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距离京城不远处的一座荒山,山上有几个破败的草屋,墙壁都是黑黄的印记,墙头有陈年蛛网。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涉足了。
谢庭川猛地睁开眼睛,脖颈后边传来了一阵剧痛。
——他恍惚间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紫宸殿的西偏院,他和长姐在交谈,槛窗摇晃,吱吱呀呀的,长姐让他去关窗,可是刚碰到窗棂,他就被人劈晕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他没有一点印象了。
“醒了,二公子?”耳畔传来一声粗哑的男声。
谢庭川艰难地抬头,对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
“你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对方。
“我是小姐身边的死士。”那男人解释道,“小姐命我们带二公子出皇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需二公子吩咐。”
“我们……”谢庭川喃喃道。
“我们一共有四个人,这些年来一直陪着小姐在大寒山上。”男人道,“另外三人为了掩护属下,已经被宫中的人抓住了。”
就连他,也是受了伤,才将谢庭川带出来的。
谢庭川掩去眼中的波澜,他有些恐惧地出声问道:“我姐姐呢?你们把她留在宫中了?”
死士如同古井一般死寂的眸子中泛起了一丝涟漪,他张了张嘴,承认道:“小姐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带谢庭川出宫已经十分费劲,更别说再将谢云染带出来。
但只要谢云染愿意,他们几个拼了命也会将谢老将军留下来的两个孩子护好。
是谢云染说,她要留下来。
这样才确保让谢庭川顺利地逃出去。
谢庭川忽然重重咳嗽了起来,声势之大,像是要把肺片都咳出来似的。他脸色涨红,白皙的脖颈上青筋乍现:“你……你们怎么能把长姐留在那儿?你们不是老将军派去保护她的吗?”
死士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地解释道:“我们的职责是保护谢家所有人。老将军将我们指给小姐的时候,命令我们从今往后都要听从小姐的安排。”
弃她,保二公子,是小姐的吩咐。
而且当时形势紧迫严峻,他们几个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若是他们再多思考一会儿,也许最后连谢庭川都活不下来了。
谢庭川的眼神变得无望了几分,他掀开身上的草帘,下床:“我要回皇宫。”
死士按着他的身子:“二公子,小姐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
谢庭川停住了动作。
“小姐身上一直备着一把匕首,她打算自尽于宫中。”死士又解释道。
话说到这,他的眼神中流出浓重的悲色。
他们一直像影子一样伴在小姐身侧,和小姐一起困在大寒山这么多年,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位主子的存在。
谢云染身死,他们同样不好受。
谢庭川双眼通红,他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了一会儿。
不,长姐应该没死,只要贺昭还想让自己回来,长姐就是安全的。
别人不知道贺昭的心思,谢庭川却知道,虽然听起来很荒谬——贺昭想要的是自己,他只想要自己。
贺昭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为了得到自己,会像当初得当皇位一样,不惜任何代价。
谢庭川捏紧了拳头,咬着牙道:“长姐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死士愣了一下:“二公子。”
他心绪不安地挡在了谢庭川面前,郑重道:“二公子,属下不能让你回去。您现在回去,小姐安排的一切都白费了。”
谢庭川盯着拦在自己面前的那道影子,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解释。
他猜测,不仅谢云染没死,就连被抓住的那几个死士都没死。
贺昭不可能杀了这几个能钳制住谢庭川的“筹码”。
他喉中一紧,道:“长姐没死,她是受我的牵连,我要回去救她。”
那死士明显不太赞同,他挺直着身子跪了下来,又重重磕了一个头:“二公子,属下求您……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谢庭川死死扣着身侧的草皮,手指都被划出了道道血痕。
他看着那死士,鼻翼轻颤,呼吸十分急促:“等等……再等等。”
贺昭扣住了他的姐姐,后面一定会放出消息。
他现在一定要等到贺昭的消息。
让长姐赴死,还他活着的事情,他做不到。
就当他是个自私的人吧,如果能把长姐安然无恙地救出来,哪怕姐姐后半辈子都怨他恨他,都不要紧。
贺昭最多也就是逼他,强迫他,不会杀了他。
但是谢云染现在在贺昭的手里,对方为了逼自己现身,指不定会怎么折磨她。
谢庭川根本不敢想。
那个死士拗不过谢庭川,只得无奈地答应对方,只能待三天,三天之后,他一定会带着谢庭川走。
他心中也隐隐希望谢云染还活着。
但是他不能不下定决心取舍……三天的时间,是留给所有人的。
还好这个荒山已经许久没有人涉足,山下的路狭窄不好走,就算是禁军出动,也难以找到这个地方。
……
紫宸殿的红绸和灯笼,包括那些纷飞的“囍”字,全都被撤了。
这院子前两日还热热闹闹的,转眼之间就变得萧条冷寂了。
贺昭不停地咯血,脸色虚弱苍白。
这一匕首刺在了他的伤口上,原本就反复化脓发炎的伤口,更加严重了。
前夜里太医光给他清理伤口就耗费了三四个时辰。
陈德宁捧着一碗药汤,满脸辛酸地看着贺昭,一口一口地给他喂着汤药。
贺昭气息很轻:“消息散出去了吗?”
陈德宁点点头:“已经散出去了。”
——云太妃多年以来一直在大寒山上带发修行,是有功德之人。明日皇帝要在皇宫附近的九亭台为百姓颂福,届时会请云太妃一同上山。
“太妃现在如何?”贺昭又问。
“已经不闹了,只是……还是不肯进用膳食。”陈德宁无声地叹了口气。
“实在不行,就请谢家长公子的遗孀进宫。”贺昭道,“请……她带着自己的孩子,进宫劝劝她。”
从前的贺昭一向雷厉风行,大概不会这么温柔地处理这种事情。
吃不下就灌,就硬塞,总有能吃进去的时候。
但是现在不行……这位是谢庭川的长姐,是他最珍视的人,他不得不将自己从战场上练成的那一身痞气给收敛下来。
陈德宁浑身一激灵:“陛下……”
“怎么,他带走了谢家人,陆家人应该还没带走吧?”贺昭轻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似的,“御史大夫是朝中的老人了,朕不会动她们。说的去请,就是去请,求人办事,让宫中的人客气一些。”
陈德宁这才点头:“老奴这就去吩咐。”
夜里,宫里人又一次传来了通报声。
谢云染能进食了,进宫的陆静涟和她聊了许久,还带了幼女谢苏荷来。
几人在寝殿内聊了许久,屏退了所有下人,没有人知道她们聊了什么。
但是下人们看见了……陆静涟协幼女离开之后,谢云染竟然喝了一点清粥。
哪怕只是一口粥,也足够让所有人放心下来了。
次日,九亭台。
这是坐落在一座山丘上的祈福台,历代君主都曾在这里乞求上天赐福,庇佑齐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贺昭上来的时候,只带了四五个侍卫,还有两三个太监。
说是带谢云染一同祈福,其实只是叫人跟着来到了山下,没有让人上山。
谢云染现在身子不大好,饿了好几日也才用了些粥点,上山这样消磨人的事情,还是不让她做了。
自从上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台上等着。
山上的风大一些,陈德宁贴心地给他披上一件外衫:“陛下,这都一个时辰了……”将军是不是不会来了。
后半句话他没说,但是贺昭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再等等。”贺昭轻轻咳了一下,望着山下郁郁葱葱的树,“等会儿派几个人,用轿撵将云太妃抬上来吧。”
他估摸着谢庭川不看到人是不会罢休的。
陈德宁一怔,随后点头:“是。”
风吹过,山下的草木忽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贺昭呼吸一滞。
转眼间,他看见谢庭川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人和走时差不多,只是脸上更加憔悴。
还瘦了。
贺昭心中一颤。
九亭台不是很平稳的山,风还大,对方若是站不住,便会不小心掉下去。
贺昭望着对方,先是后退了一步,才开口道:“上来吧,你脚下那都是碎石,容易掉下去。”
谢庭川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长姐呢?”
“你长姐身子不太好,”贺昭解释,“朕让陈德宁下山接她了。”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目光一震:“你把她怎么了?”
贺昭看着对方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嘲讽道:“在你眼里,朕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吗?你长姐没事,只是不肯进食,身子有些受不住。昨天已经开始吃东西了,现在没什么大碍。”
谢庭川听对方这么说,神色缓和了几分,回答道:“我站在这里,不就是被陛下逼回来的吗?”
——这样的招数,难道不下三滥吗?
贺昭眼底忽然浮现一抹悲伤:“朕没有办法,朕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朕都要疯了……如果朕没猜错的话,你事先应该没有和你长姐串通好那晚的事情吧?你长姐在皇宫中,难道你不想知道你长姐的安危吗?”
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
他多想和谢庭川姐弟俩好好解释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们都不信任自己。
是啊,谁会信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呢。
双手沾满人血的人忽然放下屠刀,被他害过的人怎么就能相信他会立地成佛……
“想,”谢庭川承认,“所以我来了。陛下,放过我姐姐。她的死士就在山下,我要收到他的信号,才能确保我姐姐安然无恙。”
贺昭闻言,向手底下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放人。”
那侍卫颔首:“是。”随后就赶下山了。
接下来,二人就这么对峙着。
贺昭想上前一步,但是被对方怀中掏出的刺刀闪到了双眼。
“陛下,还请往后退。”谢庭川声色淡淡,但是眼底是从所未有的狠厉,“不然,我……”
贺昭身后的侍卫都齐齐护住了他,生怕对面这位“精忠报国”一辈子的将军会突然弑君。
但是谁都没想到,他手里的刺刀,抵着的是他自己的手腕。
谢庭川很聪明。
被贺昭钳制了一辈子的他,终于找到了能钳制住对方的筹码。
那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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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加个更吧,大概有两章。
可能大家更希望看见谢庭川当初回京城之后就直接回西北,然后追妻。
但是我觉得这样的剧情有点淡,后面的追妻就不太好写了。
皇帝和将军,君和臣,地位本来就不对等,如果贺昭手上还有筹码(京城中的谢家人和谢云染),追妻情节就很难,还会写得像胁迫一样。
我就是要让谢庭川毫无牵挂地离开。(把谢庭川的软肋都安排好)
要让贺昭没有任何筹码地追回这段感情。
让谢庭川不是迫于皇权的压迫,而是迫于逐渐苏醒的,最初的悸动,和对方破镜重圆。
但是这个过程,需要贺昭毫无保留的爱和付出。
那些真心想求be的宝可以退出了,我从开文的时候就说了这文是he,不会半路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