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天雪把脸埋进李稠怀里, 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李稠怜惜地捋着怀中人绸缎般的长发,手指自他发间滑下, 抚着他的脊背:“睡吧。”
宫天雪不再说话, 而是更用力地挤在李稠怀里, 只有被温馨熟悉的草木清香包围着,他才能稍稍缓解心中对于爹娘离去真相的难过之情。
李稠垂下眼睛,朦胧月光在窗下安静地投下一片白霜, 屋里的家具也笼罩在微光之中, 只有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担心的是,宫天雪想要借助皇帝的力量, 在中州扩张辰天教势力范围, 与武林盟相抗衡, 那么, 皇帝的命令,宫天雪就不能不听。
现在的宫天雪,已经不是过去任性胡来的小孩子, 而是一教之主, 每一步行动,都是要从教众利益角度出发,去考虑、去设计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拒绝皇帝、挂印回家……
“阿稠, 我看皇帝很想去找长生不老药的,假如他派我去,我就只能辞官不干了。”宫天雪显然也想到这一茬, 而且比李稠想的还干脆。
“这……”李稠犹豫了,“或者你可以假意答应,到时不下墓,只派人下去。”
“那也成。”宫天雪答应。
“可是……皇帝一定会派人监视你,你不亲自下墓,少不了惹他猜疑。”李稠思虑颇多,又陷入进退维谷之中。
“那怎么办?”宫天雪拽着李稠衣角,扬起头来看他,“要不然我还是辞官回家吧。”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先不忙着辞官回家。”李稠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距离我们做出决策,还有一段时间,先按兵不动,看皇帝如何行动,到时再寻找应对之法。”
宫天雪答应:“好,阿稠,还是你聪明。”
李稠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也没有什么好方法,只是不希望你去神墓,假如事情逼到实在没办法的地步,你多带几个人,我也和你一起去。”
“不要。”宫天雪坚决道,“我绝不会带你下墓的,那什么鬼地方,绝不会让你去第三次。”
“……再说吧。”李稠叹了口气,若是为了宫天雪,他再下一次也无所谓,只是宫天雪不能出了岔子。
他毕竟不老不死,就算受伤再重,隔一段时日,也就恢复过来了。宫天雪却不同。
宫天雪已经是很累了,可是他却睡不着觉。
他总是想到,那个大雪天,把自己交给李稠的那对夫妇,他们到底是以一种什么心情,面对死亡的呢?
一想到这件事,宫天雪心中就仿佛破了个洞,不断有凉风漏进来。
“天雪……?”李稠觉察到宫天雪没有睡着。
“阿稠,我从辰天教带来的那几坛酒,还在院子下面埋着,我们把它挖出来,喝了好不好?”宫天雪闷闷地说。
“明天早上还要……”李稠想提醒宫天雪,但想到他的心情一定很差,有很多情绪想要倾诉,便又转了话锋,低声答应,“好,我们去把酒坛挖出来。”
明月如霜,倾泻在院子里。
长安城的春夜,格外明亮,当满月的时候,就仿佛白天一般,浩瀚星空铺展于头顶,安静而温凉的月色将一切事物画出灰蓝与银白色的轮廓,色彩如同瓷器上的纹样一般细密而均匀。
“阿稠,我们上屋顶去吧。”宫天雪拎着两坛酒,乌黑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琉璃一般的光泽,有些茫然亦有些脆弱地望着李稠。
“好。”李稠这时候还有什么不能答应他的。
“阿稠,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问过你,我娘去哪里了?”
层层叠叠的屋瓦上,宫天雪拎起酒坛子,对着嘴喝了一大口,热烘烘的液体流过心间,很是舒服。
“记得。”李稠扶着酒坛,默默凝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濯水。
“那时候,我看到教里别的小孩都有父母,我发现我没有,你也不让我叫你……咳咳,叫你爹,所以说,我就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爹?”宫天雪歪着脑袋看向李稠。
李稠失笑:“那时怎么不见你叫,只是阿稠阿稠地喊着,好像是你奶娘一般。”
宫天雪微微扬起嘴角,倏然又想到什么惆怅事,怅然地转过脸,望向远方,长安夜色中高低错落的楼宇:“你那时骗我说,他们坐船出海去了,我没有见过海,就抓着每一个教众问,海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总坛下有一个经常在那里扫树叶的胡叔,他原来在海上给人做过工,我全部的关于海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辰天教地处西洲崇山峻岭之中,一年中有半年都在下雪,宫天雪连平原都没见过,更何况是海。
“他说,海是很辽阔的,无穷无尽,就像天空一样。我就问他,海里也有太阳吗,有星空吗。”宫天雪笑了笑,“他说海里有海怪,海怪会发光,大海怪就像太阳,小海怪就像星星,它们游动着,就像群星围绕北极星旋转……”
李稠知道,这些话不过是大人拿来骗小孩的,但想象来,却是很美,很美,让人希望它是真的。更何况,这个梦幻般的“海”,是宫天雪的爹娘去往的地方。
“我问你,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你说我太小了,只有年龄足够大,才能去那里。后来,我就想着,如果我能长得快一点,就可以快点见到他们……我假装自己已经成年了,长老问我修炼的怎么样的时候,我就说,我刚刚闭关十年出来,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哈哈。”宫天雪又提起酒坛,清亮醇香的酒水自唇间溢出,不知不觉打湿胸口衣裳,他侧头看了一眼李稠手边的酒坛,挑起眉梢,眼中流转着熠熠光彩,“你不喝的话,给我……”
“我喝。”李稠不想看他喝醉,内功愈强,就愈不容易喝醉,但是,如果喝酒的人自己想醉,是什么都拦不住的。
“那你喝。”宫天雪脸畔流露出明艳的笑模样。
李稠将一坛酒断断续续喝下去半坛,思量着宫天雪再喝这么些,应该不会醉了,谁知一回头,发现宫天雪又提着两坛酒上来,还拍了拍酒坛:“喝完了吗?这还有,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李稠叹了口气,道:“少喝一点。”
这话在宫天雪那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两人一直聊天喝酒到后半夜,回忆了不少以前的事,只是宫天雪的爹娘在神墓里的那一段,宫天雪一直没问,李稠便也没说。
有时候,太过悲伤的事,反而不想知道,权当是,他们坐船出海了吧。李稠这样想。
翌日,宫天雪睡到日上三竿,仍抱着李稠不住呓语。
进宫去的时间早就错过了,还好外国使臣送走之后,宫天雪获准在家休息半天,他便想把这半天赖成一天,反正皇帝不叫,也不会知道他在偷懒。
宫天雪这边拱啊拱的,领了皇帝旨意来叫人的公公,身后面带着一个文臣,急匆匆地冲进濯水桥,要来找宫天雪。
李稠换了一件深色外衣(除了他和宫天雪没人能看出来他今天和昨天的深色外衣有什么不同),走出院子,照面就看见已经穿上官服的赵昶。
赵昶这回是皇帝钦点的榜眼,在翰林院挂了一个职位,平时修修书什么的,倒也适合他这样逗花弄草的少爷。
而且,这翰林院的职位,虽然是个闲置,但品级不低,经过两年的考核之后,就有可能平调去一些实权岗位,比如户部,到时候能帮衬上武林盟不少,因此,赵昶在武林盟里,可以说又恢复到了他原来做太子伴读时的地位,赵显这家伙再也不敢跟他对着干了,就是走路也要避着他走。赵风崖对他的态度也改变不少,开始尊重他的选择,并且逢人就吹自己小儿子多么有学问。赵煦则是一贯的对他温和照顾,倒是没有什么态度上的转变。
即便如此,赵昶依然不愿意回家,他宁可一天到晚杵在濯水桥,和张护法王护法一起踢球看小黄。书,也不愿回到那个一本正经的武林世家里去。
见赵昶跟着来了,李稠就知道,皇帝肯定找宫天雪来着。
“他还在穿衣服,马上就来。”李稠道。
公公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赵昶立刻转过头安抚了公公两句,然后拐着李稠到一边角落里,压低声音跟他说:“你知道长生不老药的事吧?”
李稠脸色一沉。
赵昶赶忙比手画脚地解释:“不是,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今天陛下上朝,说起要找人去东莱国寻访神墓,打算给领头的加官进爵,假如能找到长生不老药,就封他个侯爷也无妨,下面人眼睛都绿了,一个个争着想去,皇帝却说自有主意。”
李稠叹了口气:“他要找天雪。”
赵昶冲李稠竖了个大拇指:“李大哥神算,就是这么回事。”
李稠无奈道:“我不想要这个神算,谁爱当谁当。”
头一次听李稠说如此任性的话,赵昶有些惊讶:“怎么,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不打算让宫天雪去吗?”
李稠默然。
两人正在说话,宫天雪已穿戴好了御前侍卫的服装,一边扣腰带一边出来,他本就生得容光逼人,就算宿醉加没洗脸,看在公公眼中也是十分齐整的,公公立刻上来拉住宫天雪,尖着嗓子跟他讲皇帝多么急切地要见到他,拽着他就往外走。
宫天雪将身一侧,如泥鳅般不着痕迹地躲开公公的爪子,潇洒地向李稠走来。
“赵昶,你在这干什么?寅时不就上朝排队去了吗?”宫天雪把赵昶拱开。
“唉,不是,皇帝叫你带队,去找藏宝图上的神墓,结果叫了半天你也没出列,朝廷上下都知道你今天翘班,我可不就自告奋勇来找你了么!”赵昶急忙说道。
宫天雪一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找我带队?那我不去了,不去了。”说着,一边解腰带一边往回走。
“哎哎哎!宫大教主,你可不能这样!”赵昶急了,公公也急了。
李稠望着宫天雪的背影,思量再三,还是叫住他。
宫天雪回过身,望着李稠:“你放心,我这就辞官不干,肯定不会去的。”
“你贸然辞官,只会激怒皇帝,我们恐怕也无法在长安立足,我想,不如你先答应……”李稠话未说完,就被宫天雪打断。
“不行,我不能答应,一答应这事就没完没了,阿稠,我想明白了,我可能不适合在朝为官,我这人脾气大,任性而为,不适合屈居……”
李稠立刻捂住宫天雪的嘴巴,他们现在可还在人家中洲皇帝的地盘,可不能说这些话,否则麻烦无穷。
“中洲富庶,漕运发达,武林盟就是借此壮大,你不是一直希望盖过武林盟一头吗?既然已经努力到此了,怎么甘心放弃?至于神墓那头……我自有办法。”李稠道。
宫天雪皱起眉头:“阿稠,你不要骗人,如果你有办法,昨天晚上也不会那样说话。”
两人在这边计议了些时候,那边公公已是等得不耐烦,又尖声催促起来。
“你先去,随机应变,实在不行就答应下来。”李稠推了推宫天雪。
“……好吧。”宫天雪见状,只得应下来。
当天晚些时候,宫天雪和赵昶一起回来。
李稠在院子里练了两套剑,见他们回来,收剑回鞘,走上前来。
宫天雪叹了口气,让赵昶说。
赵昶面有难色,道:“李大哥,是这样的……皇上,让我带队去神墓……”
“什么?”李稠诧异,心中先是一松,接着又想到神墓中的种种危险,有武功的人尚且出不去,何况赵昶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
“我、我推辞不了,就只能应承下来……”赵昶头上冒汗,“而且,皇帝还吩咐,我大哥和宫教主给我做护卫,护送我一起去……”
说到此处,赵昶突然拽着李稠的袖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情急央求道:“李大哥,李大哥,你救救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倒无所谓,可是我大哥他,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行了,赵昶,别打感情牌了。”宫天雪拎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拽起来。
皇帝的这个安排,不可谓不精明,他故意用一个文官带队,在队伍里又掺杂了互相敌对的武林盟和辰天教两股势力,如此一来,本着竞争的心思,两方人马也会拼尽全力,尽快拿到神墓中的长生不老药。
这一招更狠的地方在于,李稠不能对宫天雪和赵昶见死不救,而赵昶又必须顾忌赵煦……当然,皇帝做安排的时候,是没有想到这么细的,他从宏观出发,把两股势力拉进来,从而达到高效制衡的效果,这就足够了。
“什么时候出发?”李稠问。
天色将晚时,李稠、宫天雪、赵昶三人聚在一起,探讨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李稠和宫天雪还算镇定,赵昶完全慌神,他哪知道,自己新官上任,本来好好地在翰林院逗花弄草,突然之间就要下墓,简直吓死人了好吗。
“明天一早,和那连个东莱使臣一起走。”宫天雪道。
“这么急?”李稠皱眉。
“没什么时间准备,东莱使臣说会先带我们去见他们的君主,之后再下墓。”宫天雪回答。
皇帝的安排里,还要东莱国这一茬,就算最最最不可能的事情出现了——武林盟和辰天教同流合污了,那至少还有臣服于中洲皇帝座下的忠实附属小国东莱国的监视。
李稠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可以拖延些日子,当年李晟镶带人去东莱国,去了两次,无功而返,东莱国并没有提供帮助,当时他们也不知道神墓具体在哪儿,中间拖了七八年时间,最后一次才进去……”
“现在不能这么办吗?”宫天雪问。
赵昶也急忙表示同意:“我们就用拖延战术!既然长生不老药早就没了,墓里又那么凶险,没必要实打实地去下墓嘛,你们说对不对,而且鬼怪什么的……最可怕了!阿弥陀佛!”
“赵昶,我记得你是不信佛的。”宫天雪指出赵昶病急乱拜佛的投机行为。
“玉皇大帝显显灵……”赵昶又换了一个拜。
“不,你听我说,现在拖延时间这一招,也没有用了,因为我们必须先去东莱国报道,东莱国一定有会派人带我们去下墓,甚至会盯着我们下墓,那两个东莱使臣,本来说今天要走,为什么拖到明天?我想,皇帝是有这方面考虑。”李稠面色沉沉地说道。
“原来如此……”赵昶恍然。
“竟然这么麻烦……”宫天雪有些烦躁。
“看来,只能在下墓的时候动手脚了。”李稠沉思道。
“怎么动手脚?”宫天雪立刻问。
“假装下去,让东莱使臣看到我们下去,但我们,其实又没有下去。”李稠道。
“有办法?”
“有。”李稠点点头,“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
赵昶松了口气,一脸感激道:“多谢李大哥!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稠笑了笑:“一年之约还没过去,我怎么也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咦,我都忘了……”赵昶愣神,接着又有些伤心地问,“李大哥,那如果没有乌木令的约定,你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宫天雪一阵烦躁,用胳膊肘把赵昶顶到一边去:“得寸进尺了你还,阿稠,我说你就不该把一年之约这事告诉赵昶,反正他已经考上进士了。”
李稠笑着摇摇头,三人又商量了些细节,叫教众去准备路上需要用的东西。
散会之后,李稠叫住赵昶。
“李大哥,怎么了?”赵昶意外。
“今天你回去武林盟,想办法和你大哥通通气,告诉他,我们不打算真的下墓,理由,你就说……那墓里的尸王很厉害,碰到就会死,就算当时不死,事后一年内也会毒发身亡。他若问你是从何得知,你就说,你认识李晟镶的旧部,不信他也可以问武林盟里老皇帝那时候的旧臣。”
赵昶吓得脸色发白:“真、真的有尸王吗??”
“真的有。”李稠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赵昶简直快吓尿了,一路回去都哆哆嗦嗦的。
宫天雪听到李稠这番话,晚上睡觉就抱着他问,尸王长什么样子。
“是衣冠冢,没有尸王,吓唬他的。”李稠叹气道。
“那……长生不老药,真的没有剩下的了吗?”宫天雪话锋一转,问道。
长生不老药,对于宫天雪的吸引力,并不比对于任何人的小。
他本身是个不在乎生命长度的人,但想到,将来要和李稠在一起,就算自己日日修炼,也赶不上衰老的速度,世间最为脆弱的就是好皮相,他的阿稠,是喜欢他的长相的,要不然也不会忍了他的破技术这么多年。
一旦他老了,李稠会不会不喜欢他了?
这是宫天雪最为惶恐的事情。
假如能得到长生不老药。
假如能和李稠一起保持现在的模样,不老不死,日日相见。
让宫天雪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
因此,长生不老药,是他达成美好愿景的最佳方式。
李稠听到宫天雪这出其不意的一句话,却愣住了。
他以为宫天雪并不在意长生不老药,而事实上,他是在意的,也是,宫天雪毕竟是人,人都渴望不老不死……只有真正不老不死的人,才希望获得“正常”,和一个相爱的人一起老去,不必孤孤单单辗转流离,不必隐藏起自己的真面孔只怕被视为妖异。
理解归理解,但听到这句问话时,还是触动了李稠心中的隐痛。
曾经,那个总是乖乖地缀在他身后,叫他“李叔叔”的孩子,后来也是因为知道了长生不老药的存在,与他反目,甚至做出后来那一系列不堪回首的事情来……
现在,同样的问题摆在他眼前。
他却无法像当年对李晟镶回答“没有”那样果决。
他是因缘巧合下得到长生不老药的,而且也没有搜罗遍神墓,并不能十成十地确定,墓里就没有剩下的长生不老药了。
良久的沉默后,宫天雪抱着李稠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不能确定。”李稠道,“那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希望又微乎其微,我不希望你冒险。”
宫天雪的手臂收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