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天雪站在楼上发呆, 窗户口正对着楼下的庭院,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李稠和一个小小的持羽,红色的身影贴近黑色的影子,黑色的影子下意识躲开, 红色的影子又缠上去。虽然知道持羽是在帮自己的忙,但是宫天雪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不喜欢有人贴阿稠贴得那么近的, 不管是谁, 都不喜欢。
宫天雪看着看着, 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的事情, 他忍不住猜想,假如阿稠拿着乌木令问他同样的问题……
你喜不喜欢我,哪怕只是一瞬间?
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瞬间?
宫天雪都会立刻答应, 说喜欢,说想,不给阿稠一丝一毫把问题收回去的机会。
这样想来,他喜欢阿稠,要多过阿稠喜欢他很多倍吧。
小晏叫人给持羽房里换了一套崭新的家具, 这会儿正忙忙碌碌, 把床上的用品重新换了一遍,整整齐齐地铺好床褥和被子之后,他直起腰来,看见宫天雪正站在窗户前, 在那里长吁短叹。
小晏无声来到宫天雪身侧。
“我这样是不是做的不对?”宫天雪望着楼下的人影,问小晏。
“何出此言?”
“假如阿稠不愿意承认对我有意,我却强迫他承认,得到的答案,肯定不是他发自肺腑的,那么,我要那一个答案还有什么意义呢?”宫天雪说道。
小晏侧过头看宫天雪,看到他正在神伤,不由得笑了笑,说:“天下人,无论身份贵贱,武功高低,学识深浅,都会被情所困,在这件事面前,一样的狼狈。”
宫天雪道:“我倒是羡慕持羽,假如我有他一半聪明手段,就没有这样多烦恼。”
“那倒未必,持羽身世坎坷,自小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他的那些聪明手段,对于无情人之前的游戏或许还有用,在有情人面前,却是毫无用处。”
宫天雪有些意外,小晏一向温顺谦和,对持羽更是言听计从,何曾见他说持羽的不是来?
这时,楼下忽生变化,不知持羽说了些什么,黑色的影子突然把他撞开,快速移动向楼门前。
宫天雪立刻把脑袋缩回来。
李稠没有那个耐心听完持羽的胡说八道。
他提剑冲上楼来,一把拽住宫天雪的手,拖着他就要往外走。
宫天雪反手握住李稠,将他拉近身边,有些着慌地问:“阿稠,怎么了?”
“跟我走。”李稠坚决地说道。
宫天雪打量着李稠的侧脸,发现他的脸颊绷得紧紧地,薄唇抿作一条直线,眼神更是冷冽到极致,不知持羽说了些什么,李稠现在是在生气无疑。
小晏见状,想上来阻拦,却被李稠真气震开,差点摔倒。
李稠拖着宫天雪,一路腾腾下楼,中间撞见上楼来的持羽,李稠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径自拉着宫天雪离开六角宝楼。
白天的长安大街,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李稠走在人群里,一只手始终紧紧攥着宫天雪,逆行分开人流,大约是他气势太足,不断有往来的行人回头看他。
而宫天雪的全部知觉都集中在自己左手上,李稠的手宽大而薄凉,此时却因为情绪激动而手心发热,紧紧攥着他的指节时,手心里的温度和指节间的挤压,全都化作甜蜜蜜的感觉,沿着左手腕往上传递,连带着心里生出几分痒。
这样大步流星走了一段,李稠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便停了下来。
“阿稠?”宫天雪也跟着停下来。
李稠回过头,目光落在宫天雪脚上,宫天雪在屋里只穿了一双白袜,并未穿鞋,这么突然被他拉出来,白袜子上占满泥土、庭院里的细草和街道边积水,这会儿深一块浅一块,看样子有些可怜。
“我们去买鞋。”李稠板着脸说。
“哦……”
在衣帽店,李稠给宫天雪挑了一双白色步履,虽然比不上宫天雪往日穿的天蚕丝履,但好在底子厚、结实,一层层绵密的阵脚体现出制鞋人的精细,李稠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弯下腰,放在宫天雪面前。
宫天雪脱了袜子,露出一双白皙如玉的脚,脚底板红红的,是刚才又泡水又踩石子磨的了,习武之人很少有宫天雪这么漂亮秀气的脚,但宫天雪就是这么个特例,浑身上下哪里都长得很好看。
他晃悠着小腿,一脸期待地等着李稠。
“自己穿。”李稠沉着脸说,“自己学不会么?为什么要别人帮忙?”
宫天雪被他突然一训斥,不知道触到了哪里的霉头,只得乖乖低下头去,把鞋穿上了。
其间试鞋时,衣帽店老板一直以兴味盎然的态度瞅着两人,李稠被他看得不自在,见宫天雪试好了鞋,便立刻结账往外走。
临到门口时,衣帽店的老板冲李稠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和媳妇出来逛街啊?”长安民风开放,经常有大家小姐女扮男装出来玩耍,骑马射箭,踢毬斗犬,都是姑娘们喜欢的新潮游戏。
李稠听出老板意思,立刻解释道:“这是我家少爷。”
宫教主平时脾气可大,若被他知道自己被人当作女扮男装,肯定会大怒发作,免不了臭揍一顿老板,甚至可能拆了他家店。李稠因此解释。
却不知宫天雪听到了老板的话,并没有生气,不仅没有生气,还乖巧地贴近李稠,心里美滋滋的。
不管他是李稠的媳妇,还是李稠是他的媳妇,不过一个名号而已,关键的是,他们俩看起来很亲密。
带宫天雪换好鞋后,李稠便打算把他送回濯水桥。
宫天雪一看逛街路径不对,知道李稠什么算盘,便站住不走了,说光脚穿鞋磨脚,他走不动。
李稠这才想到,刚才走得太急,光买了鞋,没买袜子,这会儿也走出一段了。
“我背你。”李稠道。
“不要。”宫天雪耍起赖来,“你把袜子脱下来给我穿。”
李稠倒是不介意光脚穿鞋,不过想到宫天雪光脚穿着自己的袜子,就算袜子天天洗,他一个习武之人,每天早晨都要去练功,袜子上免不了有些不爽利……李稠因此犹豫起来。
“怎么了?你嫌弃我?”宫天雪把两只鞋子甩开,光脚站在地上。
“不要胡闹。”李稠去给他把鞋子捡回来。
宫天雪拒绝挪动他的脚,盯着李稠,说:“持羽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李稠无奈弯着腰,把鞋放在宫天雪脚前:“没什么。”
宫天雪没料到李稠竟然会说没什么?这么说来,持羽的那点搬弄是非的伎俩也没有起到作用啊?李稠压根没跟他提,也没有质问他什么,还是一句“没什么”就给打发过去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假如真的“没什么”,李稠也不会一气之下就把他从六角宝楼里给拖出来了,而且显然把某件对于李稠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给忘了,那就是保护赵昶,对啊,李稠履行乌木令的承诺,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若不是他受到更大冲击,怎么会把赵昶一个人撂在六角宝楼,拉着他出来了呢?李稠就不怕赵昶在这中间出什么岔子吗?
宫天雪眼珠一转,他才不会提醒李稠这件事,李稠忘得越彻底越好,他在意的是,持羽到底跟李稠说了什么,以至于李稠片刻都不想在六角宝楼呆,拉着他就往外面街上来了。
脚踝忽然一热,宫天雪一惊,低下头,李稠抬起他的脚,把鞋子重新给他套上了。
“你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宫天雪慌忙把李稠拉起来,他也不知怎么的,以往李稠没有少照顾他,但是在毕竟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李稠这么做,无异于当众贬损身份,宫天雪并不希望他这样。
虽然、虽然私底下,倒是可以玩一些类似的情趣。
“你回濯水桥吧,我不送你了。”李稠直起身,说道,“我还要回去看着赵昶。”
赵昶,又是赵昶,李稠果然没有忘记赵昶。
“我为什么要回濯水桥?我不回濯水桥。”宫天雪急道,拽着李稠的袖子不让他走,“我也要回持羽那,我出了钱,包他半年,这钱可不能白掏了!”
李稠闭了闭眼睛,他已经忍耐了这么些时候,那么也就不差这最后一会儿:“来,我们到人少的地方说。”
说罢,他转身便走,宫天雪一怔,腾腾跟上去,这回也忘记了自己“脚疼”的事了。
背街小巷后,空无一人,只有墙上深深浅浅的花,随着绿色的枝条流泻下来,随风摇曳,掩映着青灰的瓦片。
“你为什么要去找持羽?”李稠站住脚,掉转身,问道。
“因为……我不是说了吗,当时又找不到你,我想着你是因为嫌弃我技术太烂,所以才走的,我就想办法找个技术好的人学习学习呗。”宫天雪撇撇嘴,十分不乐意地说道,让男人承认他技术不好,无异于当众自打耳光,宫天雪今天也算是为了李稠,大大的违背了一回原则。
这话听在李稠心中,却是心痛,懊恼,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耳边中回荡着持羽的声音,萦绕不去——“他是为了你,他知道自己技术很差,所以想跟我学点东西,取悦你,你也知道,我们烟花巷里的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取悦客人这一点来说,还是颇有心得的。”这些话仿佛利刃一般,一刀刀地割着李稠的心,而此刻,宫天雪的回答,也印证了持羽的话,并不是宫天雪笨,或是持羽故意要欺负他,这些都是为了满足李稠,为了挽留李稠,只要李稠高兴,宫天雪干什么都愿意,意识到这一点,最让李稠难过。
“你是不是……缺心眼?”李稠心中又是疼痛又是懊恼,交杂在一起的强烈情绪,还有持羽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一遍一遍冲蚀着他的心,他实在憋不住了,百年来修得的涵养,一朝溃不成军,“我说你技术不好,你就去找持羽练?!”
“可是是你说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要去找别人行乐了,就是因为我技术不好。”宫天雪一脸委屈,嘴巴都撅起来了。这会他可算知道了持羽到底跟李稠说了些什么,持羽这下料果然够猛,持羽和小晏的“示范教学”,直接变成了持羽手把手亲自传授的“体验教学”,既然如此,那他就顺着持羽的谎话编下去,等到将来他和李稠在一起了,再告诉李稠真相呗。
“你!”李稠急怒攻心,脸色也白了几分,他望着宫天雪,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直来直去,既然你说不满意我的表现,那我只能去提升这方面技术了,而持羽是有花楼的花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花样没经历过,我想,找他是准没错的……”宫天雪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李稠,眼看着李稠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便有些心虚,声音低下去。
“我如果想找技术好的,我直接去找持羽就行了,为什么要找你?!”李稠气得脱口说道。
周遭顿时安静,只有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宫天雪用比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还要低微的声音问道,一边小心翼翼地偷望着李稠。
李稠沉默了。
他自知失言。
“阿稠,你要是不喜欢我和别人在一起,你要是吃醋,你就直说,我是不会怪你的,我和持羽那边也断了,就和你在一起,好不好?”宫天雪顺杆往上爬,试图诱使李稠承认独占欲,这么一来,他俩的事,也就成了一半了。
先是承认喜欢,再是承认独占欲,那距离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差不了多远了嘛。宫天雪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李稠却仍然不说话,怔怔地望着那片在风中翻动的叶子。
它是孤零零的一枝,长势奇特,比别的叶子长得都高,风来的时候,它周围没有别的叶子,只能无助地被吹翻过去,又翻过来,任凭无形的手搓扁揉圆,毫无办法。
要让宫天雪也和它一样么?它一个人孤独久了,忍一忍也就习惯了,要让宫天雪也成为第二个它么?
脑海中又回荡起,他愤然推开持羽,向楼上走去时,持羽冲着他背后说出的一句话:
“若是你不打算和他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对他好,为什么要吊着他呢?你明知道他真心一片,你勾勾手指,他就会傻乎乎地跟你走——”
“李稠,最会玩弄人心的人,不是我持羽,是你啊。”
“阿稠,阿稠,你怎么了?”宫天雪扶住李稠的胳膊,贴近他,有些着慌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李稠明明什么都没说,宫天雪却觉得,那两只幽深而沉默的黑色眼睛,像是要滴出浓浓的墨汁一样悲伤。
“我们回濯水桥吧,再也不去那什么见鬼的有花楼了,好不好?”宫天雪顺着李稠的手臂摸索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坚决地说,“我们回濯水桥。”
“……好。”李稠垂下眼睛。
濯水桥,辰天教长安分部。
王护法和张护法正在院子里教莫小姑娘练武,王护法扎着马步,莫小姑娘有样学样,张护法在旁边看着,她的动作有什么地方不标准,就及时纠正。
“你们实在是……太厉害了。”莫姑喘着气,额头上渗出汗,“这也……太累……我快站不住了!”
张护法微笑道:“把脚后跟踩实,脚掌平均用力,能轻松一点。”
莫姑摇了摇头,两条腿直打哆嗦。
“坚持住嘞,再站半柱香的时间,哥哥去给你买红豆糕吃,好不好?”王护法这种时候还不忘了调戏小姑娘。
“呸,我可是教主夫人,叫姑奶奶!”莫姑立刻反驳道。
“你这小丫头,不是挺有力气的么,我看你能站一个时辰!”
“不行不行,你说了半柱香就给买吃的!”
“你又不叫我哥哥,我干嘛给你买吃的?”
莫姑说不过,气得打了一下王护法,王护法立刻夸张地痛叫起来,一边捂着肩膀一边哼哼道:“教主夫人,饶命啊!”
王护法正在这边叫得起劲,未觉察空气突然安静。
莫姑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往门前看。
“装什么大头蒜呢你们,”王护法扭过头,一看宫天雪正冷着脸站在那,旁边是大半年没回来的李护法,“哎哟我的祖宗……”
觉察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张护法和莫姑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宫天雪也没说什么,带着李稠就进里面院子去了。
王护法目送他们两个进去,一脸惊诧地看向张护法和莫姑:“他们这是怎么了?既然都回来了,为什么脸色好像不太好看?难不成吵架了?”
“这不是我们该管的。”张护法摇了摇头。
“都怪你叫我教主夫人,还那么大声!”莫姑捶了一下王护法。
王护法立刻苦着一张脸:“姑奶奶,我冤枉,是你先提起这茬的。”
“我、我提起又怎么样,”莫姑有些理亏,支支吾吾道,“我又没有顺风耳,听不到教主他们回来了,倒是你,明明能听到,却嚷嚷那么大声。”
事到如今,宫天雪和李稠的事,在辰天教里也可说是人尽皆知,两个长老对此是非常抗拒的,听说李稠离开时还大大的庆幸了一番,谁知道宫天雪一出关就去找小倌,还花了大笔银子包了人家半年,叫都叫不回来,长老们就绝望了。
至于其他教众,他们都觉得,李护法人挺好的,对待教众也挺好的,假如李护法成了教主夫人,教中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
当然,关键还是,能管住宫天雪的,估摸着天底下也就李护法一个人了。
教众们是乐见其成,但当事人自己却还没有个主意。
宫天雪将李稠带进房内,把乌木令拿出来,往桌上一放,道:“阿稠,你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我对乌木令发誓,一定说真话。”
李稠有些哭笑不得,乌木令被宫天雪开发出这种功用,也算是独此一家了。
“第一个问题:去不去找持羽了?”宫天雪自问自答,“不去了,坚决不去了。”
“第二个问题:和持羽什么关系?”宫天雪继续自问自答,“非常清白的学生和老师的关系,纯理论教学,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一下。”
李稠微微扬眉,持羽说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第三个问题……你问。”宫天雪坐端了身子,正面朝着李稠,他本就生得美,不苟言笑时更加精致如画,仿佛画卷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问什么?”李稠憋了半天,给宫天雪这么一句。
“随便问什么,问你喜不喜欢我,问你喜欢我什么,问你有多喜欢我,问长老和我掉水里了你先救哪个,问你离开这半年里我想了你多少次。”宫天雪一本正经地说着,一说就是一大串。
“……我会水。”李稠说。
宫天雪差点被他噎死,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那就换成你和长老掉进粪坑里——”
“我不想问这个问题。”李稠说,“乌木令是用来给人承诺的,我不想轻易给人承诺,因为那样会很麻烦。”
宫天雪望着李稠:“我知道,我没有要求交换一个问题,只是用它来起誓,来代表我的诚心而已。”
“但是用了它,我就要给出承诺,所以就像上次那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问我一个问题。”李稠道。
宫天雪不知道李稠为什么突然松口了,他喜出望外,但是又有些忐忑。
“持羽没有调。教过你?”李稠问道,这问题有些羞。耻,出口时,他脸上微微发热。
“绝对没有,掏心掏肺讲没有,”宫天雪正色道,“这世上能调。教本教主的只有你一个人。”
“不用……说额外的。”李稠别开目光,现在连看着宫天雪都有些羞。耻了。
“哦,我自愿说的,掏心掏肺回答买一送一。”宫天雪展颜笑道。
“……轮到你问了。”李稠盯着桌子,提醒他。
宫天雪一激动,差点脱口问出“你最喜欢什么姿势”,但类似于这种问题,还有一大堆候选,都不是最着急要问的,现在关键问题是,他想了解李稠的想法,想了解李稠的身世经历,以及李稠为什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明喜欢他,却又不能和他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答应和我在一起?”宫天雪紧盯着李稠,缓慢而清晰地问出这句,他很怕李稠说“换一个问题”,因此紧张地捏起了拳头。
李稠暗暗叹了口气,他估计宫天雪就会问这个问题,而他之所以答应宫天雪再用一次乌木令,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李稠说。
宫天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等到这么一个回答。
“什么?”宫天雪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怎么会死?”
“人都有百年之后,但我没有,所以……”李稠的声音低下去。
如果不是有乌木令在手,宫天雪会怀疑李稠又在敷衍他,这理由未免太奇怪了吧?因为百年之后的事发愁,所以干脆不要和正值年轻力壮的恋人在一起?因为宫天雪会老死,所以不愿意和宫天雪在一起?你要说因为宫天雪会老,会变丑,可信度还高一点。
“阿稠,你这也想得太远了吧,再说我一个修真者,寿数本来就比普通人长,说不定二三百岁才死,呸,说不定五六百岁呢,干嘛要为了几百年后的事情,拒绝现在的我啊?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回答。”宫天雪一脸困惑地望着李稠。
曾经也有一个人,正值青春年少时,一脸困惑地望着李稠,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李叔叔,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呢?难道你不喜欢我考取功名吗?那我不去了……”
“李叔叔,我和语绯就要拜堂成亲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到时候一定要来呀。”
“李稠,皇上命我去海外寻访长生不老的仙药,你……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李稠啊李稠,谁能想到,你这般年轻,我这般衰老,你却是我爹的兄弟?哈哈哈哈哈,造化弄人,我因求仙药而死,你却歪打误撞得了仙药,求死不能,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一幕幕过去的情景如走马灯般闪过眼前,烈火腾起,掩去尸身,再定睛看时,只有一地白骨。
时隔数十年,天大的悲痛,也变成了心头隐隐的钝痛,偶尔有相似的场景出现,才会稍微勾起那时的回忆。
李稠不敢想,再经历一次,从小看着一个人长大,看他一直到老,到死,会是怎样的感受。更何况,之前经历的不过是叔侄亲缘,再亲也就是同宗的长辈与晚辈,此时面对的宫天雪,却是要彻彻底底地介入他的生活,每一个早晨,每一个黄昏,天天都会见面,时时都在一起,更何况还有更亲密更深入的结合,留下诸般记忆,都将刻入骨髓之中,若是再经历一次死别,李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不是我想的远,而是我经历过。”李稠叹了口气。
“所以你的应对方法,就是彻底别在一起,不要见面?远远地跑开?”宫天雪仍然觉得匪夷所思,“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你跟我在一起,就不必经历那些。”
李稠迟疑地看着他。
“假如你长生不老的话,我也一起长生不老就好了啊,我听说修成元婴之后,就会有不灭元神,再往上,渡劫返虚,破碎虚空,飞升成仙,不老不死,只要你相信我,愿意等我,我就敢破九天雷劫,逆天改命。”宫天雪得意洋洋地说道。
彼时宫天雪尚且年轻,又天赋异禀,并不觉得修炼是什么难事,碰到的最大难关也就是走火入魔,因此这话也说得率性直接,但满满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不过到了后来,他被雷劈了几次之后,才知道当初轻轻松松说出那番誓言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幼稚,但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爬完……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李稠却是知道渡劫成仙有多么难,他看着宫天雪信誓旦旦的样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元婴往上,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九州之内,还没有哪个有名有姓的人曾经修炼到那么高的境界,你这么自信满满,虽然是好事,可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阿稠,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对我来说,就是一定要拼命实现的愿望,这个愿望假如没有你的支持,就是梦幻一场。”宫天雪站起身来,目光中流露出渴求的态度,他走近李稠,慢慢蹲下身,单膝跪地,不顾李稠的阻拦,跪坐在他脚前,双手抱住他的膝盖,自下而上,祈求着说,“你就答应我,满足我这个愿望,假如我修炼不成,你就走,头也不回地走,我绝对不拦你,好不好?”
李稠的心已软化,其实,在将真实想法和盘托出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向宫天雪妥协的准备,因为现在的宫天雪一定不会对他放手。
持羽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
“你明知道他真心一片,你勾勾手指,他就会傻乎乎地跟你走。”
“李稠,最会玩弄人心的人,不是我持羽,是你啊。”
是这样么?
也许是吧。要不然,以李稠断绝往来的本事,宫天雪就算有再大能耐,也不能再见到他一面。
也许是孤单的太久了,明知道和人往来过密,将来一定会遭到反噬,可是却又忍不住去接近人。
留下回忆的地点越多,将来不能去的地方就越多,但那又怎样呢,在孤独了很长时间之后,没办法放弃这么一个愿意把真心一片付给他的人。
李稠闭上眼睛。
他必须得承认,持羽确实很厉害,持羽看出来,他舍不下宫天雪,但又不敢接受,只有把他逼到绝境,他才会从自己密不透风的壳里稍微出来一下。
“好。”
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李稠就后悔了,他恨不得把时间回转到张嘴之前。
宫天雪却欢呼一声,站起身来,抱着李稠往床上一抛,自己跟着滚了上去。
“但是我有个条件。”李稠挣扎着跟宫天雪商量补充条款。
“不管什么条件,反正你答应了,你不能反悔。”宫天雪心里扑扑直跳,生怕李稠又一口回绝,不管,不管李稠说什么,反正已经说好了,其他他都听不见,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又没说反悔……”李稠无奈,把宫天雪牢牢捂在耳朵上的手往下拉,“你先听我说,别耍小孩子脾气。”
“那你说,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听见。”宫天雪望床顶。
“你要参加这次武举考试。”李稠说。
宫天雪立刻喜出望外地说:“我已经报名了!”
李稠继续道:“你必须是第一。”
宫天雪一拍床板:“必须的!”
李稠笑而不语。
宫天雪见他这态度,反倒心里有点虚了,这什么意思啊?不就是一个武举考试吗?最强劲的对手,不就是武林盟那两个傻儿子吗?之前那个赵显,连他一片衣角都摸不着,不见得赵显的大哥能强到哪里去吧?
李稠见宫天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明显没想什么好主意,他从床上坐起身,整了整衣服,道:“你若是达成了我的条件,我可以考虑答应你。”
“达成嘛,应该还是能达成的,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还需要阿稠你配合我才行啊。”宫天雪拽住李稠的衣角,“你去哪儿?”
“回有花楼,赵昶还在那。”李稠回答。
宫天雪一脸失望:“这么快就走了?赵昶那么大个人,又不会在楼里被人绑架,让他自个儿呆一会又怎么样啊。阿稠,我刚才还没说完,我自己一个人修炼毕竟能力有限,正好你的本命真气和我的本命真气一起修炼了那么多年,十分契合,我就想啊,若是我们两个人双修,一定能事半功倍,一日千里,你说呢?”
“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李稠颔首。
宫天雪大喜过望,再接再厉道:“那就是了,阿稠,我最近新研究了一些姿势,我们要不要现在试一试?阿稠你腰这么好,想必上位也没什么问题吧?我的意思是,观音那个……”
“我先走了。”李稠站起身,耳朵微微泛红。
“那我也走。”宫天雪急忙起身。
王护法、张护法和莫姑正在外面院子议论着,说教主是不是和李护法吵架了,要么就是教主又欺负李护法了。
正说着说着,就见李稠走在前面出来,宫天雪满面红光地跟在后面。
三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们俩出去。
“王护法,我出去了,不用留门!”宫天雪喜气洋洋地跟王护法打了个招呼,又颠颠地跟着李稠离开。
目送俩人出门,王护法这边抽了抽嘴角,道:“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张护法笑问:“哪里不对?”
“这……按照教中规矩,教主应该走前面吧?”
“李护法不算咱们教中人,走前面也没什么不可以。”张护法道。
莫姑则松了口气:“教主哥哥和李护法没事就好,你管那么多干啥!”
王护法当即扬起声音,夸张地说道:“嘿,小姑娘你,刚进我们教里的时候多乖一孩子,现在怎么凶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师父太差劲!”莫姑拿小拳头捶王护法的胳膊。
这边李稠和宫天雪出来,往六角宝楼去,两个人的心情与来时完全不同了,光看着天空都晴朗了几分。
持羽斜卧在秋千长椅上,悠悠地晃着,一手拿着一卷书看。
小晏则是拿着蒲扇站在一边,给持羽挡太阳。
“他倒是会享受。”宫天雪撇撇嘴。
“怎么的,我不能享受吗?我凭本事赚钱,凭本事享受。”持羽悠悠地说,一边说一边将书移开,扫了一眼宫天雪和李稠,懒洋洋地对一旁侍立的小晏道,“看,这俩人不是好上了么,小晏啊,你可不要再瞎操心别人的破事了。”
来的路上,宫天雪把持羽跟他的事都交代清楚了,他和持羽清清白白,持羽和小晏才是一对,而且一般人都猜不到,文文弱弱的小晏才是主导方。
“他们俩可真奇怪啊,你看持羽那么奔放主动,其实小晏才是压着他的……”宫天雪又忍不住跟李稠念叨,顺势强调一下持羽和小晏的关系,以及撇清自己和持羽。
持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真是“新人娶进房,媒人丢过墙”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些人长得一张被压的脸,却非要在上面,技术还特别磕碜,能有人忍得了他,也是不容易啊。”持羽的嘴巴特别毒,随便翻两下,宫天雪就哑口无言。
不过,看在持羽这次真的帮了大忙的份上,宫天雪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李稠向持羽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听说,是天雪出的瞎主意,之前若有言语冒犯,请持羽公子多多宽宥。”
持羽掩面一笑,极为妖娆地扭着腰站起来,拥着一身红绸向李稠走来,还不住地用眼神勾他。
宫天雪在旁看得生气,横身拦在李稠前面,道:“你干什么你?”
持羽冲宫天雪飞了个白眼,笑嘻嘻按着他的肩膀,翩然绕过去,来到李稠面前,笑道:“李护法,应该是我说才对,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胡说八道的那些话呢,都是宫天雪让说的,小人也是迫于无奈。”
“你——”宫天雪正要说明,他可没有教持羽一言半语,那些过分的话,全都是持羽自己发挥的。
持羽却一个踉跄,跌在李稠身上,不留神衣带松开,从怀里“啪啪”掉出两本黄缎面的小册子。
“哎呀,宫教主祖传的秘籍掉了。”持羽退了一步,惊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