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凡第一次注意到陈最一，是在篮球场。
他这个舍友白白瘦瘦的，不爱说话，独来独往，好像有轻微洁癖，看起来不像是会主动选篮球课的那种人，估计是想选的课都被人选满，只剩篮球课可以选了。
他记得很清楚，六月初，气温将将满三十度，大多男生都开始穿T恤短裤，他们训练时基本上都光膀子了，陈最一却穿着长袖衬衣和牛仔裤。
浅灰色，浅蓝色。
和膨胀着热气的篮球场格格不入。
那是季凡第一次在校队训练的时候走神了。
他起初只是在想，陈最一好笨，怎么会有男生连投篮都不会。
那节体育课早就结束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重复蹩脚的动作，季凡就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将球投出去，一遍又一遍擦过篮筐，或者是连篮筐都没挨上。
怎么说呢，好像在跟自己较劲，莫名其妙的执拗。
但是，是好看的。
他后来看着看着就在想，陈最一好看，怎么会有男生这样好看的。
很想站在他身后，将纤瘦的身体整个拢在自己怀里，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投篮，一低头就能闻到他脖颈处柠檬混着茶花的清新味道，还想故意逗他，把球举起来让他够不到，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会不会垂下来，哀怨又无奈地看着自己。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在脑海，季凡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刚好运球到篮板下，被对方的防卫挡了一下，脚下一不留神，成功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肘关节破了个口子，汗液淌在伤口上，沙的很疼。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那个让他走神的人，陈最一已经抱着篮球离开了，背对着他走向球场出口。
初恋是疼痛的。
他从那时就该知道。
?
夏天是漫长的、粘腻的，让人心生烦闷的。
季凡坐在余温未褪的塑胶地面上，一口气喝光了半听可乐，将易拉罐一股脑捏瘪，他抹了下嘴角，甜味饮料混着碳酸气泡，顺着下巴和脖颈，流进汗湿的球衣领口。
后来他枕着胳膊躺下来，只有篮球在一旁陪着他，被夕阳拉扯出一个扁圆形的影子。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自言自语，也或许是在说给篮球听。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都没跟陈最一说过话，准确的说，是陈最一从来不会给别人搭话的机会。
直到七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断了篮球队的训练，雨水浇灭了蒸腾的热气，却助长了埋在心底的一颗种子。
他突然很想见陈最一。
可是学校这么大，他想见一个人，在没有约好的情况下，好像也只能是想想。
所以当他在操场旁边的小卖部见到那个清瘦的身影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店主养了只猫，叫德芙，刚生了一窝小猫崽，陈最一正蹲在纸箱做的猫窝旁边，伸出右手食指，逗弄着一只小猫的鼻子。
店主问他:“真的不能养一只吗，我看我们老幺很喜欢你呢，交给你我也放心。”
陈最一摇摇头，不舍地站起身，“真的不行，我哥哥不让。”
季凡就是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陈最一。”
他绕过冷柜，走到陈最一身边，右手兜着篮球贴在身侧，球衣被雨淋湿，衣摆还在滴着水。
他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妥，在他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人生里，篮球占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觉得陈最一可以填满剩下的一部分，所以他毫不顾忌地选择了靠近。
可陈最一和他不一样。
他不喜欢陌生的男性荷尔蒙，即便是雨水的潮湿气味也盖不过，压迫感实在太强了，他只喜欢陈与桓的味道，这有点踩一捧一的意思，但对他来说确实是这样。
所以当季凡走近他的时候，他出于本能地躲开了一些，皱了皱眉，让两人的距离保持在二十公分左右。
他没注意到季凡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只是淡淡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你的大学物理笔记。”
陈最一犹豫了几秒，低头从书包里翻找，递给他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不用还给我了。”
这门课已经考完试，笔记本来也没有用了，不等季凡说话，陈最一拉好书包拉链，撑开伞，径直走进了雨幕。
季凡就站在小卖部门口，翻开了那个笔记本。
字迹很工整，每个知识点都标的清清楚楚，磁场叠加、高斯定理、电流环路定理、磁矩……季凡都看不懂，但是头一次没有对这些东西感到反感。
扉页没有写名字，不，应该说是没有写陈最一本人的名字。
只有右下角，用铅笔描黑加粗的三个字母。
CYH。
季凡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这三个字母代表什么，他甚至上网搜过，查到最多的结果是一个叫陈意涵的女明星。
……总不能是陈最一在追星吧？
后来他的大学物理补考过了，因为这本笔记。
再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围开始出现很多关于陈最一的绯闻。
大多说的很难听，被包养，当小三，生活不检点，为了钱卖屁股，爱穿女装的变态，高岭之花人设崩塌……
季凡为此感到异常恼火，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也相信了这些，更甚者，在他看到宿舍阳台上晾着一件白到刺眼的女士吊带时，他发现自己在嫉妒。
他嫉妒那个可以看到陈最一另一面的人，嫉妒他可以占有陈最一的一切。
他快要疯了。
少年人的偏激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开始和别人一样，在陈最一带着一身吻痕回到宿舍时，用那些肮脏的言语去侮辱他，然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接受，一句都不反驳。
他并没有从这样的言不由心中感到满足，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想从陈最一口中听到反驳和怒斥。
他想听陈最一解释，说他没有在外面卖，说那些都是误会，说他其实干净清白，可以负担一场不掺杂质的初恋。
但是陈最一一次都没有说过。
?
那次为了陈最一和徐浩承打架，是季凡第一次抽烟。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烟味会让陈最一想起另一个人，但他听到了，陈最一乖顺地靠在他怀里，喃喃自语道:“哥哥……”
他抱着陈最一上了出租车，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头靠在自己肩上。
那是他第一次离陈最一这样近。
他喜欢的人还是那样好看，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
季凡终于对自己坦诚，不管听过多少难堪的流言蜚语，不管他违心地附和过多少次，他始终觉得陈最一是干净的、漂亮的、易碎的。
初恋是白月光。
没有人忍心打碎它、玷污它。
他做过最过分的事，就是偷拿了陈最一晾在阳台上的牛仔裤。
因为每一次陈最一穿着那条裤子出去，回来时，脖子上的吻痕就会特别明显，爬上床时露出一小截腰，上面甚至有清晰的指痕。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个变态一样做出这种事。
可他就算是拿到了陈最一的牛仔裤，就算是把它放在自己枕边，洗衣液的清香近在鼻尖，他都不敢想着陈最一自慰。
他舍不得。
那天季凡在医院守了一夜，期间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吻上他心心念念的人，但他没有。
他给陈最一手机里那个叫“A我的”的联系人发了信息。
那是陈最一通讯录里唯一一个联系人。
第二天，季凡见到了“A我的”，听到了那人和医生的交谈内容，他才知道这是陈最一的哥哥，是陈最一意识不清醒时念着的人。
就像醍醐灌顶一般，太多猜测涌入他的脑海。
也许这个人就是“CYH”，也许他就是留下吻痕的人，也许……
季凡不敢再想下去了，心里的酸涩快要超过阈值，他忘了自己其实是“英雄救美”的主人公，挫败感让他觉得自己蠢得要命，根本没有资格呆在这里，只想落荒而逃。
一周后，陈最一回到宿舍收拾东西。
他要搬出去了。
他哥哥和他一起来的，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太容易让人看出端倪了，季凡始终背对着他们，都能从压低声音的对话中听出他们的关系。
“宝宝，这个杯子就别要了吧。”
“可是，这是哥哥送给我的。”
“都坏了，哥哥再送给你一个，好不好？”
“那、那也不能扔，要留着做纪念的。”
…………
季凡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把行李装上车，看着陈最一踮脚亲了那个男人。
在最后一刻，他决定把牛仔裤还给陈最一，中断自己对一个人漫无边际的肖想，结束自己像笑话一样的初恋。
他说:陈最一，你其实很好。
这可能是他对陈最一说过的唯一一句实话。
那一次在小卖部，他其实想说:“你想养猫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
但他最后说的却是，能不能借我一下你的笔记本。
那一次陈最一拿着被弄脏的白色吊带，红着眼质问他为什么要动他的东西，他其实想说:“不是我做的，我发誓。”
但他却骂了不堪入耳的话。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回想起来，他那些行为竟像个幼稚的初中男生，只知道顽劣地欺负喜欢的人，不懂怜惜、不懂温柔，处处彰显着自以为是。
陈最一走后，季凡又拿出那本笔记本，翻开原本没有名字的扉页，在最中间补上了“陈最一”三个字。
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祝你永远快乐。
在夏天喜欢上一个人，在冬天放弃一个人，这样的安排再合适不过了。
?
而幸运的是，他们真的成为了朋友。
陈最一偶尔会给他发游戏助力的链接，他时不时会问一下陈最一考试的重点，每个节日都会互相发一句祝福。
这样很好，季凡想。
转眼又是一年夏天，季凡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吃饭、睡觉、打球、偶尔去上课，只是在回到宿舍，看见书架上的笔记本时，会有一瞬间的失落。
临近期末，老师都开始频繁点名，季凡不再逃课，照例趴在最后一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上两句。
下午有球赛直播，他准备点完名就从后门溜出去。
上课铃响了，一脸慈爱的专业课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名，名册是按照姓名开头字母排序的，他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
“陈最一。”
没人答应，季凡直起身，环视了一遍教室，陈最一确实不在。
老师又念了一遍:“陈最一？”
“……到！”
季凡猛地转过头，看到陈最一抱着课本，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后门。
老师看着他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点名。
陈最一对着季凡招了下手，然后带着他身后的人坐在了空位上，刚好在季凡斜前面。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季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穿着一黑一白的情侣T恤，在桌子下面牵手，甚至用书挡住脸，偷偷接吻，很像大学里谈恋爱的小情侣。
坐在陈最一旁边的男人看起来很成熟，一定很宠他，不然不会在周内还陪他来学校上课。
陈最一认真做笔记的时候，男人就在旁边撑着下巴看他，或者是抽一张草稿纸，在上面写了什么，推给陈最一，陈最一写完又推回去，两个人玩幼稚的传纸条游戏。
陈最一一直在笑，就连抬头看黑板的时候，嘴角都是上扬的。
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
季凡看着斜前方的小动作，就这样上完了一整堂课，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复杂的情绪，类似于难过，类似于不甘心，类似于求而不得的遗憾，都没有。
季凡只是在想:他过得很好，他值得这样好。
临近下课，外面又开始下雨。
雨下的不大，季凡便没有撑伞，他刻意绕了条远路，往宿舍走，反正球赛已经错过了，不如在外面多晃悠一会儿。
走到图书馆门口时，有个冒冒失失的小男生从里面冲了出来，直直撞到了季凡身上，大概是撞痛了，表情有些委屈，皱着秀气的眉，嘴上却在一个劲儿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学长，对不起！”
为什么说是小男生，因为他甚至需要仰头看着季凡。
小男生长着一张娃娃脸，他看着季凡，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漾起来，天生自带的甜度尤为自然。
“学长，你好帅啊，我请你喝可乐好不好？”
季凡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点头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比自己矮一个头还多的小学弟牵着手走了，小学弟一路都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话题内容却像是在相亲。
“学长，我是少年班的，昨天刚满17岁，独生子，家就住在本市，专业是光电信息工程，学分积排名专业第一，你呢学长？”
“学长，你谈过恋爱吗？”
“学长，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啊，温柔的？可爱的？还是活泼的？”
“学长，你更喜欢比你年龄小的还是比你年龄大的？”
季凡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但他没有挣开那只比自己小上一号的手。
阵雨止歇，余晖渐浓，他听到夏日限定的心跳频率，再一次响起。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