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生的伤口都是箭伤,几十箭下去,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谢庭川知道他一定是逞能了。
凭着他的本事,就算是遭遇了敌军的突袭,也不是不能安全撤离。
最多是被射中一箭,若不是要害部位,肯定是能保下命来的。
但是他为了给谢庭川传递最准确的消息,硬生生地挺在那儿,坚持了许久。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口气,那一口气,是用来给谢庭川报信的。
秽生的尸体渐渐地在在风中冷了下来。
周围的将士们都很低落,他们都认识秽生,知道这个年纪小小的少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对谢庭川的忠诚,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谢庭川颤抖着鼻息,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盖在了秽生的身上。
“你们也都听见了,”谢庭川扫视了一眼身边的人,声色清冷,“我们只有半盏茶的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要快,如果闯不过去,就会死在这里。这是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的目光扫到了几个断了胳膊和大腿的人,他们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听谢庭川说话。
谢庭川心中悲凉一片,但还是隐忍着,继续道:“但是,要争取这半盏茶的时间,我们需要派出至少五百人做先锋队,这五百人……十死无生。”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所有的沉稳和平静,都是伪装出来的。
若是他此时能看见自己的心,那一定是流着血的……
此话一出,周围寂静了片刻。
一个断了手臂的老将走上前来,向谢庭川微微颔首:“主帅,我去吧。”
他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肩膀,凄惨一笑:“也许方才没叫我死在那儿,就是为了此刻再送兄弟们一程。”
他从自己的怀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个泛黄色的破布袋子:“这是我这些年来存下的银两,诸位都是同袍,我信得过你们。还请你们将这些银子交给我家中的妻儿,我在此谢过诸位了。”
谢庭川接过了他手中的布袋子,朝他微微鞠躬。
他沉着脸,不敢出声,他害怕自己一发出声音,就是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哭声。
他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怎能受得住用这样的方式,一个一个挑选出去送死的五百个人?
贺昭想要上前,替他接受这些人的“遗言”,但是谢庭川拦住了他。
谢庭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还是让我来吧。”
“让我……再看看他们的样子。”他继续说道。
听到谢庭川这么说,纵是贺昭再不忍心,也没有逼着让人下去休息了。
“主帅,还有我。”又一个老将走上前来,“我年纪大了,五十多岁的人,也活够了。这些小的,一二十岁的,都还年轻,就这样被送到先锋队……可惜了。”
“主帅,我也去,我是步兵营的人,更适合当先锋队。”
“主帅,还有我,我的手也没了,跟着大家跑也是累赘……”
“主帅,还有我,我也没了腿……”
“主帅,还有我……”
大家蜂拥而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抢什么好东西。谁能想到,他们是赶着送死呢。
不一会儿,这五百个人就凑齐了。
甚至还有想要涌上来的人,他们的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
“够了!”谢庭川捏紧了拳头,凌乱的发丝在空中不停地飞扬,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目光是满满的无奈和心酸,“够了……”
五百个人,够了。
“现在,还需要选出一个领头的指挥,”谢庭川眺望着远方,看着那一张张布满血污的脸,漠然开口道,“梁将军断了一臂,无法胜任。所以就由我亲自带这五百人引开涟国人,剩下的人,听从军师和梁将军的指挥,有序撤离。”
提到军师的时候,他将目光放到了贺昭的身上。
他看到了贺昭崩裂的目光,和握紧的拳头。
他向对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从我十三岁上战场那一刻起,就做出了以身许国的承诺。当兵的人,保家护国是我们的职责,死在战场上不可惜。”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向那些被临时选出来的先锋队,他高喝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各个都是好样的,我问你们,你们可愿意跟着我,杀出一条血路!”
“愿意!”
“愿意!”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我不愿意!”有一道及其突兀的声音闯了进来。
梁临砚盯着谢庭川的脸,目光十分复杂,他慢慢地上前一步,弓身道:“恕末将多言,主帅……你如今也是有伤在身的。还是让末将去吧。”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看向了谢庭川。
他的身上被一块披风挡住了,肩口处颜色稍深一些,细看便知道是血染上去的!
谢庭川眉头轻轻蹙起:“我只是有伤,你可是断了一条胳膊。”
“主帅,除了这五百人之外,此地还剩下将近三千人,等着你带着他们突出重围。整个营中,只有你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保诸位无虞。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是……现在还不到你牺牲自己保全大家的时候。”梁临砚的声音很平静,他从未这般镇定过,“主帅,让我去吧。”
谢庭川的胸脯起伏了一下:“若是先锋队的指挥出了差错,没有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剩下的所有人都要葬身此处!你现在断了一条胳膊,我根本不能考虑你去做这样的事情!”
“主帅……”
“其他的人,先退下。”谢庭川轻轻道,“我和梁将军再考虑一番,一刻钟之后,给你们结果。”
周围的人慢慢散开了。
他们坐在不远处休养生息,只待着等会儿能够好好发挥。
梁临砚息声了,他上前一步,目光焦灼:“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抢。”
谢庭川斜视看了他一眼,声音平和:“梁临砚,我不是在跟你抢。我是主帅,自然要考虑到怎么安排最为合适。”
“难道你去就合适了吗?”梁临砚低喊了一声,“临舟……”
“方才那些将士们塞给我的银两和书信,我会放在一个布袋里,交给我信得过的人。等会儿逃出去的时候,你派人多照料一些。”谢庭川心意已决,“梁临砚,我们别无可选。”
“谁说别无可选?”就在这时候,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贺昭慢慢地走上前来,身后的披风在寒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挡在了谢庭川的面前。
“谢将军,我去带他们。”
谢庭川微微睁大了眸子,他朝贺昭挤了一下眉头:“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梁临砚有些惊了,他不理解贺昭为什么要说这话,也不理解谢庭川的语气为何如此……冒犯。
“你知道的,我最合适。”贺昭冷冷地扫了梁临砚一眼,“就算他没断这条胳膊,也难堪此大任。”
梁临砚被骂得红了脸,但是也不敢反驳什么。
“你受了肩伤,不宜冒险。剩下的西北军也更听从你的话,你带领他们逃出去,最合适不过了。”贺昭又走上前来,走到临谢庭川只有半步的距离。
他伸出手,将对方凌乱的发拨弄整齐。
贺昭的目光深沉而又诚挚,他心中没有即将要赴死的慷慨悲壮,只有一片庆幸。
“还好这才我跟着你来了,还好我能替你。”
谢庭川的眼圈瞬间涨红一片,他扒住贺昭的手腕,对着他摇了摇头:“不行。”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两个字,不行。
“别怕,临舟。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我不怕死。”贺昭的声音夹杂了几分颤抖,“就是有点可惜,临死前没有跟你过过一天好日子。”
听到这话,谢庭川再也忍不住,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慢慢地冲开了他脸上的血迹。
“你不能死,你死了,京城怎么办……瑾王怎么办……”
“京城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贺昭低声道,“贺裕……他现在有古兰时,我也很放心。”
谢庭川一个劲儿摇头:“不行,不可以……”
“临舟,好好照顾自己。”贺昭的眼睑也红了,但是他没有哭,他害怕自己哭了之后,谢庭川更加难过,“你可不许学我,也去寻死……你要好好的,我等着……下辈子,下辈子,我会对你好的,比现在还好。”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谢庭川,说着说着,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声“对不起”是在说什么。
“你不怕我恨你一辈子……”谢庭川紧紧攥着他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拦住他了。
“怕,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贺昭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身旁的梁临砚身上,“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被你记恨一辈子,我也希望那个人是我。”
他慢慢地拂去了谢庭川的手,将人推到了梁临砚的身边,只是吩咐了一句:“照顾好他。”
梁临砚没缓过来,他已经缓不过来了。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二人是什么关系了。
“陛下,陛下……”谢庭川像是泄力了一般,想要拉住那人,却又被人狠狠推开。
这是贺昭这一辈子第一次推开谢庭川。
也是最后一次了。
“贺昭!”谢庭川撕心裂肺道,“贺昭!”
他只是叫着对方的名字,但是没有再阻拦对方。
贺昭说得没错,能去的人,除了他,就只剩下贺昭了。
“拦着你们家将军。”他挥了挥手,朝着那被选出的五百人,高喊一声,“众将士听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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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家看完这章可能不太快乐,但我还是要跟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