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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酒逢知己

杀死野猫 夏六愚 4533 2024-06-17 00:25:30

范小西去药室拿药,任南野先回了病房却不见康泽身影。

“康泽人呢?”任南野左右看了一圈。

“走了。”宋玉风淡声说。

任南野漫不经心地哦了声,嘀咕道:“不是说好我送他么。”

不过任南野也没怎么在意,转身摆弄起扛回来的那架手臂康复训练器,撕掉泡沫包装,“医生说后天就能出院了,但接下来你要好好训练,不然肌肉萎缩就麻烦了……”

任南野自顾自说着医生交代他的话,宋玉风一句也没听进去,目光温柔地在他身躯上萦绕,无形中绘出一个宇宙,将任南野纳入其中。

“任南野,”宋玉风打断了他的话。

“嗯?”任南野回首,像是没听清地皱了皱鼻子。

宋玉风拍了下床边,柔声说:“过来。”

任南野顿了下,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人才到身前,就被宋玉风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揽进了怀里。

“别动,”宋玉风埋首进他颈窝,深深地嗅他的味道,“抱一下。”

抱住他,宋玉风霎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场绵长的梦境。

童年旧事像一颗小石子,在宋玉风历来平静的心湖惊起了涟漪,尽管他很少为什么人事物所触动,想起任南野浑身的旧伤,宋玉风就生出一股冲动,他现在就想把自己那点并不饱满、少得可怜,却是全部的感情搁去他手里。

明艳的、赤裸的,悉数奉献于他。

“耍流氓啊你。”

任南野装模作样地挣了两下,他发现宋玉风真的抱得很紧很紧,像小孩子抱住心爱之物,不讲理的稚气。

“宋主任,您今年贵庚?”任南野轻笑着,打趣道。

“我三岁,”说着,宋玉风又紧了紧手臂,勒得任南野的后背有些发疼。

鼻尖环绕着宋玉风独有的玫瑰和沉香,这几日他用药频繁,还夹杂着一点淡如草木的药香。

任南野发现,他竟然是迷恋宋玉风的怀抱的,两颗心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熨帖在一起,共享一段相同频率的振动,拥抱是一件远比接吻和上床更亲密的事。

“你怎么了,”任南野嗓音有些轻颤,“……抱我抱这么紧。”

“任南野,”宋玉风轻声唤他名字,并不多说什么。

任南野的侧脸就在他唇边,这时被落日余晖染上了最后一抹注脚。

宋玉风转头,想吻一吻他鬓边的暮色,可是他却舍不得。

“老大,我拿了新药哎我去——”范小西瞪大眼睛,拿药的手还举在半空中。

任南野回过神,推开宋玉风,整理了一下蹭乱的衣襟。

宋玉风似乎没抱过瘾,他幽幽地剜了范小西一眼。

“老大,我我我……”

虽然男人和男人拥抱不算什么稀奇事,但范小西老觉得自己破坏了屋里的气氛,尤其他快被宋玉风那一记眼神杀瞪得石化了。

“说话别结巴,瞧着傻,”宋玉风没事人一样躺回去,拿过遥控开了电视。

晚间七点档,各大官媒都在铺天盖地报道梦马的新闻。

“梦马的案子怎么样了?”宋玉风问。

提到正事,范小西微敛神色,“后天早上九点,省高院就会公开判决结果了。”

住院养伤这段时间宋玉风也没搁置电视台的事,他带伤办公,亲自上阵,审片,定主题。

《今日聚焦》开播当日一炮而红,梦马作为一家颇有名气的造星公司,背地里干的都是龌龊勾当,更别提里头牵连的那些大人物,新闻一经爆料,媒体圈引起了掀然大波,热搜榜挂了三天三夜,甚至惊动了省政。

官媒及时发布通告,称其第一时间成立调查组,对梦马案件展开全面调查,彻底查明事实真相,对有关违法犯罪的行为严惩不贷,对有关人员严肃追责。

出院那天,李白和范小西开车来接人,车子刚驶出医院大门,范小西就激动得大呼小叫。

“有了有了,判决结果出来了,”范小西手忙脚乱的打开视频,开了扬声器。

“几经查处,本院宣判雷鸿以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的组织罪,贩毒罪、行贿罪、诈骗罪等10项罪名数罪并罚,决定判处死缓,缓刑一年执行;Z市武康区公安局副局长陈舟利用职务之便,索取、非法收受相关财务,折合人民币1178万元。本院认为,被告人陈舟的行为以受贿罪、贪污罪、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依法应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7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并处罚人民币200万元,违法所得依法追缴……”

经过终极审判,雷鸿背后涉及的13名干部官员全员落网,获刑2年到10年不等,参与梦马牵头的桃色交易活动的人员,同时也是受害人,统统获刑5年到15年不等。

一案两判。

“操,这怎么判的,”范小西扯着嗓子骂,“太他妈不公平了。”

任南野脸色铁青,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颤,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

范小西和李白还在骂骂咧咧,你一言我一句,他们质疑司法公正,痛心媒体人差点丢了性命却换来这么荒诞的结局。

任南野不争辩不批判甚至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明白能争取到如今的局面并不容易,抛开里头的利益集团不谈,单说涉案的高官,倘若追溯源头,说不定还会牵扯出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人物。

这些事不能细想,都是人血馒头。

“老大,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您和野哥差点连命都没了,这些人倒好,坐个两三年出来,他妈的还有多少荣华富贵等着,”范小西正义之心熊熊燃烧,煎得他里外都难受。

宋玉风没回答,瞥了眼后视镜。

任南野就这么坐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须臾,宋玉风转头对开车的李白说:“先不回了,去珈蓝寺。”

“啊??”李白一时没明白宋主任的脑回路。

宋玉风补充道,“走香樟路吧,那边不堵车。”

李白哦了声,默默调转车头。

他是聪明人,发现此时的气氛不太对劲,便没再和范小西讨论案情,车子走出一段路,发现没人搭理自己,范小西也逐渐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车子到了地方。

范小西精神萎靡,垂头丧气地摇下车窗:“老大,我就不去了,后备箱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呢。”

“对啊,”李白也附议,“要不我和范老师先去‘卸货’,晚点再来接你俩。”

宋玉风点头,不一会儿,轿车扬尘而去。

“来这儿做什么?”此时已是下午,任南野左右环视一圈。

“不做什么,”宋玉风特意加重了那个做字,整个句子就浮了绮丽。不过一瞬,他又恢复常色:“随便走走吧,散散心。”

珈蓝寺是一座百年古刹,外观破旧,地处于Z市的最高山脉,平时没多少人来烧香求佛,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地方偏僻,寺里一年四季的香火都不算鼎盛。

现在是春天,时令一到,台阶上长了一排野生的玉兰花,花枝从墙头攀延出来。

斑驳的朱墙下站着一个卖唱的流浪歌手,飘逸长发被疾风吹得乱糟糟的,周围没什么人,但他还是闭着眼在唱。

宋玉风买了两张门票,见寺门口有小摊贩卖香火,他走到店门前,“要一把紫檀香和一对烛火。”

“四十块,”摊贩老板收了钱,挑好一沓香火和红烛,将塑料袋里往外递,见宋玉风盯着那流浪歌手,笑道:“那兄弟来这儿唱了一个多星期了,估计是音箱质量不好,我老听不清唱什么。您拿好,慢走了您。”

任南野站在石阶上听着那旋律,意外地听清了词。

“也曾痴心妄想,

到人间闯一闯,

走遍千万山,淌过胭脂河,

梵钟再响,

唤一声苦海回头客,”

世间名利,

少年一梦,

转瞬皆空。”

寺庙廊下的飞檐挂着四角风铃,风一过,寂寥而低沉的回声飘荡在古刹的每一个角落。

“拜一拜,不然菩萨该有意见了,”宋玉风抽出三根香给他,玩笑道。

“神佛还会跟人计较?”任南野侧眸看他。

“不好说。”宋玉风道。

任南野摇头轻笑,有点无措的将香烛拿在手里,他问,“这个……怎么弄来着。”

“我教你,”宋玉风走到他身后,握住他右手,“先把香点燃,拜的时候跟眉毛齐平或者举过头顶,如果有愿望的话就要跪下。”

“佛能听懂吗?”任南野偏头,两人看起来像耳鬓厮磨。

“不知道,也许吧。”点燃香烛,宋玉风侧身让开位置。

宝殿内的释迦牟尼法相镀了一层金,有些斑驳凋落,任南野看着三尺之上的神明,心中无愿也无求。

他躬身拜了三拜,始终没有在蒲团上跪下来,“我出去等你。”

寺庙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宋玉风转头,看了眼被笼罩在雾中的任南野,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不那么真实。

宋玉风在蒲团上跪下,他这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在乎的人和事,但他看到任南野孤独的背影,他第一次生出贪念,向神明讨要了一个愿望。

“你许愿了?”任南野余光中看见里头那人在蒲团上跪下,磕头的时候按他所说那样,掌心朝上,拜了三次。

“嗯,”殿门外边的左下角有个垃圾桶,宋玉风把手里的塑料袋裹紧,顺手丢了。

“什么愿望?”任南野跨过台阶下楼。

“不能说,”宋玉风勾起嘴角,卖了个小关子,“说了就不灵了。”

主殿正前方种了一棵菩提树,有两个僧人在树下打坐修行,阳光透过树冠漏下来,仿佛在他们身上撒上了一层佛性、悲悯的金光。

在殿门口散漫地站了片刻,任南野心里奇异地被宁静填满,容不下一丝喧嚣和那点失落。

“接下来去哪儿?”

“带你去看看这座城市。”

走了三四步,宋玉风到底没忍住,他拖住了任南野的手。

万千菩萨和诸天神佛就在他们身后望着,宋玉风没说话,任南野也没挣脱,他和他并肩一步一步登上长阶。

古庙修了一条长入云雾的阶梯,开车绕山间公路二十分钟左右能抵达,但若是走路,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两人到达山顶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山顶风大,吹得人发梢凌乱,不过这里确实如宋玉风所说,能俯瞰整座城市。

跨过安全铁栏,两人坐去了石阶上。

脚底是万丈深渊,头顶最后一抹余晖坠落,星辰织罗布网,画出了一片又一片细碎的星点。

这样静默的时刻过了很久很久,任南野低头,拿过一瓶黑啤,咔一声拉开了易拉环。

这是刚才在路上买的,登顶的路偶尔有凉亭,走过第三个的凉亭时竟然有小摊贩卖烤串和啤酒,任南野掏钱买了四瓶。

“来一瓶?”任南野刚举到宋玉风面前,又兀自低笑,“我忘了,你伤还没好,不该喝酒的。”

谁知宋玉风错过他的手臂,轻巧拿过,“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陪你。”

说罢,碰了下任南野腿边的易拉罐,仰头灌了一口。

舌尖泛起酸苦的涩味,宋玉风始终不习惯黑啤的味道,但任南野喜欢,他便想着,也许可以试试。

任南野侧头看他,他仰颈时喉结突出,脖颈到侧脸那一段弧度浸融在月色里。到这里为止,宋玉风给与的一切都很妥帖,漫无目地的游走,不动声色的陪伴,还有那口“我陪你”的冷酒。

“梦马的案子到此为止,你已经做了一个记者该做的,”宋玉风眺望远方,“够了。”

“我明白,”任南野捏着易拉罐,瓶子两侧掐得凹陷。

“很失望吗?”宋玉风侧首。

任南野耸耸肩,“一点点,”半晌后,他又说:“不过记者这行就是这样了。”

对啊,还能怎么样呢。

他并不期待有人能理解他的失落,虽然年少时有过渴望,但当他终于长成了沉默的大人,却觉得风牛马不相及最好。

“你知道我师傅是周烟乔,但汶川那年的事,我还没跟你讲过吧,”宋玉风转着易拉罐,像在玩儿。

任南野抬首,摇了摇头。

“当时全国的媒体和志愿者都在往汶川跑,大震之后有余震,我们是14号以后才去的。运气不好,还是碰上了,”宋玉风语速缓慢,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车子被堵在半路,山体滑坡,掉下来几块大石头,最后那一刻我师傅推了我一把,他却没来得及……”

那次一共去了四个人,除了宋玉风,都被泥沙埋了。

他记得血的味儿,铺天盖地的淹没了他,记得比他小2岁的摄像朝他伸出手,绝望地喊着救我……

余震停下以后,宋玉风游魂似的跪在废墟上,用手刨着那些泥沙和石块,他挖了好久,可他搬不动,连师傅和同伴的尸体都没能找到。

呼吸徒然重了些,那些躲藏在时光长河里的画面,宋玉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今夜回想起来,每一帧竟清晰地像在眼前重映。

肩膀覆过来一只手,是任南野。像哄婴儿一样拍着他。

“没事……”宋玉风压了下呼吸。

他跳过了一些血淋淋的隐情,继续:“还是赶到了现场,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我记得很多志愿者都是年轻人,有些是大学生。我拍了很多抢救的照片,医生、护士、警察、消防员,还有当时汶川的样子……”

“后来呢?”任南野喝了一口酸涩的啤酒。

“回来以后,台里做了地震的专题报道,只是三个小时后,新闻就被下架了,”天色暗沉,看不清宋玉风脸上的表情。

周烟乔搭上了性命的新闻,只有三个小时。

“为什么?”任南野凝眉。

“我送审的片子是原片,没有经过任何剪辑,”宋玉风说:“当时的台长叫孙国辉,看完以后他沉默了很久,签了字。”

“播出后引发了负面舆论,电视台的热线快被打爆了,”宋玉风说:“上头跟着发函,要求台里尽快整改。”

任南野问他:“那你呢,失望吗?”

“有过。”

“失望过,”宋玉风说:“但这很正常。”

任南野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

宋玉风看着他的侧颜,顿了顿又说:“你还是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计缘由不问后果。”

“可以吗?”

“当然。”

即便成为这个世界的俘虏,仍然可以选择呐喊过的灭亡或悲鸣而死的沉默。

“宋玉风。”

任南野安静地坐着,嗓音有些干涩嘶哑,声音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说这个世界会好吗?”

“不会,”宋玉风顿了片刻,“但也不会更坏了。”

任南野没再说话,他垂首,眸底映上了点缀在夜空中的灯火。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座城市的模样,街道车水马龙,光邂逅了霓虹,生出一片绵延斑斓。城市每天都会发生无数起悲欢离合,它高高在上,永远静默如迷。

气氛静谧,只有风声。

他们就这样,肩并着肩,几乎在山顶坐了一整夜。

隔天的天气不太好,太阳藏匿在厚实的云层里,山间起了浓厚的雾霭,将一切都遮掩得影影绰绰。

吹了一夜冷风,任南野手脚冰冷,他撑住铁栏往外一纵,在原地蹦了好几下。

任南野看了眼手机,“都已经六点了,回去吧。你伤还没好呢,别感冒了。”

“嗯,”宋玉风点头,正打算起身,发现胳膊疼得厉害,不明显地皱了下眉。

任南野使劲搓了搓手,没那么凉了才伸到宋玉风跟前,“手给我。”

他提醒道:“一栏杆都是霜,你小心脚底打滑。”

宋玉风伸出了手。

指尖和指尖碰上的那一刻,朝阳的第一道光破云而出,冲破桎梏,像利剑一般闯入他眼睛的暗房。

“任南野,”宋玉风站在风声猎猎中喊他的名字,“回头。”

任南野回首,额前的碎发凌乱,稀薄晨光把他的眼睛染成了金色。

“出太阳了。”宋玉风朝他一笑。

早安。

作者感言

夏六愚

夏六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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