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存,你听过‘替死鬼’的故事吗?」
小学时,某个闷热的暑假,凌存在温演的房间里打游戏。温演抱着小腿,安安静静地舔舐着手中甜到腻人的冰棍,忽然如是发问道。
空调呜隆隆地吹着冷风,从凌存的皮肤上掠过,扬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个故事都老掉牙了。不就是不要轻易搭理站在路旁的鬼魂么?那些都是枉死的鬼,如果没法找到别人替他们看守死去的地方,就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
凌存的视线从一片橙黑相间的电子屏幕上离开,转头看向温演。
「有没有更恐怖一点的版本?老掉牙的故事,根本吓不倒我。」
「我想想哦……」
温演把冰棒的木棍丢进了垃圾桶里,一面用湿纸巾擦拭指缝间积蓄的糖水,一面温吞地回答道。
「你还真有啊?说来听听。」
凌存把游戏手柄随手一丢,转过身,朝着温演盘腿坐下。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朝着他挑眉道。
「……唔,想到了。这是一个关于影子人的故事。」
「影子人?完全没听过。你自己编的吗?」
温演摇头道:「不是的。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嗯,他和我讲的故事。」
故事要追溯到古代,某个封闭的小村庄里。
一对夫妇多年经营,终于拥有了幸福富庶的生活。
当年立下婚约时,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收到了无数人的祝福。
可时至今日,大婚已过去整整八年,妻子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丈夫到处寻觅良药,试了无数法子,都没有效果。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儿孙满堂,比他后成婚的弟弟的孩子都已经扎着羊角辫满院子跑了,可他还是没有子嗣,心中自然羡慕无比。
最终,走投无路的夫妇二人不得不借助玄学的力量,找上了村中独居山林深处的神婆。
神婆说,没有子嗣并非夫妇二人的身体有恙,而是本该转世投胎在他们家的孩子的魂魄,在途经奈何桥的时候被水鬼拖住了。
丈夫大惊,连忙询问缘由。
神婆解释道,那水鬼是先天不足夭折的孩子途径冥河不慎掉入水中所化。
若是没落水,它前世因夭折太早、功德不满,转生不过为畜;
落了水,反倒被囚禁在河水中,无法进行转生,变成了横跨在阴阳两界缝隙中的存在。
若是有死人魂魄乘船路过,愿意载它一程,倒也能让它顺利踏入轮回。
可那水鬼自己不甘,只想再世为人。便藏在黑莲之下,躲避鬼差搜查,无论如何都不肯独自投胎转世。
它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天命之人的出现——
一个命格合适、能够承载着它身上的积怨一同入世的光者。
它要做那人的影子。
「就像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光与影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伴共生的。光越强,影子就越强。水鬼要寄生在足够强大的魂魄上,才能保证不会再次夭折。」
温演看见凌存脸上浮现出的疑惑神情,贴心地解释道。
「‘光越强,影子就越强’……不见得吧。」
凌存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手电筒,高举过自己头顶,开到最大功率。
「你看,只要光够亮,影子就只会剩下小小的一团了。理论上,如果四面八方都受到强光照射的话,人的影子就只会剩下鞋子边边上的那一圈了。」
温演无奈地看着他,「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故事就讲不下去啦。而且古代也没有手电筒嘛——」
「那倒也是……你接着讲!」
水鬼在冥河里等了又等。
命格过硬的人不行,它还没贴上去,就被烫得魂飞魄散了;
命格不足的人也不行,它还没跟着通过转生门,那人自己先投去畜生道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一个魂魄的出现——没错,就是按照生死簿本该投胎到那对夫妇家中的孩子。
水鬼掬着他,不肯让他走。
非要他答应带自己一同投胎,自己做他的影子,才肯松开桎梏。
而人间和阴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那对夫妇才会整整八年都生不出孩子。
丈夫得知前因后果,问那神婆该如何是好。
神婆只道,你命中只有这一个孩子。若是放任他被水鬼扣留,只怕是来不了。若硬要将他带来,只能连那水鬼一起养活……
丈夫不顾妻子的阻拦,只求神婆帮衬。神婆给了他一盅药酒,让他回去后在午夜服下。
丈夫照办,十月后,妻子果真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只是一个生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另一个则是瘦小伶仃、体弱多病。
凌存得意洋洋道:「我知道了!那个瘦小的孩子是水鬼投胎的,是不是?他说要做那个孩子的影子人,所以才和他生得一模一样?」
温演却出乎他意料地缓缓摇头。
「那对夫妇的想法,和小存你是一样的……但是,不是的。 」
温演昂起头,那双黑漆漆的、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里,只倒映着凌存的身影。
「瘦小的那个才是他们本来的孩子,白胖的那个则是水鬼投胎。」
「啊?」
凌存被他阴恻恻的语气激得浑身不舒坦,索性直接扑到了温演身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脸。
「为什么啊?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命格强还会变成这样啊?那孩子不应该本是‘光’吗?」
「没有什么原因啦……只是水鬼在不知不觉之间、潜移默化地吸走了那孩子身上的养分,自顾自地成长起来,最后把那孩子变成了自己无法分割的‘影子人’……因为夫妇都坚信瘦小的是水鬼,白胖的才是他们的孩子,所以一直差别对待那给瘦小的孩子,直到他因风寒夭折。」
凌存惊呼:「太可怜了吧?这故事不是很恐怖,只让我觉得恶心。」
「这就是‘影子’可恶的地方呀?小存你想,如果光因为不可抗力逐渐减弱的话,影子就会不断扩大,直到彻底吞掉‘光’为止——」
温演歪了歪头。
「目的即便不是取而代之,也是侵吞光亮,总之对于‘光’而言,不会是什么好事。」
凌存说不上当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究竟具体产生了什么样的感觉。
朦朦胧胧的、像是雨天沾在地板上的薄雾,让他浑身都不舒服。
后来某一天忽然想起,他才惊觉那时产生的感情是——
彻头彻尾的恐惧。
*
“哗啦啦——”
一声惊雷之后,淤积的云层中落下了暴雨。
凌存机械地挥着的拳头停顿在半空中。朵朵雨花在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上跳跃着,沿着薄薄的外衫往下渗透。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温演小时候给他讲的故事啊。
因为真的有人充当了他的“替死鬼”,被迫接受倒霉至极的命运吗?
王文乐被打得鼻青脸肿,吃痛地喘息着,像是旧时中学门口那只总被保安无缘无故踢肋骨的癞皮狗。
他别过头,看着暴雨之中变得狼狈不堪的凌存,痴痴地笑着。
“你知道最大的替死鬼是谁吗?”
“……”
“你大概都不认识他吧!我记得……他好像姓温?那小子可有钱了,你每次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都是他给你收拾残局擦屁股!”
“……”
“你不会觉得普通学生被混混盯上后,只要和对方打一架,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彻底了结掉吧?那你可太天真了!那些人还没找到你家,往你家门口泼油漆,在你家里打砸抢,还有玷污你妈妈呢!哦——我记得,你妈妈是个寡妇吧?”
凌存闻言,重重一拳砸在王文乐的面颊上,硬生生砸断了他一颗牙。血沫伴随着碎牙从王文乐的嘴边溢出,融入泥泞的雨水里。
凌存暴喝道:“给我放尊重点!”
“哈哈哈……你那漂亮的娘寡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找上哪家的男人,打算重新结婚了!那个姓温的不是正好只有爹吗?听说是个产业大亨……我看你们娘俩儿不如傍上人家,也算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王文乐听着凌存因愤怒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心中的快感更甚,说话口无遮拦,情绪也愈发激动。
“你啊,看着是个骄傲的天才,恨不得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可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我都看不起你!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啊?”
“林松那事,你当初不会一点儿都没察觉吧?正选队员几乎全知道这件事,你也有朋友在替补队吧?你真的敢发誓,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对此完全不知情?别逗我了!”
李存哭得满脸是泪、毅然诀别的样子,忽然在凌存面前闪现。
“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你装什么清高啊!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不想着阻止,净在逃避,人不救,比赛缺席,什么都没做,居然还有脸问我?”
“我敢承认我是林松的帮凶,你敢承认你袖手旁观的恶行吗?啊?说话!这样的事情里,旁观等于加害,你不会不明白吧?!”
凌存哑口无言。
他的确拿不出话来回应王文乐的质问。
当初确实是李存求他别介入的没错,但他确实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这就是他没能好好担当起的责任。
王文乐尖锐的话语依旧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回荡着。脑袋里的眩晕感更甚,血液鼓噪的声音清晰可闻,呼吸愈发困难,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出现残影。
无孔不入的——
窒息感。
仿佛天旋地转,心跳加速到像是要逃离胸腔,心悸的恶心感一层一层地将凌存包裹。大量的汗液从皮肤渗出,蒸腾的热度还未察觉,便被冷冰冰的冬雨裹挟着逃离他的身躯,奔向满地的污水浊流中。
最后是怎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的,凌存已经不记得了。
破碎的记忆片段里,他给王文乐叫了救护车,其余的记忆都模糊不清。
他回到家中,妈妈还没回来。他挣扎着回到二楼的房间,连湿透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躺倒在自己的床边。
无数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脑仁挤碎。他只想静一静,好好整理一下此刻沉重的思绪。
然后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
“好奇怪啊。”
王率吸干净了纸盒里的最后一口牛奶,忽然发声道。
李岩把上节课整理的笔记本往他桌子上一丢,“怎么了?”
“凌存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诶。到底怎么了?难不成是生病了?”
李岩打开手机查看了一番,“我早上就给他发信息了。他一直没回,可能有事吧。”
周濛恰巧路过,也加入了话题:“我很担心。他也没有回我的信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要不,我们待会放学去看看他吧。”
温演闻到那股浓烈的、人工感很强的香水味,不适地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有人发来信息。
【FROM 凌存:放学后,老地方见。】
令人意外的来信人。
……小存找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蜘蛛丝(正更+1w4海星)
老地方。
是哪个老地方呢?
这样模糊的话语,对于一对已经认识彼此很久的竹马来说,是很难确定具体位置的。
无他,在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里,两人一同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多到储存在记忆里的很多场景,都足以被称为“老地方”。
河堤边、水库旁、森林里,还有决裂前每年都要去一次的做烟火的老爷爷的家,小时候赚零花钱、每个暑假都去打工的冷饮店,腿脚不方便、却拥有一整片草莓田的街口老奶奶家……
温演撑着脸,看向逐渐萧瑟的窗外。
冬天真的来了。
邻座的女生开始探讨老师留下的读后感作业。
大部分人选择了从必读书目上随便扯一本,去网上多找几篇,东拼西凑,敷衍了事。
但也有人认真对待,以安利自己喜欢的作家的心态,好好准备了读后感的PPT。
“……所以,你准备了哪本书的PPT?”
“讨厌啦,这还要问,当然是我最喜欢的外国作家的书啦!”
“森茉莉?”
“在大家面前讲《恋人之森》会被嘲笑是腐癌入脑的吧……虽然这本书根本就不是为了耽美而耽美的庸俗之作就是了。”
“卡勒德·胡塞尼?”
“太大众、太流行了,反而不喜欢。”
“胡说~我前几天还看见你在看《追风筝的人》!”
“是在看没错啦……但我真的很讨厌男主角阿米尔。自私自利,自顾自地在那忏悔,却没在该伸手的时候伸手。哪怕回到故国,想要靠收养哈桑的孩子得到救赎,等着他的也只有无穷无尽的遗憾。哈桑也很奇怪,为什么非得像个圣人一样包容阿米尔不可啊,因为真挚的友情?爱?还是别的什么?我是个很利己主义的人,所以不太能理解这样无私奉献、脾气还好到不行的人的思维。”
“三岛由纪夫?毛姆?奥斯特洛夫斯基?阿道司·赫胥黎?”
“都不是——”
“你真龟毛诶,能不能有话直说?再卖关子,我就不理你了。”
“好啦,是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还不大众啊!稍微读一点岛国文学的人,应该都知道他吧!”
“……也不是看过《罗生门》《地狱变》之类的,就算是了解芥川吧。他很多不是特别有名的作品,写得也很好呀。而且黑〇明拍的那个电影,明明叫《罗生门》,拍的却是《竹林中》的内容,只是在结尾掺了点《罗生门》里的元素,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嘛。……虽然我这么说大导演的电影也很过分,对不起。”
“看出来你很爱他了。所以,这次讲哪篇?”
“《蜘蛛丝》。”
“不还是挺有名的作品嘛!”
“你烦死了,我不要理你了!”
扎着双马尾的少女跺了跺脚,鼓着脸颊,哒哒哒地跑出了教室。
温演抬起头,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背影,默默无言。
……卖了那么久的关子,好歹把那篇《蜘蛛丝》到底讲了什么告诉他吧!
这种听一个铺垫已久的故事,期待接下来的发展,却硬生生被人截断的感觉,实在糟透了。
就跟看动画看到一半,本期待主角能有什么超神的展开,结果主角忽然暴毙,制作社光速跑路,留下崩得不成人形的后篇糊弄观众一样……
温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那两个女生的对话倒是勾起了一点儿他关于过去的回忆。
也是和“蜘蛛丝”有关的。
*
刚刚搬来这座小镇的时候,温演并不能很好地融入附近孩子们的集群中。
父母的感情说不上坏,但也不好。
没有像狗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为了争夺财产或者因为第三者的出现而撕逼争吵;
但也没有模范家庭里每周聚餐、一家人幸福地吃饭的场景。
爸爸温良经营旅社,妈妈刘娟忙于主编的工作,两个人聚少离多,感情很快就淡了。
温演是这个家里最早学会做简易饭菜的人。
在他出生前,父母都算高收入群体,不会做菜,也不爱吃家常菜,所以顿顿点外卖;
在他出生以后,也只是点外卖时多加一人份。
温演有时吃外卖吃吐了,只想喝粥。家里没人做,只能自己翻料理书尝试性地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飞逝而过。
然而,小小的温演还没等到融入孩子集团的机会,却先等到了父母的离婚通知。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温良曾经一边面对着镜子梳头发,一边对只有他腰那么高、抱着乐高玩具的温演说。
「我和你妈妈是去雪山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兴趣相投,一起去祭拜雪山神灵的时候,我看着她被高原的太阳烧得红扑扑的、泛起雀斑的脸,觉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一对我笑,我就觉得心发颤。后来一下山,我就和她求婚了。」
温演懵懂地看着爸爸。
「听起来很美好对不对?像个童话,叛逆的王子和奇思妙想的公主,最后应该结婚,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什么的。」
温良讪讪地笑了一下,眼神闪烁。
「……所以我才说,市面上的童话故事都是彻头彻尾的诈骗之作啊。它们不告诉大家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的剧情,就是知道仅仅是家庭琐事就足以消磨恋人之间所有的爱,才会故意隐瞒。如果王子和公主因为婚后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随便闹离婚的话,也会显得前面美好的童话故事都没那么美好了。」
温演「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声问道:「所以,爸爸妈妈是要分开了吗?」
「你猜对了。」温良朝着温演做了一个bingo的手势,用剃须刀剃掉了发青的胡茬,理了理衣领,「我和你妈约了下午三点民政局见。你要一起去吗?」
温演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温良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声音里没什么起伏:「那你乖乖待在家里,等爸爸回来。爸爸的号码记得吗?」
「记得。」
「遇到什么麻烦事,就给我或者阿姨打电话。阿姨下午一点来,打扫完卫生就走,但手机是全天开着的。」
「好。」
「中饭我给你叫了你爱吃的牛排,外卖员敲三下门。等他走了你再拿。」
「……嗯。」
「那,爸爸走咯。」
温良朝着温演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
就在他合上门的一瞬间,温演忽然叫了他一声:「……爸爸!」
可惜,那微小的声音被关门的巨大声响覆盖,温良完全没听见。空荡荡的二层复式别墅里,只有温演稚嫩而落寞的声音回荡着。
「你已经……很久、很久,没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了。可以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他知道说出口也不会有人应答,但还是忍不住说了。
钟摆的声音规律而残酷,温演抿了抿嘴唇,随手把手里的乐高往地上一丢,淡漠地看着它被砸得粉碎。
然后小碎步跑到电视旁边,打开电视机,随便调出一个频道,好让这大而寂静的房间不那么孤单。
温演知道,自己在家里是彻头彻尾隐形的存在。
本身自我的诞生就是父母冲动恋爱的结果,算不上什么「爱的结晶」,指望那两个都是半大的孩子的人对他付出足够的爱,似乎也是强人所难。
父母拥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在成为父母之前,首先是自己。
所以,温演并不会去埋怨父母的失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而自由不可能全无代价。
但即便早早对这件事认知良好,他依旧会因为整天待在空荡荡的别墅里而感到寂寞。长时间不和人说话,甚至交流都有些卡顿了。
温演的人生是卡顿播放的默片,找不出一丝璀璨的光彩来。
听到三声敲门声的时候,温演像巴普洛夫实验里的狗听见铃声流口水一般,来到了门口拿食物。
这几乎已经变成他生存的本能。
以至于即便到了高中,临近成年的年纪,他听见有人敲门敲三下,还是会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来送外卖的。
打开盒子,里面是被保温布保护得很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牛排。
七分熟,胡椒酱里拌了一点点柠檬汁,还附赠了一份草莓——应该是温良单点的。
温演熟练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开始吃这份已经被提前分割好成同样大小的牛排肉粒。
其实温演并不喜欢吃牛排。
温良会留下「儿子爱吃牛排」的印象,是因为某一次的家庭聚会,一家人出门去西餐厅。
那天,温演整整吃了四人份的牛排。
「你这小子,有这么爱吃牛排吗?」温良看着温演圆滚滚的肚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行!今天你爱吃多少吃多少,爸爸买单!」
坐在对面的妈妈刘娟也一脸惊奇。
温演出生后是住家保姆带的,她并没有亲自给温演喂过奶,更没有给他烧过饭,自然不了解自家儿子喜欢吃什么。
平日里虽然有观察过他吃剩下的外卖盒子和他的点单记录,但菜品分布实在分布太平均,简直像故意把家附近的每一家店都点个遍一样。遂无果。
今天看见温演反常地狼吞虎咽牛排,刘娟觉得很有意思,还拍了张家庭合照留念。
那张照片后来被冲刷出来,一直塞在温演的钱包里——和凌存的照片一起。
事情其实很明了。
温演并不热衷于吃牛排,那天狂吃几人份,只是为了能在餐厅里多待一会儿,让父母多陪他一会儿而已。
就算长大了以后性格再淡漠、再无所谓一切,温演尚且为孩童的时期,也很难完全不对父母产生依恋感。
这是无法违抗的生物本能。
温演像完成任务一般吃完了食物,正准备把外卖盒子丢掉,却发现盒子的边缘粘着一朵紫色的矢车菊。
……为什么外卖盒子上会有矢车菊啊。
温演眨了眨眼睛,脑内搜索一番。
似乎只有附近公园里的河堤草坡上有矢车菊。
那个送外卖的人,在来这里之前,难不成带着食物盒子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
还是因为什么特别的事情,不得不在公园里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悠闲。温演被吊起了好奇心,索性决定出门去公园看看。
午后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在河面上铺陈开,撩起一片粼粼的水波。
温演低着头,在草堆里寻找自己的目标——紫色矢车菊。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还和一个高高壮壮的胖男孩撞了个满怀。
「喂,没长眼睛吗?你撞到人了!」
小山一样健壮的孩子猛地一挥手臂,把瘦弱的温演推倒在地。
「对、对不起……」
温演结结巴巴地道歉,却始终没得到对方的谅解。
胖男孩越教训他越生气,最后竟然挥起拳头要打他。
「你叫什么名字,竟然敢在我的地盘上打人!再敢动手,我就让我小弟揍你了!」
就在温演退无可退,准备闭上眼睛接受这倒霉的现状的时候,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来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鼻梁上有颗并不明显的红痣。
那个胖男孩看见他来了,立刻偃旗息鼓,对着温演留下了一句仓皇的「你等着」,就匆匆离去了。
「你是傻瓜吗?为什么站在原地不动挨打啊。」漂亮男孩回过头,不解地扬眉,「别人打你,你当然要打回去啊!」
「……」
温演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段经历,温演觉得凌存当时说的话好笑又可爱。
「地盘」也好,「小弟」也好,净是些中二到十八岁的凌存听见会尴尬到脸发红的词。
但是,对于刚上小学、性格孤僻、没有朋友的温演来说,能够赶跑讨人厌的胖男孩,还说出了无比帅气、闪闪发光、简直像是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台词的凌存,实在太帅气,太叫人憧憬了。
「干嘛不说话?」
「啊……嗯。」
「我是这个公园的老大,我叫凌存。」凌存朝温演伸出了手,脸上挂着骄傲的笑意,「你要是认我做老大的话,我就会保护你。」
温演点了点头。
「你刚刚是在找什么吗?我看你低着头沿着河堤走了一路。是糖果掉了,还是啤酒瓶盖?玻璃弹珠?」
「我在找花。」
温演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即便声音还很轻,但清晰地表达了自己想说的。
他把那半朵矢车菊递到凌存的手里。
「啊,我看到过这个花!就在公园里那条小河的上游。」凌存一把抓住了温演的手,「我们一起去找吧!」
那是一个惊叹句,而非疑问句。
凌存几乎从不询问温演的意见,总是自顾自地行动。
可温演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稚嫩的小手牵在一起,被骄阳照射得微微发烫。成日在外面奔跑的小孩,皮肤被晒成亮晶晶的蜜色,比纯粹的白皙更加好看。
凌存发动了他所有的小弟,大家在草坡上地毯式搜索,找到了不少矢车菊。
有人急着邀功,摘了七八朵塞在塑料袋里,献宝似的递给了凌存。
凌存于是拉开塑料袋给温演看:「这就是你要的花吗?」
温演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我只是想、看看它们。没想折断。」
「那你早说嘛。」凌存没有生气。他站起身,对着草坡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不用找啦!你们可以回家了!肚子饿了就去小卖部买吃的,记得报我名字,我请客——」
「好嘞!」
「谢谢老大!」
「老大再见!」
小弟们的回应此起彼伏。
凌存朝温演伸出了手:「走吧。」
温演乖乖地把手放上去,呆头呆脑地问:「去哪儿?」
「我还想起一个地方可能有花。」凌存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秋千,和橘子汽水。那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连他们都没告诉呢。今天带你去,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荣幸吧?」
「……嗯。」
独属于凌存的秘密基地在公园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曾经也是人潮汹涌的游乐设施。但伴随着周围小区关停,公园里又新建起了更高级、更好玩的设施,逐渐变得无人问津。
这一点,从周围泥泞却无人打理的道路也可见一斑。
植被茂盛、灯光昏暗,到了临近傍晚的点儿,就连散步的人都不会到这儿来。
滑滑梯因为风吹雨打,已经开始风化剥落,褪色成陈旧的浅粉色。秋千的边缘沾满铁锈,看上去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的记忆果然没出错,这儿就有你要的花!而且长得很好很漂亮嘛!」
凌存蹲下身,指着生长在秋千缝隙里的紫色小花,笑着昂头道。
温演看着凌存的脸,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嗯,很漂亮。」
「就是旁边有蜘蛛丝……」凌存抬起手,看着缠在自己指间的黏腻蛛网,面露难色,「有点恶心。」
「这边蚊虫多,蜘蛛在这里结网,能够吃饱饭。」
温演走到凌存身边蹲下,和他凑近了些,慢吞吞地解释道。
「你看,这只翅膀很大、身体是灰色,还有斑点的,是按蚊。这只是飞虱,这只是……」
凌存侧过头,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看不出来,你知道的东西还蛮多的嘛,挺厉害。」
温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面颊。
「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吗?拉着你絮絮叨叨讲虫子。」
「不会啊,我挺喜欢虫子的——除了蟑螂。」凌存笑了一下,「对了,我的昆虫观察作业还没做。你明天能再出来一次吗,我想请你帮忙。」
「当然!」温演人生第一次被人邀请,有些受宠若惊,「明天下午……还在这里,对吗?」
「对。我请你喝汽水吧,那边的小卖部我很熟,老板会给我打折。你要喝橘子味的还是草莓味的?」
「都、都可以。」
凌存拉着温演跑向小卖部,熟练地从冰箱里掏出了一小瓶汽水,然后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老板不在,没关系吗……?」
「这里有监控。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靠人自觉就是了。我爸教过我,做人要有诚信,不能当小偷。我才不会乱拿东西呢。」
凌存把那瓶汽水塞进温演的手中。
温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地问:「……你不喝吗?」
「我最近长蛀牙。」凌存指了指自己微凸的面颊,有些不好意思,「我妈叫我控糖……不然牙会烂光的,还很疼。我怕疼。」
温演左顾右盼,视线落在了一个很小众的牛奶牌子上。盒身上标注的口味居然是苦瓜味!
「那,喝不甜的东西就好了吧?」
温演一面说,一面从货架上拿下了一盒苦瓜牛奶,还顺带拿了些零食和矿泉水。然后照着凌存的样子,把钱放在了无人的柜台上。
「凌存,我也请你……」
两人一起拎着红色的塑料袋,在门槛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凌存转过头,看着温演。
「我叫温演。温和的温,演戏的演。」
「好奇怪的名字。」
「我也觉得……」
「不过没事,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不重要。」凌存嘿嘿笑了一声,「反正只要变成很出名很出名的人,总会有人解析你名字的远大含义嘛。」
小卖部暖黄色的灯光照射在凌存的发梢上。
他的眼睫毛很长,在眼睑处投射下一片晕染开的黑影。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凌存带着他的作业本,兜里揣着几支铅笔,还有一块被切了一半的橡皮。
「……另一半去哪里了?我同桌把橡皮弄丢了,我就切了一半给他。」凌存趴在秋千的长板上,纤细的腿抵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轻轻晃着,「你要是喜欢,这半块送你好了。」
温演其实没有很想要那块橡皮。
但这毕竟是凌存递给他的。他只是想收集和对方有关的东西而已,遂收下。
只是他踌躇一会儿的功夫,凌存的注意力就很快转移了。他把本子丢在红秋千上,兴冲冲地跑到灌木丛边,开始观察那些厚厚的蛛网。
蜘蛛的狩猎范围很广,几乎常见的小昆虫都难逃蛛网的束缚。以这个为出发点观察记录昆虫,是个很好的捷径。
忽然,他兴奋地大声喊道:「温演,你快过来看!蛛网上面有一只好漂亮的蓝色蝴蝶诶!」
想要重新呼吸(正+1w6海星)
「这是海伦娜闪蝶。」温演蹲下身,仔细察看,「好奇怪哦。这种蝴蝶应该只在热带雨林里生存才对。」
凌存伸手去碰了碰它,本以为它被蛛网困住,早已没了声息。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蝴蝶腹部的一刹那,它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宝蓝色的宽大翅膀努力向上收缩,却始终无法摆脱蛛网的束缚。
黏腻的蛛丝对人来说,不过是灰尘一般可以随意被吹走的东西。
可对昆虫来说,无异于追魂夺命的钩锁。
果不其然,蝴蝶的挣扎除了吓到凌存,让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之外,还增加了翅膀和蛛网接触的面积,反倒被缠得更紧了。
鳞片在光线昏暗的树丛里闪烁着微光,像是人悲伤时落下的眼泪。
「它太可怜了……我们帮帮它吧。」
凌存于心不忍,蝴蝶挣扎的触感清晰可感,虽然年纪不大,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
就像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会下意识地恐惧死亡一般,凌存在这个瞬间,在这个生死意识都尚未觉醒的瞬间,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生命末梢的寒意。
「没有用的,它的翅膀已经折断了。就算我们把它从蛛网上拆下来,它也活不了。落在地上的话,会被周围的蚂蚁或是别的小虫子拉回巢穴做储备粮的。」
温演摇摇头。
这只漂亮的、宝蓝色的海伦娜闪蝶,或许是乘着一阵难得罕见的风,从热带雨林一路飘到这里。
这趟旅途本该是奇幻的、美丽的,终点却是谁都没料到的、络新妇蛛编制的死亡之网。
凌存听见温演那样说,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拆下了那只因为挣扎而浑身破损的蝴蝶。
蝴蝶颤动着触须,在孩童稚嫩的掌心里不断转动着,渐渐失去了声息。
凌存挖了个土坑,把它埋了进去。
后面的昆虫观察依旧有条不紊地开展着。但温演总觉得,凌存情绪低落。
第二天,即便凌存没有约温演出来玩,温演依旧来到了这个失落的乐园,走到灌木丛前,想看看那片蛛网。
然而,暴雨侵袭之下,油亮的叶子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原本蛰伏在枝桠间亮晶晶的蜘蛛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之后的日子里,凌存偶尔会来这里。
温演跟在他身后跑东跑西,却几乎不曾见到他靠近那片灌木了。
即便无论是蜘蛛还是蝴蝶,都在一场暴雨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
放学的铃声响起后,班级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只留下负责打扫卫生的王率和李岩。
“凌存居然叫我滚耶——我明明是好心想去看看他,他干嘛那么凶啊。”
王率拿着板擦,在黑板上随意地挥动着。暴飞的粉尘散得到处都是,沾在物体的表面,像蒙上了一层不净的霜。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
李岩拿着扫把,任劳任怨地把王率脚下的灰尘都给扫了个干干净净。
“而且,他平时不是也挺经常叫你滚的吗,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多说一遍的。”
“周濛怎么说?”
“他说,凌存直接没回他消息。”李岩想起周濛在自己这里的哭诉,“……不回也正常。他跟凌存表白了,而且时机挑得很差。”
王率惊愕地转过身:“他直接莽上去了?凌存的反应呢?”
“拒绝了。说是当时两人聊到一半,凌存就匆匆走掉了。但是晚上给他补发了短信,大意就是‘我们没可能,你不用再做无谓的努力’这样的话。”
“很像凌存的风格……”王率讪讪地笑了,“但‘喜欢’这种东西,如果能够随随便便克制住,仅凭理智便可操控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感情受伤了——除了我这样的爱情骗子。”
“……哈。”
“干嘛,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只是忽然很想笑而已。”李岩轻咳一声,掩盖尴尬,“周濛折戟在我意料之中。认真来看,我觉得不仅是他,别人也没什么被凌存接受的可能性。”
“骄傲的人心里,一般只有他自己啦。”王率摆了摆手,“不过,也有人能稍微靠近他一下啊。之前修学旅行的时候,凌存不就把他心爱的外套借给温演穿了嘛。”
“是这样没错,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简直像是关系崩塌前最后的回光返照一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率把黑板擦往讲台上轻轻一丢,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我待会儿还有约会,今天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咯。”
李岩注视着夕阳之下王率潇洒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
温演沿着河岸一路往前走。沿途的草坡和灌木,都因为冬天的来临而逐渐枯萎了。
凌存说,老地方见。
因为同班女生关于蜘蛛丝的发散,让他想起了那个废弃的乐园。
仔细想来,如果凌存想和他说的事非常重要,选取的谈话地点,也应该是类似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点”这样颇具纪念意义的地方。
时隔多年,那条通往公园荒凉一角的路早已变得荒芜。
但通往那里的路线,却像是昨天刚走过一般烙印在温演的脑海里。
……他不会忘掉的。
永远、永远。
夕阳逐渐向地平线靠近,烙下金色的光辉,将最后的余温压在空气里。
当最后一丝橙红色的光芒被暗色的天幕吞噬的时候,天光以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宛若被风吹拂的蜡烛般颤抖着熄灭了。墨色的天空的边缘只留下些许焖烧的红痕,点缀几颗黯淡的星星,幕布般垂落。
温演踏入凌存儿时的秘密基地的时候,凌存果然就坐在褪色的红秋千上等他。
见他蹚过枯枝败叶过来,凌存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那个秋千,轻声说:“我擦过了。”
温演坐下,觉得凌存的语气有些奇怪,平静得完全看不出他平时略显骄戾的样子。
两人之间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凌存先打破了。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锈蚀脱落的铁链,声音也有些颤抖:“温演。”
“嗯?”
“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想的?”
凌存抬起头看向温演。
温演这才发觉他两眼红肿,眼角处满是血丝,眼白也混沌。那双平日里总是澄澈的双眼,此刻也变得稍显污浊,没了光彩。
很显然,没来上学的这几天,凌存都没能好好休息。眼下的乌青浓到看见他的人会担心他再这样熬下去,会在某天忽然猝死的程度。
温演隐隐地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口道:“什么?”
魔鬼盘踞在耳边的感觉很糟糕。
它竭尽全力往温演的耳蜗里钻,连带着耳廓处血液的流动都加速了。
整个耳部开始产生焖烧感,充血、膨胀,以至于进入耳内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不远处隐约传来园艺剪修剪树丛的声音。
咔嚓——、咔嚓——。
心中似乎有某根情弦被一同剪断,发出尖利的哀鸣。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只跨越崇山峻岭而来的海伦娜闪蝶,它最后的归宿是被异乡的蜘蛛吃掉,尸骨无存。
『你知道他要说什么。』
魔鬼笑着说道。
“我是说,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凌存的声音喑哑,像是浸泡着水汽。他用手抵住眉心,一下一下地按压着,“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好像从小到大,一次都没问过你的想法。”
“很棒的人。”温演回答,“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人。成绩好,人也有领导力,跟你待在一起很开心。”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我对你而言,算是什么?仰慕的人,敬佩的人,喜欢的人,还是爱着的人?你产生过讨厌我的想法吗?会在某个瞬间想让我去死吗?还是一直以来都没改变过?你到底为什么会为我付出这么多呢?你说啊!”
凌存想,他现在坐在这里,和一个与自己接过吻的男生说这些疯了一般的话,真的很奇怪。
因为那卷录像带,他已经彻底无法思考了。
王文乐在雨中小巷的发言无非泄愤的胡话,可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人无法说出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谎言本就是以事实为基础构建的。
无论他凌存愿意或不愿意,知情还是不知情,他享受了温演的牺牲,享受了对方牺牲所带来的益处还浑然不觉,是个彻头彻尾的事实。
他难道可以因为温演瞒着他做了这一切,主观上并未苛求甚至道德绑架他对此负责,就可以洋洋得意地觉得对方的牺牲是无所谓的、可以被彻底无视的?
不。
那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在牺牲达成的瞬间,在温演对他怀抱的那些感情被付诸实践的瞬间,他的天平上就不知不觉地增加了砝码。
一次,两次……
一个,两个……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砝码越来越多。他却因为忽视和刻意的疏远——或者说,从小时候就本能般察觉异常的恐惧,被动地无视了这一切。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温演那里欠下的人情债已经多到根本无法偿还的地步了。
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毫无缘由的爱,就像不会有任何东西的重量是真正的0克。
——灵魂都尚且拥有21克的重量。
爱即便是虚拟的概念,也不妨碍它有情理上的分量。
通常衡量爱的砝码是“牺牲”。
愿意为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利益到什么样的程度,往往在情理上能够等同于爱的深度。
可是,显然“爱”并不等于“牺牲”。
中间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可具体要人阐述,还真没法找到具体的词准确描述。
心动、来电、灵魂共鸣?
多巴胺、血清素、内啡肽、催产素?
……该死的,Alpha其实根本不怎么分泌催产素。整天分泌过剩的睾/丸酮只会把他的脑子变成浆糊,要么做成天发/情的色/情狂,要么做武力角逐的暴力狂。
凌存想,他讨厌温演吗?
或者说,他喜欢温演吗?
答案很模糊,但更接近后者。
那温演呢?
温演是怎么想他的?
如果只是单纯的喜欢或者爱,有必要为他牺牲到这个程度吗?
如果这足以被称为“爱”,那爱则是令人胆战心惊和不寒而栗的东西。可不该是这样的,被爱和爱别人,不应该都是很幸福的事情吗?
而根本不值得讨论和分析的事实摆在那里——温演是真的为了他可以以身试险,直面伤害和死亡的。
而他扪心自问,做不到为温演做到这个程度。
可既然关系不平等,那爱从何谈起?
现在的局面变成了温演单方面爱的倾轧,即便这或许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凌存还回去的东西变成了从上对下的戏弄和不伦不类的赏赐。而对方对他过剩的、称得上溺爱的感情,从主观和客观两个层面,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没想过原因,我很少思考事情的原因。”温演只是这样说,“我想到了,就去做了。硬要说的话,就是你足够美丽,也足够值得。”
“够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凌存禁不住怒吼出声。理智告诉他,他没有任何资格迁怒身为牺牲者和受害者的温演,但情感先一步冲破了桎梏,从他的躯体里脱出。
温演回答不了他的困惑。
或者说,从来都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路灯亮起了。
暖金色的光从远处攀爬而来,依附在凌存的头顶,给他整个人附上一层光辉。
依照文学作品里的描述,他理应像是神佛的化身一般神圣平静。
可事实上,这个瞬间,即便是背光产生的阴影,也无法全然掩盖他脸上的疲惫和克制不住的崩溃。
『你是个坏心眼的骗子。』
……我不是。
『什么不思考原因,什么足够美丽、足够值得,不都是唬人的幌子吗?』
可是凌存的确值得,他就是宝石一样漂亮的人。为了他付出,我心甘情愿。
『你对待他的态度,就像是对待珍稀昆虫标本、展柜里的贵价宝石和一本永远都不会被翻阅而只是珍藏的古董书。我说得有错吗?你的爱是傲慢又肤浅的,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对他说过我做了些什么。我从不后悔,也不奢求这些事能换到他的垂怜。
『因为你根本就不想要、也不在乎他的垂怜。你只是喜欢为某样东西付出,唯有这样献祭式的自残方式,才能令你感受到存在感和生存的价值。这是你立身的根本,你当然要竭尽全力地掩护它肮脏又糟糕透顶的本质。』
『你甚至都不想要他的感情不是吗?他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反馈,在你眼里,不都是和玻璃箱里饲养的仓鼠储藏食物、咬你的手或是在轮子上飞奔一样的东西吗?凌存说你是“外星人”,我喜欢这个描述。很贴切,不是吗?你做的那些事看起来简直像是人类行为调查。』
……我没有。
『凌存以为自己掌握了你脖子上的狗绳,事实其实并非如此。你是会撕咬主人的恶犬,而他也不是什么驯养技术高超的名主。狗不像狗,主人不像主人,这出烂戏剧,真叫人看得乏味。』
别那样说他!你给我闭嘴!闭嘴!!
『把活生生的人当成观赏画或是崇拜的木偶,是很危险的事。人不可能事事都圆满,就像凌存本身,实际上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他会沉醉在他人对自己爱慕和艳羡的目光里,也会衡量爱的分量,不愿真正放弃你烫手山芋一样的爱。他会虚荣,会踌躇不定,甚至有着丑恶无比的一面,只是你一直在主动无视而已。』
『凌存那种人,缺少了爱,会活不下去;得到的爱过剩了,更活不下去。你没有平衡爱的能力,而是自顾自地美化他,就像是沟口在心里无限美化、直到把又破又小的金阁寺在幻想里加工成举世无双的华美黄金殿一般——』
『等待着你和凌存的,只会是火烧一般的毁灭。』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你给我滚!!快消失,别再纠缠我了!!!
『你是无法赶走我的。』
『因为……』
『我不是什么魔鬼,而是你的本心。』
“我真的受不了了……温演,你为什么非要为我做那么多不可呢?”
凌存按住神游的温演的两肩,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紧接着,洪水决堤,一滴接着一滴泪水落下。
脆弱的高自尊在此刻碎成剥落风化的旧漆片。
强烈的窒息感沿着他的咽喉往脑内窜,带来一阵痛苦至极的磨砺感。脑内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动着,灼人的热度烫炙着他整颗头颅。
“我已经快被你压垮了……我光是想到那个该死的教练对你上下其手,那个混蛋恋童癖躲在你家里想伤害你,还有以前学校外面的小混混,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找你麻烦……我已经没法呼吸了,我欠了你那么多,我想破脑袋也找不到弥补你的方法。还不如一开始,那些该轮到我受的伤害,就让我自己去承担好了……”
凌存身上那种因为傲慢、自恋和自信而诞生的光环,那种无论怎么被磨砺都熠熠生辉、让他立于人群最上端的光彩,在此刻全数暗淡,从华美的珠宝化作随风而逝的沙砾。
愧疚感和羞耻心是最佳的炮弹,足以摧毁任何一颗尚且存在温柔角落的心。
十二岁那年,凌存的父亲去世。他不得不成为家里新的“父亲”。
他理应喜怒不形于色,稳重成熟,能力超强,熟练应对一切困难。
而不应该是脆弱的,被感情牵绊的,在情理上负债累累、却又想着逃避的懦夫。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付出那么多,牺牲那么多,是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爱情,肉体还是别的什么?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哪怕只能弥补一点也好,哪怕需要牺牲自己也好。
凌存想要重新呼吸。
然而,表情空白地被他按着肩膀的少年,只是沉默了片刻,如是回答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仿佛他刚刚的不堪、崩溃和歇斯底里,都像是对着一潭深渊吼出的,永远得不到答案,连细小的涟漪都无法激起。
温演注视着凌存,沉寂的黑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位懵懂的天外来客初次见到地球原住民时应当表现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