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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不要送花给我 米筝 13912 2024-10-11 00:12:41

今年的冬日阳光格外丰沛。

莫卿站在病房门口,望着站在窗前的夏续。他不知在看什么,目光是如今少有的宁静平和。像极了记忆里的他,从小安安静静,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忽视。

可是再回不到那时候了。

谁都回不去了。

听母亲说,他被林今桅用啤酒瓶重重从头上敲下,随即用破碎尖锐的缺口狠狠捅到了他的腰腹处,当场血流如注。被送来急诊科后,头部缝了五针,腰腹部则缝了十九针,可能还会有脑震荡症状。

她感觉疑惑:夏续身体里的这股狠戾到底是天生的,还是被这个社会强塞的?人在出生时是什么样子,又在哪个时候变了,什么时候才是那个真的自己?

“你来了。”

夏续回头看她,他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十分漂亮。

“你一定想咒我就这么死了吧?”顿了顿,夏续摇头,“但你又不能,否则林今桅就会更惨。”

“不要把别人都想象成和你一样。”她将手中的饭盒放到桌上,神情十分平静,与那天跑到医院时近乎崩溃地大哭的样子差别太大。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夏续的伤势而哭,无一不为此动容。

夏续醒来后,听到护士这么讲,他忽然就笑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她哪里会是为了夏续哭?即便是,也只是在哭夏续居然没有趁此死掉。然而夏续此人又不能死,否则等待林今桅的就不会仅仅只是故意伤害的罪名。

夏续的伤口又痛起来,眼前也发晕,然而心情无比畅快。那一天他跟莫母去安雯女儿生日宴,席间听到了众人聊天,说起林今桅如今工作所在的餐厅,正好是莫卿与秦教授约好的那间。

夏续当时便觉得心里发毛,又听到安雯在和别人笑着抱怨,说明明早就约好了时间,说好今天提前请假下班过来,林今桅却突然又变卦,打了个电话过来,不肯解释什么事,直说要晚点回,又开始莫名其妙了。

安雯他们当然不知道原因,夏续比他们明白得多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准备下班时,迎面碰上了莫卿,所以就不舍得走了。

夏续紧紧咬住了自己的牙齿,似乎只要咬碎掉了才能抑制身体里叫嚣的野兽。一想到那两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林今桅一定会继续不死心的试图引诱莫卿,而莫卿,又会怎么做?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想要杀了林今桅!

要如何让林今桅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如何让他再也无法抢走该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

这样想着,夏续听到身旁人的闹声,一抬头,正好与林今桅的视线撞上。夏续用冰冷的眼神仇视地看着他,而他却仿若根本没有看到夏续似的,下一秒目光便投到了旁人身上,将夏续当做了不屑一顾的人物。

不该是这样的,林今桅有什么资格如此罔顾自己?是自己把他玩弄到现如今的地步,要不屑一顾的人也该是自己,只能是自己,而不可以是他!

紧咬的牙齿兀然一松,夏续忽然笑了起来。

席间,林今桅起身离席,夏续也跟着起身。他在狭小的过道里等待着林今桅从卫生间出来,将手上提着的两瓶啤酒放到自己身旁的架子上。

林今桅一出来,就看到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事,而笑得无比恶心的夏续。懒得理会,打算继续将他视若无睹。不待见的人,林今桅向来连话都骂都懒得骂,打都嫌拳头痛。

“看到莫卿了吧?”夏续问。

林今桅置若罔闻,继续目不斜视。

“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就对她那个家伙这么死心塌地呢?我赢了你之后,都觉得没意思了。”

林今桅的脚步猛地一顿,回头以阴冷的目光瞪着夏续。

夏续朝他笑了笑:“很惊讶吗?你难道以为我有多爱她?不不不,只有你会这么蠢。林今桅,我从来不爱她,只是因为你爱她,所以我才要抢走她。”

注意到林今桅越发沉下去的眼神,夏续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于是他继续露出轻蔑而嘲讽的笑容:“很痛苦吗?那就对了,我就是要让你这么痛苦。”

林今桅几乎是咬着牙齿在说话:“我和你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关系大了。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要抢走,只要是你珍惜的,我都要破坏!”夏续的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林今桅,“别再把她当神给供着了,她已经不是了。她已经完全是我的……你想听到我说更多吗?”

下一秒,林今桅一个箭步过来,伸手揪住夏续的衣领,狠狠地一拳朝他肚子揍上去!夏续闷哼一声,毫无还击之力地被他按在墙面上揍。

“林——你……”夏续反而笑出了声,“你继续打!反正赢的是我!永远都是我!林今桅你和莫卿是天生一对的蠢货!不对,她不是蠢,她是贱。明知道我只是要利用她来报复你而已,还是死黏着我不肯走,你知道她为了迎合我在床上——”

他没有机会说完,因为林今桅已经随手抓起一旁架子上的啤酒瓶,朝他头上狠狠地敲了下去。血从头发里流出来,沿着脸颊欢快地流淌下去,夏续整个左眼中所能看到的世界都是红色的,他看到了红色的林今桅,像是一头暴戾的野兽。

有人经过,不经意看到这边的一幕,被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夏续伸手抓住林今桅的手臂,低声笑道:“别再继续痛苦了,莫卿那么下贱的女人不值得你——”

林今桅手上尚且握着的破碎的啤酒瓶,下一秒就捅进了夏续的腰腹部。夏续睁大了眼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膝盖一软,扶着林今桅的手,朝地上跪下去。

人群纷纷围拢过来,众人喧闹得很,有指责的,有担忧的,有议论的,有打电话报警的,有打电话叫救护车的。

好热闹,像极了当年父亲和母亲打架打到屋外的时候,也是围拢了那么多的人,在旁议论纷纷的看着热闹,像在看戏台子上的戏子。而那一切,都是因为林今桅而起,所以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从自己的生命里夺走自己所爱的人?他没那个资格,永远都不会有。

现在这一切和那个时候好像。唯一不同的是,如今这场戏,是自己亲自编导并演出的。

夏续知道,林今桅不会搭理自己,因为根本不在乎自己,在他眼里,一直都把自己当成蝼蚁那样渺小!不过那也没关系,因为已经知道了他的软肋,并且能够死死地把握住。

林今桅唯一的软肋,就是莫卿。

夏续知道,林今桅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若自己辱骂和伤害莫卿,他就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这也是夏续最痛恨林今桅的原因之一。

林今桅凭什么认定他可以保护莫卿?他根本不配,也没有任何办法!如果他看不透这个事实,那么就让自己用事实来告诉他!

用事实告诉林今桅,他林今桅不过是个最大的蠢蛋,可以轻易就被言语挑拨,可以随时被夏续玩弄于鼓掌之间。

他早就说过,他能玩死林今桅,无论用任何代价。

之后林今桅坦认一切罪名,拒绝和莫卿请的律师见面,不愿做任何辩解,已经被拘留,只等着两天之后的正式判决。

而林家早因夏续的举报而垮台,再没办法去保林今桅。

夏续以一种极痛快的眼神望着莫卿,骄傲地宣布:“林家抢了我的欠了我的,我一个不落都会拿回来!”

“抢了你的欠了你的?夏续,你脑子早就坏了。一直在贪婪地霸占和强抢别人东西的人难道不是你么?”莫卿以一种同情的眼神看他。

夏续痛恨这样的眼神。就像小时候,那些大人也总用怜悯眼神看自己——他们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凭什么来高高在上地同情自己?他们也配?

夏续抿紧唇角望着莫卿,恍然的一刻让她回想起小时候的他。那个时候,夏父每次喝醉,回家扯到人就打骂,夏续从来不反抗,可也从不妥协。他总是会咬紧了嘴唇,安静地哭泣,默默地忍受。

所以她心疼他,一直想要保护这样的他,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断地努力,就能和他一起拉扯着爬出那个阴冷的洞窟。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会忽然露出原形,让她发现,原来他是洞窟里最危险的那条蟒蛇。

“他林家当初——”

“当初是你舅舅醉驾,是他不检查车底状况就开车!”

“是林芷自己找死爬进去,怪得了谁?!”

两人已经争论这个问题无数次,可从来得不出结果。

“我不跟你说了,我一辈子都跟你说不通。”

“不和我说?”夏续拽住她的手,“去找林今桅说?你信不信我能让他更惨!”

“信,当然信,我弟弟这么聪明,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事?”她回头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这场报复,夏续成功得空前绝后。

***

莫卿从医院出来后,去了关押所,请求与林今桅见面。她必须要劝服他接受律师的帮助,他的人生还很漫长,不能再有任何污点。夏续已经答应了,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只要他配合律师,一切都会很容易解决。

可是林今桅拒绝了和她见面,一如他拒绝那些律师一样。

莫卿无法,等待了两个小时后,只好离去。所幸路上遇到了陈年旧友,才又折返,继续等待。

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莫卿神色平静,唯有紧紧盯着墙上挂钟的眼睛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你别这样。”

她抬眼,半晌才干巴巴地说:“谢谢你,赖子。”

“跟我客气什么。”赖子笑得无奈,“……怎么会这样?”

赖子如今俨然混得人模人样。他与林今桅一直保持着亲厚关系,甫一听到林今桅出事,立刻就往外跑。路上遇到莫卿,得知林今桅不愿见她,便提出帮她瞒过林今桅,以他的名义向林今桅申请探视,想必不会再被拒绝。

事实证明,被林今桅唾弃憎恶彻底的只有莫卿一个人,狱警很快便来通知他俩,林今桅同意了与赖子相见。

房间的另一张门被打开了,赖子站起来:“今桅!”

进去才几天,林今桅的身形已经消沉,下巴远远看起来是青色的,有紊乱的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垂着眼走到桌前,才抬眼望赖子,第一眼就看到他身边的人,立刻果断地转身离开。

赖子忙叫他:“今桅——”

莫卿腾的站起来,冲上前用力地扯住林今桅的手臂:“林今桅我求你站住行不行?!”

她从来不会求他,即便是当年她被夏父毒打,也只是半夜打他的手机,然后沉默着哭泣。因为她一直都是绝不肯低头的人,也不肯撒娇,不愿认输,这些曾令林今桅那样痛恨而无可奈何,然而又那样地迷恋。

那个时候他用尽了办法,就想看到她偶尔服输的样子,想听到她对他低头认错的声音。可每每到了最后,无论是因缘何起,都会是他先去找她,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和好——又或者,她根本一开始就只当是他在无理取闹地耍脾气,从来不在意。

他也想像她那样淡定,但丝毫做不到。他没办法让冷战继续下去,他惧怕任何可能因此产生的差错。那时候和她一起去看电影,男主角和女主角那么顺理成章,然而只是一次误会和争吵,男主角头也不回地把女主角抛在身后,就是这么一走,从此两人错过一生。

影片落幕后,两人随着拥挤的人群出去。林今桅在心里狠狠地嘲笑着男主角的愚蠢,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自己这般英明神武能伸能屈,才不会步这种后尘。

他一直都那么笃定,只要他做得足够小心翼翼、万无一失,她就不会离开。

然而她还是离开了,以一个荒诞的理由。

他思考了整整一夜,抽掉了半条烟,差点咳死,最终还是没能想通。放下所有自尊去找她,换来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一切都只是阴谋,她从一开始就恨极了他,厌弃他,憎恶他,像所有其他的人那样,对刻薄狠辣的林今桅嗤之以鼻。她说她从来没喜欢过林今桅,她不过是和夏续联手利用他,顺便狠狠地玩他一把。

他死死地记住她蹲下身,把他扔过去的钱和银行卡拾起来擦干净灰土的样子。那是他所见过最恶心的场景。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却可耻地仍然在为心里为她找尽理由开脱。最后他想,也许她是被夏续胁迫也说不定呢?

于是他打听她就读的大学,买了火车票连夜过去。到时是圣诞节的晚上,他在偌大的、陌生的北方寒冷校园里转了很久,终于打听到她所在班级搞晚会的教室。

他一口气爬上了七楼,已经完全做好心里打算。即便她真要钱,给她就是了,家里又不是没钱,以后也会是她的。她要什么,只要他有,全给她就行了,即便她要看他的心脏,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挖出来,用双手捧到她的面前。

即便她从没爱过他,痛恨他——他可以道歉,最初始对她态度恶劣是他的错,他甚至可以趴到尘埃里去,可以对她俯首认错,可以做任何的事,只要她肯给他再一次机会,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时间还很长,他可以从头开始正式地追求她,终有一天,她会像他所期待的那样爱他。

一旦想通,心里便豁然开朗。他的心情雀跃,透过窗户望见被同学拉扯到了教室中央的莫卿。她在人前向来不怯生,大方地笑着说什么。林今桅走到后门,悄悄推开一小条门缝,里面的晚会正到热闹高潮,谁也没注意到这里。

他看到夏续被人推扯到莫卿身边,所有人都起哄。

然后夏续和莫卿坦然地接过旁人递过去的杯子,在一大片震天的喊叫声中喝起了交杯酒。他俩的神态十分坦然自若——有什么好不自然的呢?本来就是一对,只有林今桅这个蠢货才会想象那些不着边际的荒诞童话。

林今桅退后一步,从缓缓合上的门缝里看着和旁人笑闹的莫卿,直到眼前一片黑暗,他转身离去。他甚至无法再欺骗自己:啊,她是被夏续胁迫的,故意演戏来骗自己的……不,其实只有林今桅在自欺欺人,你看,人家在没有你的时候,都这样亲热快乐。

又时隔五年,在突兀的场合,他再次看到她,以及万年阴魂不散的夏续,都说不清自己作何感想。五年的时间,早就物是人非,林家垮了,他俩居然还在一起,只能说天生一对、感情深厚,那么自己能怎么样?

只能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当夏续对自己说那些话时,何尝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然而,他受不了夏续以胜利者的模样趾高气昂,更受不了,夏续以那样轻蔑的态度来侮辱她。他甚至想过,夏续要是真如自己那样爱她,倒也算了。只要她能够幸福,他也可以退一万步来成全他们。可是,夏续不爱她,只是在利用她来报复自己。

他无法忍受夏续所说的一切,无法忍受被自己那样珍而重之地捧在心口的人,却被夏续那样轻描淡写、不屑一顾地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肮脏的鞋底踩上去。

所以他的动作远快于理智,反应过来时,夏续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周围女人和孩子们不断发出尖叫声。

他低眼瞥见她乞求的目光,甘心做小伏低的样子就差跪下了。何其熟悉,当年他也是这样的姿态去求她,甚至如果她让他跪下,他也会二话不说地照做。然而她连这种机会都不屑给他。

狱警叱喝着过来扯她,可她眼神执拗,死死地拽住他的手,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这个固执的死样子也很熟悉。

他挣脱开她的手,回身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沉默地望着桌面。

赖子松口气,把莫卿推回椅子坐下:“这才对嘛,有话就说,当给我面子。”又朝狱警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他俩这……”

狱警也非不近人情,摆摆手示意没事。

有些人和事很容易就会随波逐流,而有些人和事,过了一万年都不会变。像她以前就喜欢无处不在的跑出来,事后又满脸无辜把他推开。到了现在,明明是她纠缠不休地闹着要见他,可当他终于肯坐下来听她说话的时候,她又一个字都不说,一味低着头,好像现在被关起来的犯人是她。

许久之后,赖子打算暖场,却听到林今桅的声音。

“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赖子诧异地抬眼,发现林今桅定定地注视着莫卿:“也不用再帮我找律师,没必要,我都是自作自受。”

“你怎么永远都是这样不会改呢?”莫卿气极反笑,“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

“那就继续讨厌下去。”

“……总之我只想跟你说,夏续会撤诉,你出去后,自己找份好点的工——”

他打断她,自顾自地说:“那女人是赖子的对象,我只是伴郎。”

赖子忙点头:“对啊莫卿,我不是先前跟你说过,我要结婚了嘛!”

可这从来就不是她和林今桅之间的障碍。莫卿点点头。

林今桅朝赖子要了根烟,叼在嘴上,接过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透过袅袅的烟,她恍惚看到多年前的他,总将校服穿得不伦不类,一副不折不扣的痞子模样,对待任何外界的人事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可他又不是真的不在乎。

“跟你说过的吧?我爸出轨,我跑去跟我妈告密,然后就害死了她。事后我一直想,如果我当时什么都不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不会发生。”林今桅轻轻地笑了一声,“是我嘴贱,所以从她死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是真的不说话,发不出任何声音,完全丧失言语的能力。医生说这是自我心理暗示的结果,各种开导都没用。林父认定他是故意报复,懒得理他。一直到林芷发生意外的那一天,他在阁楼上看着她爬进车底下,再看着司机上车。

喉咙里在发痒,好像吃进去一根羽毛。有只鸟在心里发出尖锐清亮的鸣叫声,可是他张了张嘴,始终一片哑然,午后的小阁楼里静若无人。

那个喜欢跟在他身后面,完全不在乎他嫌弃的态度,一个劲儿叫着“哥哥”的聒噪的家伙,这下子彻底安静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不说话,就不会再害死人,然后我就连救人的资格都没了。”林今桅的声音很低,并且沙哑,说得很缓慢,讲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莫卿,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搞笑,好像我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都会害死人。”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直接赤裸的真相以及沉默都会给人带来无法避免的毁灭。所以他选择了第三条路,不再沉默,也不再说真话,总是以吊儿郎当、可有可无的态度面对一切,嘴里说出的话也听不得,反正十之八九都是吹牛撒谎。

“莫卿,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腾自己么?”他轻轻地弹了弹烟灰,低着眼,说,“这就是答案,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资格不去这么做。”

他把所有发生的罪责都背负到了自己的身上,并且不断地自我惩罚。面对旁人的误解、鄙视、憎恶和仇恨,他从不辩解,甚至有意拉黑自己,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再绑上一个重重的铁块,狠狠地往黑暗的泥坑里沉。

再然后,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扭打干架,学会了逃学旷课,学会了一切被视作无可救药的不良行径,因为觉得自己的人生根本就不再需要“希望”这样可笑的东西。早就是浑身肮脏、恶臭的一堆垃圾了,何必去给自己洗白,装模作样、道貌岸然的再去继续光鲜亮丽的生活?他天性痛恨虚伪,更没办法面对那样的自己。

直到她出现。

她对他坦认她的野心,她永不放弃的旺盛勃勃的前进力。这世上过得泥泞不堪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始终都不放弃地往前走?诚然大家都过得这样窘迫,差别只在于有人便这样自甘堕落下去,有的人却敢站起来,即便跌跌撞撞也永远不停下,坚持摸着黑暗往前走。

在他混沌的人生中,她是一个最大的异数。

“我一直以为自己无可救药也没必要去救,是你让我突然又心存幻想了。”他扯动嘴唇,露出嘲讽的笑,“以为如果抓住了你,说不定我还能抢救一下。”

然而结果告诉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做这种无谓的挣扎。大概这就叫做报应。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谁也逃不了。

“……对不起。”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听这三个字,可是她想不到别的话可说。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你不用内疚。”林今桅忽然笑出了声。

反正总有报应,不是她给的,上天也会派别人。既然这样,倒不如让她来。

再次沉寂下来,连赖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狱警见况,便提醒可以结束这场探视了。

莫卿点头:“过几天你就可以出去了。我知道可能没资格再这么说,但麻烦你再听我的话一次。”

以前两人总是斗嘴不停,谁也不服谁,可他其实很听她的话,无论多不情愿。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这样小心翼翼地遵从你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呢?

“出去之后让赖子帮你找个好工作,再去读点书,别继续荒度这一辈子。”

谁也不知道人能否有来世,所以只能珍惜现有的一辈子。

可她说得轻巧,估计从来没想过,对林今桅来说,从她离开那一刻起,所有还在流淌的时间,都是荒诞而毫无意义的。

林今桅低着头,掐断了烟头。

沉默半晌,莫卿站起身,朝狱警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甚至无法产生踩着实地的感觉,很多东西彻底的在心中分崩离析。

她再也不想看到林今桅了,包括会让她想起他的任何人。这是最后一次,然后她就会和夏续带着父母彻底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回来。夏父只要能享福,在哪里都无所谓,莫母更是不会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由夏续做主,她只有一个条件:彻底放过林今桅。

夏续嘲笑了她许久,最终答应了。

“莫卿,如果这次换成是我站在原地,你会回头找我么?”他的声音来得突兀,令她在一瞬间疑心自己产生幻觉。

那个时候,她和他在人群中走散。她站在原地,等着他找来。而他对她说,你只要站在这里不动,不论你在哪里,我都找得到你,我都会来找你。可是她擅自离开了原地,所以他在茫茫的人海当中,再找不到当年十七岁的她。

他应该对莫卿失望透顶,应该从此彻底死心绝望,甚至痛恨憎恶。怎样都好,他都不该在此刻说出这句话。

他根本不应该站在原地,而她也早就失去了回头的勇气。

沉默代表着某种否认。林今桅盯着她瘦削的肩膀,狠狠地吸一口气,感觉用力过猛,心肺都快被撕开了。可他依旧执拗地望着她,漆黑濯亮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

她抬脚继续往外走。

“莫卿!”他叫她,可是她依旧朝外走去。她的外表软弱,然而向来比他更执拗,决定好的事情绝不肯更改。就像当年,无论他如何挑衅,她说了不理会,在学校里遇上了连看都不会看他。

“你说过你会站在那里不动,然后我来带你走,全都是你说的!”他叫起来,猛地起身扯过椅子用力朝门口砸过去。椅子从她身边擦过去,撞到门框上,发出巨大声响,她听到他的声音,像咆哮的怪兽:“莫卿你他妈少骗我一次会死么?!”

狱警扯住他狠狠地叱骂,赖子也赶紧帮忙稳住他:“今桅你疯了?!”

“我没疯!我他妈是傻!傻得一比!”林今桅指着她的后脑勺,“我准你走了么?莫卿你给我站住!以前是老子惯死了你,你说要走要留要出现要消失要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了?!现在我还就告诉你,这个牢我坐定了!你要走是吧?那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一辈子别再打听我的事,不然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像个耍赖的小孩子,好幼稚,简直是恼羞成怒。

莫卿终于停住,回头望他,眼中熠熠地泛着水光:“林今桅,命是你自己的,拿来威胁我有意思么?”

“那你就别在乎我,继续走你的啊!”他眼中湿润,定定地看着她,“你又为什么这么在乎我?”

怎么可能会不在乎?如果不在乎,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再难找到比彼此更相互了解的人了,所以他就能凭借这一点死死地抓住她的死点。打蛇打七寸,他就是知道,就是笃定,所以才会用自己的所有前程来威胁她。

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将对方爱胜自己的生命。可偏偏就有这么两个人遇到了一起。他可以毫不在乎的用自己的人生当做胁迫和挽留她的筹码,而她,完全没有办法不去在乎。

她望见他眼中狠戾的神色,以及潋滟的水光后试图隐藏却无法尽敛的脆弱。

“林今桅,别难为我行不行?”她以请求的口吻向他这么说。

她以前从来不会求他,从来不会露出这样卑微而绝望的姿态。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只会对他说:不要难为她。

他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最好能和他互相指着对方鼻子针锋相对大打一场,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她。这样的她,让他真切感觉到:他已俨然成了她的“为难”。

这当中一定是出了岔子,在不知道的、奇怪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无法预料的意外。而她一如既往那么聪明,甚至说得上是狡猾,明明知道林今桅向来无法拒绝这样恳求自己的她,偏偏还要用这种态度。他想自己怎么就会爱上这么个家伙呢?

“……是因为夏续?”林今桅猛然想到什么,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夏续不爱你,他只是在利用你报复我!莫卿,他不爱你,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没有任何作用。莫卿摇头,打断他的话:“和他没关系,我只是不再爱你了。”

“‘不再’……?”听到这个词,林今桅发出疲累的笑声,“难道你还曾经爱过我么?”语气很轻蔑,然而眼睛却闪烁发亮,有隐约的期待。

她自觉失言,沉默许久,决定正视他的目光,说:“嗯……喜欢过的。”顿了顿,补充道,“我说过的吧?林今桅,你身上有我这种人没有的东西,所以我曾向往和憧憬,羡慕且喜欢。”

他的热烈,他的赤诚,他的至情至性,他的全部都像熊熊的烈火,在黑暗阴冷的洞穴里,成了吸引她全部注意力并且朝之前进的光亮。所以她想让那光亮一直持续下去,像深沉黑夜里的导航塔。她可以不占有,没有力气和方向的时候,遥遥地看到那光,也足够继续振作起来。

从中学开始,他一直下意识地将她保护到身后,无论如何,也该轮到她做这种事了。用她的一生,来保护他的一辈子。

她以前从来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地深爱他。终于知道时,已经不得不离开了。

“那为什么后来又不喜欢了?”

这算什么?林今桅就像个孩子,问着幼稚的问题,做着无谓的挣扎。他引以为傲的自尊呢?曾经不可一世的倨傲呢?那个像积蓄了浑身力量的豹子一样的林今桅,居然成了现在这个仿若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的、彷徨又执拗在原地绕圈圈的蚂蚁。

她手心满是冷腻的汗,背过身去再不看他:“因为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你了,再没有让我羡慕和憧憬的地方,我终于不用再仰视你,所以只能和你做普通朋友。”

所以她连再看他一眼都不肯,径自挺直了背脊,像遥远的回忆一样,朝他所触不到的远处走去。

“那夏续呢?他根本就不爱你,你也不在乎吗?!”

“只要我爱他就可以了。”她的脚步没有停顿哪怕一秒,头也不回地这么说着,走出了探视房。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捧到了她面前,求她能够看一眼,可是她不屑一顾,宁可转过头去,陪在哪怕根本不爱她的夏续身旁。这已经说明了一切吧。那么自己还真是狼狈并且可笑之极。林今桅这么想着。

“莫卿!”赖子急着回头叫莫卿,突然听到身后林今桅的笑声。那笑声响亮而放肆,遍染无尽的悲凉。

“赖子。”

“……嗯?”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诶?”赖子喉咙干涩,“今桅……今桅,你没变过,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可是错的到底是谁?

“没变过?”林今桅垂下眼角想了许久,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大概吧。”

因此,以前的林今桅无法留住任何人,到了今时今日,照旧是那个蠢样子。

***

“都出了这种事,怎么还赶着回去上班?你们老板没人性的么?!”莫母不赞同地说。

新年在一系列意外中难堪地过去了。夏续以曾受林家恩惠为由,放弃追究林今桅的责任,此举让人称赞不已。而年一刚过,夏续就提出要和莫卿回外地工作,更和父亲、继母说好,再过段时间,便全家都搬过去。

夏续认定故土所有人都在无时无刻地嘲笑他,于是计划多年,要离乡背井,去到只会被人看到他光鲜亮丽成功表壳的异地。

莫卿心如死灰,去哪里都是一样虚度年华。偶尔她会好笑地想,倘若当年的林今桅知道,莫卿也会有这样萎靡不振、随波逐流的时候,会不会笑得在地上打滚。他总是以嘲笑她为趣,可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的笑容了?

从母亲处得知,安雯将林今桅领回去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终究还是肯出门正常生活,且接受赖子介绍的优差:这样多好。她相信,他总有一天能彻底振作起来,继续他原本的生活轨道——甚至不是在遇见莫卿时的,而是更久以前,那个她未有机会得见的林今桅。

“好了,妈。这次是比较匆忙,但机票也订好了,那边打点好,我们会尽快接你们过去一起住的。”莫卿伸手抱住母亲,想要再说什么,可是肢体僵硬,最终尴尬地松开了,这真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她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撒娇,永远不明白温驯为何物,也不会有机会学到。

在离开的前一天,莫卿参加了赖子的婚礼,遇到徐千默和一众中学旧识。大家多年不见,如今难得相聚,回忆起当初岁月,又聊起现况,都唏嘘不已。

夏续鲜见的没跟来,除了他确实要去医院做最后检查,以及压根没收到赖子邀请外,更格外厌恶及排斥和徐千默碰面。

身为伴郎的林今桅十分忙碌,更要应对身为伴娘的新娘闺蜜,对方对林今桅颇有好感。然而她不知道,林今桅最怕主动的女生,加之Lan姐在中间横插一脚,被夹击的林今桅满脸尴尬,为难得嘴角直抽。

莫卿遥遥地望着,甘愿陪她坐到冷角落里的徐千默望过去,问:“羡慕吗?”

她笑:“我可不记得你这么八卦。”

徐千默微微扬眉:“我也不记得你这么轻易屈服。”

他从未被莫卿温柔的外貌蒙蔽,所记得的,一直都是那个憋着一股劲儿,顽强地往上攀爬,像倔强的爬山虎一样的女孩。所以他丝毫没觉得她和林今桅的搭配有多违和,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因此默默退出。然而没想到最终成全了夏续,人生唯一的一次失算,大概就是这次。

莫卿笑了笑,扯他起身道:“走啦,赖子叫咱们过去拍照。”

婚礼早就散场,只剩下新娘、新郎和相熟的一众同龄朋友们留下来聊天嬉闹,因赖子与酒店经理熟稔,留了场地给他无妨。

两人走过去时,赖子大叫着:“你们快让开,我要和莫卿还有班长照!”随即就被众人的吐槽殴打声淹没,大家都闹得十分开心,只有摄影师头疼不已。

推攘间,莫卿被挤得一个踉跄,被人及时扶住。她心中一顿,抬头看到林今桅。

见她站稳,他便松了手,双手又插回裤袋里,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什么时候回?”

她沉默以待。

众人的情绪稳了下来,摄影师忙趁这机会要求看镜头。

他和她站在一起,两人都看着镜头,低声说着话。语气平淡,像最寻常不过的陈年旧友。

“对了莫卿,告诉你一个秘密。”

“……?”

“我以前很痛苦很傻逼地思考过一个问题。”林今桅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到底是找赖子当伴郎,还是找徐千默。”

“……”

“Lan姐肯定要当伴娘的,这个面子我不能驳她,那伴郎的名额就该分给你,你应该会找徐千默,但赖子回头肯定得和我闹。”他语气认真地说。

太滑稽了,林今桅的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这种东西不是女生才喜欢想象么?他居然还认真思考过?莫卿也笑起来,眼角发酸,胸腔里潮水汹涌。

其实她也痛苦地思考过这类无聊的事,比如和他结婚后,该怎么称呼安雯?是他随着她叫雯姐,还是她随着他叫妈?

这些事情真是零碎无谓得令人发笑,然而那个时候曾让他们思考得无比认真,当做了一生一世的大事件。只是两人都没想过,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一天的存在。所以现在,林今桅先当了赖子的伴郎,而她仍旧叫安雯为雯姐。

“来!都笑——喂喂松开新郎的脸!都给我smile!”摄影师炸毛地大叫起来。

莫卿看着镜头,笑得嘴角和眼角都弯起来,像极那夜里他所看到的月牙儿。那天夜里,他和她抱在一起,坐在教室的后门角落里,躲着学校保安的盘查。她前所未有的温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他抱在怀里。那个时候,他就有隐隐的、因太在乎而导致的不安,所以用尽全部力气抱着她,哪怕知道会弄疼她。他只是太急切想确定,她不会突然消失。

可她还是从他面前走远,不肯回头,不肯停下,不肯让他去找她,也不来找他。

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将下巴亲昵地靠在了她的脸侧。她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反应过来时已经照下来,她浑身僵硬地转头看他,脸上的惊诧一览无遗。

摄影师得意地笑:“哎哟,拍到奸情了!又有地下党要曝光啦?”

众人刚才没注意站在一旁的林今桅和莫卿,此时赶紧好奇地围过去看拍立得的照片,立刻发出震天的哄叫声,集体用暧昧目光逡巡过当事两人,像极了当年在教学楼走廊上,林今桅拉扯住莫卿时候的热闹。

莫卿沉默地望着林今桅。

他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留个纪念行不行?谁让你连张照片都不肯多留,万一我哪天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那多亏啊。你赔么?”多霸道而熟悉的林今桅式强盗逻辑。

她不知该说什么,幸好伴娘和Lan姐立刻插进来再次开始“争林大战”,气氛又活络起来。

伴娘抱住林今桅的手,突然说起“恨嫁”的话题,并拿眼角一直含笑偷瞄林今桅。众单身女性被引起共鸣,纷纷抱怨起来。便有人借机提议,趁礼坛还没撤,不妨都过个干瘾,说完便笑嘻嘻拽住身边的女孩,分明是早有贼心和预谋,换来众人的又一轮起哄及女生的脸红追打。

难得相聚,场面又极度热闹轻松,有意者不必说,无意者也只当是逗趣,连徐千默都应允了向自己请求搭档的一个女生,对方激动得满脸通红。

伴娘和Lan姐更是争夺得不可开交,全然没顾他已经眉眼抽搐。

莫卿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起来。其实林今桅的女人缘真不错,只是以前的他太过锋芒锐利,会让寻常小女生觉得难以接近,连最初的她都是这么想。然而只有真正地靠近,并且深入地接触了,才知道藏在那满身毒刺下面的,居然是那样柔软、毫无防护能力的要害。

林今桅被两个女人在耳边叫得头疼,实在懒得理她们,抬眼一愣,四处慌张地望起来。

“在找谁?”赖子拍他肩,“莫卿么?不是说随她去了么,你到底在骗谁?”

“……废话多!”

“喂喂,这什么眼神?今天我是老大好不好?而且……”赖子笑起来,“等下你就知道啦,今桅,可别说兄弟没帮你,你自己争气。”

林今桅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而失踪的莫卿去了哪里呢?她本来站在人群外看着,突然被人一把扯住就往外拖,看到是新娘才放心:“……有事吗?”

新娘不解释,扯着她一路到休息室,把她按到化妆台前坐下:“这里有好几套为防意外准备的小婚纱和礼服,咱俩身材差不多,你肯定能穿。然后我再帮你化个妆,啧本来就底子好,再化妆就更美了!”

莫卿忙站起来:“不——”

“别拒绝!”新娘按住她肩膀,“莫卿,我跟你不熟,但赖子跟我说了,你和林今桅……”

“我和他没关系了。”

“咱俩都是女人,没什么好瞒的。”新娘叹口气,“好啦,即便真没关系了,不管到底什么原因,让你做出分手的选择,但是只是今晚而已,只有今晚……这里也没外人,你就当是在玩游戏,好么?”

玩游戏?这个比喻真好。在这个游戏里,有两个傻兮兮的永远无法通关的玩家,必须屈服于打不倒的Boss。

大厅里闹成一团,大家像过家家一样玩得起劲,突然赖子大叫了一声,大家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寂静了两秒后都大喊起来。

林今桅拍开正在对自己上下其手的Lan姐,抬眼望去,一时忘了言语,只能发呆。

莫卿极少化妆,稍施粉黛就显得无限娇媚。她穿着洁白的公主蓬蓬纱婚纱,长发被挽成髻,简单又优雅,被赖子的新娘牵着,朝这边慢慢走过来。

她的表情有些恍惚,不是低眼望地,就是转头不安地细声和赖子新娘说话。

最后站定在众人面前,抬眼看了看,立刻又低下头去,干笑道:“果然还是很怪,我还是换了吧,像什么样子……”说着匆忙转身,被人一把扯住手。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含笑望着他俩。

她略有迟疑地回头,对上林今桅的眼睛。他的目光浩瀚无边,像辽阔的宇宙星空,定定地望着她,半晌之后勾起了嘴角。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俊朗的笑容。

他松开她的手,走到一旁,拿起桌上饮料,拉开易拉环,走回来,执起她的手,轻轻地套进去:“……好了。”

什么好了?什么都不好。

她眼角发酸,被他一把揽过肩膀,大声笑道:“摄影师呢?快照婚纱照!这么天生一对的可难遇到!”

此言立刻换来如海吐槽。

“我说今桅,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今天是来砸我场子的么!”

“谁叫摄影师啊?我今天是宾客来着,你们这群家伙好好儿感谢我,拍立得的相纸可不便宜!”

……

莫卿温顺地由他抱住,望向镜头,露出了自己所能笑出来的,最灿烂的弧度。

他偷偷地低头,看到她的笑容,反而一时愣住,被人提醒才记得笑着看镜头,将头亲昵地贴在她的耳边,咧开嘴笑起来。

这是迟到了多久的照片?又要在多久之后,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那时,两个人周末偷偷去约会,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却连手都不敢牵。林今桅厮磨硬泡许久,才得以和她拍了一套大头贴。

出来后看到摄影馆的宣传摊位,他顿感大头贴寒酸,突发奇想:“莫卿,咱俩去拍套婚纱照吧。”

她用惊悚的眼神看他:“你终于疯了?”

才不是终于疯了,是早就疯了,而且她有什么资格说他?

纠缠许久,他甚至闹起少爷脾气,可她坚决不肯留下这种铁证。他气得甩手走人,她也不追,晃悠去商场的卖书处,果不其然看到蹲在书柜旁边,脸色臭的可以,只差挂块牌子上书“生人勿近,否则咬你PS:主人快来认领”的林今桅。

她忍不住笑起来,换来他恼羞成怒的咆哮声。

那个时候,他多急迫的想要到达未来,可以和她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向全天下宣告两人在一起的消息。可是到了如今,他却只想回到少年时期,并且永远都不离开。只有不离开,才不会失去她。

但在很久以前,他就失去她了,并且无法挽回。为什么记忆和时光无法永远凝固在最幸福的那一刻?是因为痛恨人类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贪婪无度么?

照了许多张合影,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他穿着笔挺的礼服,俨然像是真正的一对新人。在这一刻,好似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拍着只属于自己的婚纱照。

只剩下最后一张相纸了,林今桅拦腰将她抱起来,她将手揽在他的脖子上,两人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那样,自然而热切地注视着彼此。照片已经拍出来,大家都去围观,他俩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而缱绻地凝望以及铭记。

直到窗外传来沉沉的钟声,时间悄然地到了午夜十二点,跨入了新的一天。

她轻轻地说:“我该走了,是今天上午的机票。”

灰姑娘过了午夜十二点,就会被打回原形,失去南瓜马车和玻璃鞋,离开她心爱的、英俊的王子。

他迟钝几秒,才能理解她话的意思,缓慢而稳妥地将她放到地上站好,看着她向其余人道别,然后转身走去休息室,打算换了衣服就离开。

赖子忙道:“今桅——”

不用他说,林今桅已经追了过去。

莫卿换回自己的衣服,坐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拿过桌上的啤酒,开始往嘴里灌。她甚少喝酒,可是今晚已经想不出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够麻醉自己的心。她必须醉,心脏才不会痛,就跟重病患者做手术的时候,必须要用麻药是一样的。

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手中和他的合照。如果人能永远活在照片上,永远停留在最圆满的那一刻,该有多好。

可是生命,从来就难得圆满。

正摩挲着照片,忽然手机响。连思考都不必,就能知道是谁打来的。

“你在哪里?”夏续的声音十分冰冷。

她深呼吸,淡淡回答:“就准备回来了。”

“见到林今桅了?舍不得走了?”夏续冷笑道。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你不必再提起他,我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说完,她挂断手机,塞进口袋,将手中的照片放到茶几上,起身离开。

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只能留在记忆里,日复一日,不断地想起,铭记,和辗转痛苦。

刚打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靠在门对面墙上的林今桅,她一时连关门都忘了,站在那里沉默。他平静地望着她:“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

他站直身,朝她走了两步,刚要说话,忽的一愣,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身后休息室里茶几上,被主人遗弃的照片。沉默半晌,他忽然笑了。原本打算朝她走去的步伐改变了方向,改为绕过她身旁,朝休息室里走去,弯腰将照片都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手中。

“不过没我女朋友漂亮,要看吗?我和她的婚纱照。”他再次走出来,站在她面前,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照片,“不过今晚她有事,没有来。”

“来炫耀的么?”莫卿眼中湿润,忍住哭的冲动,笑道,“那一定要代我向她问好。”

代她向那个可以留在他身边的莫卿问好,告诉那个莫卿,一定要永远的留在他身边,永远都绝对不要伤害他。

“一定。”他咧嘴,露出一个得意而灿烂的笑容。

可是她知道,他一定在骗她。他才不会这么听话地代她问好,更不会夸莫卿长得好看。他只会刻薄地嘲笑莫卿:“喂,学校里那些说你漂亮的人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女人?都什么审美观啊!”他就是这么欠揍,嘴里从来说不出漂亮话。

可若出了事,他又定然会牢牢的把她护在身后。

又无话可说,像两棵沉默的树。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木然着一张脸接通手机,声音却无比温顺婉转:“……好……我就回来了……不用等,你先休息。”

挂断后,她犹豫一下,回过身朝他点点头,并不告别,便径自再次转身,朝电梯走去。她幼稚地想,如果没有告别,是不是就可以不算分开?

她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渐渐合上,他的脸越来越窄,并且越来越模糊,最终不见。她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一如当年决定屈服于夏续的那一刻。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勇气了。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做错了,根本不应该去林家,也不应该穿那双泛黄脱胶的旧旅游鞋,更不应该穿那双破了洞的袜子。

一开始就像只乡下老鼠似的与他相遇,所以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一开始就错了,所以后来就一错再错。

电梯发出叮的轻响,她走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大门。

她望着前路,多希望这是一条能走回记忆里的路。在那个回忆里,没有离别,没有伤痛,只有还年少的自己和他。若可以回到那样的记忆里,她一定再不回拒绝他任何的、其实一点都不过分的要求。

拦住一部深夜里依旧辛勤工作的出租车,她坐上去,报了目的地,便闭上眼睛,伴随着午夜电台里播放的轻柔音乐,朦胧地进了梦乡。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与同样十七岁的他站在摄影馆宣传摊前。

他黑曜石般的眼眸亮晶晶的,努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意地打量着看板上十分般配的俊男靓女,脚却仿若生了根,纹丝都不动,眼角时时偷瞥她。

她终于能够放松时刻紧绷的神经,去扯他的手:“好啊,反正我可没这种多余的钱,你要拍的话,就是你少爷大出血咯。”

他像个得到了天大惊喜的孩子一样,迅速露出天真而单纯的笑容。

这样的两个人,能够永远地活在当年的青葱岁月里,能够永远地鲜衣怒马、轩宇年少,真是让人羡慕得忍不住嫉妒。

出租车司机稍稍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个深夜的女客人靠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看起来十分幸福和满足,却不知何故,流了满脸的泪水。

——The End——

作者感言

米筝

米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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