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渔已经没有疑问了, 她把前倾的身体往后靠,目光转向正在记录的霁恣青,示意轮到他了。
霁恣青把写满了文字的笔记本递给夏渔。
夏渔提笔准备写字, 她看向已经写了几页纸的内容, 一些是她和沈陆亭的对话, 一些是霁恣青的批注。
他的字很飘逸, 龙飞凤舞, 和他性格差不多。
霁恣青其实并不需要问问题, 毕竟刚才的对话已经将沈陆亭的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通过你们的对话,我大致掌握了沈同学的心理。”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陆亭截住了他的话头:“打扰一下,我和你应该同龄,我不觉得你有资格成为我的老师。”
“这只是我的口头习惯。”
“请稍微改一下这个习惯, 只有自认为了不起的人才会喜欢好为人师。”
“哦呀。”
霁恣青是个善于听取意见的好老师,他从善如流地改口:“那这位沈姓犯罪嫌疑人, 你一定很自卑吧?”
沈姓犯罪嫌疑人的礼节让他没有发出嗤笑声:“霁专家用自卑来形容我稍显可笑。”
夏渔也觉得不对, 没有比沈陆亭还自信的人了, 他总以为他能掌控全局, 自信得可怕。
被否认,霁恣青并不恼怒, 他继续说下去:“目前为止, 无条件对你好的两个人都被你害死了, 看他们傻傻地相信你,你一定很兴奋吧?”
沈陆亭什么都没付出, 申小宝和尹秀丽这两人也信赖他、帮助他。也不是什么都没付出, 他付出了算计。
“你应该回过你原本的家,可惜把你卖了的家人完全不记得你了, 你彻底扭曲,”
“因为你自卑,所以你很羡慕申小宝,觉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这种嫉妒让你选择杀死申小宝取而代之,仿佛这样你就拥有了爱。”
“这么扭曲?”话太多了,夏渔只抓住了关键词,“原来你自卑啊。”
沈陆亭不认:“只是这位霁专家单方面的想法。”
霁恣青摇头:“除此之外,这么多年过去,尹秀丽依旧对申小宝念念不忘,你更加嫉妒。再加上你发现了她的才能,因而选择接近她。”
“同时你缺乏安全感,不能对所有人说实话,你总觉得会有人像你对申小宝一样对你,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维护自己的自信,你会把自己包装成运筹帷幄的形象。”
沈陆亭自己是这样的人,以己度人觉得其他人会背叛或者欺骗他,所以他死守各种秘密,不愿意让他人发觉。
“让我想想看,你选择跳槽也是因为缺少自信和安全感吧?”
“霁专家,你很适合编小说。”
即使被人戳中内心,沈陆亭的心态依旧很好,他稍显轻蔑地抬下巴:“像你这样的人,似乎总是喜欢用浅薄的心理学给他人下定义,众人皆醉我独醒地自以为看破社会的黑暗与人性的不堪。”
“你很傲慢。”
“但是你没有反驳我的话。”
被对方反过来说了一通,霁恣青并不在意,他不否认自己的傲慢,甚至引以为豪。
他笑眯眯地说出重点:“因为缺爱,所以在发现小艾琳拼了命救你的时候,你才会有所触动——我姑且称之为吊桥效应。真可怜,居然仅仅因为有人救你而喜欢上对方。”
“可能你想的是只有她没有透过任何身份看待你,看到的只有你这个人,且是唯一一个在发现你真面目后还愿意救你的人吧。”
“可是无条件对你好的人你选择害死,讨厌你恨不得你身败名裂去死的人你却选择喜欢……”
霁恣青总结:“可悲。”
这段话有点绕口,夏渔转了半天没听懂,她只好满脑袋问号:“啊?他喜欢谁?”
“……”
很难说哪句话对他的杀伤力最大。
沈陆亭回头看池卦:“池警官,我认为霁专家对我的人格造成了一定的侮辱,我申请结束访问。”
池卦犹豫地看向霁恣青。
“我以为你会感谢我。”霁恣青故作难过,“难为我把她带过来,让你能够充分地倾诉内心。以后你再想要这种机会就少了哦,毕竟人会越来越多。”
沈陆亭在心里“呵呵”两声:“我衷心地祝愿霁专家也会有进来的机会。”
“那就要让你失望了。”
霁恣青毫不在意,他将手搭在夏渔的肩膀上:“来,小艾琳,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沈姓犯罪嫌疑人说?”
居然还有结束语吗?
夏渔想了想,眼神仿佛宣誓般坚定:“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死立执的。”
“……池警官,我申请回去。”
*
从看守所里出来,夏渔感叹万分,原来沈陆亭是这样的人,完全没想到。
原本以为他是个该死的自大狂,现在她觉得他是个该死的自卑人。
“霁教授,你要回学校还是回家?”夏渔殷勤地问。
如果他选择回家的话,她可以趁机提出去他家坐坐,到时候疯狂调查。
可惜霁恣青不懂她的心,他选择了回学校,他要梳理一下刚才得到的信息。
夏渔只能遗憾地目送他进入学校。
她立马拿出手机,拜托学姐关注一下霁恣青。宋闻璟她不太放心,还是学姐比较靠谱。
司梦寒果然很可靠,她问都没问就同意了,表示一定会注视着霁教授的一举一动,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夏渔抽空看了一下群消息,没有内容。再看其他联系人给她发的消息。
裴晏初持之以恒地每天三次都给她发消息,她一次没回都没能打消他的热情。
想着要给他当导游,再加上他异样的热情,夏渔勉为其难地回了一个表情包。
谢执也给她发了消息,他拍了一张连亦白的图,说他把这个人带去公司干活了。
配图是连亦白疯狂计算的抓拍。
夏渔无所谓,毕竟这人她不熟,单纯是因为他没朋友她才收留他。
他住她家总要付出点劳动力。
她再去看段淞墨发的内容,他和段漱羽说过了,后者同意和她聊一聊,但只见她一个人。
段淞墨甩了一个地址过来。
【逆转律师:傍晚见面,过时不候。】
哇,这游戏的时间安排得这么紧凑,深得她心,她还以为要等个好几天,没想到今天就可以。
正好段漱羽开丧葬一条龙,她还可以买点纸钱回去烧给那些熟人。
夏渔导航去太平街。
这条街大部分卖婚纱与节庆物品的店,走到尽头才发现了两家丧葬用品店。
其中一家就是段漱羽的店。
夏渔走进去,段漱羽正在扎纸人。
傍晚时分,天色本就转暗,店里的煤油灯光线微弱,只能照亮段漱羽周围。线香的气味萦绕房间,搭配着挂着的纸人和纸轿,显得非常阴森。
见到夏渔来,段漱羽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指了指她面前的板凳:“坐。”
段漱羽应该是一个喜欢掌握话语主导权的人,没等夏渔开口,她就问:“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调查古筝?”
她不想看见来访者对她有多余的情绪。
这正合她意,夏渔也不寒暄了:“你知道前段时间那个死者全是女性的连环杀人案吗?凶手是古筝的儿子。”
段漱羽动作顿住了。
她知道夏渔是警察,知道故人有个不知所踪的儿子,也知道凶手的名字,但她不知道凶手会是故人的儿子。
“所以呢?你想说那个凶手有今天都是因为古筝?”她的语气变差。
“从那个凶手的口中,我得知古筝的真名是顾丹铮,丹心的丹,铮铮铁骨的铮。”
夏渔说:“我想了解她,了解顾丹铮。”
“丹、铮……”
段漱羽一愣,这个名字她从来没有听古筝说过。
“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仿佛对受到的欺辱毫无所觉。”
顾丹铮的眼睛里永远蒙着一层水雾,浑身带着忧愁善感的气质。
“其实我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段漱羽以为顾丹铮永远学不会反抗。不管是谁都可以欺负她,明明她是先来的老人,为什么会被新人指使?
段漱羽不理解。
但后来顾丹铮对她说:“我在赎罪。”
“她说她的家人做错了事,她身负罪孽,她要为此赎罪。”
段漱羽不懂她的家人做错事关她什么事,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的时候她却不肯说。
赎罪……
夏渔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顾丹铮是顾荃的女儿,顾荃被枪毙的时候她五岁,她有了相应的记忆。
她被所谓的亲戚带走的时候,那个亲戚兴许给她灌输了不好的思想,类似于她的父亲罪该万死,她享受了她父亲带来的好处,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年幼的小女孩三观不成熟,依然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因为觉得自己需要赎罪,所以她逆来顺受。
可这么一来,她不应该会生下顾泽漆,是什么原因驱使她生下顾泽漆,又是什么原因驱使她生下孩子后又意图杀死他?
一团乱麻。
“但你好像不讨厌她。”
“她帮助过我。”段漱羽说,“在我被卖到城中区的第一年,多亏了她,我不至于被折磨致死……其实很多姐妹都感激她,因为她保护了很多人。”
这和她之前得到的信息矛盾,夏渔疑惑:“但是她生病的时候你们没有出钱给她治病,她死后尸体被扔到后山,也无人在意。”
“……”
段漱羽起身,快步走过去把店门关上。即使过去了十年,当年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没人敢替她收尸,她惹上了大麻烦。”
段漱羽压低了声音:“你以为仅仅是生孩子就能让她的客人减少?她漂亮又有气质,是城中区独一份。”
“那为什么……?”
段漱羽从堂弟那儿得知了夏渔很多事迹,她对她比较放心,于是她大胆地说出了口:“她和一个卧底警察好上了,那个卧底没多久就被残忍杀害,尸体挂在城中区好几天。她因为试图替他敛尸而被毒打一顿,她的儿子因此早产。生孩子大出血加上受了刺激,她才会生重病。”
“当时蔡刀放话说谁敢帮她下场就跟那个卧底一样,这谁敢?”
“我记得有个叫‘丰昌’的替她收敛了尸骨,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丰昌的地位和我们不同。”
丰昌能做的事情,她们不一定能做。
“那个卧底叫什么名字?”
“应该是叫甘遂?”
“甘遂?!”
夏渔感受到了一丝荒谬,她追问:“你能详细讲讲甘遂和顾丹铮的事情吗?只要是你了解的,请务必告诉我。”
段漱羽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毕竟甘遂死的时候她也才到城中区一两年。
但她记得甘遂有着标准的那个年代男大学生的长相,逢人就爱露齿一笑,完全不像是他们城中区的人。
虽然他确实不是。
本来他们那种打手和她们这些妓女不会有交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顾丹铮和甘遂走得很近,她甚至能看到顾丹铮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开怀的笑。
这是好事。段漱羽想,如果顾丹铮能够跟着他走的话,或许不用干这种工作了。
可谁能想到甘遂是卧底警察。
和他走得近的顾丹铮也接受了拷问,但因为她长久以来的柔顺让蔡刀他们暂且信任她,没有对她下杀手。
但那个孩子,他们怀疑他有可能是卧底的种,于是想要杀死他,不过见顾丹铮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就放弃了。
反正卧底已经死了,这个孩子是谁的种不重要,以后依旧可以替他们做事。
“那小崽子应该不是甘遂的儿子,不然顾丹铮不会对他视若无睹。他能长这么大多亏了当时的一个小姐妹,不过他既然是那个案子的凶手,我倒希望他那时候就被杀。”
能干出杀那么多优秀女性的凶恶行径来,那小崽子的人品也就那样了。
好、好密集的信息量。
夏渔实在处理不过来,她打算等会儿申请外援。
夏渔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堂弟,段淞墨给蔡刀辩护,你是怎么想的?”
“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被拐走了,我们的关系也就这样,又不是亲姐弟。”段漱羽没什么想法,“他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夏渔没有疑问了:“很感谢你能回答我这些问题,帮了我大忙。”
段漱羽:“你猜我为什么会答应见你?”
“因为我是女警察?”
段漱羽摇头:“因为我曾见过你,在城中区的时候,你勇敢地逃脱了蔡刀的追捕。”
“因为是你,我才愿意告诉你这些。”
*
夏渔在段漱羽这里买了纸钱、扎花和线香,打算晚上烧给那些人。
她从店里出来,正要拨通傅队电话,把获得的信息赶紧告诉他,让他来处理。
心有灵犀的,傅队比她先一步打了电话过来:“方便接电话吗?”
“方便方便,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
“顾泽漆的DNA和两个人的对上了。”
夏渔:“……不会是顾荃和甘遂吧?”
“你怎么知道?”傅松声扬高了音调。
夏渔靠在一边的墙上把自己刚获得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傅松声。
“……”
顾泽漆是顾丹铮和甘遂的儿子,这个事实非常可怕,比他早上做的推测还可怕。
已知:顾丹铮的父亲是无辜的,她自己被迫承受了那么多年的痛苦,她的爱人是卧底警察,而她的儿子是连环杀人犯。
她不曾想过杀死儿子,只不过为了保护唯一的孩子而选择视而不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敞开心扉,亲近了儿子,并且告诉儿子要当个好人。
或许她是在变相地告诉儿子她的情况,希望他长大之后能够领悟。
可是她的儿子没有领会到,他以为妈妈只是为了让他记住她的名字。
傅松声感觉到荒诞,这么戏剧化的人生居然会发生在他的身边。
顾泽漆该死吗?该死。可导致他变成这的不仅仅是他的极端性格,还有那些无法无天的黑恶势力。
“你先回来吧,我等会儿把这件事上报给张局。”
“好的。”
夏渔说完,正要挂电话,另一家丧葬用品店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他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打扮。把店门关上后,他转身和夏渔打了个照面。
世界仿佛静止了,两人长久地对望,仿佛多年未见的友人一般,情绪激动。
年轻人激动地转身就跑,夏渔激动地电话往兜里一揣就去抓他。
她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揪住了年轻人的后衣领,他动弹不得。
她凑近闻了闻,搞了半天,线香味是因为top100是开丧葬用品店的。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被她抓住命运的后颈,年轻人倒也没想着反抗,毕竟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
他回过头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之前明明戴了面具,难不成这女人能够透过面具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你这身形就很像,本来不是很确定,但你看到我就跑,我就确信了。”
她就算看不见长相,但从身高和背影中也能够判断出是他。
她想抓他很久了。
沉默片刻,年轻人猛地转身。夏渔以为他要反抗,下一秒,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姐姐,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几岁的儿子,我也不想干这行的,求求你放过我吧。”
夏渔:“?”
还、还挺能屈能伸。
“我老母重病,儿子营养不良,我就是为了图来钱快才铤而走险,但我每次杀完人都有偷偷给他们送花圈啊。”
年轻人的泪水奔涌而出,他不断磕着头。
幸好天已经黑了,里面的丧葬用品店几乎没人会大晚上来,不然被发现了夏渔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夏渔想了想,说:“那你走吧。”
年轻人迟疑地抬头:“真、真的?”
“真的。”夏渔真诚点头。
警察不骗好人。
几分钟后。
两人的位置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们对视着,很默契地一动不动,深谙“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
夏渔没走人,他也没起身,就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远处传来人声,但他们这片小天地却寂静无声。
夏渔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在等什么?”
年轻人:……我在等你转身背刺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