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钰第一次见到盛煊, 是在盛家的客厅,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盛夫人身后,忽然听到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他抬眼望去, 看到了一个穿着深灰色学生制服的少年,身材修长高挑, 五官英俊清贵。
盛煊主动朝他笑了笑。
“是可钰吗?”
俞可钰很紧张, 两只手攥在一起, 他下意识望向盛夫人的身影, 没有立即回答。
那年俞可钰十岁,盛煊十二岁。
盛夫人把他的房间安排在盛煊隔壁。
刚进房间,俞可钰就听到盛部长在走廊上对盛夫人说:“阿煊快分化了,两个孩子住这么近,会不会不好?”
“到时候再说吧,如果阿煊分化成alpha了, 就让小俞住到楼下。”
俞可钰听到了对话,心里猛地一沉。
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涌了上来。
寄人篱下的滋味从刚开始就不好过, 他一直抓着自己的行李包, 不敢随便放下。
他很清楚, 这里不是他的家。
父亲因为实验室爆炸意外去世, 母亲受到刺激导致精神失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俞可钰还记得那是圣诞节的前几天, 他正在教室里上物理课,老师快步走到班级门口, 招手让他出去, 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后来他的人生忽然变得支离破碎, 有很多陌生人挤在他家楼下, 说要采访他, 不停地问他父亲去世的细节,他只能哭着说不知道,然后躲进卧室。
最后是盛夫人制止了骚乱。
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走到俞可钰面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可钰,你愿不愿意住到阿姨家?阿姨替你爸爸妈妈照顾你。”
俞可钰慢吞吞抬起头,看到一张很柔美的脸,盛煊很像他母亲,表情和神态都有种看着就让人忍不住靠近的平和,如沐春风。
虽然他长大之后才发现人心险恶。
长大之后他才明白,收养一个可怜孩子远比做十次慈善的效果来得更加显著。
不管盛夫人带俞可钰回家的初衷是什么,总之俞可钰现在不再孤苦无依。
他住进奢华的房子,和盛煊、霍司承这样的人成为儿时玩伴,进入最好的小学读书。
他喊盛煊的父母“盛叔叔”“乔阿姨”。
喊盛煊“哥哥”。
盛夫人好像总是很忙,她帮俞可钰安排好很多,但无暇关心他。俞可钰只能自己收拾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放进衣柜。
“这个杯子送给你。”
温润的声音打破安静。
俞可钰抬起头,看到盛煊站在门口。
盛煊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马克杯,上面印着一只黑色线条的小熊,他说:“这是我前几天才买的,还没用过,送给你吧。”
杯子的手柄上还挂着一串标签,看起来确实是新买的,还没用过。
俞可钰依然很拘谨,一看到盛煊,他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不管是盛煊还是盛家,都是俞可钰平时接触不到的人物,他怕自己做错事,只能局促地把手藏在身后。
盛煊将杯子放在书桌上,叮嘱道:“这个房间属于你,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
盛煊此时很有哥哥的样子,作为这个房子里唯一的同龄人,俞可钰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依赖,盛煊转身离开时,俞可钰往前迈了一步。盛煊余光扫到,回头问他:“怎么了?”
俞可钰又低下头,“没、没有。”
当天晚上,俞可钰有了新的校服、新书包,还有一个银制的姓名牌。
上面写着:【联盟共和小学 俞可钰】
这个名字有点陌生。
俞可钰用指腹摩挲着自己的名字。
盛夫人走过来,她刚忙完工作,看上去很疲惫,眼神里也没有之前的温婉柔美。
“还适应吗?”盛夫人问。
俞可钰只能点头。
“不要害怕,可钰,就把这里当家吧。”
俞可钰怔怔地望着盛夫人,他很难在盛夫人的脸上找到母亲的慈爱,盛夫人是联盟金融时报的主编,每天忙着俞可钰搞不懂的东西,她雷厉风行,早出晚归。
其实俞可钰很想他的妈妈,但他妈妈生病了,精神失常了,住在精神医院里,关在小房间里,每次看见他都要发狂。
其实……俞可钰一点也不是适应这里。
这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所有人都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他很想远在赭石基地的家,也很想妈妈。他才十岁,是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
但他很乖,所以一声不吭。
盛夫人离开时,他站起来,礼貌地说:“乔阿姨,晚安。”
盛夫人朝他笑了笑。
第二天,盛夫人带着俞可钰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上车时俞可钰频频望向盛煊。
“哥哥坐另外一辆车。”盛夫人说。
俞可钰于是低下头,但车子发动前,车窗忽然被人敲了敲,俞可钰一转头就看到盛煊。
十二岁的盛煊已经有了点大孩子的模样,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可靠。
盛煊把围巾和书包抓在手里,等车窗降下来,他说:“妈,我和你们一起坐这辆车。”
俞可钰的眸子倏然亮了。
盛夫人说:“怎么了?”
“没什么,反正在一个学校,没必要分两辆车去。”盛煊说着就坐进来,他和俞可钰一起坐在后排,放下书包和围巾后,他看了俞可钰一眼,说:“把安全带系上。”
俞可钰眼神发懵。
盛煊于是伸手,经过俞可钰的身前,拽过安全带,按进俞可钰腿边的插销里。
动作自然,又有几分亲近。
“咔哒”一声,安全带扣上了。
俞可钰的心脏也跟着“咔哒”一声。
哥哥,阿煊哥哥。
他在心里轻轻唤道,不敢发出声音。
车子稳稳当当地向学校方向开,窗外的一切都很陌生,不管是高楼大厦还是琳琅商铺,都比赭石基地更为发达。俞可钰感到坐立难安,但因为盛煊在他身边,他就没那么怕。
到了学校,他和盛煊就要分开了,因为盛煊是班长,要早一点到班级。
俞可钰呆呆地望着盛煊的背影,不免失落,他以为盛煊会叮嘱他几句。
就像送杯子时那样。
盛煊的身影消失在高年级教学楼的长长走廊里,填完身份信息的盛夫人牵住俞可钰的手,迈步往前,“可钰,看什么呢?走吧,班主任来接你了。”
俞可钰被盛夫人安排在四年级二班,听说是个师资力量很好的班级,老师都很出名。
俞可钰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
他放下书包,遵循老师的引导,乖乖走到台前,向大家做自我介绍。
他并不是很放得开,低着头,眼神不敢直视前方,声音也怯生生的。
老师说:“可钰,声音大一点。”
俞可钰望向老师身后的盛夫人,盛夫人刚接到助理发来的紧急消息,眉头紧皱,
这可把俞可钰吓得喉咙一梗,差点说不出话来,他慌乱地放大声音。
“我叫俞可钰,我叫……俞可钰……”
声音越来越虚,越来越小。
一次失败的自我介绍,老师打了个圆场,对盛夫人说:“孩子很腼腆很乖巧。”
盛夫人笑了笑,说:“周老师,麻烦您了。”
“您客气了。”
俞可钰沮丧地走下去,坐回位置。
盛夫人离开之后,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忽然开始掉眼泪,他抽泣得很小声,肩膀都没怎么抖动,所以也没人发现。
来到盛家,他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利。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来。
他宁愿在妈妈的病房外面打个地铺,这样好歹不算“孤儿”。
他把袖子都哭湿了。
过了好久,同桌才发现异样,于是给他递来一个西瓜糖,俞可钰把糖含进嘴里,甜津津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他的情绪才逐渐由阴转晴,一下课,他就问同桌:“六年级在哪里?”
同桌指了一个方向。
俞可钰连忙跑出去,课间二十分钟,他顺着楼梯转角的索引栏迅速往下跑。
越是陌生的环境,他就越想要看到盛煊。
好像看到哥哥,他的心才安定。
明明他和盛煊也才认识两天。
联盟共和小学实在太大,俞可钰在里面兜了两次圈子,才找到六年所在的楼层。
他忘了问盛煊是几班的,只能一间间找。
好不容易,才在最中间的班级里看到盛煊的身影。
盛煊坐在偏后排的位置,他坐姿端直,时常有人走过来和他说话,他会笑着回答。
俞可钰想喊他,又不敢。
他都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
可能……他对哥哥产生了依赖,他想要哥哥保护他,但盛煊并不是他真正的哥哥。
就像他不想来盛家一样,也许盛煊根本不想要他这个弟弟。
俞可钰尝试着挥了挥手,盛煊没有看到。
“哥哥……”他小声说。
高年级的学生们来来往往,明明只差两岁,他们的个子却比俞可钰高很多。俞可钰又开始觉得害怕了,只能一个人往回走。
刚走到楼下,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俞可钰!”
俞可钰愣住,一转身看到盛煊。
盛煊急匆匆从二楼转角出走下来,看到形单影只的俞可钰,问:“你迷路了吗?”
“我……”俞可钰呆呆地望着盛煊。
盛煊比俞可钰高半个头,他看着俞可钰的表情,很快就猜出来,“你来找我?”
俞可钰低下头。
“来新学校你有点害怕,是不是?”
俞可钰心里泛起委屈,但他不想表现出来,只摇摇头,说:“不怕。”
有半分钟的沉默,俞可钰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盛煊说话,正准备离开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一只修长的手,比他大一点。
“走吧,我带你回教室。”
俞可钰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盛煊主动俯身靠近牵住了俞可钰的手,然后把他带着往四年级教学部走。
一月的温度陡降到零下,寒风料峭刺骨,但此时此刻,俞可钰不觉得冷。
其实盛煊不是一个熟络的人,因为优越的家境,以及埋身于金钱堆的父母,大多数时候,盛煊看起来都有些疏离。只是他和霍司承这样性格的人常年在一起,衬得他和善一些。
俞可钰不懂盛煊的家境,不懂什么是生性疏离。他只知道,十岁这年的冬天,因为阿煊哥哥的出现,变得没那么冷了。
他还是只敢在心里喊:哥哥。
盛煊把俞可钰带到四年级二班,看着他走进教室,然后朝他笑了笑。
同学们都问,哇,那是你哥哥吗?
俞可钰终于露出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说:“是!是我哥哥。”
这天过后,盛煊大概是同情心泛滥,他开始接纳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他会跨越一个教学楼,把零食拿给俞可钰吃。还会在校门口等俞可钰放学,和他一起上车。
盛部长和盛夫人每天忙于工作,根本没时间关心俞可钰,盛煊接过这个任务。
他还带着俞可钰回了一趟赭石基地,去看望俞可钰的母亲。到精神病院的时候,俞可钰的母亲刚打了安定针,睡得正沉,俞可钰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握了握母亲的手。
盛煊觉得俞可钰好可怜。
变成无人看管的孤儿很可怜,来到盛家也可怜,所以回去之后,他对俞可钰更好了些。
这就搞得俞可钰现在非常依赖盛煊,几乎变成了盛煊的小尾巴。
盛煊喜欢吃的,他就吃,盛煊不喜欢吃的,他也不吃。
盛煊喜欢打篮球,他也学着打。
总之不管盛煊做什么,他都跟在盛煊后面,寸步不离。
那阵子连霍司承都笑话他,说他是盛煊的小跟班。他一点都不恼,还很骄傲。
直到盛煊生日那天。
那天,盛煊真正的弟弟来了。
是盛煊的堂弟,叫盛鸣安,他一来就冲上来抱住盛煊,兴奋地说:“哥,我好想你。”
盛煊揽住他,“你最近赛车练得怎么样?”
“我后天参加少年组比赛。”
“嚯,进步这么大。”
“那必须的,”盛鸣安笑着说:“猜猜看,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
“什么?”
“威尔签名款的篮球哦,这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我爸好不容易拿到的。”盛鸣安挑了下眉,把礼物拿出来,“怎么样?喜欢不?”
一旁的俞可钰僵在原地。
他精心准备的、藏在外套里的礼物,在这样的对比下,简直拿不出手了。
而且盛鸣安一声声的“哥”,在他听来非常刺耳,他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十岁的俞可钰清晰地认识到,其实他和盛煊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盛夫人一时冲动的善心,盛煊对他好,也是出于善心。
他好羡慕盛鸣安。
他也想做盛煊的弟弟。
因为和盛鸣安谈篮球谈得热烈,盛煊一时没注意到俞可钰的失落。
失去了盛煊的关注,俞可钰在这个房子里显得很孤单,格格不入,大家都不认识他,即使认识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种时候他尤其想念爸爸妈妈。
他一个人走出去。
别墅后面有一片草地,草地最北边有一处半人高的隆起的土坡,俞可钰喜欢躲在后面。
他一直待到天黑,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刚要起身。
“我找了你半天。”
俞可钰整个人都僵住了。
来人是盛煊。
他今天穿着盛夫人特意为他定制的黑色小西装,看起来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俞可钰慌忙起身,怯怯地避开盛煊的眼神,问:“对不起,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你不来,我怎么吹蜡烛?”
俞可钰没听懂。
“第一块蛋糕要给你啊。”
俞可钰眼神里有些愕然:“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啊,不给你给谁?”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喜欢写这种酸涩文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