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送作业的是聂子言。
席必思看着他拎着的两兜试卷,问:“这周作业这么多?”
“发下来你没看?”聂子言把谢松亭那部分递给他,“这周数学作业太多了。八张数学卷子,写死了。”
席必思:“没,作业多看一眼都折寿。”
聂子言:“也是。我都听说了,班里正传呢,林晓那傻逼真不是人……”
席必思:“他伤口挨着脸,这几天不能多说话,有什么问我。”
席必思站在病床边,一手拿卷子,另一手反手扶向病床栏杆,没料到扶住了谢松亭的手。
后者飞速抽手。
但没抽远,只是抽开了。
仍然离得很近。
“哦哦,”聂子言多看了两眼,“是得关照着点,免得留疤了。”
谢松亭:“谢谢你来。”
聂子言一下瞪大了眼,惊疑不定地向席必思指指自己。
席必思:“出息,人和你说话呢。”
聂子言用眼神表达了自己想说的——
这可是谢松亭开学之后第一次和他说话,虽然只有四个字!但也能拿出去吹了!
我是和谢松亭说过话的人了!
席必思扭头和谢松亭说:“别理他,太傻了,怕你被他传染。”
聂子言比了个中指。
谢松亭:“……”
聂子言想了想,还是说:“学霸,对不起啊,之前说你……死学,是我不对。我小人之心了。你大人有大量,我请你吃石榴。”
谢松亭:“……嗯。”
他想起身,席必思已经先一步帮他把病床摇上去。
放好桌板,再放下卷子,本子,笔。
谢松亭就在病床上带着的小桌板上拿起卷子开始写,草稿纸垫在手臂下面,安静得像个假人。
席必思一边剥石榴一边和聂子言聊天。
“对了,怎么你来?”
“谁让老于头是我舅呢,我可不就是个跑腿儿的了么?不愿意待家,他总让我先写语文。”
“那一块儿写。”
“从进门开始我等这句话太久了,席哥快救救我的物理……”
聂子言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在病房的茶几上趴着写,不会了就问问席必思。
席必思手上剥着石榴,偶尔回答。
“第一步就算错了,括号括得不对,改改。”
“滑动摩擦方向反了,斜朝上。”
“受力分析又不对了,滑轮右边的绳,受力朝下。”
席必思认真地损人:“言子,你基础这么差还能回回考八九十,怎么考的?我总觉得不该是我辅导你,做题技巧该你辅导我。这样,我叫你一声言哥,你教教我。”
千疮百孔的聂子言:“……”
谢松亭难得有点笑意。
聂子言艰难地想在谢松亭面前挽回一下:“这周的力学专题太难了……我平时考试真不这样……”
昨夜雨大风大,今早下了一会后云雾散开了,是个晴天。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打在谢松亭写字的手上。
席必思剥好石榴,端着装石榴粒的盘子去洗,洗好回来,盘子和桌板一磕,才把发呆的人惊醒。
石榴粒晶莹泛红,沾着水珠,一颗颗水晶一样,因被轻磕了一下而晃动。
刚才是第一题,现在还是。
“想什么呢。”
谢松亭看他把石榴推过来,用手抵住了,摇摇头。
他半边脸都打了麻药,不愿意说话,从起床到现在也没说超过十个字。
刚才席必思和聂子言唠那么多……
他一直在神游。
席必思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来。
谢松亭以为他要把石榴盘拿走,撤开胳膊让空给他,没想到嘴唇一凉又一热,是石榴和……
另一个人的手指。
“我洗手了。石榴粒小,你也就吃点它了,别客气,我不爱吃。”
谢松亭僵硬地张开嘴。
他被连着喂了好几个,怪异地抓住席必思手腕。
谢松亭手心冰凉,席必思的手腕却像暖气片,握上去温热十足,暖意透出皮肤。
他轻微抵抗一下,身体也向后撤。
不让喂。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这么认生。
席必思被他推开,看着他拿起石榴,一个一个开始吃。
“我有手。”
席必思这才收手,去茶几和聂子言一块儿写作业。
转身时,他舔掉手上残留的石榴汁。
到底在想什么?
聂子言视线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耳朵都快竖成精灵耳了,恨头上不能长出根雷达天线,就为了偷听。
不爱吃个屁。
特么席必思之前吃了点可爱吃了。
这两个人,有情况。
席必思剥完石榴,谢松亭才从那种状态里脱离出来,继续写题。
谢松亭在题干上圈两个圈,没怎么思索便开始了。
他的做题习惯比聂子言好太多,受力分析,文字推理,衔接,公式,计算结果。
拿到卷子时他慢了聂子言四五道大题,但真开始写了却很快,很快超过后者。
思路清晰,答案准确,字迹工整。
席必思在两个写题的人之间乱转,这看看那看看,等谢松亭写完了,捏着他的卷子角抽了一下。
谢松亭疑惑地抬头看他。
席必思很高兴:“这么好的参考答案借我用用,省得我辅导了。写这么好,草履虫看都能看懂。”
不如草履虫的聂子言:“……”
聂子言弱弱地怒道:“哥们儿迟早有一天打开你天灵盖儿看看你那听觉性语言中枢长什么样。”
谢松亭像是忍不住了,纠正他:“说话是运动性语言中枢,布洛卡区。听见和听懂是听觉性语言中枢,韦尼克区。你说不过他,该开运动性语言中枢,你开错地方了。”
聂子言:“……”
席必思赞同地点头,补刀说:“谢松亭,别提醒他。本来生物知识点就碎,不好记,也就一个小填空。一分而已,等之后报志愿,差一分滑档也没关系。”
席必思爱玩,其实聂子言更是。
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
席必思虽然皮,但成绩稳定。
聂子言这样不上不下,被班主任叫去谈心好几回了。
高三进了理一之后,他放松的不止一点半点,成绩滑落得很快,眼看着要和倒数后几名相亲相爱。
席必思特意打配合,多说了他两句。
……不然总觉得聂子言被自己带坏了。
“我要回家找妈妈!”聂子言天崩地裂,“病房里三个人只有我是蠢货,搞半天是两个学神辅导我一个智障,你俩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我这被学神排挤的一生……呜呜呜……”
谢松亭和席必思对视一眼。
前者抿了一下唇。
席必思猜那应该是想笑。
可他忍住了。
为什么这也要忍?
想笑……笑不就好了?
虽然席悦给两个人请了假,但谢松亭还是第二周周二就去上学了。
伤口五天拆线。
席必思深知以谢松亭的脾性不会主动请假,因此先去找班主任打了两个人的假条,拿着假条往回走。
这节是体育课,席必思告假了,至于谢松亭……
谢松亭不上。
教室里就他们两个。
席必思拎起假条放进前胸口袋,琢磨着怎么说,刚好看到手里的卷子,装模作样写了两道题。
不一会儿,他起身,走到谢松亭旁边。
“橡皮借我用用?”
谢松亭把自己的橡皮拿给他,全程头也不抬,还在写。
席必思接了,走回第一排擦擦改改,把橡皮送回来。
“再借我一下呗。”第二次。
“我又写错了……”第三次。
连着三次,谢松亭叹了口气。
“你拿走吧。我不用。”
席必思:“那怎么好意思,你又不是不写,再说了,我弄丢怎么办?”
谢松亭不理解他对一块橡皮为什么这么执着:“那你想怎么办。”
席必思:“我坐你旁边写吧。”
席必思拿着自己卷子在谢松亭同桌的位置上坐下,装模作样写了两道题。
谢松亭的同桌常年不见人影,桌子上空空如也,正巧方便了他。
席必思写了两题就不装了,在桌面趴下,侧头看谢松亭,问:“这几天有人说你的脸么?”
谢松亭的伤口缝合得好,愈合得也好,如今只覆着片薄薄的纱布。
他难以理解地看着他,像是在问,咱俩好像不是能问这种话的关系。
但他很有礼貌。
所以席必思问了,他就答了。
谢松亭:“有。”
席必思:“怎么说你了?”
谢松亭表情更奇怪了,他半边脸还覆着纱布,有点挡眼睛,想看见席必思就要更大幅度地扭头。
他开了句玩笑:“我说了你给我报仇吗?”
席必思认真地说:“嗯。”
谢松亭无可奈何地阻止他:“不用。”
席必思:“我名字被人说句不好听都能不高兴一天,别提你脸被划了,是不是林晓?”
其实席必思猜的很准。
只是谢松亭没有让他帮忙的念头。
“有仇我自己报,这又不是你划的,再说了,谁说你名字不好听?”
“挺多的。”
“比如?”
“不好听,必思,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被人说必死了。”
谢松亭笑了,并不是嘲讽,只是无奈得好笑:“他们说你就听……”
席必思头一次看他有点笑意,一时间目不转睛,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还在说话,连忙问:“你说什么?”
谢松亭好脾气地重复:“没听清?”
席必思:“嗯,走神了。”
谢松亭:“我说你名字很好听。”
席必思追问:“有什么依据没?”
谢松亭重新把视线投向题目,说后面的话时没看席必思了,手里还在写字,对照着参考答案改错题,整理逻辑。
但席必思却觉得他的目光定在一处,半晌没挪动。
他像窥到名为谢松亭的这个人一点隐秘的缝隙,终于慢慢看懂了他的部分角落……
看懂了谢松亭在想什么。
绝对不是在想题。
他主观臆断为在想自己。
谢松亭维持着这个姿势,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还真有。”
他最近受了伤,以往粉嫩的唇有些发白,但依旧很润泽,带着点水光。
席必思移不开目光。
看起来……
好软。
“君子虑胜气,思而后动,论而后行,行必思言之,言之必思复之,思复之必思无悔言,亦可谓慎。你妈妈给取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听吗,她很爱你。让你做什么事之前都多想想。”
席必思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这么解读。
尤其是被……谢松亭这么解读。
这么安慰我,那你呢?
你被人伤成这样,怎么还能这么不紧不慢地跟我说话?
谢松亭,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席必思喊了他全名。
被喊的人重新把视线放回题目之间:“怎么。”
“那天在车上,为什么要在我妈面前说我的眉毛是你伤的?你就那么想让我妈觉得你不好?”
谢松亭面部空白:“我——”
席必思抬手:“你知不知道你……”
谢松亭呼吸暂停一瞬,被另一个人碰到了额头。
席必思轻柔地拂开他的刘海,说完了未尽之语:“……总是一副想受到惩罚的表情?”
他的手离得太近了,难免在拂开过程中触碰到谢松亭的肌肤。
谢松亭触电般后仰,躲开了他的手。
席必思收回手,说:“以后别这么说了,没人讨厌你。”
谢松亭只和他对视了不到半秒就收回眼,最后的神情定格在慌乱和荒谬之间,垂头时,浓密的睫毛微微发颤。
而席必思竟然……
还没说完。
席必思从座位里起身,因为个子高,桌子不到腰,就这么侧坐上了桌,专注的视线像两道光,烙在谢松亭脸上。
谢松亭头埋得更低了。
“不留刘海好看,”席必思说,“总挡着眼,不会不舒服么?”
谢松亭捏着笔,冷汗粘了一笔管,想继续写题。
可一道题只写了个解,冒号。
没了后话。
席必思捏着笔上端,把这根满是手汗的笔抽走。
谢松亭僵硬地抬头,盯住他的动作。
席必思拿着块深蓝色的手帕擦笔上的手汗。手帕上有些地方很暗,干涸了,不知道是什么。
“手帕上那……是什么?”
席必思不急不缓地用干净的一块把笔擦干净,放回他蜷握着的手里。
“你不都猜到了?”
谢松亭没抓稳,任笔掉在桌上。
一声脆响。
“那天你的血,”席必思声音放低,笑了,“没舍得洗。”
谢松亭一手按在笔上,按得桌子啪一声,笔帽上方便挂纸的塑料勾被他按得裂开。
席必思看目的达到,不再逗他,换了一句。
“明天去拆线吧?请好假了,我和你一起。”
“……嗯。”
果然答应了。
相比前面的问题,还是这个简单,是不是?
林晓像往常一样出校门吃晚饭。
今天他几个哥们儿不是肚子疼就是生病,晦气得要死,只好一个人出来。找别人考试作弊也不行,还被打了一顿,他妈脸都丢到祖宗家祠堂里去了。
林晓越想越气,走到半路,闻到一个胡同里有股极香的饭香味。
他气得饥肠辘辘,下意识拐进这个以前不会进去的拐角。
拐角尽头是个死胡同,人烟稀少,没有饭店,只有一个人。
看身形,男的。
一身黑的人抬头,肩上扛着根曲棍球棒。
他戴着黑色贴面口罩,黑色防风镜,但很容易能从扬起的弧度里判断出来。
他在笑。
“来了。”
林晓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走到他面前才停步,心里惊恐时已经被人逼上前,后背撞上死胡同的墙面。
他色厉内荏道:“席必思,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你?别以为你家在首都就多牛逼,我家根底在这,动我之前先想想我爸是谁——”
“你这人真逗。”
来人打断他,笑了:“你爸这么厉害,不用卫星电话我都看不起你,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林晓拿出手机。
没信号!
他脸色发白,手不停发抖。
“这没有监控,你也没信号,你说今天碰见我找你麻烦?谁会信?你不是看见幻觉了吧?”
说完,他一棒挥向林晓!
林晓头发都竖起来了,只听耳边咚的一声!
他耳侧,墙面深深龟裂,蛛网状的裂缝挂不住墙皮,簌簌向下掉,露出内里的红砖。
“警告你而已,怕什么,造谣那会儿不是很精神吗。”
“我……”
林晓止不住地摇头,脑子里过了少说五十部富二代被绑架撕票的三流电影。
席必思抬起镜片,露出自己温和含笑的双眼,娓娓说。
“人真麻烦,又是法律又是规定,我想杀你还得顾及这些。修订天条的那些傻缺可真喜欢你们人,我就不一样了。
“林晓,我好不容易喜欢谁。
“知道你听不懂,没事儿,剩下几句听懂就行。”
林晓脑袋发晕,只听身旁咔啦一声,是席必思把曲棍球棒从墙里抽了出来。
用多大的力才能让曲棍球棒陷进墙里?
席必思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拿的到底是曲棍球棒还是铅球?
他牙齿冰凉,被席必思用带着红砖粉末的曲棍球棒拍了拍脸,笑说。
“你要是听,那这次期中考试我帮你,抄到六百分而已,简单。都可以谈。没什么不能谈的。大家同学一场,我只有三个要求。”
席必思给个甜枣,又打一棍。
“一,离谢松亭远点。
“二,别再搞任何小动作。”
林晓忙不迭点头。
“三,林晓同学,因爱生恨的戏码过时了。”席必思笑意愈浓,“你再整天目不转睛盯着他看,故意拿手柄砸他吸引他注意……”
“我让你死这。”
管家一如往常站在家门口等少爷回来。
席悦还有公事要办,接完席必思就不见了。
管家看着自家少爷拎着一根曲棍球棒,还哼歌,就知道对方心情很好。
路过自己时,少爷把曲棍球棒扔给了他。
“少爷,这不要了?”
“拿着吧小蜜蜂,脏了,不过还能用,你看看怎么处理。”
“好。”
管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管家守财奴。
管家把曲棍球棒找了个球星签上名,扔去了拍卖会。
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