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天是个安静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晚了,所以街上冷冷清清的,街角的商贩都收摊了。
因此他们这辆马车的踢踏声就格外明显。
青石板上蹄声清悦,空灵地回荡在巷子里,城中似乎是刚下过雨,西市的楼肆屋檐下滚落几滴水珠,映照着门匾前的琉璃瓦。
雨后的江南,确实和厚重肃穆的京城很不一样。
贺昭掀起了车帘,看着雨雾遮掩下的长街。
“这里很美。”他说道。
谢庭川轻抬眼皮,只是微微侧身看了一眼,算是回应贺昭的话。
“我们在梦天城待三日, 便北上去海陵。京城中离不开人,我们也不好出来得太久了。”
贺昭又道。
谢庭川垂首点头,对什么事情都很不上心的模样。
他没有赏景的心情,他这一趟下江南的唯一职责就是护好贺昭,江南风景美不美,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贺昭叫来了小顺子,让人去买了两壶松醪酒。
谢庭川这才主动张口:“大哥……出门在外,还是少饮酒为好。”
贺昭回头和他对视一眼:“可是我想喝。”
这话几乎没有退让的余地,谢庭川的手指无力地缩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马车行进得缓慢,怕冲撞了路上的行人,但即便如此,依旧有没留意的人往他们车上撞。
“吁”的一声,车夫拽紧了缰绳,马儿忽然发出嘶鸣。
马车晃动了一下,谢庭川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腰间的佩剑,然后掀开了车帘:“我去查看一番。”
只见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儿坐在青石地上,也像是被吓傻了似的,抬头看着面前的马车和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
他这副乔装打扮太像是乞丐了。
谢庭川的声音有些清润:“你受伤了吗?”
男孩儿回过神来,眼中立刻浮现一抹凶光:“没有……”他有些费劲地爬了起来,露出了半截小腿,上边有一大片明显的擦痕,甚至渗出了些许血迹。
谢庭川蹙眉:“方才伤到的?”
男孩摇摇头,然后就要跑开。
谢庭川的速度极快,一下子侧身下马车,落到男孩儿的面前,抓住他的衣领。
男孩有些惊恐地转过头去,想要咬他的手。
他的速度也很快,若是碰上普通人,肯定是逃不了被咬这一口,但是谢庭川是习武之人,他轻轻地抬起手来,将人的衣领拧了一圈,竟将那小男孩提起来绕了一圈。
男孩脸上的凶光更甚,他打量着谢庭川,像是山林中被冒犯的幼兽。幼兽还未长成,但是已经有了獠牙。
“你干什么!”男孩的声音有些尖锐,“放开我!”
谢庭川将人轻轻地放开:“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你是被我们的马车吓到才跌到地上蹭伤的,我带你去看医师。”
男孩盯着自己腿上的伤,机警地摇了摇头:“不需要。”
谢庭川不知道这孩子对自己为什么这般戒备,细想起来……应该是小时候吃了苦头,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慢慢地递给对方:“那你自己拿着这锭银子去看郎中吧。”
男孩见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没有什么恶意,脸上的神色渐渐地松缓了些许。
他盯着谢庭川手里的银子,神色有些松动。
谢庭川看这孩子皮包骨头的模样,像是许久没有吃过东西的模样,便又将手往前伸了一些。
男孩的声音有些艰涩,不像是同龄人那般稚嫩:“多了。”
谢庭川有些愕然,倒是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医治这点伤擦伤不需要这么多钱,但是这锭银子已经是他能拿得出来的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再少一点就没有了。
这孩子的眼神很坦亮,但是有几分厉气和倔强,是受尽欺辱但还是不弯腰的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
“无妨。”谢庭川执意要给他,“下次小心些。”不是所有坐得起马车的人都有这样的好心肠,还愿意给被撞到的人一点补偿。
男孩飞速地接过了那锭银子,抬头看向谢庭川,脏污的脸上目光锐利:“你家在哪儿,等我把银子找开了,多的送回你那儿。”
听到这话,谢庭川有些失笑。
这孩子身上有股寻常人家孩子没有的劲儿,倒是有意思。
“拿去吧,不用还。”
说罢,他闪身回到了马车上。
贺昭等久了,一下子将人拉到了怀里:“去那么久,碰上什么人了。”
谢庭川的身子顿时木住了,他回道:“一个孩子。”
“孩子?”
“看着只有十一二岁,衣裳破破烂烂的,很久没吃饭的样子,应该是个小乞儿。”谢庭川闭上了眼睛,用有些冷漠的语气回答道。
“这样,”贺昭了然,“讹你了?”
“不是。”谢庭川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将别人都想得这么坏,“我要带他去看医师,他不愿意,然后我就给了他一锭银子做补偿。”
“一锭银子?”贺昭侧头,“伤得很重?”
“一点擦伤罢了,我身上没有碎银。”谢庭川道,“他一开始也不愿意要,磨了一会儿才愿意要的。”
“他不要,你还硬给。”贺昭轻笑了一声,“这孩子真是好运,要是我小时候也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人就好了。”
谢庭川心中一怔。
“看我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贺昭从来不在谢庭川面前遮掩自己的曾经。
身为皇室的嫡长皇子,贺昭过得还不如宫中的末等太监,挨饿受冻……甚至挨打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在冷宫中,能够平安地长大成年都不容易。本来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他不介意揭开自己的旧伤,仿佛这样就能时刻用撕开疤痕那一瞬间的疼痛来提醒自己,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有一年过年,大雪天,贺裕发了高烧,都烧得有些糊涂了。”贺昭的声音缓缓响起,“冷宫中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们,也没有人敢搭理我们。我没有办法,只能跟一个小太监下跪,求他帮我找个太医过来。”
谢庭川眼神震动,凝视着对方半边侧脸,没缓过神来。
“怎么,想不到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贺昭勾了一抹唇角,脸上都是讽刺,“你从小是父母照料着长大的,有长兄长姐的疼爱,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也想不到别人会过这样的日子,更想不到……中宫皇后诞下的一双嫡子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他脸上的冷冽更明显,眸光宛若剑锋冰凉:“贺裕醒了之后,哭着说饿,可是冷宫中没有一点干粮。于是半夜……我偷跑到附近的一个贵人宫中,偷走了她们本来要拿给狗吃的馒头和鸭肉架。那狗狂吠了两声,差点惊动了里面的人,我也差点被人抓到。”
“你说……若是我当时遇到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好。”贺昭垂眸看着他。
谢庭川被盯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是实在没什么宽慰人的本事,唇都张开了,硬是没说半句话。
若是他遇到的是小时候的贺昭,那他肯定会怜惜对方,帮助对方,甚至……救对方。
可是他现在面对的是权势滔天的帝王,对方随便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得罪过他的人。
谢庭川现在就被他压在身下,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现在是该宽慰对方,还是先可怜自己。
“谢庭川,”贺昭抚摸着他的脸,“你怜悯众生……”
他话说到一半,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起,紧紧地纠缠着对方,但是二人的心始终离得很远。
——
晚间的雾气有些重,巷子里又是又潮,车行渐远,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贺昭的外祖父家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大宅子,门前的台阶上长了绿藓和杂草,陈旧的白砖上已经有了斑斑灰纹,黛青色的屋檐前也在滴雨,滴滴答答的,缓慢而又灵动。
谢庭川忽然觉得这雨声还不错,能够略微缓解他心中的苦闷和阴郁。
“二爷,爷让您去前面院子里的亭子附近等着他。”小顺子拿过了他手中的行李。
谢庭川颔首:“你也先去整理自己东西吧。”
这一路来舟车劳顿,一行人身上都有些疲乏。
小顺子点头:“是。”
随后退后了几步,离开了。
虽说是在外边,但几个下人还是保持着宫中的规矩,无论是对贺昭还是谢庭川,都是万分恭敬的。
夜色浓了几分,翠竹沙沙作响,谢庭川感觉到背后有一阵凉意。
倏然间,他感觉到利器划过他的半边臂膀,勾去了他的一缕发丝。
谢庭川下意识地拔剑,想要还手,但是在闻到一股熟悉的琥珀味儿之后,他停住了动作。
“速度慢了。”贺昭慵懒的声音在他耳畔边上响起,“为何不出剑?”
谢庭川看着亭中的人,又看了眼地上被削去的那缕发丝,出声道:“原先以为是刺客。”
“我们是隐姓埋名出来的,哪就有这么多刺客盯着了。”贺昭幽幽地看着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石凳,“坐过来。”
谢庭川颔首,慢步走了过来。
贺昭玄色的宽大袖袍下空落落的,桌子上摆着两壶酒,大概是小顺子买来的松醪酒。
没有别的东西了。
方才……他是用什么东西削去了自己的发丝?
贺昭像是知道他心中所疑似的:“竹叶。”
修长的手指上捻着两片竹叶,被风吹起,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庭川心中凛然,心想这人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他丝毫不怀疑——如果方才那片竹叶偏一些,是能划烂他的喉管的,他心中复杂,只应了句:“大哥……武功高强。”
“你错了,我的近身功夫不如你。”贺昭撬开了酒壶上的木塞,往碗中倒了些许,“这种灵巧的功夫在宫中用得上,所以我精于此道。”
大概又是小时候的事儿,谢庭川没问下去。
“来,喝酒。”贺昭望着天上的几颗疏星,仰头喝了半碗酒,“西北的夜空,比这里的夜空好看。”
谢庭川听他提起西北的事情,心思一动,端起那碗酒,也跟着喝了半碗。
军中人喝酒不用杯,有时候用碗,有时候直接对着壶喝。
“最开始知道父皇把你分到我的西北军营,我有些疑惑。”贺昭喝过酒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一般,带着浅浅的倦意,“在燮林书院的时候我就在想,谢家这么多人都当了将军,应该不会把你派到战场上了。你那样清清冷冷的模样,不像是能在战场上挥刀的人。”
但是谢庭川还是上了战场,十三岁就开始随父征战。
“后来你帮我在西线解决了不少麻烦,我才发现,原来你们谢家人当真是各个都会打仗。”贺昭又饮了几口酒,语气放慢了,“然后我们一起打仗,但是都中了涟国人的圈套,被困在了他们地域内的一个峡谷中,走了好久,才发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酒楼……”
谢庭川听到语气不稳,出声提醒道:“陛下,你喝醉了。”
贺昭喝多了,看起来是真的醉了,他侧脸瞥了对方一眼:“你怎么不喝?”
连称呼都没有纠正,像是真醉了。
他用碗喝,而且一喝就是半碗,所以醉得很快。
谢庭川有些犹豫地仰头喝尽了剩下的半碗:“陛下,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夜色已经深了。”
贺昭没有答应,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堵住了对方的唇:“喝酒吧,今夜,我想喝酒。”
谢庭川感受到唇上有一股冰凉的刺激,还没等说什么,就发现自己的碗又被对方倒满了。
“你陪我一起喝,谢庭川,我好久没有找到能陪着我一起喝酒的人了。”贺昭拍了拍他的脸,动作却是难得的温柔。
谢庭川被对方盯着看,别无他法,只好又喝了一些。
贺昭又给他满上:“谢卿,好酒量。”
谢庭川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刚想出来的折磨自己的方式,但他没有拒绝,这酒味儿不错,他倒是也愿意醉上一回。
贺昭一边扶着自己的碗喝酒,一边给他倒酒。
谢庭川的脸色越来越红,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但是贺昭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
大概又都喝了两碗,谢庭川终于坚持不下去了:“陛下,臣有点头晕……”
随后便倒在了桌子上。
贺昭放下了手中的碗,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双手穿过他的衣襟,将人打横抱起:“谢庭川,还能说话吗?”
谢庭川眼神迷蒙,说话的速度很迟缓:“陛下……”
“能说话就好。”贺昭俯身亲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