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时候,兰玉的小洋房里来了个客人,彼时李聿青和李明安都在,兰玉在花房里摆弄几株花,养得精心,花也开得极好。
管家说有人来找兰玉的时候,二人都愣了一下,问管家,什么人?
管家道,他只说他叫方怀义,来寻兰少爷的。
李聿青和李明安对视一眼,兰玉平日里大都这小洋房里,即便是外出,也鲜少和生人打交道,怎么会有人找到家里来。李聿青皱着眉毛,道,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管家就领了一个男人进来,约摸三十岁,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几分斯文的书生气。
李聿青和李明安都打量着方怀义,确认此人平平,没有任何威胁,李明安方客客气气道,这位就是方先生吧,兰玉正在花园里,您稍坐片刻。
方怀义看着这非富即贵的小洋房,和面前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的两个男人,一时间有几分窘迫局促,哎了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兰先生不得空,方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就要走,李聿青道,方先生人都没见着,走什么?
他站起身,朝方怀义伸出手,笑盈盈道,李聿青。
方怀义在自己朴素的灰色长衫上搓了搓,才伸手小心地和李聿青握了握,脸上的笑容有点儿不自在,说,李先生……
李聿青道,请坐,兰玉一会儿就来了。
他朝闻今摆了摆手,闻今心中了然,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客厅,去园子里寻兰玉。
佣人上了新茶,李明安笑道,不知道方先生是哪里人?
李聿青道,在何处高就?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生生将方怀义问得坐立不安,后背生汗,总有种自己踏进了虎狼窝的错觉,心里倒有点儿后悔今天来这儿了。
兰玉洗干净手踏进会客厅时,方怀义坐在沙发边,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腿上不住地蹭,额头冷汗涔涔,眼神游移,仿佛在伺机而逃。
兰玉诧异道,方先生?
方怀义闻言,蹭地站直了身,简直如闻仙乐,巴巴道,兰先生……
兰玉看了眼李聿青和李明安,二人都言笑晏晏的,一副和善至极的模样,半点都不见方才不动声色地套话的架势。
兰玉不知道,只那么一会儿,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差点将方怀义祖宗十八代都套了出来。在方怀义眼里,这两个衣着富贵的男人,实在是可怕得很。
兰玉说,方先生请坐。
方怀义结结巴巴道,不……不坐了,我此次前来是特意向您道谢的。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掏出一本书,方怀义窘迫道,这是先前弄坏了您的书,我手抄了一份,保证和原来的没有差别……
兰玉瞧着他手中的书,看着对方脸上流下的汗,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先生何必亲自走一趟?
方怀义道,若非我撞着您,您新买的那卷书也不会掉进泥水里,我该赔的,只不过北平城里现在已经寻不着原版了,我只好借了同窗的,誊抄了一份,希望您别嫌弃。
兰玉笑了下,道,单凭先生这手字,就已经是很贵重了。
方怀义不自在地笑了笑,目光对上正看着他的两个男人,莫名地悚然一惊,忙道,书已经送到了,方某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兰玉说,我送先生。
方怀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兰玉却还是将他送了出去,二人穿过石径,兰玉见方怀义欲言又止,道,先生此来,不止是为了赠书吧?
方怀义愣了愣,苦笑道,来前是有别的事,来了之后……就没有了。
兰玉看着方怀义,他和方怀义是因缘际会相识的,彼时方怀义正被几个地痞流氓纠缠,推搡间撞上路过的兰玉和银环,他手中一卷新买的书也掉在了地上。
刚下过雨,地上积了几滩污水,书落在泥水里,转眼就浸了个透。银环恼了,质问那几人,没想到反而被地痞流氓缠上了,最后还是被路边的巡捕打发了。
方怀义对兰玉感激不已,又惦记着毁了他的书,执意要赔偿他。兰玉原本并无意让他赔,偏偏书生执拗,将祖传的玉佩都塞给了兰玉,说他日来赎回去。
别无他法,兰玉索性就留了地址。
兰玉将玉佩还给了方怀义,说,方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方怀义攥着自己的玉佩,搓了搓玉佩的雕刻图案,窘迫道,我见兰先生识文断字,又听您那天和您身边的姑娘谈及读书考功名的玩笑话,方某原想问问兰先生,可有意愿去私塾里做夫子……如今——
他没有将话说完,兰玉慢慢地眨了下眼睛,道,方先生想请我去做……夫子?
方怀义点点头,说,您也知道,现下时局不好,我私塾里原来还有一个先生,几天前说要去广州,不肯再做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私塾里的孩子学业耽误不得,我一时间也寻不着合适的,就想到了您。
方怀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眼矗立的小洋房,心想,兰玉这样的富家少爷,怎么会去私塾里教一群孩子,他也请不起。
方怀义不等兰玉说话,就道,不打扰兰先生了,方某告辞。
说罢,方怀义逃也似地就走了。
方怀义走了之后,兰玉想着他所说的,做教书先生——兰玉碰见李老爷子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弹琵琶之外,再干别的。后来来了北平,他就没有想过以后,即便是如今戒了大烟,李家不再是压在他身上的沉重枷锁,兰玉却也没有仔细地想过以后,可说得上是过一日算一日。
方怀义那一句话,让兰玉猛的清醒过来,仿佛自迷雾中窥见一盏微弱的灯火。
或许,他也可以做点什么,亦或者说,还可以做点什么。
兰玉回去之后心不在焉的,李明安和李聿青都是人精,自然察觉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将症结归咎于方怀义身上。
吃饭时李明安问了一句,兰玉只随口说了句没什么,就不再开口了。
当真应方怀义的邀去私塾里做教书先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兰玉心中又生出了几分迟疑,他识文断字不假,可只在年幼之时上过几年私塾,怎么能去教别人读书呢?他辗转反侧,像漂浮在深海中的人抓着一根飞来的浮木,明知不该攥紧它,却又舍不得松开。
兰玉的反常,李聿青和李明安都看在眼里。
第二天,方怀义的所有资料就摆在了二人的办公桌上。
方怀义出生时家境殷实,可他父亲极好赌博,生生将家底都败光了,等方怀义知事起,已经是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墙书值钱了。
方怀义十五岁那年考中了秀才,他踌躇满志,准备来年乡试一举夺魁,朝廷就颁布了“上谕”,宣布次年始废除科举,不再举办科举考试。方怀义郁郁不得志,消沉了好几年,后来就在他授业恩师的私塾里做教书先生,直到恩师去师,方怀义接过了恩师的担子,维持着那家不大不小的私塾,给附近的孩子启蒙开智,教他们识文写字。
半月前,私塾里的另一个教书先生离开北平去了广州,方怀义独木难支,登门拜访了几个老秀才,都无人愿意去他那私塾里。
李聿青手指轻轻点了点,想,这也许就是方怀义的真正来意了。
想请兰玉去做教书先生么?
李聿青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兰玉根本就不用去做什么教书先生,他们自会让他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可李聿青想起兰玉的神情,他忍不住想,兰玉会想去做这个教书先生吗?
答案是肯定的。
即便李聿青再不愿意,他心中也明白,兰玉是想去的,否则他不会心不在焉的。
这一日,李聿青回去得早,入春之后,天黑得慢慢迟了。他到家时,夕阳泼了满园子,兰玉看着花圃里长势正好的花花草草出神,余晖落在他脸上,镀了层柔和的光晕。
兰玉身上穿着宽松的素白长衫,清瘦挺拔如竹,让李聿青想起他第一回 见兰玉的时候的样子了。早在兰玉进李家之前,他就曾听说他爹又在外头养了一房,李聿青没放心上,他爹风流了大半辈子,带回家的,没带回家的不知多少。
直到他撞见了兰玉,那日他去应酬,被人灌着多喝了几杯,带着满身酒气脂粉香,没瞧见人,就和来人撞了个正着。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兰玉。
兰玉穿着长衫,清俊秀逸的一张脸,抬起头,那双眼就撞入李聿青眼中,盛了漾漾清辉,嘴唇也红,李聿青看得愣了一下,只觉酒意上头,熏得脑子更是发昏,胸腔心脏都快了几拍,面也热了。
李聿青想,若是他那时再清醒一些,别那么混账——可怎么说呢,一切都像是无解之局,他不知道他会这么喜欢这个人。
兰玉听见动静,偏过头看了李聿青一眼,就见李聿青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有几分怅然。兰玉皱了皱眉,李聿青也回过神,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兰玉不咸不淡道:“没什么。”
李聿青也不恼,牵过他的手,兰玉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手是凉的。李聿青掌心温热有力,握住兰玉的手,兰玉下意识地要抽回去,却被李聿青握紧了,他道:“我去查过方怀义。”
兰玉怔了怔。
李聿青握着他的手慢慢搓热了,捏着指头,低声说:“我没恶意,就是担心他接近你别有用心。”
兰玉淡淡道:“我身无长物,有什么可值得别人惦记的。”
李聿青笑了笑,抬起眼睛,看着兰玉道:“方怀义那家私塾是一家蒙馆,接收的都是一些七八岁的孩子,打交道的,都是方圆十里的百姓。”
“你若是想去,”李聿青顿了顿,道,“可以去看看。”
兰玉看着李聿青,眼里露出几分审视,李聿青不闪不避地看着兰玉。
半晌,兰玉漠然道:“谁说我想去了?”
李聿青一愣,兰玉已经抽出了手,冷淡道:“我去不去,与你何干。”
李聿青苦笑一声,他叹了口气,看着兰玉的背影,说:“兰玉,我只想你开心,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三天,兰玉还是去了方怀义的私塾,方怀义睁大眼睛,说:“您真的愿意来?”
兰玉点点头,犹豫道:“不过我并不没有做过这些——”
方怀义忙摆手道:“不要紧,我当年也不曾做过教书先生,兰先生如此聪慧,想必定能游刃有余。”
兰玉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还请方先生多多指点。”
方怀义高兴不已,过了一会儿,又局促道:“不过兰先生,关于薪资……”
兰玉瞧着方怀义涨红的脸,方怀义结结巴巴地说:“学馆里的孩子都是些贫苦的孩子,家中人不愿他们做睁眼瞎,才送来的,是半个义塾……”
方怀义有点儿难以启齿。
兰玉道:“方先生高义。”
他说:“薪资不要紧,我才疏学浅,方先生能让我来这儿,已经是顶好的了。”
方怀义说:“那怎么能行,为人自当以信义立世,”他抿抿嘴唇,说:“兰先生放心,薪资虽比不得大学馆,方某也绝不会亏欠兰先生的。”
兰玉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