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昶悠悠转醒, 发现屋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他的颧骨正贴在地板上,保持着一个狗啃。屎的姿势睡得迷迷糊糊。
奇怪,他刚才还打算通宵温书, 怎么这会就睡着了?
赵昶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左顾右盼:“糟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七天后就是大比, 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故意拖了长腔道:“赵书生, 临阵抱佛脚是没用的, 我看你还是该干啥干啥吧——”
赵昶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宫天雪正坐在床边,和李稠一起:“李大哥, 他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宫天雪站起身,来到赵昶面前,拎起他的领子,“之前还恩公恩公叫得欢,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开始见外啦?”
“不、不是, 恩公, 你不是要通缉我和李大哥嘛……”
宫天雪把赵昶拎到外面院子里,“嘭”地关上门,隔着门道:“去去去,去别的屋看书去, 一屋子书臭味,让不让人睡觉了。”
“可、可这是我租的院子——”赵昶一捶腿,他跟宫天雪讲什么道理呢,人家拳头硬啊,再者说,李大哥刚才好像挺高兴的,那就这样吧,算你狠,宫天雪,“恩公,那能把我的书给我么?我去隔壁——”
“哗啦啦”,窗户一掀,一大堆书掉了出来,赵昶赶忙去接,用衣服下摆兜圆,兜着去隔壁房间,一边嘴里念念叨叨:“我这才不是抱佛脚,我是锦上添花,哼,今年我一定要考上进士!莫欺少年穷!”
听着赵昶进了隔壁屋,宫天雪才转身冲李稠做了个鬼脸:“这回满意啦?把那个傻子支走了。”
李稠正在心神不宁,宫天雪已主动做了过来,拉起李稠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故意蹭着他说:“阿稠,你前些天那么凶,打我脸,现在还有点疼,你看看是不是打出问题了?”
李稠抬眼看去,只见一片白皙晶莹的肌肤笼罩在月光下,不要说一片指痕了,连个毛孔都看不见,他无奈道:“我看是没什么事,是不是你吃东西太快,甩到了腮帮子。”
宫天雪正觉得气氛好,哪里舍得结束这个话题,也顾不得李稠揶揄他,就歪歪扭扭地倒在李稠身上,蹭着他说:“什么甩到腮帮子,阿稠不知道,你走了这大半年,我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王护法说的。”
无辜的王护法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李稠无语,宫天雪又拉着他的手往下摸,一边状似无辜地说:“阿稠还踢人家命根子,真的是,可以说谋害亲夫了。”
李稠握紧拳头,把手收回来,干咳一声,不欲再与宫天雪胡说八道。
他心里纠结的是,好不容易在离开时把话说绝了,勉强能做到利利索索地断开关系,但是,经过今天的事,他们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当初,依然是宫天雪主动黏上来,而他又不忍心甩脱,这一追一逃,更挑起宫天雪旺盛的征服欲,结果就征服到床上去了。
不行,这次绝对不能这样发展。
“今天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李稠正色道。
“我也困了,我们睡觉吧。”宫天雪却好像没听见一般,拉开被子,自己先滚了进去,然后拍拍床,明眸抬起,含着笑意冲李稠说,“阿稠,来呀。”
李稠:“……”
李稠正怀疑自己的拒绝是不是不够明确,打算加强语气再来一遍,宫天雪却拽着他的手,硬把他拽到床上,抱在怀里。
一时无话,春夜的微风吹动窗纸,发出细小的声音,更显得室内安静。
朦胧中,被子隆起一个大包,显现出单人被子不该承受的体积。
“阿稠,我以后保证,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强迫你,”宫天雪把脑袋捂在李稠胸口,闷闷地说,“你也要答应我,不要什么都不跟我说好不好?这样会让我有一种,你随时会走的感觉……”
李稠没吭声。
“阿稠,你睡着了吗?没关系,我就当你没睡着吧。”宫天雪一边说着,一边又往李稠怀里拱了拱,还把腿翘到他腿上,紧紧勾住他,“你这一走大半年,我的心每天都是慌的,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离开过我这么长时间?我发现我忍不了,我忍不了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哪怕你就在旁边什么也不干呢,只要你在,我就觉得特别踏实……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李稠无奈,他终究是要离开宫天雪的,这问题回答不了,干脆就装睡吧。
宫天雪等了半晌,没听见回答,他从李稠胸前抬起头来,看见李稠闭着眼睛,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稠感觉到宫天雪摸了摸他的脸,又听到一个有些哀怨的声音在他胸口说:“阿稠,我究竟要怎么样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翌日晨起,宫天雪已经走了。
李稠一摸胸前,发现乌木令不见了。
“啊!!!!”
一大早,赵昶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李稠立刻披上外衣出去,只见赵昶倒挂在阵法之中,随着风一荡一荡,他下方不远处就是插满了刀片的深坑。
“李大哥救我!”赵昶脸色惨白地叫道。
李稠走进阵中,七绕八绕,来到赵昶跟前,把他从绳子上解了下来,又带着他绕出阵法。
赵昶惊魂未定,拍着胸口道:“刚才房东在门口叫我,我抬脚就出去,结果差点死掉,太可怕了!”
李稠安抚他道:“宫天雪已经撤了悬赏令,等下我就把院子里的阵法也撤了,这回不会再有人打搅你读书。”
“真的吗?”赵昶惊喜,“宫天雪那个讨厌鬼……不,恩公,他不会再来了吗?”
李稠犹豫了一下:“这……”
宫天雪早上不辞而别,又拿走了他的乌木令,显然是还打算搞事情的。
虽然说,乌木令要交换承诺的话,必须得到李稠的同意才可以,单方面用乌木令,不具有任何意义,但谁知道宫天雪会使出什么样的花招。
这样想着,李稠又是一阵头疼。
宫天雪那边的事且不说,赵昶这边又出了岔子。
原来早上房东找赵昶,是为了房租的事。
“三少爷啊,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你看看,你叫我记在赵氏钱庄上的这笔账啊,钱庄里的人说不算数的。”房东拿出一张凭据,上面盖着一个钱庄的戳,递给赵昶。
赵昶接过来一看,这张凭据是他账上的钱,本来足够他三四年的花销,谁知被他爹大笔一挥,给冻结上了,不让他再用这个钱庄的钱,也就是说,他一朝变成了穷光蛋。
万万没想到,这些钱赵风崖竟然都不放过,这些钱可不是赵风崖给他的,而是他小时候去宫里作伴读,老皇帝象征性给他的俸禄,还有太子、皇子们给的赏赐,零零碎碎,积累数年,到了一个可观的数目。
“他怎么可以冻住我的账户???”赵昶气得脸色发白,“再怎么说,也是我一两一两赚的,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不行,我要去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稠在一边看着,感觉这钱是要不回来了。赵风崖显然没打算和赵昶讲道理,就是为了锉一锉他的锐气。
事实如李稠所料,赵昶气哼哼地去盟主府找赵风崖,赵风崖避而不见,并且说除非他认错,否则不会见他,赵昶气得在外面大呼小叫了一番,赵风崖也没有露面。
再回到租住的房子,房东已把赵昶的东西打包收拾好,放在了门口,门上也火速换了锁,贴了封条。
赵昶看着封条发愣,他压根没想过,竟然会有一天,他无家可归,要流落街头了。
明明昨天晚上还在为了科举考试而努力,斗志满满,却在一夜之间,连个坐下来温书的桌椅都失去了。
赵昶垂下头,心情颓丧,他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只要被他爹控制住了经济命脉,就彻底没招了。
“李大哥,我……”赵昶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我还是回去求一求我爹……”
“你不要着急,先算算身上还有多少现钱。”李稠淡定地说道,“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落脚处,朋友亲戚家之类,你不是说,你在长安城里认识不少人么?”
赵昶顿时眼前一亮:“对啊,幽篁馆的大琴师丝桐,天元阁的棋士元弈,一向和我玩得很好的,我可以去找他们!李大哥,你真有办法!”
李稠淡淡笑道:“是你认识人,不是我有办法。”
赵昶心情又开朗起来,一路扛着行礼也不觉得重了,蹦蹦跳跳跟着李稠一路往幽篁馆去。
谁知,在他言语间引为知己的大琴师丝桐,以及十分投契的棋士元弈,两个人看到他大包小包十分狼狈地出现在门口,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不喜的神情,跟他客套了两句,便找了各种理由,拒绝他在这里留宿。
“只要一旬,只要一旬就好啊。”赵昶把门挤开一条缝,恳求地望着对方,“再过七天,考试就开始了,这次我肯定能考中进士,到时候一定会加倍偿还你们的。”
然而他还是被无情拒绝了。
黄昏时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赵昶头一次发觉,没有一个屋檐可供他躲避的可怕,晚上不知道该住在哪里了,难道要露宿街头吗?他倒是可以对付一下,可是李大哥呢?难道李大哥要跟着他一起受苦吗?
“实在不行的话,”李稠犹豫了一下,说道,“就去找宫天雪吧。”
“咦?可以找他吗?”赵昶怀疑地看向李稠。
有时候他弄不清楚李稠对宫天雪的感情,比如昨天晚上,宫天雪出现在屋里的时候,李稠好像是有点高兴的,但是白天,提起宫天雪的时候,他又似乎不想和宫天雪在一起。
也是,固然李大哥和宫天雪关系不错,毕竟他们两个人已经不再是一个教的,李大哥恢复了自由之身,再见到前任主子,自然是有点别别扭扭的。
“我不能为了自己给李大哥添麻烦。”赵昶坚决道,“让我想想办法,让我再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
望着努力思考解决办法的赵昶,李稠好像看到了原来那个跟自己较劲的小教主。
夕阳一分分落下树梢,长安城里的彩纱灯笼一片一片亮起来,远处的高楼上,隐隐约约传来歌声。
“持羽!”赵昶突然想到一个人,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惊喜万分地对李稠说,“李大哥,我想到了,有花楼的花魁持羽,是个仗义好客的人,咱们去找他,他一定会收留咱们的!”
李稠怀疑地皱了皱眉,有花楼?如果他没搞错的话,有花楼不是青楼吗?青楼花魁——用仗义好客来形容?是不是赵昶这个粗神经的孩子又搞错了什么。
“走,走,这回一定能成。”赵昶拉着李稠的袖子,欢快地向前大步走去。
“找持羽啊?”浓妆艳抹的老鸨子看见赵昶,立刻笑道,“哟,这不是三少盟主么,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呀?”
感觉被老鸨子鄙视了一把,赵昶心情不佳,双手背后,挺了挺并不结实的小身板,扬起头道:“对,我就是要找持羽。”
“三少盟主啊,不是妈妈我说,你离家出走的消息,早就传遍咱们长安城啦,你和你爹闹翻,钱庄里账上取不出钱来了吧?哪里来的银子见持羽哟?”老鸨子笑嘻嘻地用她那抹了不知什么香料的紫粉色袖子撩了一把赵昶的脸。
赵昶打了个喷嚏,又急又气,从身上掏出仅剩的现银,塞进老鸨子手里:“这么些钱,就见一面持羽,总该够了吧?”
“嗨。”老鸨子看了看手里银子,虽然想要拒绝,但是她没有把到手的银子还回去的习惯,便扯了赵昶的袖子,叫他上楼。
赵昶冲李稠露出一个“有戏”的表情,叫李稠也跟着上去,李稠本不喜欢这烟花柳巷之地,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脂粉味,呛人得很,但赵昶一定要上去,他只好跟着一起。
还好这烟花柳巷里,也有清净金贵的去处,上了三层楼之后,下面的喧闹声已基本听不见,安静的走廊里,嵌在金色烛台上的红烛静静燃烧,照亮了精雕细刻的花窗门楣。
老鸨子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房门前,正伸手要敲门,就被赵昶叫住。
“妈妈,这不是持羽的房间呀,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赵昶问。
老鸨子回头一笑:“嗨,三少爷,不是我说,你这点钱啊,现在是见不起持羽的,给你见一个柔花怎么样?柔花也是咱们这有名的舞姬,那小腰比持羽还细上几分,和三少爷您其实更配啊。”
赵昶登时怒了:“您这怎么还带偷梁换柱的?”
“什么梁什么柱?你不喜欢柔花啊,那给你换凉风怎么样?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凉风不错。”
“我呸,我就要持羽!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找去!”
老鸨子急忙拦住轻车熟路要往持羽屋里走的赵昶,连声说:“哎哎哎,三少爷,小祖宗,不是我不让你见持羽,只是持羽被一个有钱有来头的大人物给包了,一包半年,您可这点钱,可真不够见他的!”
老鸨子一边说,一边还把赵昶那一小块小指甲壳大小的碎银子捏在两根指头间,展示给他看,这块碎银子多么渺小。
“持羽被包了?”赵昶诧异,“他不是很贵吗?”
“他是很贵,奈何人家也有钱啊,可是咱们有花楼的大金主~”老鸨子春风满面地说。
“不行!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不管他被谁包了,我又不在他屋里过夜,就见他一面!”赵昶急忙说,“你就不能卖我个面子吗?”
“嗨,三少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老鸨子继续打太极,全无让赵昶去见人一面的意思。
李稠见状,一个手刀放倒老鸨子,对赵昶说:“走吧。”
赵昶诧异,想到李稠做事就是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欣喜赞叹:“跟着李大哥就是方便,做什么都痛快。”
说着,赵昶又弯下腰,从老鸨子指缝间抠出他那颗碎银子,重新放回腰间的小锦囊里:“哼,你不稀罕,我还不给呢!”
李稠看着赵昶,无奈地摇了摇头。
赵昶带着李稠来到一处幽静的角楼上,角楼有六面窗、六个飞檐,飞檐下挂着六只铃铛,风来时叮当作响,很是好听。
六角楼的整体风格也与俗艳的有花楼不同,它的主要色调是黑白青,与自然木色,每一层都有主题,按照梅兰竹菊的次序布置,五层是持羽的会客室,六层则是他休息的地方,这楼上只有一个仆人伺候着,赵昶介绍说那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叫小晏。
赵昶敲开雕花门,里面出来的正是小晏,他一身泼墨山水画衫,腰间系一条玉带,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儒雅,根本不像是个仆人。
小晏看见赵昶,彬彬有礼地问他什么事,得知赵昶要见持羽,小晏面露难色,说道:“持羽正在会客,恐怕……”
“是那个暴发户吗?是那个大金主?”赵昶急急问道,“我以为是老鸨子蒙我的,没想到真有这么号人,他叫什么?是什么来头?不会欺负持羽吧?”
小晏笑着摇摇头:“客人的信息我们要保密,不过人家绝对不是什么暴发户,是在江湖上很有威望的一方之主。”
“哦?老头子啊!”赵昶撇嘴。
小晏迟疑:“也……也不算是。”
“不管怎么样,小晏你一定要找持羽,拜托你了,我现在流落街头,我在钱庄的账全被我爹给封起来了,七天后就是大比,这次考试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让我伪装成仆人也好,让我伪装成保镖也好,求求你们让我住下来,就七天!!”赵昶激动地扑到小晏身上,摇晃着他。
“这……赵公子你不要激动,我先去问问。”小晏无奈地笑道。
“行,行,一定要成功啊,加油,小晏!持羽最听你的话了!”赵昶比了个握拳的手势。
小晏脸上微红,转身上楼去。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下来。
李稠皱了皱眉,怎么其中一个,听着有点耳熟?
不对,宫天雪在辰天教呆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大约是错觉吧。
可是那脚步声越是靠近,他就越觉得不安。
直到一片洁白的天蚕丝履出现在楼梯口,熟悉的说话声传来:“……不管是谁,都给本教主撵出去,怎么本教主在这里包个花魁,还有不长眼的来分一杯羹?”
“公子你别动气,你看了就知道,赵公子是个书呆子,他读起书来,外面刮风下雨都听不见的,你就当他是个桌子,是个凳子,多他一个不多,反正绝对不会碍你的事就是了。”
说话清晰的传入耳朵里,赵昶已经快要惊掉下巴,他有些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身侧站立的李稠。
他不知道李稠在想什么,在这一刻,他都有点不敢直视李稠。
李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李大哥……”赵昶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李稠的袖子,他现在心里简直懊悔得不行,他为什么要和他爹闹翻,假如他不和他爹闹翻,他就不必搬出来租房子住,假如他不和他爹闹翻,他就不会流落街头,就不会想到要找持羽,更不会遇到包了持羽半年的大金主——辰天教教主宫天雪。
经过昨晚的事,被撵到一边去的赵昶已经知道,李大哥和宫天雪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并不是普普通通的教主和护法的关系,而且,这关系也不是宫天雪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因为,李大哥从来不表露情绪的眼睛,在望向宫天雪的一刻,却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也许只有旁观者才能看清,当宫天雪离开的时候,李稠脸上的笑意明显不见了,还有在山里,那些落雪的日子,赵昶经常看到李稠望着窗外,像是在思念什么人。
还能是思念什么人呢?当然是刚刚分别的那个。
宫天雪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感觉一层好像有些过分安静了,然后他听见赵昶那个傻x的小声叫了一声“李大哥”,他的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突然崩断,发出“嗡”的一声。
接着,他转过头,看见了站在烛光灯影里的李稠。
李稠背后是青色纱窗,脚下踩着暗色带木纹的地板,左手边站着个赵昶,右手边桌案上摆着个素色瓷瓶。
可是,在宫天雪眼中,这些东西却全都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李稠。
昨天晚上他抱着的人,他挖空心思跟人说了一大堆情话和许诺,也不知道人是不是睡着了的那个人——他的心上人。
但是时间没有过去十二个时辰,天还没黑,他们却重逢在有花楼花魁的六角宝楼里。
宫天雪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心虚。
不对,他没什么好心虚的,他在这里干的可是正经事。
“你来干什么?”宫天雪沉下脸,黑白分明的眼眸在烛光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辉,凝神望着李稠。
这褦襶货!赵昶心里骂了一句,也顾不上对拳头硬的畏惧了,他抢先一步,拦在李稠和宫天雪之间,说道:“我钱庄里的钱被我爹封住了,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想着考试就在七天后,便找持羽来借宿七日,没想到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恩公’。”
赵昶故意加强“恩公”二字,意在讽刺,宫天雪却似完全没听出来,仍是望着李稠:“是么?你……是没地方住了才来这里?”
李稠没说话,慢慢地垂下头,将腰间的寒湛古剑系得紧了些。
这个动作,全然是厌恶和抵触的情绪,宫天雪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阿稠,你、你不要多想,我并没有……”宫天雪有点慌了,他又觉得自己不该慌,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地慌,明明更过分的事都干过,比如当着李稠的面拉着左浪和梁勉进房,比如和小姑娘莫姑拜堂成亲,但是那些时候都是气李稠的,而李稠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对啊,他希望的不就是这样吗,他勾搭别人,然后气到李稠,这就能证明,李稠在心里有他啊。
呸!
宫天雪简直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会这么蠢,用这种把人推到一边去的方式来证明人心里有他。
经过半年的分离,宫天雪已经明白了,比起李稠,他才是那个更弱势更容易吃醋更离不开的人,把李稠往外推,只会让他距离自己目标的实现更遥远,遥遥无期。
然而,在李稠眼中,宫天雪的慌张,却带上了另一层意味。
骄傲如宫天雪,何曾会为了什么事慌张,他向来做事任性而为,根本不需要掩饰,更不需要慌张。
是因为昨天晚上,才抱着他说了那番可怜兮兮的话,讨到了他的心软,所以今天一下子被打脸,感觉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么?
好像也只有这种解释方式了。
不过也好,这样就可以断得更彻底一点——是,不要再拉拉扯扯了。
“天雪。”李稠微微颔首。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得体或是不高兴的地方,除了刚才下意识的系剑,之后的言辞与表情都表现出——他并不在乎在这里见到宫天雪。
宫天雪稍微有点放心,李稠的态度果然和以前一样,倒也是,是他想多了。
“原来小晏说的赵公子是你啊。”宫天雪瞥了一眼赵昶,赵昶冲他翻了个白眼,宫天雪扬起眉毛,“嘿,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赵昶又翻了个白眼:“眼睛不舒服,怎么着!”
宫天雪:“……”
宫天雪不想和赵昶这个傻x一般见识,便对小晏说:“他们我也认识,就留下来吧,我床上够大,就让阿稠跟我睡,这个赵公子,就让他睡地上吧。”
小晏笑道:“原来您和他们认识,那就好办了,赵公子和持羽是旧识,持羽想必也不愿意他流落在外的。”
小晏说罢,便去收拾房间。
“等等,”李稠道,“我睡地上就行了。”
小晏回过头,温和地笑笑:“不必睡地上的,楼里的客房有床。”
这是一个极度煎熬的夜晚。
赵昶把书拿起来,看了半天,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告诉他:“书拿倒了。”
他尴尬地放下书,回过头,正想说什么。
李稠望着他,说道:“还有七天。”
“是,还有七天。”赵昶打量着李稠的神色,有些担忧地说,“可是……”
“别忘了你从盟主府出来时,跟你爹说了什么。”李稠提醒他。
“我说……我一定会考上进士。”赵昶叹了口气。
“所以你没有时间可以挥霍。”
“……是。”赵昶垂下头。
“我出去了。”李稠站直身子,说道。
“咦?这么晚了,李大哥你要去哪里?”赵昶惊讶地抬起头。
“你在这里安心看书,七天里,除了两餐时间,不会有人打扰你。”李稠说道。
“李大哥,你不和我住一起了么?”赵昶有些焦急地拉住李稠的衣角。
李稠摇了摇头:“你会分心,我不住这里,这七天里什么都不要想,只想着你对你爹说的话吧。”
说罢,李稠拂开赵昶的手,举步离开房间。
六角楼的客房只有两间。
赵昶单独一间,那么李稠只能去另一间。
另一间,就是宫天雪所在的那一间。
照理说,如果恩客入住六角楼,肯定是不会住客房的,他们白白花着那么多银子,还和花魁分房住,岂不是亏大了,所以,这两间都常年空着,直到宫天雪这个怪异的客人来到楼中,其中一间才收拾出来,专门给宫天雪晚上睡觉用。
李稠虽然不喜欢烟花之地,却并非对此毫无了解,他知道这个惯例,所以看到另外一间客房里按照宫天雪的喜好收拾好,并且看起来好像不是才收拾出来的,而是有段时间了,他还是有些意外的。
宫天雪不在房里。
他此刻正躲在持羽房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原地直打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你做什么呢?转来转去,晕不晕啊?”持羽不耐烦地翘着一条腿,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宫天雪方寸大乱。
这样的奇景也不经常见,一般来说,都是宫天雪指挥他和小晏干这个干那个,每次都是他们手忙脚乱,而宫天雪在一旁很冷静地看热闹。
这次终于轮到持羽看宫天雪的热闹。
在小晏简单地交代了情况之后,持羽忍不住笑喷了出来。
“所以,楼下那个,就是你家李护法?”
“嗯。”宫天雪瞪了持羽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特别好笑,宫天雪,跟你说,咱们这个楼板,为了某些特殊原因,做的是非常隔音的效果,所以你可以放胆过来跟哥哥哭诉你的小心思,不用担心被楼下你的心上人听见。”持羽幸灾乐祸道。
小晏在旁听者,觉得这样不太好,轻咳了一声。
宫天雪不屑地嗤笑:“你想多了,我可没有什么话跟你倾诉。”
持羽摆着水蛇一般的腰肢起身来,贴近宫天雪,眼神斜斜地瞅着他,眼尾闪过一丝流丽的艳色:“怎么会呢,雪哥,你不是一直在跟我倾诉,你多么烂的技术,你的心上人对你多么没有感觉~”
宫天雪一脸恶心的表情看着持羽。
持羽又坐了回去,换了一边二郎腿翘着,他也毫不在意自己白白的腿从红纱里面透出来,完全摆着大老爷们的坐姿:“宫天雪,不是我说,你的机会来了,既然这么有缘,你的李护法也来到了我持羽楼里,那么断然没有让你们空手而回的道理。”
宫天雪正在焦灼中,仿佛忽然看到一片曙光,立刻向持羽望去:“怎么说?”
“你把你那些破解释都收一收,学一学你家李护法,什么都不要说,晚上到了睡觉时间,你就去睡,早上到了起床时间,你就到我这里来,咱们该干啥干啥。”持羽自信十足地说道。
宫天雪正准备晚上去跟李稠详详细细地解释一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有花楼里,现在听持羽这么一说,他立刻反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么,不就是制造误会,让阿稠吃醋,可惜了,这招我半年前就用过了,当时制造的误会可比这个还大,阿稠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戚,可别跟我说你半年前干的那些蠢事,告诉你,同样是制造误会,我和你比起来,那就是天渊之别。”持羽撇撇嘴,道,“总之你记得我的话,回去就睡,什么都别说,保证帮你拿下他,怎么样?”
宫天雪一脸的不信,但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先看看持羽能使出什么招数吧。
当天夜里,宫天雪回去客房中,发现客房中唯一的大床上并没有人,李稠搬了床褥铺在地上,已经盖着被子睡了。
宫天雪心中是万般舍不得,想把李稠抱回床上,但是又一想,持羽说的那些话,对他诱惑力太大……他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去床上睡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李稠起的比宫天雪还早,已经下楼去练功,宫天雪也想下去,但想到持羽的话,又硬生生忍住,来到楼上持羽房中报道。
持羽拿着他的小黄。书,一指旁边的椅子:“好了,坐那吧,今天想看什么姿势?”
宫天雪:“……”
宫天雪怀疑持羽到底是在耍他还是真的想帮忙,总觉得耍他的成分比较大,这种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李稠,想的都是他抱着李稠说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哪里有闲情逸致看持羽表演各种高难度姿势?
“赶紧的,老。汉。推。车还是观。音。坐。莲……”持羽拍床板。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矜持的?”宫天雪烦躁地说。
“矜持个P啊!也没见你矜持到哪儿去,还不是把眼睛瞪的那么大在旁边看着我们不矜持,”持羽一扭腰,坐在小晏腿上,一手搭在他肩上,道,“你说是不是,小晏?”
小晏仍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笑了笑。
“对了,”宫天雪忽然想到,之前他跟李稠说,要做承受方,双修时把真气分给李稠一半的事,“有没有什么适合初学者的姿势?就是说简单一点,嗯……”
“初学者?你家李护法和你配合了那么多次,难道还是个雏儿吗?”持羽哈哈哈笑起来,“还是说,你想亲自上阵——”
他忽然不笑了,瞪着宫天雪:“你还真的想亲自上阵?”
当晚,李稠从外面回到楼里,就看见宫天雪一扭一扭地走过来。
宫天雪走路向来风风火火,大步流星,何曾见他这样走路?李稠一见,登时起疑,也顾不得什么,上前拉住了宫天雪的手臂。
李稠很少主动,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宫天雪心中一喜,面上仍是摆出十分苦恼的样子。
他确实有点苦恼,今天持羽大大地嘲笑了他没有做受的潜质,本来楼里有专门训练承受方的道具,持羽从中挑了一根绳索,一头系在床上,一头系在桌上,说是练臀部肌肉的,让宫天雪跨上去试试,结果宫天雪先是以轻功飞跃的技术一跃而过,又两三次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绳索上,被持羽训了数次之后,他把本能的轻功收起来,抓着绳索一头准备往上跨,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失去平衡,他猛地一拽绳索,连床板带桌子“嘭”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相撞,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在这灾难性的一幕之中,宫天雪自己也扭到腿根的一根筋,虽然不严重,但走起路来还是怪怪的。
既然李稠愿意扶着他,那他也就顺势靠在李稠身上,省点力气。
宫天雪这样的小动作,看在李稠眼中,却具有了别的意味,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就算是宫天雪拉着别人去卧房时,他也是面无表情而已。
“你今天去持羽那了?”李稠沉声问道,他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手臂不会气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