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
这一年七月份的时候,方怀义的私塾放了假,兰玉就无事可做了。这半年他一直在私塾教孩子们识文写字,闲时就在花圃里打理他园子里的花,亦或去庆丰楼给花小梁捧场,二人一个擅唱戏,一个通音律,深谈之下倒也合拍,颇有几分知己之感。
这大抵是兰玉到北平以来,过得最松快的日子了。
数月之后,兰玉苍白瘦削的面上多了几分血色,眉梢眼角都多了些生气,李明安几人看在心里,渐渐放下心来。
期间,李明安见兰玉在私塾待得自在,想起大学还未放假,便问他想不想去大学做旁听生,他愣了一下,那两个字于他而言,实在遥远至极,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明安自回北平之后越发成熟,眉眼之间的青涩褪得无影无踪,好像当初那个站在人群里大声宣讲,领着同学游行的少年被彻底地留在了过去。他勾了勾兰玉的手指,认真地看着他,看见他脸上的迷茫踌躇,开口道,只是去试试,你喜欢就去,不喜欢咱们就不去了。
兰玉抿了抿嘴唇,有点儿心动,又有几分自惭形秽,罕见地问李明安,我可以去吗?
李明安笑道,当然。
兰玉犹犹豫豫地说,我再想想。
李明安没有逼他,应了声好。
兰玉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到底抵不过心中莫名的神往。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踏入大学的门槛,可有人托了他一把,告诉他,他可以试着抓住的时候,久远的记忆都在脑海中复苏了。
兰玉想起了幼时他母亲教他读书,送他去私塾,他母亲不是一个喜欢追忆过去的女人,她身体康健时,兰玉从未听她提起过,只有在她病后,得知兰玉为了治她的病,一纸卖身契将自己卖给了花船,要在花船上弹一辈子琵琶时,她悲怆落泪,不可自抑。
他母亲病糊涂了,抓着兰玉的手,说,不该这样的……玉儿,不该是这样的。
桑氏哭泣道,都是娘不好,娘给了你这么一副残缺的身子,如果你是一个好好的男孩儿,你爹,你祖父祖母就不会不要你。
她得了癔症一般,反反复复地说,你本来可以锦衣玉食,可以安安稳稳长大,可以读书考取功名,可以娶妻生子——不该是这样,不该在花船上蹉跎一生,桑氏肝肠寸断,甚至呕了血,血水黏腻,兰玉怎么擦都擦不净。
恍惚间,兰玉手上似又残留着他母亲呕出血的黏腻腥味儿。
过了几日,李明安就陪着兰玉去了一趟学校。
那是北平里顶好的学府,兰玉甫一踏入,浑身就绷紧了,脊背挺得直直的,掌心也出了汗。李明安蹭了蹭他的掌心,想让兰玉放松下来。这是兰玉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博学多识,温文尔雅的先生,青春朝气的学子,和兰玉最熟悉的花船,李家全然不同。
李明安为了陪兰玉,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学生装,二人捡了一间教室就坐在了后面,一起听着先生在台上侃侃而谈,不时有学子发问,气氛极好。
李明安关注着兰玉,见他直挺挺地坐着,简直是整个屋子里最乖最专注的学生了。
二人离去时,李明安说起那个先生课上所讲的内容,问兰玉,听懂了吗?
兰玉诚实地摇摇头。
李明安笑出声。
兰玉目光游移了一瞬,说,也不是全没有听懂,听懂了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兰玉没头没脑地说,我喜欢这里。
李明安笑道,我已经给你办了入学手续,你这几日就可以去了。
兰玉看着李明安,认真地说,谢谢。
李明安正牵着兰玉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轻声说,兰玉,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谢。
兰玉初入大学新鲜归新鲜,可他要学的太多了,国文,英文,中国历史诸如此类的,他都要一一补上。即便早有准备,当李明安抱着厚厚一沓讲义书本放在桌上时,兰玉还是呆住了。
李聿青看着那些东西就牙疼,说,赶紧搬走,又不是非得学的东西,一气儿搬过来吓唬谁呢。
李明安不理他,对兰玉笑盈盈地说,别怕,这些就是先放这儿,你闲来无事翻几页就好了。
他又道,兰玉,你要是有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
李聿青低头看着兰玉,说,你别听他的,你还得养身子呢,看这些耗费心神的东西作甚。
李明安不紧不慢道,兰玉喜欢,看看总没坏事。
他咬重了喜欢二字,李明安想起什么,笑道,不过学这些东西确实费神,我记得当年二哥每每在听夫子授课时,都要去梦回周公,将夫子气得跳脚。
李聿青冷笑道,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就你记得清楚,怎么将自己背不出书把自己急哭的事情也说上一遍。
李明安叹口气,说,要不是二哥骗我说背不出来就要挨板子,我至于急哭吗?
二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兰玉全不在意,只直勾勾地盯着那沓书,分明是书,眼前却好像矗立了几座难以攀越的崇山峻岭,令人望而生畏。
李鸣争知道兰玉要去大学旁听,第二天就请了几个先生,童平还送了几本旧书来,兰玉翻了翻,书卷有些年头了,大抵是别人用过的,留了不少批注。
兰玉随便翻了一页,上头就着几句话落了四字——无稽之谈,字迹清晰,笔锋凌厉很有几分风骨,语气却有几分骄狂的少年气。
不消多想,这是李鸣争少年时用过的书卷。
兰玉看着那几个字,心中升腾起几分微妙的感觉,好像无意窥见了李鸣争的少年时期。
让兰玉意外的是,李鸣争竟也学过英文。
那日,兰玉正在温习先生留下的功课,他底子差,尤其是英文,学起来尤为吃力,如同婴儿学步一般。天气慢慢热了起来,他穿着轻薄的长衫,靠在亭子边磕磕绊绊地读着上头的文章,一篇极基础的文章,兰玉几乎读出了几分苦大仇深的意味。
李鸣争来时,先看见的是兰玉挽起的衣袖里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臂,旋即,就听见了他的读书声。他听着,饶是波澜不惊如李鸣争,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微妙。
似乎是察觉了李鸣争的目光,兰玉抬起头,就看见了李鸣争站在几步开外,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鸣争的神色,罕见的生出些窘迫,啪的合上手中的书卷,眼神都无处安放。李鸣争开了口,却是兰玉方才读的那一段,短短的一段,自他口中念来全然不同。李鸣争一把嗓子低沉,念着拗口的英文,竟让兰玉愣了下神。
兰玉说:“……你怎么会?”
李鸣争道:“洋人在北平城内开办了许多工厂,平日里不乏生意往来,学了一些。”
兰玉干巴巴地应了句,“噢”。
兰玉读了两年大学,那两年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总会时不时的回到他的梦里。
梦中李鸣争站在亭子边看着他,身后是他栽下的,满园子葱茏的花草,忽而又是李明安陪着他穿梭在大学的长廊上,倏而却是李聿青带着他京郊跑马时的恣意,风刮过脸颊,空气里干干净净的,没有硝烟的味道。
以致于后来很多年的动荡,离乱,反而更像是一场漫长而黑暗的梦,所幸的是,无论是战火,还是生死,他们始终在一起。
连更的番外就到这儿吧,后面有没有就随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