西不愧是生存了一百多年的老鬼,搞起鬼打墙来真是道行不浅。
明明在他印象中顶多只有二三十米长的走廊,这会儿却变得狭长幽深,全然看不见尽头,唯有那黑暗阴森的窥视感,阴魂不散地飘荡在周围。
纪轻舟横冲直撞地跑了好一阵,随意推开了几扇门,一打开都是那空荡荡的办公桌与绛红色的天鹅绒窗帘。
身后那股阴冷的焚香味依旧如晦暗的影子般紧跟不舍地追着他,仿佛下一秒就会闪现眼前,露出鬼脸将他吓得三魂出窍。
胸膛内的心脏砰砰剧烈跳动着,纪轻舟喘着气停下了脚步。
当发现自己真的出不去后,即便心惊胆颤,他也只能被迫冷静地回头去面对那位存在。
于是,阖起眼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后,纪轻舟就推开附近的一扇房门,进入房间,径直来到里侧的沙发椅旁,坐到了方才男鬼对面的沙发椅上。
“来吧,那就开诚布公地谈谈,你想要什么?”
纪轻舟一副破罐破摔的口吻道,后靠着椅背垂眸一瞧,才发现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杯热茶,正是方才男鬼所沏的那杯待客茶
到头来,不管他推开的是哪扇门,最终还是会走进这间会客室,怎么也逃不出去。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黑影骤然于对面显现。
对方仍是一身斯文保守的黑袍打扮,姿态端正地坐在沙发椅上,仿佛从未离开过。
“昨晚给我鬼压床的也是你吧,你究竟想怎样?”纪轻舟目视对方挑了挑眉,语气慵散而略显不耐。
约莫神经绷紧到了一定的程度,也就无所忌惮了。
大不了要命一条,这么一想,他反而松弛了下来。
相比他的烦躁,对面的男鬼却是一派淡然清心的模样,仿佛是一个无欲无求、沉稳老实的好鬼。
但这终究只是表象,对方甫一开口,就立即暴露了他的贪婪本性。
“和我结婚。”他直截了当地向青年提出了自己的欲求。
“这不可能。”纪轻舟也是相当简洁地拒绝了他。
“为何?”
纪轻舟诧异地扬起了眉角:“你还问我‘为何’?拜托我们才刚见面,闪婚都没有那么随便吧?而且你是鬼啊大哥,我跟你结婚会死吧?”
“不会,”黑衣男鬼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语声低沉清润回复,“我喜欢你热热的,很香。”
听闻这话语,纪轻舟便又回想起昨晚梦境中那混沌迷蒙的、难辨痛苦愉悦的经历,口中低低暗骂了声“变态”。
他声音虽低,对方却俨然拥有着超乎寻常的耳力。
闻言他神情微动,口吻冷淡道:“不愿意也没办法,你跑不了。”
“不是,我究竟怎么惹到你了?如果我有什么不小心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好好跟你道歉行吗?”
纪轻舟既无奈又不解,蹙着眉头恳请道:“好歹你也是有百年道行的老鬼了,何必跟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纠缠不清,求求你放过我吧行不行?”
男鬼神情微漠地听完,仅是面不改色地从袖中掏出一封烫印着端正金字的婚书与一支钢笔,放在茶几上道:“婚书,签字。”
纪轻舟张了张嘴,有种在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他扫了眼那红纸金字的婚书,又特意看了看下方已经签上的男鬼名字,直言道:“我不会签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话落,对面黑影倏然消散,纪轻舟刚警惕地坐起身,下一秒便感一双阴冷的手臂迅疾而又无声无息地环绕住了他的身体。
男鬼一边悄无声息地搂着他的肩膀,一边又攥住了他的右手,强行地控制他的手握住那钢笔,在印着金字的婚书上签字。
纪轻舟自然想要反抗,但越是挣扎,手腕便愈发被那冷硬的触感箍得生疼。
才被控制着写了一个“纪”,他便疼得眼眶泛起了红意。
“好痛啊,解予安……”
他叫出了婚书上的男鬼名字,声音略有颤抖。
男鬼一听名字,仿佛一瞬恢复了神志般,霎时松开了动作。
他身着黑袍的身影在青年背后显现出来,双臂依旧搂着他的肩膀,一面抱着他,一面握着青年的右手留恋不舍地轻揉他的手腕,清冷的嗓音在他耳边低低呓语:
“嫁给我不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这栋房子喜欢吗,送你。我还有很多……”
他顿了顿,将陪葬品换了个委婉说法:“还有很多宝物。金银财宝,钱财名利,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给你。”
纪轻舟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被对方冷白的手指摩挲出的新印记,咬了咬牙道:“你以为我缺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能给?”
男鬼一瞬又闪现到了他面前,他依旧握着青年手腕,半蹲着身,抬眸静静点头:“你要什么都可以,除了自由。”
纪轻舟扯起唇角轻嗤了声,注视着对方淡薄凌厉的眉眼,嘲讽道:“那我要一条听话的狗,你愿意做我的狗么?”
解予安漆黑的眼瞳依旧深沉毫无波澜,闻言就握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发顶。
冰冷的手掌覆盖着青年右手,揉了揉自己的发丝,眼神淡然地看着他道:“只要你不介意,和狗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