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这个似乎充斥着敌意的新环境,莫卿失眠了。她在松软的大床上辗转许久,悲剧地发现自己想要上厕所。
她的房间在二楼,厕所在一楼。
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她摸着墙壁和扶栏,慢慢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并非走廊里没灯,只是她不想大半夜弄出动静。初来乍到,一切都必须百分之两百小心翼翼,相比起林今桅来得莫名而汹涌的敌意,她更不愿意惹林父不耐烦。
她明白,很多嫌弃和厌恶从一开始都是很小的颗粒,一颗一颗地积累起来,总有一天就成为了摇摇欲坠的危楼。
其实窗外有朦胧的月光,大鱼缸里亦开着小灯,只不过大概是维生素摄入不足,导致她有夜盲症,蒙蒙糊糊看过去,只觉得幽幽的光令气氛更加恐怖。
人若身处黑暗之中,往往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恐惧感。看不到前路,不知道自己一脚踩下去,到底是实地还是大坑,像极了人生。一路走来全都是黑暗,自然容易对未知的前程产生质疑和害怕。
她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玄关那里传来的……有贼?!她顿时质疑,难道这种高级小区里也会有贼?外面不是有那么多保安么?
玄关的细微声音还在持续,她在黑暗里半晌看不分明,又疑心万一自己听错,因此吵闹起来把大家惊醒,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那么和自己压缩存在感的初衷实在相违。
迅速思考着,她已经模糊地瞧见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从玄关进了客厅,即便开喊已经来不及。她惊出一身冷汗,躲在旁边柜子后。
小偷蹑手蹑脚地朝这边越走越近,莫卿屏住呼吸,当他走到面前时,猛地从柜子后面冲出来,抡起拳头狠狠的砸了过去!
她的力气很大,对着小偷更是毫不留情。林今桅始料不及,鼻子被狠狠揍了一拳,闷哼着后退一步,抬手摸到鼻子流出的粘稠腥味的液体——这倒还在其次,突然冒出个黑影攻击他,让他被吓个半死,以为是贼,一边骂着外面无辜中枪的保安,随手抓过东西就朝黑影扔过去。
花瓶砸到莫卿头上,哐啷一声落到地上碎掉了。
——现在的贼嚣张到这程度了?!还得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扑上前,揪住对方扭打起来。黑暗中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响声,终止于客厅的灯被打开那一刻。
几乎是同一秒,伴随着张姨的惊呼声,客厅明亮如昼。
莫卿眯了眯眼才缓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揪紧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偷——小偷……正一脸血、咬牙切齿却又迅速一脸惊诧地压住了自己手脚的人不是林今桅又是谁?
客厅角落一片狼藉,展示柜上的花瓶、盒子之类全被林今桅拿来一通乱砸,瓷器跌得满地粉碎。莫卿被他用花瓶扔了个正中红心,额头上的伤口往外不断渗着血,浑身上下也沾满了血迹,看起来惨不忍睹。当然,他看起来也差不多。
莫卿觉得奇怪,刚才的打斗中自己明显落于下风,基本属于单方面被打,那他满身的伤哪儿来的?
但此时显然无暇顾及这个,她扭头去看二楼,闻声出来的安雯诧异地看着莫、林二人,而林父站在她身边,皱紧了眉头,脸上神情足以说明他现在的极度不悦。
……完了,彻底完蛋了,一切都搞砸了。
莫卿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脸,又有继父那满是嘲讽和轻蔑的笑,一时急得想哭,下意识嗫嚅着解释:“我只是想下来上厕所……”
林今桅也看到了自家父亲的脸色,比莫卿更明白那代表什么,更加不悦这个后母带来的拖油瓶,刚要开口大骂泄愤,却听到了她这么细微而徒劳的解释。他觉得好笑,想讽刺她几句,不期然看到了她充满惊惧、惶恐和软弱的目光,似乎在求救。
——呸!什么软弱?!哪个软弱的女孩子能一拳揍到别人流鼻血?简直莫名其妙!在外面混完半夜偷偷摸摸回家,就是为了怕老头子知道又被训,结果这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她以为这里是她家啊?!
林今桅憋了满肚子火又不好发作,气得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发亮。
尔后张姨收拾狼狈的现场,安雯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领着莫卿去房里包伤口。
额头上的伤口并不严重,消毒上药之后用绷带扎好,莫卿刚要起身就被安雯扯住。她回头对安雯笑:“我没事,衣服上的血不是我的。”
安雯凝视着她沾了血的衣服,目光里若有所思,半晌之后轻轻地说:“谁又知道呢。”
“诶?”
“按我说的做,除非你想跟夏续一起回夏家。”
莫卿望着安雯,突然觉得陌生。在她迟疑间,安雯已经将她的手臂和腿等地方都缠上了绷带,乍一看跟从战场回来似的。
完了安雯嘱咐:“等下你凡事都顺着我的话说。”
也许时间有一种魔力,能让人在长大的过程中,长出隐形的恶魔之角。
和安雯去书房时,莫卿不经意转头看到站在楼下角落里仰头看自己的夏续。刚才一片兵荒马乱,谁也没有注意到睡在一楼客房的夏续。
他的眼睛里有十分真切的担忧,令莫卿心里回暖。即便并非亲生,毕竟是自己一手照料的弟弟——也正因如此,她想自己绝不能被赶回去。她想离开那个令自己窒息的夏家,想要彻底摆脱那种试图谋杀自己的氛围,并且还要带着母亲和夏续一起。所以一定要有出息,一定不可以在起点摔倒。
人总是要有坚定的信念,和绝对无法后退的绝境,才会爆发出以往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具有的力量和疯狂。
她朝夏续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然后跟上了安雯的脚步。
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书房里隐约传来了林家父子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
“说了我不知道,半夜听到声音就出门看看,以为有贼不行啊?”林今桅格外不耐烦,并且打算对自己半夜才回家这件事隐瞒到底。
当她进到书房里,看到翻着白眼和林父对峙的林今桅时,心里慌张了一瞬,极快便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正如安雯所说,林今桅是林父的独生子,犯了任何错都能被原谅,最不济也就是打骂或罚零用钱——而莫卿不同。莫卿什么都不是,绝不能犯任何错误。
在这个世界上,你终会明白,真正的一无所有,就是你连犯错的资格都没有。这不是游戏,无法存档自然不能读档,倘若你倒下来了,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别人踩在背上走过去——毫无转圜的余地。
残酷吧?
这就是现实。
而你除了接受之外,又能做什么?反抗?对,你可以反抗,不过不是和这条既定的真理反抗,而是去和你心里最后仅存的良知反抗。
林今桅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一眼莫卿,登时就愣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嘴角抽搐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虽然是在黑暗里,但他不会连自己下手的轻重都分不出来,哪有现在包的这么夸张?!哪里还像是误会和意外,根本已经能被控告蓄意谋杀了!
“喂你——”
莫卿极快地截断林今桅的话,她上前一步,咬了咬嘴唇,两只眼睛水润润地望向林父,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直到指尖泛白:“不关林今桅的事。”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局促不安地低下头:“是我不好……突然莫名其妙的过来住下,给你们添麻烦了。而且我这人也不讨喜,林……他不喜欢我也很自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真的很对不起,其实这次雯姐接我和夏续过来住两天,主要是趁着放假带我们俩到处玩一玩。我家里那边,我妈也不是很放心我过来读书,所以……”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哽咽,听起来十分软弱。
林今桅用了将近半分钟来消化她这段充满自责的忏悔之语,明白到核心内容之后目瞪口呆得几乎要喊叫出来了——你不聪明?你要不聪明这世界上就没精明的人了!这个世界难不成会叫这种“能够在几句话之间就能完全扭曲事实、将责任嫁祸到别人身上、还博得观众同情”的影后为笨蛋吗?!
莫卿的话一说出口,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百口莫辩的林今桅。
他先前死撑自己半夜时在家,那么身上的狼狈不堪只能是刚才和莫卿打架时得来的。加上莫卿身上夸张的绷带及她委屈退让的发言,令所谓的事情真相呼之欲出:莫卿半夜上厕所,被林今桅听到声音,出来一看是她,出于讨厌,所以他动手了。
如果要说林今桅做出这种事情,那是有可能的。对于自己儿子这些年来到底有多么荒唐以及性情恶劣这点,林父比谁都要清楚。何况从莫卿踏入林家那一刻开始,林今桅对她使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绊儿,林父心知肚明,只不过没点出来。
一来这些年林今桅对谁都这鬼样子,莫卿如果要长住下来的话,早晚也要习惯,自己若因此说他两句,他回头难保变本加厉的报复。二来……他也想不动声色地测一测这个莫卿。
第一眼看来确实是个文静的女孩,并且因为自己困窘的身世而自卑胆怯。当然林父压根不在乎这些,只不过林今桅毕竟是自己的独生子,再怎么父子不和谐,也不至于为她这个外人内讧。
远近亲疏本就是人的天性,没什么好说的。
而现如今莫卿温顺的态度倒令林父对她产生了好感,对她说话时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宽慰道:“这不关你的事,不用帮他说话。家里要谁住谁不住还轮不到他来决定。而且转学那边的事情我都帮你办得差不多了,你母亲肯定没意见,哪个家长又不愿意看到自己子女好呢?”
莫卿一味点着头,怯怯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可怜。这令林今桅越发烦躁:“喂你装够没有?刚揍我的时候没这么柔弱吧?”
“你说够没有!”林父再次沉了脸色和声音,骂道,“莫卿过来之前你就甩一副臭脸给全家看了一个星期!你以为我瞎了?这家里来不得人了!”
“我——”林今桅气极,转而死死盯着莫卿,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挖出两个洞!她肯定和安雯商量好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绝没安好心!看着再怎么老实有什么用?这才二十四小时不到就露出狼尾巴了!
莫卿余光瞟到他愤怒和鄙视的目光,心里猛地一顿,轻声说:“但是……可能真的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毕竟客厅里那么黑,我也没看清楚是他,他可能真的以为是小偷才……”
这句为林今桅说的辩护显得苍白无力,而林今桅正在气头上,就连这句话也一并当成了来自于莫卿的装委屈博同情剧本。
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既然整件事都是林今桅的责任,那么一切好说。林父安抚着莫卿,示意安雯带她回房间去休息,明天再去医院仔细检查,重新上药。至于林今桅……
莫卿离开的时候,回头极快地瞟过他一眼。
他挺直着背脊站在那里,浑身僵得绷直,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脸侧,单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加上他一身的狼狈,整个人都仿若一只明明斗败了却直到死前都绝对不肯低下头的高贵公鸡。
这是莫卿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虽然听起来让人觉得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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