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青
李聿青给那个流了的孩子在北平城外的寺庙里请了一座往生牌位，玉制的灵牌，立在精雕细琢的莲花台上。
青烟袅袅，檀香弥漫。
立往生牌位那天，是李聿青一人独自去的寺庙，连闻今都没有带，自个儿驱车而去，亲自找的寺庙主持。
寺庙主持是认得这尊煞神的，这庙里香火好，北平城里的贵人家中要做法事，不乏请这位主持的。他曾在一位贵人家中和李聿青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位有些匪气的李二爷印象颇深。
乍见李聿青，主持一时也猜不透他来这儿的意图，直到他说，他要供奉一尊往生牌位。
主持恍然，李家老爷子前些日子去了——
念头转过，就听李聿青问他，老和尚，给没出世的孩子立有什么讲究？
主持一怔，抬头看去，却见李聿青并未看他，只是看着前头立着的一尊尊往生牌位，他抿着嘴，下颌紧绷，兴许是来时沾了风雪，竟有几分颓丧之意。
后来往生牌位便立了起来。
李聿青原本是没有想过这出的，只是兰玉的孩子刚流那一阵，他总是梦见那个孩子。梦里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极尽他所能想的可爱漂亮，像兰玉，也像他。
小孩儿咿咿呀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哭闹起来可爱，笑起来也可爱。
李聿青鲜少见婴孩儿，出席过几回上峰家中孩子的抓周宴，那是他对婴幼儿的所有想象——会爬，会笑，会口齿不清地叫唤。
从前李二不觉得那样的孩子有什么可爱，如今梦里见了，满腔柔软，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好东西都捧给他。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李聿青醒了之后，想起那个梦，只觉得荒唐又讽刺。李聿青在兰玉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成家，更遑论子嗣，他没有感受过父母之爱，自也没有想过要如何对自己的孩子。李聿青那些狐朋狗友里不乏成家生子的，可成家也好，子嗣也罢，都困不住他们眠花宿柳的浪荡心思，因此，成家生子于李聿青而言，只是一个模糊不真切的东西。
直到碰见兰玉。
不对，应当是直到他喜欢上兰玉。
连李聿青都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上兰玉，起初只是觉得漂亮，性子烈，温润的皮囊下藏着尖利的刺，忍不住想剥了他那身驯顺的皮。
可后来怎么就喜欢上了，连李聿青自己都说不清楚。偏偏还越陷越深，他看着兰玉慌不择路地攀住李鸣争，甚至连那个书呆子李明安也盯上了兰玉，独独他，和兰玉越走越远。
李聿青不甘心，可不甘心之后，弥漫上来的却是懊恼，无措，痛苦。
刚得知那个孩子的时候，李聿青高兴坏了，他想，这是天送给他的，这是独属于他和兰玉的孩子，是李鸣争和李明安都比不上的。
他却忘了，兰玉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就像他母亲不想要他。
兜兜转转，他变成了他爹，他的孩子也步了他的后尘。
李聿青想，与其让兰玉一生都面对着这个耻辱，那个孩子也背负着这份怨恨，倒不如没了好。
想通了这一关节，李聿青隔了几日没有梦见那个孩子。可不知怎的，不过几日，他又做了梦，梦里的小孩儿长成了五六岁的样子，闷头蹲在角落里，李聿青走近了，那孩子仰起头看着他，眼睛黑漆漆的，不复天真烂漫，很有几分被抛弃的可怜相。
李聿青猛地惊醒过来。
没有人知道李聿青给那个不被期待也无人在意的孩子设了一个往生牌位。
李聿青心想，是他魔怔了。
那个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大，还未成型，不过一团血肉，能懂得什么？
是那个孩子失去得太惊心动魄，如一把凛冽长刀，在他毫无防备之际，直直地插在他心尖儿上，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以致于李聿青无法忘怀，也不敢细想。可潜意识里却还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他太想要那个孩子了。
那是他和兰玉的孩子。
李聿青曾想，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男孩儿好，他教他玩枪骑马，女孩儿也好——乖乖娇娇的，李聿青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他会给她买漂亮时新的衣服首饰，她想上学，他就送她去读书，谁也不能委屈她一分……想得太多了，恍惚间都成了真。
轰然梦碎。
李聿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那尊玉牌，道，安心往生吧，投生到一个殷实幸福的家里去，享尽疼宠，最好……最好投胎做个男孩儿。
这世道对女孩儿总是更苛刻。刀不落身上不觉疼，李聿青浪荡花丛混账了那么多年，临到现在却生出不忍柔软，无法容忍他的女儿有一丝一毫被别的男人欺负的可能。
李聿青想了想，到底没忍住，在心里道，你爹爹……不是不爱你，他是这天底下顶善良的人，他只是更恨我，你若心中有怨，便都恨我吧。
李聿青失去这个孩子的遗憾无法对人言，更无人可言，李二要面子，从来不肯让别人看笑话。如今在这庙中，除了满天神佛，再无人能窥见一分，李聿青肆意地揭了开去，有几分病态的，痛快淋漓的轻松。
李聿青在庙中待了许久，出去时，天色阴阴，外头又风雪。
主持捻着佛珠，叫了声李施主。
李聿青看了他一眼，客客气气地合掌施了一礼，道了声，告辞。
说罢，不再留恋，提步走入漫天的朔风厚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