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今桅皱着眉头停下来,看到急匆匆走出来的人,这才继续朝前走,只是脚步放慢了一些。
“等等!等……”莫卿赶紧追上他,“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无论是从哪个意义上来说,他走得太快,她都会跟不上。
所以,请走得慢点,我才能和你并肩一起。
街道上的灯在黑夜来临前早早地点亮,映在每人的脸上都五彩斑斓。
吃完晚饭,莫卿一出店门就打个冷颤,然而脑子愈发昏沉,都不知是那两罐啤酒喝的,还是被迎面的彩灯照的。
就知道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
明明知道他在故意挑衅,然而每次就这么毫无办法的被他引诱进了圈套,反应过来时,已经爬不出陷阱了。
她往前刚走一步,脚下就打了个跌。
“喂——”林今桅赶紧扶她,一脸恐怖表情,“你真连喝啤酒都会醉?!”
他还以为她在骗人,没想到刚喝两罐不到就变这样,这令平时所见女生全能号称千杯不醉的林今桅觉得十分玄幻。上次Lan姐直接灌了一整瓶白干也……打住,会把莫卿这家伙跟那些人作对比的自己根本就是脑子坏掉了!
他头疼地扶着她:“我送你回去好了,不然我背……”
“我能走!”她眯着眼睛往前走,“独木桥我都能过去。”
他看着正踩着地上彩砖缝摇摇晃晃走的她,觉得啼笑皆非。不过挺可爱,难得的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然而这样的想法还没持续十分钟,就成了“果然让她喝酒太麻烦了!”这样。
原因是他一个不留意,便被人群冲开,再回头时就已找不到她人。她的手机先前因没电而关机了,呼喊也没人应,反而被路人以奇怪的眼神看。他发自内心地恐慌,手心一片冰凉,沿着街道张望,快步走来走去。
如果和她就此失散……
这样近乎荒谬可笑的假设,在一瞬间令自己无比惊慌失措。
找回她的那一瞬,他手心已经出汗到滑腻。
——害怕失去她。在任何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只要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觉得十分恐惧。这样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一秒他恼怒起来,走过去扯起坐在台阶上茫然状望着人群的她:“莫卿你搞鬼啊?!”她居然还有心情冷静地坐在这里?是不是根本她一点也不急,根本不觉得和他走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她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说话时带着酒的气味:“林今桅,你每次都会回来找我是不是?”
他愣了愣。
“我想,如果和你走散了,我就在原地等你,你会不会回来找我?”她绝对是醉到了一定程度,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林今桅,如果我站在原地不动,你是不是每次都会回来找我?”
璀璨的灯光仿若星光,细碎而灿烂地坠落到她的眼睛里。
“……为什么?”
她认真地想了想,疲累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因为,你把我扔在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啊。”
所以上次,当他莫名说要分开时,她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也没有他的勇气去质疑和反叛一切,连挽留都做不到。在这段感情里,一旦被他扔下,就会失去方向,踟蹰地站在原地。像被遗弃在游乐场的小孩,所能够做到的,无非就是在原地站到天荒地老。
莫卿是个胆小鬼,可林今桅也不见得是英雄。
说什么配不配的,其实安雯倒可以换句话:破锅配烂盖。
“你只要站在这里不动就行了。”
只要你站在原地不动,我就会跨越千山万水,穿过花花世界,来到你的面前。
***
新年前几日不需出摊,即便莫卿说过年不回家,也是被允许的,莫母更松了口气。每次过年去乡下夏家,对方家中的人都格外对莫卿这个外家女苛刻,如今莫卿有去处倒也好。
放下电话,莫母回头:“……夏续?东西收拾好了?回乡下的车等下就过来。”
“姐还不回么?她的东西还没开始收拾。”
“她和班上几个女生约好了一起过年,这几天住同学家。”
骗人,胡说,被林今桅怂恿的。
夏续转身,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狰狞,眼睛里水光泛滥,几乎快要哭出来。
与此同时,莫卿放下电话,踢了踢躺沙发上睡着的林今桅:“怎么又睡了?”
他在睡梦里被人陡然打扰,不满地翻个身,骨碌一声重重摔到了地板上——还是脸朝下。
茫然地抬头,望见她笑得发亮的双眼。来不及多想,他拽过沙发上的抱枕就朝她扔过去:“笑毛!”
她接下抱枕:“今晚还指望你守夜呢,现在……”
“我这叫养精蓄锐!”他爬回沙发,打着呵欠。
“那就回自己房去睡,吃晚饭了叫你。”她说着朝厨房走。
是这些年来最轻松快乐的新年,不需要面对任何夏家阴阳怪气的人,不需要唯唯诺诺,不需要戴一张厚厚的面具。
上午两人去超市采购了许多食材,中午时分就做好了准备工作,只等着晚上蒸熟就可以吃。
年夜饭最基本是做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将饭菜摆上桌,两人对视十秒钟,极有默契地趴到了桌上。
“我说,这些要吃几天?”
“我怎么会知道……”
“喂虽然是我付钱,你也不能客气点买菜?你逃荒来的啊?”
“搞清楚点,林今桅,是你付钱,可你拿的不是我的钱包么?而且坚持做十个菜的不是你么?”
“……诶?你饿了?那赶紧吃啊!”有人开始装傻充愣。
边看春晚边吃饭,虽然这节目越来越被人诟病,并不影响两人看得津津有味。林今桅夸张到笑得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死,好不容易缓下来,抬眼就看到莫卿一脸“我不认识你”的表情。
这餐饭从七点半吃到九点,林今桅满足地瘫倒在椅子里,拍自己的肚子,指挥道:“菜是我洗的,碗归你。”
“菜还是我做的吧?”
“诶?你吃撑了?那赶紧洗个碗消——”
话未说完,莫卿已经抓过桌上苹果朝他砸过去:“林今桅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啊!”
最后林今桅到厨房洗碗,饭厅的收拾归莫卿。
她做完卫生,只需洗几个碗的林少爷却还没出来,便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碗筷洗完,正剁着空砧板的林今桅:“……你干嘛呢?”
“习俗,”林今桅继续剁着空空的砧板,“以前有户人家很穷,年三十晚上,老公出去借钱没回,邻居家都张罗着在做年夜饭,很热闹。她就也拿着菜刀开始剁砧板,这样的话,别人就不会笑话她只有一个人了。”
说完之后,厨房里只有噔噔的剁砧板声,客厅里偶尔传来辽亢的歌声。
以往过年,林父大多都在各地有事,扔下儿子放任不管。大概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林今桅这个家伙不用管也能活得很好,比如出去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
或许可以是那样,可是到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呢?
即便是那些混混们,也要各自回家,和家人一起倒数新年吧?而那时,林今桅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一个人在家里边看春晚边吃泡面,然后去剁空空如也的砧板?
突然一块肉被扔到砧板上,他侧眼望她。
“要剁就剁这个,等下正好包饺子。”她倒是打的如意好算盘,转身去找盆子和面。
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轻轻地笑了:“好啊。”
如她自己所说,她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情话,也不会说什么华丽的词藻。然而她用实际的行动告诉了他,她会在这里,他不用再剁空砧板。
他剁完肉馅,凑过来越帮越忙,被莫卿恨不得踹出厨房。正好客厅里电话响,她赶紧道:“去接电话——喂!”
在她脸上抹下个面粉印,他哈哈大笑地去接电话。
她无奈又好笑地继续低着头擀面皮。
客厅里他的声音小下去,与此相对的是电视机声音被调大。
过了会儿,他挂了电话,靠到厨房门框上,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正包着饺子,抬眼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走过来,弯腰抱住她。
她举着个饺子,诧然地被他抱着,仰头望他身后的灯管:“林今桅……?”
十二点时,两人各自抱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饺子,边吃边跟电视里一起倒数。到零秒那刻,电视里爆发出欢呼声,外面也传来了轰隆隆的烟花声。
客厅大落地窗的窗帘早早被拉开,她扭过头望天空绽放的五色华彩,而他夹个饺子放到嘴里慢慢嚼,评价:“咸。”
……这小子好歹也搞清楚点什么叫做“吃人的嘴软”吧!
“喂你吃不吃?不吃再给我两个。”他说着就把筷子伸往她碗里。
“你不是嫌咸么!”
“嘴长我脸上,你不随便我怎么说~”
“……”这家伙真是各种欠扁!
然而这样的相处多好。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么幸福。
虽然“幸福”这个词汇,曾被莫卿蹲在黑暗角落里用力地划掉。
闹腾到凌晨三点多,两人才各自回房。莫卿踩上两阶楼梯,回头看过去。
似乎没料到,站在客厅里仰头看着她的林今桅怔了怔,旋即又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想要晚安吻?我很贵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个……之前的电话,是谁打的?”
果然还是无法不在意。对于他在那之后流露出来的恐惧,虽然隐藏了起来,然而眉宇间偶尔表现出来的心不在焉,让她无法装作没看到。
“你不会抛弃我的对吧?”他驴唇不对马嘴地问,“无论发生什么事。”
“……嗯。”
“那就行了。”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晚安。我爱你,莫卿。”
最后那五个字说得很快,并且只肯背对着她,而威力并未因此而减少分毫。
莫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卧室的,关上门之后,居然像个笨蛋一样低头傻笑起来。
——如果幸福就是这种感觉的话,那么请让它一直延续下去。
大年初一的莫卿是在快中午时,被夏续叫起来的。她接手机时还在迷糊:“喂……”
“新年快乐。”夏续的声音有些沙哑。
“新年快乐……你感冒了?在乡下很冷吧?多穿——”
“我没回去。”
“哦……诶?!”莫卿清醒一点,“没回去?那你在哪里?一个人?”
“我去找了我妈。”
莫卿完全清醒过来:“……诶?!”
听人提过,夏母离家后,嫁了个身有残疾的高龄富商,全世界瞎了眼都看得出这桩婚姻的最真实意义。那富商倒也肯出钱出力,将夏母弟弟从牢里弄出来,还安排了份挺不错的工作。
人人都说,夏母真是因祸得福。本身条件也不错,早点离了夏家这不好日子就来了么?
“我在车上,就快回来了。姐,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夏续鲜见的果决,迅速报了碰面的时地,就结束了通话。
他翻出手机相册,里面只存了一张人影模糊的照片,拍的时候因她正好回头而紧张得抖了一下。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靠到长途巴士的椅背上,扭头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田野风光。
自己突然在年夜里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无法被浓厚脂粉所掩盖住的惊吓,像看到来索命的鬼,下意识抱紧手中的男孩,好像只有那个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把男孩交给保姆,用力扯住夏续的手臂,拽到庭院最深处角落,确定四周连死人都没有,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一切都和记忆相差无几。
那时幼年的夏续坚持不懈地打听到母亲的去处,鼓起天大的勇气从父亲口袋里偷拿一百块钱,艰难地找到这个地方。这女人看到自己那一刻,脸都绿了,把自己拖到没人处,劈头盖脸地叱问:“谁让你来这里的?!是那个贱男么!”
没有人允许,也没有人指使,小孩子想找到妈妈,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他被她随手扔了两百块钱打发回去。他一路哭到家,天色已经黑了,家里灯火通明,传来父亲滔天的怒骂声,看来已经发现少了钱。他心里发颤,转身跑到废弃小屋,把所有钱藏在墙角洞里,努力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回家。
刚踏进家门,一个椅子扔过来砸到他小腿,吓得他一个哆嗦,痛都不敢喊:“我,我到同学家看书,不小心睡着了,刚刚才醒……”
夏父懒得管他,继续骂道:“你给老子过来!有种偷没种认是不是?!”他一把扯过挡在中间的妻子用力甩到一边,“滚一边去!你教的好女!什么不好做去做贼!都是一群贱货!你说不说?那一百块钱是不是你偷了?!”
夏续一怔,紧张地望向沉默的人。
是跟着继母在几个月前住到家里来的新姐姐,此时正贴着墙角而站,身体绷成一条直挺的钢筋,以一种倔强而狠戾的眼神,死死地瞪着他的父亲。
“你还有脸瞪我?”夏父越发恼怒,狠狠朝继女脸上扇了一巴掌,“知不知道做贼是什么下场!”
“不是我偷的!”她嘶哑地喊,“我没偷你的钱!你少冤枉我!”
“你还倔?!老子看你还能倔成什么样!”夏父从旁边抽起扫把就往她身上狠狠地打过去。
她被打得蹲下去,浑身蜷缩成一团,双手抱住头:“说了不是我偷的,我没偷你的钱!”
莫母试图劝阻,被丈夫同样抽打起来,最后只能坐在地上,捂着脸低低地哭。
房里一片狼藉,吵闹得像第十九层地狱。
夏续望着被父亲狠狠抽打的莫卿,紧紧抿住了嘴。隔着衣服,他按到里面被母亲拉扯时留下的淤青,一直疼了回来,而自己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疼痛。
从那一刻起,他彻底学会,要怎么从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秘诀是:在你该沉默的时候,就一定要闭嘴,无论是谁要因此为你买单。
这样卑劣的秘密,让他得以在黑暗中生存。
其实并不愿那样对待莫卿,因她是这片见不到头的黑暗里唯一的光芒。
时到如今,他所能唯一拥有的,最不能失去的,就只有她了。他无数次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茫茫的、阴冷的黑暗洞穴中,听到从四面八方灌过来的汹涌潮水,而她是唯一的浮板。
如果不能让她带着自己离开这个地方,那么就该死扯着她,让她和自己一起被潮水淹没头顶。这个世界太肮脏黑暗,他们无法独自生活下去。
他坚信,只有彼此,才能拯救彼此。
所以当林今桅数次提起自己无法保护到她时,觉得可笑。在这个世上,没有能人比夏续更有资格保护她。如果一定会出现,必然被迅速抹杀。
陈嘉那个蠢货是这样,林今桅也会是这样,没有任何意外。
夏续揉了揉自己被面前女人拽得发疼的手臂:“放心,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舅舅在哪里?我想找他。”
“……你找他干什么?”
“稍微有点小事。”夏续所有的表情敛成眼中冰冷的审视,“过了这一次,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出现在你面前,阻碍你现在的生活。”
只要自己的生命中再没有拦路石,那也不会再去做别人的拦路石,多公平。
“你在威胁我?!”
“不,妈妈,你怎么会这么想。”夏续依旧用小时候的口吻叫她,“我只是想打听下,当年舅舅轧死那个小女孩的事。”他笑得令亲生母亲毛骨悚然,“因为很有趣。”
怎么会没有趣?有几个人想得到,世界那么大,却总会在这几个人中兜圈子。自己这样痛恨林今桅的原因,除了莫卿外,根本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和平共处!
是林家害得夏家支离破碎!他林家关起门来沆瀣一气,父亲出轨小三进门私生女争宠什么的都只是他林家的事,凭什么要牵扯到夏家头上!林今桅的妹妹要死就去死,为什么要爬到车轮下自己送死?!车子停在那里,她自己送死又能怪得了谁!林旭平那老东西不肯女儿平白死,要律师最大限度控告身为司机的舅舅!
不是这样,母亲不会和父亲离婚,所有一切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在林家时,天知道他怎样才忍下将林家父子活生生咬下一口肉的冲动!而林今桅尤嫌不够,居然连最后的退路都不给他,连莫卿都想要抢走,那么能怪谁?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找死!
夏续的手指猛地一按,指节颤抖着泛白。他望见光滑可鉴的车窗上,倒映出自己狰狞扭曲的脸。
***
夏续听到她声音:“夏续,这边!”
他循声回头,表情一瞬间柔和,快步朝她走来:“等了很久?”
“比你早几分钟。怎么了?这么急叫我出来。”
“我想我妈,所以去找了她。”夏续平静的语气反而令她觉得心软,拍了拍他肩膀。
这样亲昵的小动作,是童年里唯一的慰藉,是唯一属于夏续的东西。他心里有一块地方,悄悄地柔软下来。而另一块地方,却又迅速地僵硬起来,矛盾的情绪令他血液兴奋。
“我遇到了舅舅。当初我舅舅是送货司机,有次卸货后忘了检查车,直接倒车,轧死了躲在车底的小女孩,被那个女孩的父母起诉。我妈想拿我家存款和房屋抵押去救我舅舅,然后就和我爸闹翻,然后离婚了。”
莫卿知道这段往事,只是疑惑夏续那似乎掺杂了压抑不住的兴奋的语气。他似乎没意识到他语气里那置身事外的凉薄,且眼睛里闪着极少见到的光彩。
他又话锋一转:“你知道我舅舅说了什么吗?”
她怀疑他在生母那受到过分刺激,斟酌着怎么安慰他,随口应着:“什么?”
这样的表现到他眼里,理所应当被扭曲成了她在想林今桅。这样的想法像一盆冰水迎头浇下,把他所有的兴奋都淋得狼狈而丑陋:“知道为什么我约你在这里么?”
“为什么?”
他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我知道,林今桅的上一任继母,今天会来你身后的咖啡店。”
莫卿诧异地侧头望夏续:“你在说什么?夏续,你从刚开始就很奇怪……”
“你在和林今桅交往吧?”
“胡说什么!别乱——”
“和他分手,以后再也不和他来往。然后……”顿了顿,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预演了千万遍的话,“我爱你,莫卿。”
第一次当面直呼她的名字,不仅仅是“姐姐”,从今往后也再不想叫那个可笑的称呼。她根本不是他姐姐,两人没有任何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夏续,今天是大年初一,不是愚人节,况且这不好笑。”
“我没说笑话。”他抓住她的手,“你不用否认,我早知道你们在谈恋爱。但你们只能分手。莫卿,我不会让我爱的人和我恨的人在一起。”
莫卿沉默而陌生地看着他。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他:冷漠、任性、莫名其妙。
“和林今桅马上分——”
“我拒绝。”
夏续的眼里笼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折射出仇恨的光芒:“我有和舅舅的谈话录音,他当年轧死的那个女孩就是林今桅的妹妹林芷!”
她愣了愣:“好巧……即算这样又——”
“林今桅看着他妹妹钻到车下,看着我舅舅上车,”夏续的语气里带着十分的痛快,“然后看着车子从他妹妹身上轧了过去。”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让她们俩去死……我爸也能注意到我,也有人给我妈的死负责任了……很痛快啊,那时候看着她,觉得真痛快……”
林今桅的声音盘旋在每一根脑神经上,张开利齿狠狠咬下去,脑袋里一片轰隆隆的噪音。
她沉默许久,低下头轻轻地笑:“夏续,你以为我会信?”
“我可以现在给你听录音。”他掏出录音笔,一边插耳机一边朝她笑,“昨天商店都关门了,大半夜跑了很久才找到有卖的。”
这种仿若玩笑的口吻,令她浑身发凉。
眼前这个人不是夏续,只是披着那张皮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恶鬼。
她接过耳机戴上。
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下车之后怕得要死,慌乱中下意识四处乱看,一抬头正好看到趴在阁楼窗户那看着这边的林今桅……怎么可能认错!那时候林家搞装修,我三天两头去一趟……他一直都在阁楼上,看到他妹妹钻到了车子下面,也看到我从屋里出来去发动车子,他看着他妹妹被我开车轧了过去……”
莫卿猛地扯下耳机,朝夏续扔过去:“你捏造这种东西不觉得恶心么?!”
“恶心的不是送自己妹妹去死的林今桅么?”夏续针锋相对地说,“何况这东西不是我捏造的,是我舅舅亲口说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大可以去查查看所有事情是不是都对得上号!”
“即便你舅舅是当年轧死林今桅妹妹的司机,但这些也都是他自己臆想的,根本不能代表事实。即算林今桅当时在阁楼上,也根本不代表什么,林今桅正在睡觉,突然听到响声醒过来正好往下看行不行?!”莫卿的语速越来越快,是已经被逼急了的慌张姿态,即便她看起来努力想要装作镇定的样子。
这令夏续轻笑了一声:“你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吧?”
“夏续,我没什么好底气不足的,你一直在引导你舅舅回答问题,只是为了把全部事故的责任推到林今桅身上——”
“是我捏造的是么?是我指使我舅舅这么说的,你是这么想的吧?”夏续笑起来,声音格外尖锐,“你宁愿相信我捏造事实陷害他,也不愿意承认他林今桅是会害死自己亲生妹妹的人?!”
她深深地呼一口气,在来不及散去的白气当中,望着有些模糊的他,轻声反问:“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么?”她的语气冷静到了麻木,“之前指使赖子和陈嘉诬蔑林今桅,把他参赛录像换掉的人,也都是你吧?”
到这一步,这些事其实已经不需要他的承认就可以确定了。然而她看到他不否认的姿态时,才彻底地掐灭心底最后的希望:“夏续,我并不想这么揣测你,但……退一万步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根本没搞明白。林今桅确实很讨厌他继母没错,但他对他妹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报复他,之前三番两次陷害他时用的那些手段你难道不觉得下作么?!”
“千错万错,难道只有我错,他林今桅就是对的?!”夏续脸胀得通红,“我和他一样喜欢你,和他一样想把你留在自己身边,他和我有什么差别?他比我高尚多少!”顿了顿,他稳住呼吸,“不用多说了,我只是来通知你和他断绝关系的。”
她觉得好笑:“你——”
“你如果拒绝,我会马上去找坐在咖啡馆里的前任林夫人,我相信她对录音很感兴趣。”夏续说得斩钉截铁,令人冰凉彻骨,“后果你知道,不用我说吧?”
当然知道。后果就是林今桅的人生会全部毁掉。
这种事说出来,确实无法追究他的任何刑事责任,然而先不说闹得人尽皆知,会对自尊心高于常人的林今桅造成多大打击,周围的人终生都会用“狼心狗肺”的道德目光批判他,前任林太一定不会放过他,就连他父亲也……
他说过,他父亲对妹妹十分宠溺,妹妹死后一年多,林今桅多笑一声都会被训斥。倘若知道当年林今桅见死不救,那么会怎么样?别说重修旧好,能不能当父子都是个问题。
她试图垂死挣扎:“我说了,林今桅只是恰好在阁楼上睡觉也好干什么都好,不一定亲眼看到了全过程。只要说清楚,没人会相信……”
“你要不要试试?试试我有没有这个本事,让他们深信不疑。”
——他怎么会没有这个本事?这深藏不露的演技和城府,如果不是主动暴露,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看到他掩在无辜怯懦下的真面目:恐怖,危险,黑暗。
而她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退路去冒这个险。
事情说清楚了,就不会有人相信,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但是……如果说不清楚呢?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作为最直接当事人的夏续舅舅所说的话无疑极具分量。林父面上或许会将此斥为无稽之言,然而心里会怎么想?以后又会怎么对待林今桅?事情传了出去,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林今桅?
周围的人群走拢来又散开,像极了人世间的聚散无常。
身后传来门童的迎送声,夏续的声音不大,听在她耳朵里仿若雷霆:“前任林夫人出来了,我要不要现在过——”
“我答应你。”她说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无力地坐到台阶上。
“真的?!”他的语气十分惊喜,像极了小孩子——哪能有这样的小孩子?
她捂着脸点头:“只要你确保这件事从此再不被翻出来。”
他蹲下身,轻柔而执拗地掰开她的手,微笑着看她:“放心吧,只要我没这个想法,我舅舅一辈子都不会再提到这件事。”
她以陌生的眼光看他:“夏续,你让我觉得恐怖。”
泪水从脸颊滚落下去,被寒风吹着,像被人用刀锋在刮。她流着眼泪,嘴角弯起来,轻声问:“我当初是怎么瞎了眼,才会对你好?”
夏续将她抱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关系,以后换我对你好。”
他们的背影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对彼此深爱的恋人。
***
跟着夏续回夏家一起过初一、二。她的手机一直都在震动,直到电量耗光,屏幕彻底黑暗。
在这之前,她看着夏续拿她的手机发短信给林今桅:我回家了,勿找。
之后夏续放心的把手机还给她——怎么会不放心?他已经笃定她的不敢。
她真的不敢,连手机都不敢接。她害怕听到他的声音会哭,害怕他追问,害怕他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坚持在一起,害怕自己真的会和他一起坚持。一直都有这么多害怕的东西背负在身上,所以总是走不远。
初三大清早,她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预定今天回来的夏父莫母,毫无防备的走去开门,愣了一秒之后想关门。他用手臂挡住中间,被门板重重夹住,泛了一大片的红印。
她忙松了手,门板往后打去,被夏续稳稳拉好,平静地迎视林今桅:“有事?”
林今桅眼角都懒得扫他,直直地盯着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语气平淡,“该说的我在短信里都说了,我根本不喜欢你,只是为了留在你家,所以骗你。你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是——”
“那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没必要了。我在学校已经扎稳脚跟,向学校申请免除一切学杂费也得到了批准,开学我就可以免费住到学校宿舍,奖学金也很优渥,我已经不用再靠林家才能得到优越的学习环境了。”莫卿越说越镇定,“林今桅,我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了。”
“我他妈什么时候让你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
“从我一开始踏进林家的门,你一直用这种态度对待我,现在装什么无辜失忆!”她的声音也大起来,“我这个人多记仇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蠢得以为我真会喜欢你?当年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钱砸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总有一天会用尽办法爬到你头上去,把你令我难堪的千百倍还回去!现在你知道你什么样子么?去照照镜子,一脸斗败公鸡的样子,难看得我都同情你。”
她突然想起来,当年自己初到林家,被安雯拉着栽赃嫁祸他时,似乎也曾用“公鸡”来比喻过他。眨眼间,时光已经走了这么远,夏续不再是单纯无辜的弟弟,她不再是落魄狼狈的土包子,他也不再是流里流气的无赖。大家都在最好的年华里,背道而驰走向不同的方向。
“如果我没变漂亮的话,你会喜欢我么?”她露出轻蔑的笑容,“你会喜欢刚到你家那个土包子么?不会。你只会继续戏弄她,继续瞧不起她。林今桅,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笨?不,我很清醒,我一直都知道这点——”
“我喜欢的是站在天桥上狠狠瞪着我的那个家伙!”
莫卿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从以前到现在,我喜欢的是会把背挺直的你。被我欺负的时候会生气会骂我,明明一脸恨死我的表情,依旧会朝掉坑里的我伸手的你,和你这张脸有毛关系!”林今桅恼怒地吼,“你以为自己美到什么地步?我要喜欢脸的话要多少比你漂亮比你听话根本不会让我生气的女人会要不到?!”
这些话说在一时的冲动后,便有无尽的羞耻感和紧张,他只好恶狠狠地继续瞪着她。
夏续将她往屋里推:“这里跟你没关系,你——”
“你让开!”林今桅不耐烦地推开夏续,“这里跟你才没关系!”
“我和莫卿说得够清楚了,你怎么还死缠烂打?”夏续冷笑,“你不信我,要亲自来确定?现在也该确定完了吧?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你这种靠家里才能生存的废物?你这种百无用处的吸血虫怎么可能玩得过我们?你一旦脱离你爸,就什么都不是。”
顿了顿,夏续继续说:“何况,你只是个连自己妹妹也能眼睁睁放任着去死的狼心狗肺的东西,到底哪来的自信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能保护她?”
“夏续!”为什么又会提起来?!明明——
“没关系,反正现在咱们跟他已经摊牌了。”夏续眼中带了几分得色,“何况不说他也猜得出,不然咱们怎么能找到他的软肋,又怎么要得到他的钱?”
钱?为什么会扯到这个?!
完全想象得太天真,夏续已经完全超越这个年纪所能有的狠厉阴毒了。不止让她离开林今桅,他甚至还想以此勒索林今桅要钱?!不止这样,他故意在林今桅面前这样说,也是要林今桅认为两人合伙演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钱而来,由此让林今桅对莫卿彻底失望乃至于痛恨。
“我知道林叔叔的身体不好,要不是莫卿说的话,我没想到你倒真有孝心,为了不让林叔叔被气得心脏病发,要十万也肯给。”夏续侃侃而谈,“说起来,我还真吓了一跳啊。不过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少爷,我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数目,你‘筹备筹备’就能拿出来。”话到最后免不了酸味。
莫卿将所有的愤怒都汇聚成了此时咬牙的力气。夏续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很清楚,除了讽刺林今桅,再次挑拨林今桅和她的关系,还有警告:虽然勒索了林今桅,到底没告诉林父,如果她不配合,那么已经癫狂的夏续一定会把录音交给心脏不好的林父。
她不合时宜地想:这么天才的夏续,为什么一直成绩都不拔尖呢?
“你说得对,这就是我和你这种臭虫的区别。”
林今桅的话令原本得意的夏续脸色白了,恼怒道:“林——”
“我说错了么?”林今桅扫一眼气急败坏的他,目光落到莫卿脸上,“莫卿,跟我回去。”
和上次无二的语气。那次他因为她一个未出声的电话,冒着雨连夜跑到这里,带着她离开这个阴冷恐怖的洞窟。这次自尊心奇高的他放下所有质疑,一意孤行地相信着她,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这么对她说着。
不能辜负这样的人。
她转身回房间,很快就出来,手上拿着那支录音笔。打开来,流畅地播放着夏续舅舅的声音。
夏续露出了笑容。
“不用勉强自己相信我。这件事确实是我和夏续做的。还有之前也是……是我换了你的视频,因为你突然要分手让我们措手不及,我笃定你会被救场的我感动。林今桅,我和夏续读大学需要这笔钱,就当我们借你的,以后会还——”
莫卿感受到凛冽的风声,她迅速抬手,抓住林今桅朝自己揍过来的拳头——即便在这种时候,他的拳头那么轻,让自己能够接住。正因如此,更不能让他揍到自己,哪怕自己恨不得让他狠狠地揍两拳——然而不可以,那样夏续一定不会放过他。
她抬眼望他:“放心吧,我们到时候会还的,你要利息也行。”
故意用这种恶俗的语气说话,是因为太了解他一定会愤怒。果然他的眼睛里有无穷无尽的地狱业火,想要将所有一切都燃烧殆尽,浑身绷紧如一头随时会爆发的草原豹。
过往的一幕幕像被按了快进的冗长电影,说起来又只觉得不过一瞬。
一开始就看到她眼底无法遮掩的凛冽和野心,是十分稀少的、能让他从身边看惯的女孩中区分出来的特质。那时候总会出言羞辱她,但在身旁的人同样嘲笑她的老土难看时,他在心里是否认的。
有句老话叫画皮容易画骨难。一个人的美和丑,高贵和低贱,是附着在骨头和血液里的东西。或许起初会像丑小鸭,可只要是具有这种气质的人,最终一定不会难看。后来她在安雯的打磨下,由一颗沙砾闪射出了夺目的光彩,已经很好地体现了他预见的准确。
对于她那些所谓的梦想,他确实嗤之以鼻,习惯后已经成了她这个人的一部分,并没有重视的必要。因为那时,他已不再仇视她。
说来人真是奇怪,明明一开始会对任何无辜的人事物产生警惕,然而一旦爱上之后,就会变得毫无防备,像一只温顺的羊羔。
不过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瞎了眼烂了肺。
林今桅用沉默而逼迫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不露出半分惧色。即便总是忍让,然而被逼到墙角时,她的目光就会带着一种寻常女孩所没有的凛然狠戾,像永远不会被驯服的天然野兽。这和她平时的样子矛盾又和谐,美得令人欲罢不能地上瘾。
而他第一次这么痛恨她这样的目光。因为太过坚定,没有丝毫的余地。
半晌过后,林今桅扯动嘴角,发出了沉沉的笑声,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就照昨天说的,十万我需要时间,会尽快。”随即他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的百元钞,强硬拉过莫卿的手塞进去,朝她笑道,“以现在的行情来说,你第一次出来卖,这个价钱也算不错了。下次缺钱的话记得找老主顾,我这人很大方的。”
这样尖酸刻薄的言辞,记忆里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莫卿艰难地吞咽着腥味血沫,手一松,钱全落到了地上。他低眼瞥到,踩到这些钱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被夏续挡开之后大声笑起来。
“林今桅你不要太过分!”夏续愤怒地喝斥。
“嫖客调戏妓女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我又不是不付钱,少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林今桅又抽出几张银行卡,扔到莫卿脸上,“密码是你生日,留着自己买生日蛋糕吃吧。”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侧头去望她。
想回头看她的表情,哪怕有一丁点的动摇,他也会走回去,拽着她离开。被背叛多了,就会麻木,那么只要她还在,什么都可以另外再说。
然而当他回头的时候,看到她慢慢蹲下身,拾起地上的钱和卡,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
他在这一瞬觉得,蠢成自己这样子还不如去死。
“下贱!”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骂莫卿和夏续,还是自己。这次他转身离去,再没停留,也再没回头。
直到余光瞥到他走得再也看不到了,莫卿才敢扭头过去望着空旷的天地,眼泪在一瞬之间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