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葛
兰玉在上学的那几年里,过得很忙碌,人一旦忙起来,就没有闲事再想其他的,诸如旧事,还有他和李家三兄弟这扭曲不伦的关系。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他捱过了地狱般的半年,扛过了戒福寿膏剥骨削肉一般的痛苦,即便不能再出这北平城,他也该好好活下去。
兰玉是能察觉到李家三人在他面前的小心翼翼的,便是冷漠沉静如李鸣争,兰玉也能感觉到他的退让。
还有李聿青的忏悔,李明安的真心。
兰玉有时会恍惚,他们这样……算怎么回事呢?他依旧如同菟丝花,仰赖着他们,只不过由从前的李老爷子,到了如今的李家三兄弟。可要说一拍两散玉石俱焚,大抵已经经了生死大关,那种念头反而不如那般强烈了。
“何至于此?”花小梁说这话时,身上正穿着戏服,脸上还未上妆,正在天井边练云步。兰玉坐在井沿上,撑着双手看向花小梁,花小梁身上的戏服是新做的,他一来,就高高兴兴地拉着他赏他那身新行头。花小梁红遍北平,每年得的包银不少,他没那些个赌钱销金的恶习,可存下来的钱却不多。
花小梁把所有身家都拿来置办行头了,镶钻的头面,勾金丝的戏服,华丽奢侈得让人嗔目。花小梁道,他是唱旦角儿,除了嗓子,身上的行头就是他的脸面,台下怎么着都成,到了台上,必须得体面漂亮。
他说得理直气壮,将兰玉逗笑了,竖起了大拇指。
花小梁嘚瑟地摇摇满头璀璨的头饰,掐了个兰花指,问兰玉,精不精神?漂不漂亮?扎不扎眼?
兰玉笑出声,道,精神,漂亮,扎眼。
他诚心地夸赞,花老板是整个北平最漂亮的角儿。
花小梁高兴得不行,眼睛都弯成了新月,摇头晃脑地说,有眼光。
花小梁翻了个手腕,那双眼珠子黑溜溜的,有神,瞧着兰玉,道:“这都是李家欠你的,好好地受着就是了。”
兰玉:“嗯?”
花小梁道:“我且问你,你原本在扬州,虽说没自由吧,可你是乐师,靠着一手琵琶技艺照样能活得好好的,要不是那老东西,你能遭这些罪?”
二人相交了这么久,对于兰玉和李家的纠葛,花小梁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豪门多腌臜事,如兰玉这般的,在北平的这些显贵人家里,并不少见。
花小梁唱过堂会,听得多,见得也多,就是他自己,也险些成了那些有权有势人家里的禁脔。
“这叫父债子偿,”花小梁冷笑一声,“再说了,李家那三位可没一个善类,他们如今乐得追着你,捧着你,你当他们没所求?”
“他们要真是没所求,你早出北平城了。别不信,你看他们没明拘着你,你瞧见出北平,后脚就能见着他们。”
花小梁说的,兰玉自然知道,可正因为如此,疲惫不甘之余,又有几分窒息的压抑。
兰玉叹了口气。
花小梁道:“兰玉,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掰扯个清清楚楚的,如今这世道,能活着就已经是不错了。你非得和他较劲,让自己过不去,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我还没有出头的时候,也不是没被狗咬过,”花小梁道,“这在我们梨园里不是什么稀奇事,戏子戏子,就是成了角儿,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也就是漂亮些的鸟儿,是他们衣服上的装点,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那时有个师兄,长得好,唱的是小生,被北平城的白三爷看上了,”花小梁“唔”了声,补充道,“就是李二爷的舅舅,我师兄性子烈,不肯,后来被白三爷逼得没戏唱,戏班子都差点儿散了,还悬过梁,好在被救下来了。”
“再后来,有人为了讨好白三爷,拿了我师兄那个瘸腿的母亲和才十岁的弟弟去要挟他,师兄没办法,只能自己去求白三爷。”
“兜兜转转一圈,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花小梁语气透着股子冷酷劲儿,“这世道就是这样,咱们命不好,没生在好时候,也没有投成富贵人家的少爷,只能任人拿捏。可蝼蚁就不能活了吗?蝼蚁也得活,还得活出个人样儿,那才叫漂亮。”
“命是自己的。”
兰玉怔怔地看着花小梁,半晌,摇头叹道:“我不如你。”
花小梁笑了,说:“你是身在其中,被迷了眼,钻了牛角尖。”
“我以前也会想,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辛辛苦苦才熬成角儿,最后还是做人掌心里的玩意儿的命,”花小梁想起过去,摇了摇头,说,“我那时也想过死的,可我一想,我花小梁来这世上一遭,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甘心。”
“后来想开了,别太在意别的东西,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反倒豁然开朗了。活着也没有那么难,活下去才有可能,你瞧,我成了花老板,手里有了银钱,想吃多少肉包子就吃多少肉包子,想打多贵的头面就能打多贵的头面,过个百来年,有人细数北平名伶,说不定还有我花小梁一席之地,啧,光宗耀祖了。”
花小梁掰着手指头,越数越开心,笑道,“你瞧我还收留了月牙儿,还结识了你这个好朋友,要是我那时一头磕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兰玉看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他实在很喜欢花小梁,看着花小梁,他仿佛看到了一丛葱绿的春草,疾风骤雨之后依旧能抖抖叶子,在阳光下挺拔生长。
兰玉说:“我也很高兴,能够与你结识。”
花小梁嘿然道:“我都想好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我唱不动戏了,就收几个徒弟,到时候你来住我隔壁。”
“一个给我做饭,一个给我烧水,一个捏肩一个捏腿,”花小梁美滋滋道,“让他们把咱俩当祖宗伺候着。”
兰玉笑容更甚,说:“你上哪儿收这些听话的徒弟?”
花小梁哼哼唧唧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想学东西的,就得把师父当祖宗供着。”
兰玉笑道:“好啊。”
花小梁看着兰玉,说:“那就说定了。”
兰玉道:“说定了。”
花小梁补充道:“要是李家那三位少爷不让,你可得管着他们,别让他们寻我晦气。”
兰玉莞尔,心中竟也松快了几分,点头说:“好。”
兰玉在花小梁的四合院里待了一下午,天将黑时才回去,花小梁揉了揉吃多了的肚子,说:“天都黑了,你要不别回去了。”
兰玉说:“还是回去吧。”
花小梁只得将他送到门口,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兰玉,说:“路上小心。”
兰玉应道:“回去吧。”
说罢,提着灯笼就下了石阶,出了花小梁的四合院,要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天色晦暗不明,不知谁家里传出了几声狗吠,夹杂着人声,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的滋味。
他一走出巷子,下意识地抬起眼睛,就在前头路边看见了一辆车。
是李鸣争。
他开着车窗,一条手臂探出了车窗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已经快燎到了尾。
二人目光对上,李鸣争下了车,朝兰玉走了过来。
兰玉静静地看着李鸣争,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前。在李公馆时,总是他走向李鸣争,而今,好像每一次都是李鸣争走向他,不止李鸣争,李家三兄弟都是如此,不管他退到哪里,他们都会走向他,一次又一次。
李鸣争并未说什么,伸手拿过了他手中的灯笼,道:“走吧,回家。”
兰玉闻到了李鸣争身上的烟味儿,在他记忆里,李鸣争抽烟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第一回 见李鸣争抽烟是在戏楼,后来,就是他戒大烟那段时间,李鸣争极忙时也会抽烟。
慢慢的,兰玉闻到李鸣争身上的烟味儿就知道李鸣争忙得不行,有些心烦气躁了。
兰玉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无比微妙的感觉,仿佛高高在上,淡漠如神像的人,多了俗世的气息,会生病,会烦闷,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再高不可攀。
兰玉突然想起下午花小梁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说:“兰玉,你对李家那三人,当真只有恨?”
兰玉沉默。
只有恨吗?兰玉自己也说不清,或许花小梁说的是对的,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不是什么都能掰扯得清清楚楚的,爱恨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