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满要是死掉就好了。”
小萝对妈祖说。
妈祖就坐落在路边的树荫下,身前供奉着白天祭拜留下的祭品。夜已深了,凉风卷起一个破旧的塑料袋,飘飘扬扬落在妈祖的头上。
“萝妹!怎么了?快点呀!”前面的姐妹唤道。
“来了。”小萝从复后抽出双节棍,快跑跟上。
要打的是一群臭男人。她们是一群小飞女。女人力气小,跟男人拼砍刀大多是拼不过的,所以她经常练飞刀和双节棍。枪她也玩得转,但是城寨里有规矩,不能动枪。动了,就是大事了。大事要城寨中所有帮会一齐开会来解决。
这种小事还轮不到开会。起因是听说今天晚上耀东堂的“草鞋”喝醉酒,在吃狗肉火锅的时候笑话骁骑堂大佬青龙新娶的老婆做过鸡,是个婊子。
听说,只是听说,但崔东东单枪匹马地拎着砍刀去了。小萝不跟她一起犯傻,跑回去叫上了一群姐妹。
赶到现场的时候,崔东东抢着砍刀以一敌十,战得正酣。背上已经挨了一刀。
小萝冲进去,横棍帮她挡了一刀,伸手一摸她背上的血,眼泪顿时下来了:“你是傻的吗?!一个人也敢来?!”
“我知道你会带人来嘛!”崔东东不甚在意地一摆手。
小萝气得狠狠踹了她一脚。
崔东东疼得一蹦,也生气了:“疯婆子!你到底来帮我还是打我?!”
崔东东憋了一肚子气,最后将对方那“草鞋”的头摁在桌板上,用冰冷刀面去扇他血糊糊的脸,说一句扇一下:“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的?啊?你有没有说?有没有说?”
“草鞋”脸都被扇肿了,号啕大哭:“是我说的,是我说的,可我说的是骁骑堂的大嫂,关你檀香堂什么事啊!”
崔东东又一刀面扇过去:“老娘今天晚上就把檀香堂并入骁骑堂,骁骑堂的大嫂就是老娘的大嫂,是不是老娘的事?是不是老娘的事?”
小萝一个人在屋外擦拭双节棍上的血迹,听见崔东东带着姐妹们出来了。
“小萝?走了!”崔东东一边唤她一边随手将一截断指扔在路边。
小萝不声不响地跟在崔东东后面,寻了个机会假装绊倒,从后撞在崔东东伤口上。
“疯婆子!你要死啊!”崔东东痛叫,“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她一边骂一边把小萝拽过去亲了一口,搂在怀里边走边乐,“你又生什么气?”
“你刚刚说要把檀香堂并入骁骑堂?”
“前几天就答应了。跟着青龙混嘛,也不会亏待咱们姐妹们对不对?”
“为什么没跟我说?”
“跟你瞎说什么?你谁啊?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操!痛——!!你再碰老娘伤口试试?老娘翻验了啊!没法没天了你还?”
小萝不理她气吼吼的骂语,只将目光投向了再次路过的妈祖像。
“夏小满要是死掉就好了。”
小萝跪在蒲团上,对四面佛说。
僧侣清面严肃地诵读着经文,她的身旁都是虔诚跪拜的善男信女。异国他乡,没有人听懂她恶毒的诅咒。天上的神佛若真能看见她,或许惊讶于她的肆无忌惮与不善不敬。而她毫不在意。她生来不曾感受过神的善意,被遗弃,被出售,被轻贱糟蹋,被视若猪狗,苍天不曾怜爱过她,只有崔东东怜爱她。
但那不敌崔东东爱夏小满的万分之一。
她也想生来纯洁善良,淤泥不染,垂下眼羞涩微笑时腼腆纯真,那崔东东一定深深爱她。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却生出这样宛转曲折的心肠,这样经年累月愈加钻心刺骨的妒意与恨意。
夏小满要是死掉就好了。她什么都有,衣食无忧的生活,疼她的弟弟,爱她的老公。而她方小萝所有的只有一点点爱,是多情的崔东东无论见到哪个靓妹都不吝啬施与的一点点爱,为什么连这一点都要抢走。
小萝步出寺庙,崔东东站在门外打着哈欠。
“慢死了。”崔东东抱怨她,“我一早跟你说那家的镇定香要排好久的队,去晚了都卖完了。”
“你自己先去买啊。”
“呵,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你确定你今天晚上不会偷偷插我一刀?”
“不会。我会在你明早的咖啡里下泻药。”
“顶你个肺,这么狠?”
她当然不会这么狠。她只会在咖啡里加黄糖和新鲜的牛奶。
“夏小满要是死掉就好了。”
小萝对着黄糖和牛奶这样想。
咖啡是现磨的,黑黑地冒着热气。夏小满就坐在崔东东家的沙发上,夏六一也在,崔东东当然也在。他们三个人聊得正开心。
小萝在厨房为他们煮咖啡,面无表情地听崔东东询问夏小满最近的睡眠,问她那些从泰国带回给她的镇定香好不好用。
家里没有毒药。不过厕所里有消毒液,喝下去也会死的吧?最差最差,也会毁掉夏小满的嗓子的吧?
她听过夏小满唱歌。崔东东有一次在家里放过那张唱片,她听完就明白了。她的歌声跟夏小满实在太像了。
但夏小满的歌声是干净的,纯粹的。而她,从听过唱片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唱歌了。
两人的第一次是她强迫崔东东的。她知道很东东不想睡她。崔东东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说要把她养大了嫁个好人家。她把崔东东绑起来了。明明一挣就能挣开的活结,明明一步就能踏出的卧室,那天晚上灯亮了好久好久。崔东东口是心非。她的手心湿漉漉的。粘着在耳鬓厮磨中的呼吸也是湿漉漉的。灯灭以后,她们在黑暗中轻轻抚摸着对方。崔东东亲遍她的每一寸肌肤,亲吻她的喉咙。
东东喜欢她。
东东喜欢她的声音。
夏小满要是死掉就好了。
可是,没有夏小满,就没有这样的歌声,东东也就不会喜欢她了。
咖啡里掉入了一滴眼江。
“喂,疯婆子,你今天是不是当着小满和小六的面整我啊,只有我的咖啡没加糖!好苦你不知咩!”
对啊,好苦。你不知咩?
她在床上抚摸着崔东东的脖子,涂了殷红甲油的指甲似刀,在崔东东的喉口处来回划割着。
崔东东微微疑惑:“怎么?疼?”
“再深一点,还没到。”
“这样?”
“再深一点,再……啊,啊!就是那里,亲我,亲,亲下面……吸那里,我要,我要……”
双腿紧缠着夹住崔东东的脖子,然后又颤抖着松开。她在血红的被子上舒展开身体,潮湿的空气像是枷锁,汗涔涔的手腕翻转着露出殷红的色泽,抠抓着床侧的指尖像是挣脱又像是迎合。欲望的魔鬼在进入她的身体,潮湿的,柔软的,舔舐着她的敏感,剖开她,给予她,看清她的一切。
只有那颗心不能被看见,只有那颗空洞腐烂的、鲜血淋漓的心。
“保佑小满的病快些好。”崔东东跪拜着,用泰语说。
四面佛闭目微笑,望见慈悲喜舍。
小萝跪在她旁边,一言不发。
出了寺庙,崔东东问她:“刚刚你求了什么?”
“这次没有求。”
“啊?为什么?”
“你这么诚心求神。我把机会让给你,请神王保佑你的愿望就好。”
“唉。”崔东东叹息着,“走吧,还是去那家香堂买镇定香。小六说。小满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他让我有时间去陪她说说话。”
“嗯,你去陪吧。”
“嘿,信你才怪!我要真去了,晚上睡觉被你拿枕头闷死!再说,小满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对我说的……唉,我真不明白她在不开心什么。”
“我也不明白。”
崔东东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人沿着游客熙熙攘攘的街头慢慢地走着。
“小傻妹,你要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我不想有一天来给你买镇定香。”
“嗯。”
灵堂里空空荡荡。骁骑堂所有的人手,都出去抓“叛徒”夏六一了。崔东东垂着头长久地站在棺材旁。夏小满的遗体摔得支离破碎,只能用一张白布暂且遮住。
小萝抱了梳妆工具来,依例要给死者修复遗容,安详下葬。她轻轻地掀起白布,小满的眼睛看向她,大睁的,死寂的。
小萝的手发着抖,去合小满的眼。一拂之后,那双眼仍是直直地看向她。
小梦一阵心悸,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崔东东赶紧上前抱扶住她,崔东东一臂搂着她,一手抚着小满的眼,痛声道:“小满,她没有害过你,你不要怪她。你安心去吧,我会替你和青龙照顾好小六,害死你们的人,我们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她移开手,小满的眼睛已经合上了。小萝在她怀里号啕大哭,替她把所有的哏泪都哭了出来。
“傻妹,别哭了。妆都哭花了,不是小靓妹了。去给你小满姐姐也化个妆吧,让她漂漂亮亮地离开。”
“死掉的要是我就好了。”
小萝低头看着夏小满的墓碑,静静地想。
她的诅咒应验了。虽然她早已停止与放下,但还是应验了。她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心虚与愧疚,只有崔东东对小满无时不刻的缅怀,只有崔东东与夏六一样对凶手无法释怀的仇恨与锲而不合的追逐。
若死掉的是她,她是否也能如此安详地微笑在墓碑中,永远微笑在崔东东的心里。
“小萝姐。这件事的风险很大,你要考虑清楚。”伊甸园的蛇说。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答应你。”
“可是你要明白,我的人只有在别墅‘爆炸’之后才能在暗道中接应你们。在这之前都只能你自己行动,万一……”
“你怕万一吗?阿三,你做了这么危险的事,你怕自己会死吗?”
“我怕万一,很怕。我怕自己死,怕你死,怕东东姐死,怕其他帮我们的人死,怕六一哥死。我什么都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世界上总有一些事,不能因为我们很怕,就不去做了。”
“嗯,我也这样想。”
我知道你喜欢小满,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唱歌的声音很像她。我没有她漂亮,脾气差,还不听话。
傻丫头,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
嗯,我也这样想。
飞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