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雪落下来了。
兔狲园里圈养的兔狲失去了野性祖先的一部分御寒天赋,新生的小兔狲路过呼呼灌风的通风口时,总要被冻得打喷嚏。
马马因为贪吃,突飞猛进地长个头,现在已经是只成年兔狲的样子了,总是扭着圆滚滚的屁股攀上大树最顶端,好奇地将视线投向兔狲园之外。
小何仍是待在园里,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扫着落叶。
这天,玻璃窗外有人“叮叮叮”地敲击。小何抬头看见是何医生,于是放下扫帚,走员工通道出了兔狲园。
“您有什么事吗?”
“下班后到我那里来一趟,我老婆亲手灌了腊肠给你几袋。”
腊肠很香,小何做了豌豆腊肠焖饭给医院里的妹妹送去。
看到妹妹惊叹着吃的开心,比往日多了些胃口,小何也难得很开心。
出门前剩下的豌豆腊肠焖饭被他留在电锅里,回到家里他推门一看。六六正站在他的桌上,两条前腿扒着电锅盖,在那儿狐疑的闻来闻去。
“你来啦?”小何笑道。
六六退了两步,坐在桌边,大大地舔起自己的大腿,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眼角却一直在瞟电锅。
小何盛了一碗腊肠饭给它,六六吃地整张狲脸都埋进碗里了,摇摆的碗底不停磕着桌面,发出“铿铿铿”一阵响动。
吃完了,它又跳上小何的床,坐在枕头上慢条斯理地洗脸,神情满足又骄傲,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不辞而别,现在又不请自来有什么不对劲。
小何也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六六。
发了一会儿呆,他轻声问:“我可以摸你吗?”
六六仍在慢条斯理地舔自己的爪毛。
小何先碰了碰它轻轻摆动的耳朵,然后收拢指尖捏了捏。六六扭头叼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咬下去,凶巴巴的含了一会儿后,松了嘴,又补偿性的舔了舔。
小何笑了。
何医生送的腊肠真香。
六六回来了真好。这屋子里太久没有其他活物的气息了。
腊肠还剩下六、七节,小何将它高高地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六六站在窗台上仰头看着。
“你不能吃太多盐,每天尝一点点就好了。”小何跟它说。
“咪嗷!”
许是外面太冷了,入夜以后,六六也没有要出去浪的意图,而是团成一团窝在小何枕头上,
“你睡过去一点。”小何推它。
它不懂闻风不动,还凶狠的叼住小何的手,含了一会儿,又松开来舔了舔。
小何只得勉强把脑袋搁在它旁边睡。
六六团在他头顶,低下头来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
“哈哈,好痒!”
夜风吹得锁住的窗框轻微的“哐哐”响,小何疲惫地在六六的呼噜声中沉沉睡去。
凌晨时分,他听见六六的怒叫声,紧接着头顶被六六蹬了一爪子。
他实在太困了,委屈的揉了揉头,又接着睡了过去。
但六六趴在窗玻璃上一个劲咆哮,一边叫还一边用两只爪子“啪啪啪”地刨着玻璃。小何终于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起床,贴着窗户向外望去。
“怎么了……啊!”
窗外有三只野猫正高高地挂在晒衣架上,结伴犯案中——偷那一长串腊肠,腊肠被它们撕扯得七零八落,晃晃荡荡的就快掉下来了!
小何打开阳台门,还未踏出脚步,六六已经如箭一般射了出去。三只野猫正好扯下腊肠,一只叼着几节飞快地朝楼下屋檐窜逃,六六紧随其后!
它小小的身躯只有人家野猫一半大小。却凶狠异常地扑上了的最后面那一只,张口去咬人家的后腿。野猫一脚踹开它,它在屋檐上滚了一个跟头,又爬了起来。
“六六!别追啦!”小何趴在阳台栏杆上急喊。
六六充耳不闻,娇小敏捷的身影很快就与野猫们一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屋檐下。
小何打电话请了假,一条一条小巷去寻六六。他清楚六六执拗顽强的性子,跟那三只野猫可有一场大战好打了!
他焦急地寻遍附近所有能去的地方,依旧没有看到六六和野猫们的影子,只得匆匆忙忙回到家中,却看见一道斑斑点点的血迹顺着窗台,一直蜿蜒到他的床上。他稳稳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
“六六!”
六六软软地瘫在他的枕头上,身侧放着两节被咬的千疮百孔、一看就是在激烈的争抢下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腊肠。它一只耳朵被咬出一个血,琳琳的缺口软软的耷拉在脸,侧身上还挂着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只眼睛也被抓的血淋淋的,只能眯着。
不过它的嘴角还卡着一大撮各种花色的野猫毛,腮边都是血,看起来也没让野猫们好过——打了一场恶战、拖着两节腊肠跑了这么远,它已经累得连舔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虚弱的呼吸着。
小何心头发寒,赶紧朝它跑过去,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抱它!而它一爪子将腊肠推向小何的方向,虚弱中带着几分自豪——
喏,给你抢回来了。
何医生皱着眉头,专注地给再度拉肚子的白孔雀量体温,突然听到医务室外传来“咚咚咚”的拍门声。
他稳稳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才走过去拉开房门——小何用枕头套包裹着血淋淋的兔狲,一下子撞了进来!
“何医生!它流了好多血!”
何医生惊讶地看着他满面的泪水。
他知道这位后生年纪很小,因为父母早亡,妹妹又得了重病,十八、九岁就不得不放下学业,出来工作养家,性格也因此十分早熟,性情稳重文静,何医生从来没见这位后生怒过或哭过,这还是第一次。
小何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手上动作却很麻利,迅速帮着何医生将六六抱上手术台,再插上麻醉用的气管。
马马将脸埋在食盆里舔得正带劲,突然被抱起来塞进猫笼,几番颠簸之后,它在医务室里被抱出来放在手术台上抽血。
马马胆大又亲人,只要不搞它的屁屁毛,什么都好说。它不仅不害怕,还伸着脑袋东张西望,一眼看见了旁边戴着呼吸管、一动不动的六六,赶紧使劲嗅嗅,嗅出熟悉的味道,立刻兴奋得“咪咪嗷!咪咪嗷!”叫起来。
小何在旁边止不住的哭,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马马头顶上,马马好心得舔小何的手指安抚他。
“眼泪擦擦,死不了的!”何医生看不过去,“你在哪里发现它的?”
小何瞒不过去了——他原本也不想瞒何医生,于是一五一十的将六六这一段时间跟着他回家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何医生听得唏嘘感慨,“啧啧啧啧啧,你这个傻孩子!”
手术结束后,六六照例留在医务室里打点滴,小何坐在笼子旁守着它。
六六从麻醉里醒过来,还有些迷迷糊糊,但是直觉不喜欢笼子,慢慢地伸爪子去挠,小何趁机捏住了它的小爪子。
这个在父母双亡时、在妹妹重病时、被生活的窘迫逼得脱不开身时都忍住没有流泪的十九岁青年垂下眼去,又狠狠落了好几滴泪水。
他没有办法,六六的肉球太软了。这只又凶又傻的小东西……对着如此小小软软的温暖,他掩藏不住自己的孤独。
春天来临的时候,六六的伤彻底好了。
何医生跟动物园处递了申请报告,小何与前辈一起搭乘何医生的车,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后,抵达了大草原。
“就是这里,这里居住着一群野生兔狲,我的一位学姐之前在这边做过野生动物研究。”前辈说。
他们在草原深处打开猫笼,六六很快钻了出来,兴奋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它一刻也没有停留,边开边向远方径直跑去。
小何忍不住在后面喊,“六六!”
六六回头看了他一眼,甚至没有停下来向他告别——它并不知道,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
它别过头,飞快的跑走了,迫不及待的奔向属于它的蓝天旷野。
一年以后,小何背着书包从巴士上跳了下来,他比去年要结实一些,脸色红润,带着兽医学院的识别证,研究小组的其他成员都纷纷开始寻找合适的营地、整理物资、生火,只有他独自一人向大草原深处走去。
“小何?别走丢了哦!”
“好的,一会儿就回来。”
草原苍茫,无边无际。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寻了一块荒石,在上面盘腿坐下。
他没有大声呼唤六六的名字。
草原这么大,他和它早已散迹天涯,但他永远记得那只活泼、凶猛、执着的小生命,记得它利爪之下软软的肉球,记得它在他耳边温热的呼噜声。
他知道六六也会永远记得他。
微风悦耳,他对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微微笑了——
夏六一顶着一头如鸟窝般的乱发,大清早地坐在床边发呆。
何初三从后面环住他的腰,在他背上懒洋洋地蹭脸,“六一哥,再睡一会儿……”
夏六一终于回了魂似的,掀开被子钻回去,带进一阵冷气,搂住了暖洋洋的他。
“嗯?你怎么了?”
“做了个梦。”
何初三迷蒙地睁开眼睛,“什么梦?梦到我了吗?”
“唔。”
“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你和焖饭。”
“啊?”
“还梦到你用小鱼干和小马骗我啊。”
“啊?”
夏六一吻住他“啊”个不停的嘴,吻了一会儿又珍惜地亲了亲他的嘴角与下巴,“梦到我对你真坏。”
何初三笑了。
“那才不可能。不管梦里梦外,六一哥对我最好了。”
“对。”夏六一仍是亲他,“梦跟现实是相反的,要是真的,我肯定跑回来找你,住在你的小房子里,睡在你的床上,再也不走了。”
“……啊?”
“啧,别啊了!闭嘴,好好亲嘴!”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