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赛决赛很快开始了。
这一次,男排和女排的比赛在同一个场馆。温演和梅可萱在比赛开始之前,在走道里碰了头。
梅可萱照旧带了一大袋子的抑制剂和阻隔剂,全副武装。
“你这是什么打扮?”大小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裹成鬼鬼祟祟可疑人员的温演,视线最终落在他黑色的针织帽上,“秋天戴针织帽反而更容易被人注意吧?”
“有什么关系……”温演把头往衣领里埋了埋,“反正也快入冬了。你也开始穿有绒的丝袜了吧。”
“那倒是。”梅可萱点点头,“但是场馆里开了空调,会很热哦。”
“那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温演抬头,“检票了,走吧。”
梅可萱要看的是蒋茉莉参加的女排决赛,在场馆A。温演要看的是凌存上场的男排决赛,在场馆B。两人于是在走廊处分别。
温演落座的时候,第一裁判已经在主持抽签,决定发球权和球区。
凌存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乎是和某个队友发生了口角。队友背对着观众席,肢体语言非常丰富,像是在表达自己强烈的不满。
温演的手肘撑在大腿上,歪着头,垂眸。
……这样的事情,似乎以前也发生过。
*
中学时代,凌存在排球队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毕竟是从小学时期开始就在努力练球的运动员,几乎没过多久,他脱颖而出,成为唯一一个在初一时期就可以上场的替补队员。同龄的其他同学只能做一些捡球、打扫场馆和练习垫球的活动。
那时候,排球队的正选二传是初三的前辈。温演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也不记得他完整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颗很尖的虎牙。
这位虎牙小哥平时总以一副温和的面目待人,但私底下的真容却并非如此。
温演偶然间路过放学时分的操场仓库,曾目睹过他霸凌同班同学的现场。
虎牙小哥一边念叨着一些不太干净的词汇,一边抓着被霸凌的人的头发,往水泥筑成的墙壁上撞。
他大概是特意控制好了力度,角度也刁钻。被霸凌的同学挨了好几下撞,叫得凄惨,可脸上只是蹭红了不痛不痒的一小块。说是走在路上摔了一跤,都会有很多人相信。
而虎牙小哥只是漠然地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歇斯底里。
温演看着那一幕,只觉得虎牙小哥是个很恶劣的人。
被他欺凌的人明明很痛苦,他却从他人的痛苦里汲取到了快乐。
……那只是个和他完全没有竞争关系的普通队友而已,甚至连替补都不是。
而他却因为某些细枝末节的小原因,就这样轻易地把他人折断了。
温演侧过头,只看见学校小池塘里的景观鱼穿过细细密密的垂枝探出头,咬断了半只蜻蜓。它并没有吞咽下去,只在嘴里含了几秒,就又吐回了水面积蓄的污泥杂草里。然后摆摆尾巴,留下一连串的涟漪,就毫不留情地消失在了水层深处。
在那之后没多久,虎牙小哥因为发烧缺席了一场关键比赛。
凌存临危受命,作为二传代替他上场。
那场比赛,虽然凌存和正选队友的配合仍在磨合期,却依旧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帮队伍赢下了进入小组赛半决赛的门票。
自那之后,队伍的教练和主力成员对虎牙小哥的容忍度就下降了。
——因为他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王牌了。
就像狼群中的王权更迭,凌存作为更优秀的挑战者,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对老狼王发起了挑战。
结果异常惨烈。在获得正赛经验后,凌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赶超了虎牙小哥。
人的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做不好自己喜欢的事,而是在自己最在乎、最热爱的领域,被比自己更有天资的人无情地超过。
而鸿沟一旦出现,就很难跨越。
凌存的性格非常刚直。温演从小就了解这一点,所以从不和他起正面冲突。
拥有孩子王资质的人总是不自觉地傲慢,会轻视他人,更容易引起他人的嫉妒和不满。
也因此,虎牙小哥和凌存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一触即发。
两人先是在队内集训的时候,当着所有队友的面大吵了一架,差点上升到肢体冲突的程度。
再是校外故意的围堵,凌存痛殴了试图教训他的不良少年,却在第二天被人泼了满桌子的墨汁,椅子上也被撒满钉子、刀片和胶水。
凌存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怂货,当即保留证据,准备把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全部收拾掉。
温演坐在教室的后排,默默注视着凌存紧蹙眉头、咬牙切齿的模样,顿时心领神会。
燥热的窗外掠过飞鸟,翅膀震颤的声音闷钝又快速。
「凌存那小子给我们写了挑战书,约我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染着黄毛的不良青年捏着被搓揉过的信件,不满地挑眉道,「难道是想反过来找我们麻烦么?」
「老大,他可是个好好学生,是绝不可能主动和我们起冲突的。」他的小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道,「如果因为群殴打架而断送了保送名额和完美的履历表,可就得不偿失咯。」
「说不定是想跪下来和我们道歉,求我们别再找他麻烦了呢?」
「真敢说啊你——那天把番茄汁从背后喷到他身上的人就是你吧?」
「诶——有什么关系~反正拿了那家伙的钱,总得替他做些事情吧!」
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嘈杂又尖锐的嘲笑声。
就在这时,门忽然关上了。仓库内霎时间黯淡了下来,众人不知所措地开始寻找出路。
「门在哪个方向?!」
「蛇!有蛇!啊啊啊啊啊!」
「是谁在抽烟?……不,这是催泪瓦斯!咳咳咳……」
混乱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温演在门外慢条斯理地锁好了坚固的铁门,松了松关节,就把钥匙丢进了喷水池。
重物落水溅起一连串的水花,击打在碧绿的浮萍上,化作白沫,然后逐渐失去踪影。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找过凌存的麻烦。
虎牙小哥也因为父母工作变迁的缘故,转学去了别的地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因为暴力冲突被禁赛。
*
……这一次,凌存会怎么处理呢?
温演拿起背包,朝着离赛场更近的走道走去。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比分停留在了一个焦灼的数字上。
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传入了温演的耳内:“你能不能不要再朝那个角度传球了,我跟不上你调转的速度了!考虑一下队友的能力行不行,我的大少爷?”
“哈?那种慢得要死的球到底哪里不好接了啊?你这都接不到的话,对面ACE扣过来的重炮球你就接得到了吗?多在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吧,别拖累团队!”
“你什么意思啊?你那么厉害你要不一对多去把比赛打了吧?我告诉你,咱们是打排球的,没有队友的二传就是光杆司令,你别在这对我耀武扬威!”
“你们别吵了……”
凌存很焦虑。
正在过分地……焦虑。
温演能够感觉到凌存情绪异常的波动。
并不仅仅是因为比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因素在发挥作用。凌存因此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失控的状态,而对生活里的一切都能持有控制力。
显然,并非如此。
凌存输了。
排球队折戟地方赛决赛,无望挺进全国大赛。
温演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凌存心不在焉地从裁判手中接过第二名的奖牌。他的目光紧紧地黏在那座亮晶晶的奖杯上,里面满是失落、不甘和渴望的情绪。
*
“凌存输了啊。”梅可萱叹了口气,“真遗憾。”
“蒋茉莉那边呢?”
“赢了哦,所以寒假也不能懈怠,因为要去参加全国赛了嘛。”梅可萱耸耸肩,表情说不上开心,“多亏这件事的福,我想约她去迪〇尼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你不希望她夺冠?”
“那倒也不是,看她笑得那么甜,我很高兴。我没有剥夺鸟儿翅膀的权力,但会因为它不甘心只待在笼子里而有点失落。”
梅可萱摆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机里调出来一张照片,递到了温演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吗?”
温演凑过去一看,照片上和蒋茉莉说说笑笑,还朝她递水的人竟然是周濛!
“我们班的文娱委员,之前蒋茉莉被诱导发/情的时候,他有帮忙。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联系方式吧。”
“他是Beta?”
“不,Omega。”
听到这里,梅可萱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蹙的眉而显得很阴沉。
“哦……Omega男性啊。”
重音落在了“男性”二字上,言语里的愤怒溢于言表。
“那家伙喜欢凌存,不知道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温演把吸管插进苦瓜牛奶里,小口小口地嘬了起来,“……不过,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社交而已。他平时人缘挺好的。”
梅可萱没回答他,只是低下头,不停地按着手机上的按键。
比赛落败,凌存会去什么地方呢?
温演背着包,缓步下楼。楼道里的阴影交叠,缓缓落在他的脸上。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凌存每次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那里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忏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