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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不要送花给我 米筝 9507 2024-10-11 00:12:41

人们总说,新年的开始昭示着接下来一整年的走向。

莫卿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和他一起度过了年三十那夜的零点,那么好的开端,为什么转瞬变成这样?像那一夜所看到的烟花,燃烧得鲜艳绚丽,在夜空里开满了花朵,然而转瞬即逝,火花在万丈荣光的下一秒,就坠入了沉沉的夜里,寂寞地死去。

……难道这才是预示么?

她思考着,寒假就过去了。再开学,她和夏续从林家搬到了学校。

面对安雯的追问,莫卿推说学习越来越紧,住在学校能节约很多时间。安雯便只嘱咐莫卿有不方便处尽管找自己。一旁林父也让莫卿有空就回来住。大概一起住了几年,多少也有了些感情。

——又或者,他会想起早逝的女儿。

莫卿心中一凛,转身拉行李箱。夏续已经帮她提起来:“我来吧。”随即表情局促和羞涩地朝安雯及林父告别。

你这么好的演技怎么不去当拍电影?真是浪费了。

莫卿想起自己和夏续第一次踏进林家的样子。那时两人提着行李袋,窘迫不安地站在门口,鞋上沾着泥,所以不敢进门,站在玄关处,不安地望着光滑可鉴的地板和雪白的地毯。

面前是一个不曾踏足过的新世界。

那个时候,她未曾想到过,自己会和林今桅走到今天这步。无论是那样亲密的距离,还是此时永远都不会再接近的天堑。

覆水最难重收,所以她并不抱有幻想。她在答应夏续那一刻,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个选择所代表的全部意义。

莫卿和夏续离开了林家,在一个初春略嫌微凉的日子里。

走出小庭院时,莫卿略停了脚步,像受到某种感召,迟疑着回头看向小阁楼的方向。可是一眼看去,窗口并无人影,只有窗帘被风吹动了。

在学校里偶尔能相见,彼此都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高二下学期时,学校里来了招兵的指标。赖子被老师成功推荐,他临走时,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把徐千默、莫卿、林今桅和夏续、陈嘉一起请到校门口的小饭店吃了餐饭。

想当然有一半人吃不下去,事实上,当林今桅看到夏续和莫卿那一瞬,脸就黑了。夏续扬起嘴角冷笑地望着赖子,陈嘉更是满脸难堪,努力往徐千默身后缩。

“都什么表情啊?我都嫌渗得慌!从今天开始,我就不用再待这个鬼地方!趁着大家都还在,”赖子举起酒瓶,“都给我赖子这个面子,那些烂糟事都别说了!”

可唯一提起来的也是他。

他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疯,一个一个地说过来。

“先你,班长!现在不是一个班,初中我可没少被你照顾!你虽然没出来混,但够义气,我赖子服你!”

徐千默端起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识相。以茶代酒,可以么?祝你前途无量!”

“哈哈,行!班长你别说喝茶,喝我的血都行!”赖子来了劲,一把架起陈嘉,“来你——你叫什么来着……随便了!敬咱俩一样的无耻!”

“还有你,夏续。我要谢谢你啊,没有你,我早被退学了。你说得对,只有我混好了,我爸妈才好,我和别人不同,我没资格胡来。”

夏续冷笑一声,没说话。

“莫卿!咱当中的一朵花!”赖子大笑,“莫卿,除了徐千默之外,你可是咱们当中最后的希望之星了啊!”

“谢谢。这样,我也以茶代酒吧。”莫卿朝他笑,“祝你今后一帆风顺。”

轮到林今桅,赖子嘴角的笑容敛了一些,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今桅,你今天还肯来,我就一厢情愿当你原谅我了。我和你也那么多年……过去的事情不多说,我赖子都记在心里!”他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响,“我欠你的一辈子还不清!我——”

“废话多!”林今桅抢过酒瓶,仰起脖子将剩下的酒全灌下去,把瓶子狠狠一砸,“知道的是你去参军,不知道还以为你要被塞大炮里射天上去!”

赖子愣了愣:“我我,你……”

“你什么你?!”林今桅朝他脑袋上一巴掌拍过去,“少罗嗦!你他妈还欠老子三十块打老虎机的钱,参军完了滚回来还给老子,别以为就没你的事儿了!”

赖子回头求证:“莫卿!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读了这几个月的书,说话怎么他妈越来越艺术了?我都没听懂……”

“艺术你妹!”林今桅大骂。

徐千默拍赖子的肩:“行了,天大的事,你俩的感情也不可能就这么没了。”

赖子这才回过神来,突然哭出声,一把抱住林今桅,蹭在他脑袋上狠狠亲了一口:“我欠你的可不止三十!今桅你等我,我回来还你三十年!不,你活多久我还你多久!我还你一辈子!”

“有多远你滚多远!”

徐千默忍不住笑起来,莫卿和陈嘉也放松许多。无法融入进去的孤立感令夏续烦躁,腾的站起身,拽起莫卿往外拖:“我们该回学校了。”

莫卿被他扯着往外走,回头望去,和林今桅的目光在空气里短暂地相遇。然后,她回过头去跟夏续离开,他也收回目光,露出自嘲的笑容。

这样的时光,大概如赖子所说,再也不会再有了。

***

高三走廊上触目惊心的大红色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天气越来越炎热,气氛越来越紧迫。

赖子提前退出这场真人秀,留下来都是不能放弃这次机会的人。考大学本身只是一件小事,不知何时起,被镀上了一层又一层灿灿的金光,努力想要将人眼全都晃瞎。

莫卿已经很久没有连续睡五小时,每天要面对铺天盖地的题目,书本每看一遍总能发现新的盲点,只能无穷尽的钻进去。

这世间繁多各样而长久的蛰伏、隐忍和挣扎,多数不过是为了最后一刻的荣光。

无论是一早等着看笑话的夏父,还是那些在背后戳自己和母亲脊梁骨说闲话的人,都一定会让他们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价。

她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小心,因为从来都输不起。林今桅是最大,也是唯一的例外,让她曾产生能够侥幸的错觉,然后被现实狠狠地按到冰水里看了个透心凉。

徐千默和她垄断第一、二名,甩后面的人几十分,连比都没人敢跟他俩比。

她这样的拼命,夏续只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她忘不了林今桅,试图这样折磨自己来报复夏续。

林今桅是死死地黏着在夏续身上,厌恶至极又终身无法摆脱的一堆垃圾。

随着温度逐日升高,高考作为人生某个阶段的最终审判,轰轰烈烈地来临了。

全市学生被打乱顺序,混杂地坐在考场里,周围难得能遇到相识的人——从这点上来说,或许林今桅和夏续之间,当真存在某种孽缘。

上午场时,两人互当空气。

下午考生们沉默地在座位上等待发卷。林今桅趴桌上装死,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迟疑着朝门口看去。

“不好意思,老师,我弟弟的药放错到我那里,他有点中暑。”莫卿将手中药瓶递过去接受检查。随即转头,视线与林今桅相接触,她毫无准备地愣在那里,半晌回过神,匆匆转身离去。

夏续从老师手上拿过药瓶,道谢之后回座位。经过林今桅身旁时略停了停,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林今桅,中午我还和莫卿说到你了,笑得差点被呛到。你怎么这么可笑?”

林今桅想,怎么就没呛死这两个混蛋。

正式开考的铃声响起来了,夏续回到座位。

广播里说的东西全被高温扭曲掉,林今桅捏紧手中的笔,想听清英语听力的内容,却徒劳无功。越烦躁,就越发什么都听不明白。叽里咕噜的都是些什么鸟语?!

手中一用力,铅笔在答卷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那样深,像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痕。

监考老师疑惑而警惕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看什么看?!

这样的视线令林今桅觉得更暴躁,勉强逼迫自己在身后晃晃悠悠的风扇所带来的暖风中冷静下来,以愤恨的眼神盯着满卷子的字母。

“老师!”

身后夏续突然出声,打破了考场内只有沙沙写字声的安静。

监考老师忙走过去:“什么事?”

“能把风扇关掉么?”夏续指着自己头顶上的风扇,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我觉得冷。”

林今桅猛地回头,骂道:“冷你妹夫!你不是中暑了么!”

“这位同学!”监考老师严厉地朝林今桅斥责,“转回头去,不准吵闹,否则算作弊论处!”随即又回头,打量一下眉眼软弱的夏续,缓和了语气,“但是……”

夏续咳嗽几声,表情更为难:“而且它在我头顶上晃悠悠的,我觉得很紧张。”

高考时,只要不涉及作弊,其余都会以考生为最优先。且高考生的心理压力非常大,监考老师都明白,因而同意夏续的请求,关掉了他头顶的吊扇。

周围其余考生也有苦难言,可有林今桅吃瘪在前,只得强忍下来做卷子。

而林今桅越做越暴躁,抬手一抹满脸的汗,背上也洗了个澡似的浸得能拧出水。他最终忍无可忍地将铅笔一摔,扯过自己的卷子揉成一团,起身回头用力朝正在低头做题的夏续脑袋上狠狠扔过去:“你满意了?!”

全场师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林今桅哐啷咵啦的扯开椅子一摔,指着黑着脸走过来的监考老师:“你不用废话,爷我不考了。”说完他推开老师,出了教室。

老师愣了愣,才想起回收林今桅卷子:“……大家不用管,继续答题……”

夏续抬眼望着林今桅的背影,像一头落败而逃的野兽,那么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地扬起了弧度,露出了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

他就知道,自己有那个本事,能玩死林今桅。

***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

徐千默毫无意外考取了全省状元,成为学校头号英雄。只是他与莫卿通电话时语气十分无奈,原来各个重点学校都找上门,全家人各有想法,把他闹得恨不能立刻人间蒸发。

听着她善意的笑声,徐千默犹豫之下终究问出口:“那你打算怎么办?”

与他的风光得意相比,同样被老师寄予了无限希望的莫卿惨遭滑铁卢。她前三门的成绩比之徐千默不分上下,然而最后一场惨不忍睹。总成绩比起夏续都差,当然和寻常人比还是不错,报考一本也没问题,不过与她心中的估值相差甚远。

莫卿淡淡道:“我已经选好了外地一所大学,是一本,环境也不错。”

多亏了那位秦教授,他颇欣赏莫卿,见她一心要去外地,便介绍她去老友所在的外地一所大学。比不上她的目标,事到如今也没有反对的资本。

夏续与她填同一所学校,单凭他的成绩倒没问题。

“我以为能继续和你做同学。”徐千默顿了顿又叹,“不过说起来,你最后一场考试确实也……状态跌得有点过分。”

他的语气里略有试探,被她巧妙地避开,心照不宣地说了两句便挂断了。

她坐在书桌前发呆。客厅里正热闹非凡,全都是夏家的亲戚,听闻夏续考了重本,前来庆贺。

席间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说莫卿比不过夏续,平时还有脸一副自以为清高的样子。嫁了有钱人的表姐都舍得下血本了,结果证明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没考过他家夏续就罢了,还是找后门才能和夏续勉强挤进同一所学校。

嘎嘎嘎嘎,一万只鸭子在合唱。

背后的门被人打开,她连头都不想回。

“我给你留了些饭菜,你吃点。”夏续将碗筷放到桌上,“我爸的话你别——”

“夏续你够了没?其实你真不用委屈自己和我去读这个学校,我怕委屈了你这个智商。”莫卿腾的站起身来,甩手给了夏续一巴掌,“给我滚出去,马上滚!”

这是她第一次打他。以前她心疼他,后来她连打他都嫌脏自己手,而现在所有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信念全因为他而轰然倒塌。

本来考得极为顺手,然而就在进最后一场的考场前,夏续突然叫住她:“你听说了林今桅弃考的事么?你给我送药过去之后,他就起身走了。”

说完夏续就进了自己考场,留下莫卿站在原地发呆。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到座位上,拿着笔木然地做题目,卷子上的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眼前白茫茫一片水汽。她咬着嘴唇沉默地哭了起来。

监考老师问她是否不舒服,她摇头,反手抹去眼泪,握紧了笔继续做题。然而眼泪源源不断,始终没有尽头,就像来到这世间必须要接受的惩罚。

可是到底做错了什么?

夏续把一切都计算好,以他的成绩,追赶莫卿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让她好好儿考完前三场,最后一场再狠狠地砍断她在悬崖上所抓着的那根木枝。

“我不委屈。”夏续丝毫不在意被她打,“如果你能走得更远,那你一定会把我扔在身后,连头都不会回。但我可以迁就你,我不在乎能走多远,只要能和你——”

“滚!”

他点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任何时候都不会背离你的人只有我。”

如果是那样的话,人生该有多可悲。

莫卿将手指探进自己的长发里,用力狠狠一拽。奇怪的是,居然已经不知疼痛。

离开故乡去大学的前一夜下起了很大的雨。铺天盖地的声响,将莫卿从辗转的浅眠中惊醒过来,她兀的从床上翻身下来,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到客厅,拉开大门,只望见外头黑漆漆的雨幕如帘。

她沉默了许久,重新关上门。转身就看到黑暗的客厅里,夏续正用仇恨得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

半晌过后外头一道闪电,夏续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她不想理他,朝自己屋走去。

“你死心吧。”

他轻轻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狠毒的诅咒,“林今桅再也没有办法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他再也不会允许发生那样的事情。那一夜,他眼睁睁看着林今桅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站在角落里用力抠着墙壁泄愤的自己。

林今桅再不会出现在这样的雨夜里,莫卿再不会被他带走。

莫卿心想,我也想死心啊。可是,人还活着,心要怎么死?

没有办法的。

去外地读大学后的几年,莫卿和夏续再未曾回过故乡。在没人知道过往的陌生地方,没人知道他们想要掩藏的黑暗过去,不会再羞耻到抬不起头。

夏父曾有怨言,但今时不同往日,夏续手上有从林今桅处得来的十万,两人都不必再因经济受制于人。

而莫卿从徐千默处得知了一些林今桅的消息。当时因高考的事和他爸吵了一架,没再读下去。消失了好一阵,回来时再次混迹于混混群,宁愿蹲街头摆地摊都不肯回家。

再后来,母亲和莫卿通电话时,无意间叹起安雯可怜。

林父被人匿名举报涉嫌行贿,据说惊动上面派人下来彻查。林父从法院出来时被大批记者围住,他血气上涌,心脏病发,一头栽倒,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虽然被及时送去了医院,身体终归是垮了。强撑不过一年,公司宣布倒闭。此时安雯已生了女儿,一家生计都成问题。倒是林今桅不至于良心全泯,在这件事后终于肯回家负起重担,托关系找了份正当工作。

世事变幻无常,不过短短数年,竟仿若已虚度半生。

大学四年及毕业后,莫卿一直以玩命的姿态往上攀爬,有人背地或当面质疑,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从来不回答,可心里却反复地确认着答案。

那个答案,连想起来都会痛得无法呼吸,然而却又止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想。回想每一个和他来往的过往细节,想他说过的话,想他笑起来的样子,这样近乎自虐,即便只有几分钟的快乐,之后便是整夜的失眠和煎熬,却令她为之着迷。

曾被林今桅嘲笑成最现实主义者的莫卿,居然也会沉迷于幻想的游戏。如果这让他知道,估计会把林大少爷的牙都给笑掉吧?

人都说,想了一万遍的事情就会成真。

如今回来,在街头看到从婚纱店出来的林今桅和他身边的女人时,莫卿恍然地想,时光真神奇。

当年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扁的脸,已脱去了所有的稚气,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穿上了整齐笔挺的礼服,挽着乖巧美丽的未婚妻。大概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眼中的明亮,以及骨子里压抑不了的良善。就像当年,明明想要尽心尽力去扮演小混混,但看到不平事时又忍不住出手帮忙。

所以她诚心诚意地对他说:“恭喜你。”

她是真的要恭喜他,毕竟在这世上大家都活得这样艰难,若他一人能够圆满,也是意外之喜。

那女人刚要说话就被林今桅截住了。

他反过来牵住她的手:“是你不用认识的人。”

女人惊诧地望着林今桅,又转头好奇地看着莫卿,终究是听话地保持沉默。

——是这样听话的人,对他言听计从,才不会像莫卿一样,从头到尾只会惹他无穷无尽地生气。

“走吧。”林今桅拖着女人的手转身朝婚纱店走回去,再没理会莫卿。

莫卿低下头笑出了声,转身朝人潮拥挤的街头走去。

两人就这样面朝着两个方向背道而驰。

她离开的脚步十分快,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停留,极快便消失在了林今桅的目光里。所以她不知道,他一直站在婚纱店门口望着她的身影,直到被茫茫的人海淹没,他再也看不到她。

***

回到家中,母亲格外欢喜,继父也难得露出笑意:“两个兔崽子,外面遍地是金子,让你们捡得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余下三人都给面子地笑起来。

夏续道:“我和姐毕了业就在学校本地就业,本来竞争压力就大。现在终于提了上来,才能松口气。”

莫卿面不改色、头也不抬地夹菜吃。

和夏续这人计较信口雌黄的问题毫无意义,难不成还能让他扔掉赖以为生的好本事?

晚饭过后,夏续陪两老坐在客厅里聊天说笑,莫卿则在厨房里洗碗。许多年都不曾与人亲近,她需要时间适应。从前太过疏离,未曾找到能如寻常母女那样贴心的接近方式。

曾经那样多的惶恐不安,若非亲身经历,旁人难以理解其中忐忑万分之一,至少当年林今桅就表现出不屑一顾。她也由此更懂得,这就是两个世界的界限。

或许那件事恰好是个契机也说不定。

“在想什么?”出现在厨房门口的夏续冷笑,“林今桅?”

“我在想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感谢夏续干净利落地提供了那个契机,让她及时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回到现实。

夏续看着她将洗好的碗叠放到碗柜里。

他一直觉得,系着围裙做家务的女人最吸引人。这样的场景总能令他的心境格外平静,仿若回到幼时,自己扒着门框看母亲忙碌。昏黄的白炽灯照在她漂亮的脸上,岁月静好得一塌糊涂。

莫卿余光瞥到注视着自己的夏续,实在懒得搭理他。

他却开了口:“我不会再让任何属于我的东西被人抢走。”

好笑。从来就没有该属于他的东西,他怎么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她解下围裙挂好,朝门口走来:“让一下,谢谢。”

“看到林今桅之后心软了?后悔了?别傻了。”他嗤笑,“被指着鼻子那么骂过之后还恨不得眼巴巴蹭上去?莫卿,你能别这么下贱么?”

这些年来,夏续说话越来越刻薄,像极了当年的林今桅。好笑的是,夏续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痛恨林今桅的人么?痛恨到会半夜打电话把她叫醒,再三警告她不准想林今桅,连做梦都不能。

明明是他自己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林今桅,所以连梦里都能梦到。而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个人了。有时她会在睡前闭着眼睛,用力地去回想记忆里保存下来的所有与他有关的事情。因为大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太久没有看过他,只能借助梦境。

然而大概是彻底的被林今桅所厌弃,所以拒绝了在她梦里出场,连自以为是的安慰都不屑于施舍。

“咱俩不是第一天这么下贱了,他又没说错。”她勾起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放心吧,我都记得呢。”

记得那些好,那些不好。记得一切过往,辗转在岁月和时光的缝隙间,日日夜夜地飘荡着,像永远都投不了胎的鬼。

两人一齐出去,到客厅继续演一家和乐的戏。

夏父不若当年威风,已经满头白发,眉目松弛,再也不会成为莫卿恐惧到夜里会哭醒的噩梦。

莫母突然道:“后天是安雯家女儿生日,你们一定要去!尤其是卿卿,你这些年还和安雯有联系吧?她对你是真心好。”

安雯对自己多好,莫卿比谁都知道。然而她换了手机号后,除去每月按时往安雯账户打钱外,再没联系过。

夏续道:“好啊,是要感谢雯姐。”

感谢?夏续会写这两个字么?他无非是想光鲜亮丽地站在林家人面前,狠狠羞辱他们。她已经逃不过,只好尽力再让掉进陷阱的人少一个。

大学时,徐千默途经莫卿所在城市,约出她来叙旧,曾认真地问:“莫卿,到底夏续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你?”

说得跟要帮她赎身似的,但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她信任的人不多,毫无利益关系结交的朋友也不多,很幸运就遇上了徐千默。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也因此,并不盲目跳出来出头,而是后退了一步,站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这让莫卿无比安心和感激。

所以不能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不可以让他成为下一个林今桅,虽然无关爱情。

她望了徐千默很久,最终摇头。

徐千默得到了最终答案。

他轻轻笑起来,已经逐渐成熟的轮廓清俊儒雅得一塌糊涂。她一直是个和柔弱外表相悖的女孩子,从中学起便极少向任何人求助。只是大概她也从未发现过,面对林今桅时,她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她所有坚守的原则,会在那个人面前不值一提。

徐千默点了点头:“虽然觉得你大概不会照做……但有需要的时候,随时找我,不要客气。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搭档,不是么?”

她的眼泪已经快流了出来,及时用嘴角的笑容阻挡住:“谢谢你。”

这世上太过炎凉,却难得总在绝望的时候让你感受温暖,有什么理由能不用尽所有的诚意来道谢。

见莫卿不说话,夏续笑着睨她:“姐肯定很想——”

“不了,我后天和秦教授约好吃饭。”

莫母不赞成:“卿卿,当年安雯怎么对你好的,现在——”

“秦教授也对我很好,这件事不用再说。”莫卿断然拒绝,腾地站起,“我累了,回房休息。”

然而在这世上,总有种孽缘,让你逃无可逃。

莫卿和秦教授在早订好的餐馆座位坐下时,她望着帮自己抽开座椅的林今桅,质疑会不会被他下毒。

怎么会这么巧,恰好到了他工作的地方?

她沉默入座,将菜单递给秦教授。

秦教授点了几个菜,将菜单还回去时,注意到服务生:“……林今桅?”

“好久不见,秦老师。”

他曾被秦教授看好,可惜高考完全没戏,且拒绝秦教授来年再考的劝慰。犟起来的林今桅,是头拉不回的牛。秦教授觉得可惜,也全然不能明白,到底也无话可说。

明明当年是被自己一齐看重的孩子,可过了几年,与年纪轻轻即前途无量的莫卿相比,林今桅窝在餐馆里当服务生,该说人各有志,还是说世事无常?

秦教授以前怒其不争,现如今只能叹气:“难得莫卿回来,你也一起——”

“抱歉,我还在上班。请稍等,马上就会上菜了。”

说着他收回菜单,转身离开。

秦教授探究状望向莫卿:“你们……”

“不好意思,我先去下洗手间。”她起身。

秦教授欲言又止地点头。

洗手间和员工休息间在同一个角落里,莫卿刚要走过去,听到身旁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名字。内心想要快步离开,然而脚在地里生了根。

“林今桅你不说今天妹妹生日,请了假提前下班么?怎么还没走?”

“哦。”

“哦什么哦……”

“我马上走,等下十八号桌的单你负责。”

“OK!”

“把那个女的冰水换成温开水。”

“诶?”

“她胃不好。”

“认识的?”

“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

“我走了。”

“喂喂——”

门被突然拉开,她甚至来不及感慨他的速度还是这么快,就已经暴露在他面前,而一切都指证着她刚在偷听。

林今桅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猛地推开她。

“站住!”

他充耳不闻,被人从身后一把扯住。

“继续去读书吧,”莫卿避开他猛然回头时锐利的眼神,“做这种工作也不是长久之计。”

“是比你们这群精英做得低贱。”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都给老子滚开。”他嫌恶地甩开她的手,“我他妈看到你就恶心!”

“你恨我也好什么都好,不要拿你自己的前途来报复行不行?”莫卿忍无可忍地说,“林今桅你怎么永远都这样,你要恨我的话拿个麻布袋套我头上揍我把我扔海里都行,这是我欠你的。但你不要这么折腾你自己!”

“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

她语塞,讪讪地别过头去。

是她把他害成这样,确实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横加指责他。然而,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把他前进道路上的炸弹排除掉,才不是要看着他转身往海里跳。

如果最终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意义!

“……你当我良心过不去也好,我——”

“你有这东西么?”他反问。

她轻轻笑出声来,心底有无法抑制的苍凉在蔓延。

“随便怎样都好吧……林今桅,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还要落魄成现在的样子让我来看笑话?”她抬眼看他,“不觉得很丢脸?”

她看到他眼中阴郁而暴怒的烈火,可以将整片草原都烧尽。

“知道我最丢脸的是什么吗?”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楚,“最让我丢脸的是,我居然还——”

“诶?林今桅你还在?”屋里人突然开门,打断了林今桅即将脱口的话。对方惊讶地看看林今桅,又看看他对面的漂亮女人,数秒后露出了然的笑容。刚要八卦两句,外头就传来领班的声音,顾不上这么多,忙匆匆离开。

这无人的角落恢复了宁静。林今桅未说完的话,彼此都知道是什么,然而又能怎么样?

半晌过后,莫卿重新开口:“要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过得比那个人好。林今桅,你赶紧过得比我好,然后来嘲笑我——”

她忽然被他一把扯住往员工休息间里拖进去,尾音拖在了空气里,似乎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嘭的一声,门被他粗鲁的关上了,她也被他推了一下,踉跄着往后柜角跌去。他目光一凛,上前一步。

她心里慌乱起来,忙伸手去开门打算离开,下一秒就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往后拖。

“林今——”

未叫完的名字被堵回了嗓子里,莫卿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而他力气比她大,死死地抓住她。在做的事情,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撕咬——她一点也不怀疑,他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她索性放弃了挣扎。

感觉到她的放弃,他犹豫一下,略松了松手,离开她的嘴唇,低头望见她悲伤而沉默的双眼,澄澈地倒映出自己狼狈且不堪的样子。

他顿觉难堪得想要立刻消失在她眼前。

她说得对,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落魄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居然还敢出现在她面前?确实很丢脸。

彼此沉默了很久,小小的房间里,影子被拖得很长,纠纠缠缠,好像一个人。他的嘴唇再次亲吻到了她的脸颊,温柔的,轻轻的,仿佛害怕惊醒了一场梦。而她,没有拒绝他攀附到自己身体上面的手。

或许是少年时候太过放纵,后来也一直流离跌宕,他的手掌上有着一层茧,失去了衣料的阻隔,直接地抚摸在皮肤上,令她有酥麻的感觉。而他温热的气息又一直在她的脖颈间流离,这种感觉几乎能够令人发狂。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令人为他失控。当年的莫卿如何自命清醒,最终都无可自拔的沉醉了进去。

她闭上了眼睛,沉默地接受着将来的一切。

可是他却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回到我身边,莫卿。”

林今桅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极致的诱惑,以及隐忍的沙哑。但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在这里,不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是他心中的神,心里告诉自己必须痛恨,但却又无法抑制自己的行为。所以,不可以伤害,不能够亵渎。

他这样的爱护,她如何会不明白。正因为明白,才越发痛苦。

因为她无法回报其万分之一。她宁愿他痛恨自己,宁愿他不顾一切的放纵和破坏以及伤害,这是她欠他的,她日日夜夜揣着这笔债想还,可是终于见面了,债主却就是不愿意收下。

他想让她欠他一辈子,这样就会一辈子都牢牢记住这笔债,永生永世,都逃脱不了。

她强自令自己颤抖的手抬起来,将衣扣重新扣上,整理好衣服,推开他,站起来。

“莫卿!”他侧过身,伸手拉她。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回过头去,朝他露出了讽刺的笑意:“林今桅,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给个钩子就立刻咬住。你怎么永远都这么蠢?”

林今桅的手一僵,望着面前的墙壁发呆。雪白的墙壁上,不知被谁甩了一行漆黑的墨水印,滴滴溅溅。

“夏续说得没错,看你这副随便骗一下,就立刻死心塌地的鬼样子,真的挺好玩。”她轻轻挣脱开他的手,“别再这样了,看久了,我觉得你挺可怜的。”

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来同情他了?

林今桅的脸上有轻微的抽搐,他紧握的拳头死死抵在地上:“我要怎么做……”

“你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个笑话而已。”她极快地打断他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因为她知道……如果再停留下去,自己就会舍不得离开了。

所以他什么都不必再做……不,要做的事情可以有一样,那就是彻底忘掉莫卿这个人。

她听到有东西被狠狠摔碎到地上的声音。不需要回头去看,也可以在脑海里浮现出他此时的样子:仇恨的眼神,紧抿的嘴唇,握紧的拳头,绷紧的肌肉,像是一头野生豹子那样。

然后他绕过她身侧,朝门口走去,走得毫不迟疑,再也没有回头。

早该这样了,这样才好。

看着被拉开后,砰的又摔关上的门,她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浑身一软,靠在身旁的墙上,双眼茫然,脑中空白。

时光仿佛都是停滞的,她靠在墙壁上,发了许久的呆。直到有工作人员进来,惊讶地望着她,她才猛然从梦中醒来似的,道歉之后,深呼吸调整表情,起身出门,回到餐馆座位。

只聊些近来的工作之类,秦教授并不主动提起刚才的事,莫卿也努力令自己面色如常。只是当她端起桌上的温水时,终究忍不住停顿下来,说话的节奏就此被打乱,一时大脑空白,几近语无伦次。

幸亏母亲此时打来手机,她忙接听:“妈……”

“快过来!夏续被人打破了头!” 母亲的声音很急切,“我们都拦不住林今桅……”

秦教授正在吃东西,餐桌被人猛地一推,桌上的水杯哐啷滚到地上。他抬眼,莫卿撑着桌子站起来,十分失态地对着手机大声叫:“你们在哪里?!”

她脸色苍白,转身目光茫然地走了两步,撞到旁边的桌子。迎着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她兀然清醒过来,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终于有了东西,拔腿就往外跑。

好像要是慢了一刻,就会永远和什么失之交臂。

作者感言

米筝

米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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