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迟最开始按照陆橙设定的剧本走。他酒量很好,却假装迷糊地叫错名字。陆橙卑微渴求,他就平静地说陆橙“贱”,把陆橙干得流眼泪。他本来就不主动,只等对方来找他。
陆橙叫他名字的语气很独特,像在委屈,又像是偷来的。声音特别轻,把最后一个字拖长,比叫他昵称的人还要黏腻一点。
陈京迟确实比陆橙更早知道他的房子要拆迁。陆橙的地址是他从陆博唯那里得来的,在城市规划局的朋友说要拆迁说了两三个月,陆橙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每天笑着来给他送饭。
很难见到陆橙这样的人,如果能活在梦里,现实生活就没那么重要了。陈京迟觉得陆橙的爱太奇怪了,他以前没见到过示例,这是头一遭。
所以在陆橙急急忙忙把饭盒寄放在前台以后,袁宏载着陈京迟开车前往陆橙住的小区。
这也是袁宏第一次在陈京迟身上嗅到真实的八卦味道。
陈京迟跟陆橙上楼搬行李,近乎空掉的房间仍是陆橙无法割舍的东西。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只是一件老旧的家具,被陆橙固执地留在脑海里。
但那不是他。他想让陆橙知道真正的“陈京迟”是什么样的,这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定论的议题,交给陆橙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邀请陆橙住进自己的家里。不出所料,陆橙完全没有犹豫就高兴地答应了。
陆橙整理行李箱的时候,陈京迟无意间瞄到一张写了“痴情笨蛋陈京迟”的拍立得。照片里人影憧憧,根本分不清哪个背影是他。不过陆橙很快就将那些和他有关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这很有趣。陆橙爱了他这么长的时间,又能再爱他多久呢?
陈京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爱是什么?他像没见过冰块的小孩,要用舌头去舔一下,不知道是甜味还是腥味。血淋淋一片狼藉也算是甘甜吧。
肖广惠确实三不五时地会给陈京迟介绍对象,相亲市场上优秀的女孩不少,但她也知道这事儿完全勉强不来,尤其是在陈京迟小时候有心理医生说“京迟有可能没有爱人的能力”以后,这更成了她和陈永的心结。
他们只是希望陈京迟以后有人陪,他们能感受到陈京迟这么多年维持“正常”的努力。
孤独是痛苦的吧,小宝。他们试图和陈京迟谈论过这个问题。陈京迟那时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逐渐地,陆橙躺在他怀里,他能判断出什么样的呼吸是小心翼翼的假装,什么样又是熟睡。
陆橙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他有些无法忍受他继续穿陆博唯的衣服了。
那两条金鱼习惯了陈京迟的靠近,甚至不再害怕他喂食的手指。
桃桃是陈京迟父母养的小猫。陈京迟对动物没有偏好,但桃桃会来亲近他,他给它喂过食铲过屎,所以它相较于其他的动物就要重要很多。那他对陆橙可能也是这样的。他尝试分析。
可是邱恩从叫陆橙“小橙”也让他感到不舒服。程念搭着他的肩膀跳舞时笑了起来:“要是邱恩从也拿你家小朋友看你的眼神看我……”他的话说了一半就没再说,舞台上乐器的、机器的声音轰鸣淹过他的嘴唇。但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京迟意识到自己不只是想和陆橙做爱。他们可以不做,就只坐在彼此旁边,手臂贴着手臂。他给他吹头发,他们一起看电影玩游戏,笑笑点很低的节目。
笑。他的嘴唇并没有勾起很高的弧度,但他的心充盈着笑声,这些事情也很无聊,但他愿意去做,他想去做。他要抱着陆橙吻他的嘴,咬他的后颈,在他的大腿上留下一串牙印。他要把陆橙放在可以看得见的地方。
他不要剪开笼罩着他们的过去了,他不要冒哪怕一点让人痛的危险。他要他们就这样缠在一起,成为永远无法破开的死茧。
没有形状,没有姓名,没有祖先的庞然大物静静地、静静地在那里。*不去阻拦他跳进深渊。
他想要陆橙直接告诉他,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希望他不再去和别的女人见面,他希望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他希望可以留下来。
可这些都是他的猜测。
陈京迟没有体会过这样持续的感情,它烧灼他的鼻腔与喉咙。它和好奇源自同根,最终却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径。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它只让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陆橙,看到奇形怪状的伤疤布满陆橙的过去。怯懦的、自卑的、狡猾的陆橙引诱他。
如果陆橙不往前凑,他反而无法忍受。
不过陆橙从来不会让陈京迟失望。
陆橙在除夕夜拎着餐盒跑到陈京迟家门口,可怜巴巴地对他说:“新年快乐啊,陈京迟。”
像小球顺着耍杂技人的手一个个滚到地上,这样的戏法粗制滥造,但声音是愉悦的,弹起来,让陈京迟快乐。
是的。他觉得很快乐。
陈京迟炫耀似的领着陆橙在家人面前晃一圈,靠在他肩膀上,没手一样要他剥水果给自己吃。
陈京迟知道妈妈肯定察觉察觉到了陆橙对于他的意义。这就是他要的,他故意的。
他甚至想在陆橙身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挂一个牌子。
是我的,我的。
占有欲和欲望太过汹涌,陈京迟平生第一次要去压抑它们。非常陌生,且丑恶。他还是他吗?他越恶劣地想对陆橙施暴,表达出来就越是克制。
他觉得自己对陆橙的观察失去了往日的客观。他无法像对待以前的那些追求者一样对待陆橙,玩侦探游戏一样列举出他们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他的拥抱、亲吻都“有失公允”,他开始怀疑陆橙的爱,因为他没有见过恒久的激情。
他只记得妈妈颤抖着,看上去很害怕,却不断告诉他:“我们永远爱你,永远。”
他需要陆橙也永远爱他。
他开始着手去做戒指,套在陆橙脖子上宣示主权。
爱是什么?陈京迟还是不知道。他只能说他也害怕,虽然他的手并没有颤抖。
他喜欢和陆橙讲话,有很多东西对方并不懂,但会认真地去听,去看,去理解。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和别人长时间待在一块儿而不无聊,他可以盯着陆橙看一整天。
陆橙的睫毛,陆橙的耳垂,陆橙的嘴角。
陆橙发现他在看自己以后不好意思地转开又移回来的目光。
陆橙的肚皮,陆橙的膝盖,陆橙的脚背。
陆橙捂住他双眼的手。
小声地、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
陈京迟觉得自己多少该感谢一下纪梵。
尽管是一出乌龙,但纪梵告诉他“摄影机”先生就是陆橙。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痴汉,变态,恶心。
陈京迟开车跟在陆橙的电瓶车后面,他们开得很慢。陈京迟的手臂搭在车窗上,无意识地笑起来。
他觉得陆橙可爱。奇怪,但是很可爱。
怪不得总是答应陆博唯的要求,帮他们跑腿;怪不得老是坐在他身旁却一句话也不说;怪不得做那么多在其他人看来很超出常理的事情。
陆橙也不会爱人。他们是一样的。
陈京迟看着前面骑着电动车的青年,觉得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倘若要问陈京迟知道爱是什么了吗?他还是不知道。所以他以前不敢说。
但他现在知道他爱陆橙。他要先对陆橙说“我很爱你”以后才能继续成为“陈京迟”。
纪梵在陈与桥满月的时候才知道陆橙居然真的和陈京迟生了个孩子。他有些无语地发现自己当时那些阴暗的想法居然成了别人的红线。他不能理解陈京迟竟然喜欢上一个变态尾随者,但也逐渐明白自己不可能像陆橙那样抛弃一切去喜欢一个人。在潜意识里,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将自己、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尊严放在最前面,即使是爱人也终究是另一个个体。
可是让一颗冷漠的心察觉到爱需要足够热烈的感情,唤醒陈京迟的必然是剧烈的、猛烈的一击,是无法回头的勇气。
飞蛾扑火一样。沉默的火焰。这是没有生机的。
那我们就回到被点燃的时刻,回到你的茧里。那些看上去肮脏的、不堪的过去,都是我们的宝贝。
陈京迟搂紧陆橙,发烧的陆橙额头上还贴着退热贴,他枕在陈京迟肩头,看电视里的人在水上乐园冲关挑战,鼻音很重地说:“等夏天了我们也去水上公园吧?带小真一起。”
陈京迟说好,又说:“等你把身体养好。”
“我身体平时蛮好的!你也知道的……”陆橙心虚地反驳。
陈京迟不置可否。
陆橙又想了一下,想到电影里的场景,觉得有点可惜,小声地申请:“我果然还是应该和你一起淋一次雨才对。”
陈京迟摸了摸陆橙的头发,默契地明白他的意思,无声笑了一下,从谏如流。
“嗯。”
我们会经历所有的一切,只要有你。
只有你。
*摘自王央乐翻译的Felix Grande《宇宙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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