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橙到家以后就鼻涕流个不停,还一直在打喷嚏。不过因为这几天都在感冒,他也没放在心上,赶忙让郑阿姨带陈佳琪去冲个热水澡,把湿掉的衣服换掉。
陈佳琪其实没怎么淋到雨,比较严重的是她因为踢水而打湿的裤子。陆橙倒是发梢都湿润了,刚刚在出租车上不断有水珠往下掉,流进衣领里,衬衫紧紧贴着他的背。
彼时肖广惠和陈永正带陈与桥隔着落地窗看雨,时不时有雷鸣电闪,陈与桥看着天空,眼睛瞪大,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看陆橙回来了,他又把暴雨抛在脑后,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想要人抱。
陆橙避开儿子,怕他也着凉,朝肖广惠说:“妈妈,你抱小真过去。”
肖广惠把陈与桥抱起来,关切地看向陆橙:“怎么淋成这样?我刚刚还准备给京迟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陈与桥抱着奶奶的脖子,叫了几声妈妈,等陆橙看过来又小声地说:“妈妈,不,感冒,不!”
“没事。”陆橙朝陈与桥笑了一下,换上拖鞋,说话的鼻音有点重,“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应该一会儿就到家了。”
“那你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把头发擦干净。我叫郑阿姨给你煮点姜茶,别感冒又加重了。”肖广惠从他手中接过陈佳琪的书包,叮嘱道。
陆橙很快冲了个澡,把头发洗了。天气逐渐变热,他又把头发剪短了,吹起来也方便一些。
卧室的灯没打开,外面还在吹风下雨,一片漆黑。不过刚换上家居服,陆橙就仿佛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有些累了。他觉得困倦,头也有些钝痛,嗓子痒痒的,只想睡觉。
他搭着浴巾在床上睡了过去。
直到陈京迟到家。
陈佳琪正坐在沙发里捏着鼻子喝姜茶,看到他叫了一声“小叔”。陈与桥拿着个玩具小车心不在焉地玩,看到陈京迟回来赶忙丢下玩具向他跑去:“爸爸!”
陈京迟将孩子抱起来。小真捧着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发,长吁一口气:“爸爸,没淋雨!”
陈京迟很轻易就能理解自家儿子的意思,问道:“你妈妈淋雨了吗?”
“嗯!大!大雨!”陈与桥比画了一下,非常严肃。
肖广惠和陈永也点头:“你上去叫小橙下来吃点药。”
“我知道了。”陈京迟把小真放到沙发上,捏了下他的脸,“我去看看,你和佳琪姐姐在这里玩。”
之前肯定淋得全身都湿透了。
看到陆橙赤裸着双脚睡在床上,根本没有盖被子的时候,陈京迟就知道陈与桥为什么会这么担心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裤子堆在浴室门口,布料的颜色因为湿润变得更深。
陆橙的呼吸声很重,大半边脸埋在被子里,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陈京迟蹲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和额头,热得发烫。他皱了皱眉,掀开被子将陆橙裹紧。
“陆橙好像有点发烧。”陈京迟下楼找出医药箱,朝父母简短地说,“你们先吃饭,让阿姨给他煮点粥备着。”
“爸爸!水!”陈与桥拿了陆橙的杯子,咚咚咚跑去接了热水小心递给陈京迟。
“要不要找医生来看看?”肖广惠有些紧张,准备打电话。
“我先看看他烧到多少度。现在很晚了,你们先吃晚饭,不用担心。”陈京迟平静的语气一如既往有让人安心的效果。
他回到卧室,陆橙仍旧缩成一团,但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一只手搭在了被子外面。
陈京迟给他测了体温,38.5℃。不算很严重,男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现在外面狂风大作,暴雨来袭,根本不方便去医院,请诊所的医生来也要花不少时间。
“陆橙,小橙,醒一醒。”陈京迟拍了拍陆橙的肩膀,轻声叫道,“起来喝点水。”
“你回来了……”陆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陈京迟,说话时鼻音很重。
陈京迟揽着他靠在床头,把药放在手心喂他吞下去。陆橙的嘴唇干涩,甚至起了皮,碰到陈京迟干燥的手心。但他喝了两口水就不想再喝,窝在陈京迟怀里又快要睡过去。
“你想不想吃点东西?”陈京迟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
陆橙说不想,他抓住陈京迟的衣摆,似乎也不想陈京迟离开。他烧得厉害,陈京迟的体温相比之下又凉又舒服,叫他只想贴着。
陈京迟将被子拉上来盖好,任由陆橙紧抱着自己。
肖广惠端了晚饭上来,看向陈京迟怀里的陆橙:“小橙睡着啦?”
“嗯。”陈京迟点头,“您从衣柜里拿套他的睡衣出来,他流了好多汗,我一会儿给他换衣服。”
“欸!”肖广惠把衣服摆在床头,指了指南瓜粥,“你自己记得吃饭,一会儿也喂他吃点。有事就叫我们。”
陈京迟点头。他看见站在卧室门口的陈与桥和陈佳琪,两个小孩探头探脑的,一副想进来的模样。
陈京迟将食指放在嘴唇前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真也跟着“嘘”了一下,手指摆在鼻尖前面。父子俩顺利完成信息交换,达成共识:不要吵到陆橙睡觉。
肖广惠牵着陈与桥和陈佳琪下楼。陈京迟给陆橙贴上退热贴,又拧了温湿的毛巾帮他擦身子。陆橙半睡半醒,浑身没有力气,就这样看着陈京迟握着他的手,仔细地擦拭他的手心和手臂内侧。
他有一点苦恼,自己居然真的这么脆弱。果然是上了年纪吗,随便淋个雨都会发烧。
不过三十出头应该算正当壮年吧。
陆橙侧躺在床上。陈京迟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吃饭。他连这样的动作都是慢条斯理的,床头柜上台灯橘黄的光将他笼罩在温柔的阴影里。
陆橙睡睡醒醒,想起和这场大雨相似的那天。私立医院的大厅里也摆了几盏漂亮的高脚台灯,等候区还放着柔软的淡黄色沙发。玻璃窗外刮风下雨,树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时有残枝掉落。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插播暴雨黄色预警,雷声伴随着闪电落下。
他看见窗户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看不大清楚,只有一个轮廓,五官像被打湿了一样,落在玻璃上的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滴落。当然也看不见他的脸打了针以后的效果。
这是陆橙还在读大学时候的事情。
他是以超过录取线三十分的成绩进入专科学校的。这种事不多见,辅导员代表学校向他表达了很高的期望,鼓励他专升本,奖学金、助学金的名额同样先考虑他。陆橙之前没考虑这么多,他只是想离陈京迟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同时有一门技艺傍身不至于吃不上饭就好了。
不过这当然是好事,因为陆家并没有给他存上大学的基金,似乎早就认定了他考不上。奖学金几乎负担了他所有的学杂费,他只用赚些生活费就够了,甚至很多时候还有多出来的。
他在食堂帮过工,也在饭馆里打过下手,还参加了很多次志愿者活动。他想过去陈京迟学校附近兼职,但可能是首都大学勤工俭学的人也不少,机会一直没有轮到他。
大学里有很多完全不在乎理论课的学生,寝室也住不满,早早就出去同居了。陆橙或许能算是其中的另类,他上课从来不缺席,实践课、理论课,即使是完全听不懂的微积分基础课。因为他需要钱。而把成绩考好点居然成了最简单的方法,这让遇到陈京迟以前的陆橙听到会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吧。
而陆橙最喜欢上的是讲营养食谱的课,这仿佛是专门为了他科学减肥开的课程。他对“科学”有种奇怪的信赖,包括那些定理背后藏着的逻辑,可能是因为陈京迟让他觉得理性是一件很好的事。
有时候陆橙自己都会觉得很奇妙。
他那时住的是一楼的两人寝,但另一个人也很快加入在外租房的队伍,让他松了很大一口气,这意味着他能够单独使用套间的厕所和淋浴。
陆橙每天都让自己忙个不停。没有打工的时候就去操场跑步,或者跳绳,但还是没有打球,因为那得和那些男生交流。实在想陈京迟的话就坐三站地铁去蹲人,骑自行车在马路一边跟在他身后。
他们的实操课很多,需要组成小组,从购买食材到炒菜,分工合作。几个月下来小组成员也固定了。陆橙虽然话不多,不喜欢和人交流,但他做事很可靠,而且还是全校闻名的“学霸”,就他们那个小图书馆,常年去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保安都能眼熟。
其他人也喜欢拿这件事打趣他,但都是善意的玩笑,陆橙能感受得到。他不认为自己能交到朋友,但他打心底渴望他人的陪伴。
不知道是体力活干多了加上运动的缘故还是青春期后抽条,总之陆橙的减肥计划有了显著的效果。那些多余赘肉逐渐变薄,成为肌肉。就是脸看上去还是有些肉感。
陆橙知道整容还是听一个组里的同学聊天说到的。说是学校有个女生整容以后去给别人当二奶了。非常八卦,非常劲爆。关键陆橙确实在校园里见过故事的主角,长得确实好看,皮肤特别白,高鼻梁、瓜子脸,丰满的嘴唇上涂艳红色的口红,还喜欢穿低胸短摆的裙子。看上去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一大半男的都喜欢她。陆橙听到过不少诋毁她的话,但他觉得都是他们得不到所以才恶语相向,很没品。说实话,他有点羡慕对方。
“我还以为她天生就这么好看。”他没意识到自己喃喃把疑惑说出口了。
同组的女生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现在人多少都会整一点,微调一下,挺正常的。”
陆橙似懂非懂点头。原来如此。
这大概就是促使他跨进医美中心的原因之一。他不喜欢肉肉的自己,虽然到首都以后就没有人再用嘲笑的目光、语气评价他的外形,甚至有女孩向他表过白,但他还是无法面对自己。
他想得很简单,如果连他都不喜欢自己的样子,那他又怎么敢这样跑到陈京迟面前说“你能不能喜欢我”呢?
咨询了几家医院以后,陆橙选择了一家私立医美中心。要的钱虽然多了一些,但看上去很可靠。
医生和他定了四个疗程的瘦脸针,时间跨度说长也不算长。在陈京迟出国以后,他开始打针。那时候正处在毕业季,和学校有项目的公司外包了几个剧组的餐饮,陆橙跟着跑了几个影视基地,工作任务其实挺繁重,但他觉得有趣,给工作人员分发餐盒的时候还和几个很有名的演员有接触,傻乎乎地蹭了好几张大合照。
不过每当这种时刻,陆橙就想起陈京迟,就觉得他仍然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然后他就开始庆幸,还好陈京迟没去演戏,不然这世界上又得多出多少他的情敌啊!真是后怕!
注射最后一针是在春天。陆橙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春雨下得并不频繁,只是每次都来势汹汹。他从治疗室里出来以后就听到“唰唰”的雨声,浪潮一样前赴后继,最终被阻隔在医院的玻璃墙外。
他觉得脸有些痒,或许还有些红肿,但医生说这都是正常现象。就是之后几天得注意休养,最好只吃流食。这么几次下来,他对照顾自己也有了经验。
确实,瘦脸针效果明显,几个月下来那些残留在他脸上的“婴儿肥”都消失了。他还做了近视矫正的手术,他的度数本来就不高,现在更加不需要戴眼镜了。
他凑近玻璃,镜子反射出来的人已经完全和之前那个喜欢耷拉着肩膀、被人戏弄哄笑的胖子不同了。
或许,真的有一天,陈京迟在看向他的时候,也会有一点点觉得他好看吧?
严格来说,无论是近视手术、减肥还是瘦脸针,这些其实都不算整容。但陆橙对于“整容”有些主观上的依赖,他宁愿相信外力能够改变他,能够完成他所做不到的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因为你本身就很好啊?”这是程念有天坐在他旁边聊天时说的。
程念又一次被邱恩从从国外拎了回来。他总是离开,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在赌气,等邱恩从去找他。而邱恩从确实每一次都会去找他。愿者上钩,乐此不疲。
程念新戴了牙套,说话时有点大舌头,笑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两颗虎牙。他没骨头一样窝在沙发里,两条瘦长的腿搭在茶几上。他只比陈京迟矮一点,就是身上不长肉,说他骨瘦如柴听起来有点夸张,但和他在舞台上乱七八糟的哥特风格又很搭,越怪越漂亮。
那是陆橙第一次向别人说起整容的事。他也没想到程念会这样回答。毕竟无论怎么说,“整容”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吧。
“你很勇敢啊,想做什么就去做了。”程念伸了个懒腰,撑着脸看向陆橙,“你比我勇敢多了。所以陈京迟喜欢你。我可不敢像你追陈京迟那样追邱恩从……”
他没说出口的是,越来越少有人敢去接受另一个人全身心的投入。
从别人口中听到“陈京迟喜欢陆橙”, 很奇怪。陆橙到现在还没习惯,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手腕。
“我第一次见到陈京迟,还以为他会一直一个人。”程念接着说,“你懂吧,他就像那种最典型的独身主义者。”
陆橙似懂非懂。
肖广惠也说过类似的话。
谁家宝贝女儿不是宝贝,谁能受得了陈京迟那个性子?陈京迟再好再优秀,但谁都知道他不爱自己,就觉得好玩的时候玩一下,因此别人爱他也就是很浅很轻易地爱一下。两边都不该有怨言。没有谁会和陆橙一样,无条件地,偏要燃烧自己。
所以别人都不行。
程念斩钉截铁地说,做一个结论。
“所以陆橙你是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