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青和李明安第二天就知道兰玉屋中出现了鸦片烟的事情,二人都有些恼怒,可做这事的是李老夫人,李鸣争的生母,饶是他二人,也不能直接地做什么。
半个月之后,李明安就在北平城里外买了一栋小洋房。小洋房原是前清一个法国人建的,后来回了国,宅子几经辗转,正逢着李明安要买新宅,去看了,就将那栋宅子买了下来。
年后,赵培昇和许程青二人就回了济南,李明安留在了北平。
李明安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李明安,他知进退,又圆滑,戴了副银色边框眼镜,又年轻,看起来言笑晏晏的,极好拿捏的样子。可其之心黑颇有他的舅舅赵培昇的影子,比起李聿青,更多了几分阴毒。
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有些头疼,只道是李家又出了一条难缠的毒蛇。
李家三子中,撇开深浅不知的李鸣争不论,李聿青俨然嚣张跋扈的疯狗,锋芒毕露,李明安却是软刀子,不见其锋,却致命。
兰玉只知李明安留在北平,从了政,对于其他的,知之甚少,也鲜少过问。人生充满变数,各有各的选择,他自己尚且理不清自己的人生,李明安是聪明人,他所选的,想必也是他最该走的路。
李明安买下小洋房之后,寻了个机会带兰玉去走了一趟,说是请兰玉帮着参谋参谋,这宅子好不好,还有哪儿要重新修葺的,又缺些什么。小洋房掩映在绿树丛里,拱形的镂花铁门,清水砖砌就,隐约可见漆白的堆花罗马立柱,颇有几分西式的典雅。
兰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瞧着很有几分新意,李明安见他神色,心中稍缓,二人且行,兰玉说:“你要搬出来住?”
李明安推了推眼镜,说道:“是啊,回李公馆里住着总不自在,又触景伤情,思来想后还是决定搬出来住。”
兰玉看了他一眼,道:“出来也好。”
李明安笑了笑,看向远处的小亭子,后花园里建了一个花房,可惜无人打理,又经了一季寒冬,仅剩的几盆花空留了残枝。
二人在洋房里逛了许久,走到二楼一间视野开阔的屋子时,李明安突然问兰玉,将这间屋子用来练琵琶怎么样?
兰玉怔了怔,看着李明安。
李明安道专注地看着兰玉,目光澄澈认真,说,这宅子太大了,他一个人住觉着寂寞,想邀兰玉来这里小住些日子。
李明安没等兰玉开口,接着又道,别的兰玉也不用担心,他接下来的日子忙一段时日,不会打扰兰玉。至于李家,兰玉也不用担心,他都会去办妥的。
李明安思虑周全,又生怕兰玉不答应似的,巴巴地看着兰玉。
兰玉看着他,半晌,说,他屋子里要添个猫窝。
李明安顿时就笑了,喜不自胜,飞快地应了,又忍不住去牵兰玉的手,兰玉看了眼他勾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抽回去。
三月中旬的时候,兰玉就搬进了李明安的小洋房。
兰玉搬走那日,李鸣争没有说什么,李聿青却背着兰玉,和李明安在军政部的校场里借着切磋的名义打了一架。
二人是实打实的肉搏,下手也重,不像亲兄弟反像仇人,让远远站着旁观的人都啧啧称奇。
临了,自然是李明安的失败而告终。不提他左手有旧伤,就是李明安双手完好时,也不是李聿青的对手。李聿青也学乖了,不往李明安脸上揍,尽往身上招呼,等到后来李明安被他钳制着压在身下,再无还手之力才稍解心中郁气。
当天晚上,李明安回去的时候,兰玉正抱着玉团儿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时下文人写的半白话小说。壁炉烧着,屋子里暖融融的,他曲着腿,懒洋洋地坐着,很有几分慵懒惬意。
兰玉说:“回来了?”
李明安笑了一下,道:“看什么呢?”
兰玉扬了扬手里的书,道:“你前两天买回来的。”
李明安走近了,兰玉就闻着他身上浓郁的药油味儿,随口问李明安,说:“怎么弄这么一身味儿?”
李明安眼神闪烁,含糊不清地说:“没留神,磕着了。”
兰玉眉梢挑了挑,坐直了,道:“磕哪儿了,能腌得这么入味?”
李明安目光游移,半晌,瓮声瓮气地说:“白天和二哥碰着了,就去校场切磋了一下。”
话说到这儿,兰玉哪儿还有不明白的,李聿青的身手他是见过的,说是切磋,只怕是蓄意欺负人。兰玉说:“他要切磋,你就和他切磋?”
李明安坐在沙发上,道:“二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激我,我不能躲,北平城里的这些人心气儿都高,我本就是空降过去的,底下的人不服气,我要是躲了,就更难服众了。”
兰玉说:“你和李聿青交手,没什么胜算。”
李明安温吞吞地笑道:“不一样,二哥他身手好人尽皆知,我本就从文,又有旧伤,只要我应了战,在他手上走过几十招,输了也不丢人,二哥赢我——”他朝兰玉眨了眨眼睛,“也不光彩。”
兰玉想起李聿青,不知怎的,只觉李聿青寻李明安的晦气实在是……实在是很不像他会做出的事。李明安所说的,李聿青不会不明白,偏还动了手。他想起他搬离李公馆那日,李聿青负手站在一旁,让闻今跟着银环打下手。
兰玉行李不多,他抱着自己安放琵琶的长锦匣,越过李聿青,慢慢朝外走去。
李聿青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那记眼神如有实质,即便是兰玉走出了院子,走远了,仍然能察觉那道目光烧灼着后背的感觉。
自他搬到这洋房里,李鸣争来过两回,头一回的时候送了套茶具,又让刘大夫替兰玉把脉开了几副药调理身子。兰玉虽戒了烟,可身体元气大伤,仍需要好好调养。二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说的,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李鸣争就走了。
李聿青带着闻今来过一回,干巴巴地和兰玉说,这儿缺什么,只管让银环去传话,他都会去备妥。兰玉不咸不淡地说,李明安都准备了,不缺什么。
李聿青愣了愣,抿紧嘴唇,也不知如何开口,有点儿受挫。
李明安受了伤,索性就告了几天的假。
正当春时,他买了些花种,又寻下人将花房拾掇了出来,还让花农在后花园里开出了两片花圃,准备种点儿新花。
那日正是好天气,出了太阳,暖洋洋的。兰玉喝过药,嘴里还含着一颗蜜饯就被李明安拉下了楼,道是要一道儿去种花。花圃是新开翻过的泥土,微微泛着湿润,空气里都弥漫着泥土的味道。
兰玉看着兴致勃勃的李明安,说:“你……和我种?”
李明安理所当然道:“对啊,你我种,”他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说,“不过我没有种过花……”
兰玉想,他难道就种过了?
兰玉还没有动静,李明安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隐约带着淤青的手臂,一副当真打算下地的样子。可李明安这人生得斯文俊秀,即便是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也有几分莳花弄草的风雅。
李明安还催促他,“换鞋子啊。”
兰玉看着泥泞的土壤,有点儿抗拒,兴许是在李公馆磨灭了他所有的喜好生机,又像是大烟侵蚀了他的心力。兰玉自戒烟之后就惫懒了许多,对什么都缺了兴趣,懒懒的,对周遭的事物都有些淡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撸起袖子,撸起裤腿,又挽起裤腿踏进了花圃内。
花圃内都是翻新过的泥壤,潮湿柔软,一脚下去就是一个脚印。二人俱都没有种过花,年过五十的花农老伯在花圃外教他们如何给花播种,埋土。花种不一,埋种的疏密自也各有其讲究。李明安和兰玉都是聪明人,可种花却都外行,而且天赋不佳,看得花农老伯恨不得将这两位突发奇想的富家少爷赶出去,好自己尽快种完。
等二人将两块花圃的花种都洒下去时,李明安和兰玉脸上都沾了泥,二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了。他们脚上手上都是泥,银环和几个下人忙打水来给他们清洗,李明安握着兰玉的手低头搓着他指缝间的泥,道:“等过些日子,花种就会发芽了。”
“再到夏秋时节,说不得咱们种的花就都开花了,这园子看着就不这么光秃秃的。”
兰玉看着二人交错的手指,清水潺潺,自指缝间流转而过,开口道:“真的能发芽吗?”
他回头看了眼那一块花圃,道:“我刚才洒的,是不是太密集了,会不会长不出来?”
李明安想也不想,道:“不会。”
他对兰玉笑道:“那你日日来看一回,看它能不能长出来就好了。”
兰玉接过银环递上的手帕,擦干净手,说:“若是长得不好,难不成还能拔了再种过?”
李明安说:“长得不好有长得不好的美,这叫个性,独树一帜,北平城里独一份,旁人求还求不来。”
兰玉若有所察,瞧了李明安一眼,目光扫过他手臂的淤青,道:“去歇会儿吧。伤不疼?”李明安刚直起身就抽了口气,扶着腰,咕哝道:“弯腰弯久了,有点儿僵——”
“你早该和我说,花什么时候不能种?”兰玉朝他伸手,李明安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道:“人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怎么能浪费了这大好的春光?”
他有意无意地埋怨,说:“要不是二哥下重手……”
李明安说:“他就是嫉妒我。”
兰玉不置可否,说:“下回别搭理他。”
李明安欢快地应了声,“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