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在一个月后来临了。
一切如夏续所说,前次小考他称病,以零分成绩被分到最后一个考场,顺利帮助赖子通过了期末考。看到这样的情况,老师欣慰地找赖子聊天,透露出原本想劝退他的心思,令赖子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自己终究是对不起林今桅了,然而又能有什么办法。
考后,陈嘉提出了申请转班。
最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林今桅。他的成绩在年级排名中节节上升,又引起一阵话题,只是当事人满不在乎。
他恢复了和混混们的来往,但并未再影响成绩,因而老师们倒也睁只眼闭只眼,总之以成绩为重。
林父眉头缓了许多,更松口说趁着过年休假,一家人去北海道玩。安雯只觉得欣悦,并不知道其中深层意味:林今桅小时候看了旅游节目,嚷着要去北海道,只是林父哪里肯陪他去。
关系到底逐渐缓和。
与此相对的,是如同陌路的林、莫二人。
那一天他的话令她沉默,本来就不懂得挽留,此时更无话可说。在感情上她承认自己一直是被动的一方,自幼习惯失去,身边的人、物流逝得太快且都毫无留恋,倘若她还对此拥有热烈而执着的态度,那才不可理喻。
她不生气,也不担忧,只是循规蹈矩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做自己要做的事,走自己必须要途经的路。这在林今桅看来,恰好验证了安雯所说的话:莫卿最适合这样的生活,不需要、也不可以被任何人打搅。
换句话,说不定莫卿那家伙,从一开始是在同情自己,所以才没有拒绝。
否则,她怎么还可以这么平静,没有挽留,不会悲伤,仿若一切都只是林今桅一个人的春梦。
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明明亲手把她推一边,却又对她的无所谓感觉到憋闷而委屈。
怀抱着这样复杂的情绪,他颓然地盯着电脑,手指按着鼠标。
——正在制作半决赛时候要用的PPT。
去北京参加全国决赛前,要先在本市参加半决赛,内容是根据自己提交的那篇物理论文制作幻灯片且当场讲解,并由评委现场提问。这是一场考验参赛者全方位能力的比赛,含金量非常高,有传言说,倘若能在这次半决赛中表现出色,甚至能得到评委所在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
本来约好由莫卿协助,可如今他只能自己动手,比原定时间又拖了好几日才完成,只差最后检查润色,就可以发到组委会做备份,自己再拷贝一份放U盘,比赛当日拿去就行。至于事先练习,实在不是少爷他的性格。
这么想着,他关掉PPT,分别复制一份发去指定邮箱和U盘,扯出U盘扔到桌上,起身去吃饭。
他出来得晚了点,安雯问:“还在忙PPT?搞好了没?需要的话我以前也算是理工大学拿奖学金的人。”
两人之间有了缓和,并不亲近,却也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林今桅撇嘴:“做完了。”说着端起夏续旁边无主的饭碗,绕到安雯身边扯开椅子坐下。
气氛又冷淡下来,大家继续吃饭,直到林父开口:“哪天?”
“是后天……没错吧?”安雯求证似的看向林今桅。
最近林今桅不再排斥她类似示好的举动,点了点头。
“要去看吗?”安雯看向丈夫,“似乎是允许观众入场旁听的,听说这次排场很大,很正式。”
“到时再说。”林父起身离开饭桌。
莫卿抬眼看着自己斜对面正面无表情咬着菜的林今桅。她想到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往事——其实他很想从他父亲口里听到肯定的话吧?可是总求而不得。
人活着,就总是求而不得。
两天的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莫卿即便在周末,也会如往常的时间起床背单词。
她下楼洗漱时撞见难得早起的林今桅,可想而知虽然面上不在乎,其实他挺重视这件事。他就是这样的家伙,喜欢把所有的情绪——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期待还是悲伤,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嘴角那抹吊儿郎当的笑容里。
他看到她,不由觉得尴尬。
她打量着他身上的休闲款风衣,提醒:“今天的场合,穿正式点的衬衫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关你什么事?”
她露出无奈的笑容:“是是,抱歉我多嘴了。那么,在这里跟你说加油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会去现场看。
嘁,一开始就没必要对她这个家伙抱有期待!会还有幻想的自己根本是蠢蛋!
林今桅懊恼:“说了跟你没关系!”
她好脾气地笑,转身进洗漱室。
——然而望着镜子里所照出来的自己那张脸,嘴角抿得紧紧的,努力想要露出寻常的笑容,却什么都做不到。
她看见镜子里那双眼睛中,有涌动的暗潮,似乎名为悲伤。
从洗漱室出来时,林今桅已经出门了。她回房间拿单词书看了半小时,连abc怎么写都忘了。
夏续昨天被他爸有急事召,不甘愿地回去了。安雯陪林父飞外地谈生意,张姨也告假,带女儿去医院看病。
偌大的林家只剩她一个人,显得格外凄清。
左右也背不出单词,她便放下书,起身清理随身的行李。
期末考之后的补课即将结束,母亲的催促也日益不耐。说起来,林家三口人大概也快去北海道了,似乎是年前几天。
她打开衣橱,打算带几件寻常点的换洗衣服回去即可。正翻找着,她停下动作,沉默地望着被埋在衣服中间的盒子,许久之后才拿出来。
打开来是一只绘有孤帆远影的茶杯,构图简单,然而别有一番意境。这是先前和他去公园时,在射击气球的摊位上换来的。习惯了对这些东西无所求,即便很喜欢,她当时也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可是就因为那一眼所延误的脚步,就让他立刻回过头来在热闹人群里找她。
然后他便扯过她的手走到摊位前,一意孤行的交钱给老板,眯起眼睛将枪瞄准远处的小气球。对于他来说,这种事是小菜一碟,而对于老板来说,多来两个这种顾客就没得赚了。
所幸的是林今桅只打够那只杯子的分数,就把枪一扔,接过装杯子的盒子,往莫卿怀里塞,挠着头望别处。
但这杯子也不是重点。她迟疑着,翻开包装盒的隔层,从里面拿出一张小小的大头贴。
还因这张大头贴而冷战过。是惯常的模式,他发脾气,而她缄默不语。两人往往都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他在主动。就连这次也一样,他莫名其妙的一反常态,她甚至连追问都不会。
并不是毫无感情,只是经过这么多年,如果对方一旦摆出离弃的态度,就会畏惧地不再上前一步。根本就已经害怕这种事情,怎么还会凑上去尤嫌不够地多听听人家是怎么嫌弃自己的?
莫卿从后门悄悄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她,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讲台。都是各高中里的佼佼者,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很值得期待。也有畏场而发挥失常的人,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坦然面对黑压压一大片人无动于衷。
三五个参赛者过后,便是林今桅上场。
他换了一套更正式的英伦风衬衫小西装:即便是嘴上那么说,依旧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莫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若现时这个空间里,只存在他和她两个人。
知道旁人对自己的溢美之词,然而莫卿总会想:自己那最多算是后天添加上去的光环,而林今桅他更像是浑然天成,天生站在那里,就会散射光芒。两相一对比,赝品会立刻暴露出来。
这么胡乱想着,林今桅已经结束了精彩的开题引进,台下有评委情不自禁地鼓掌。林今桅的优势在于他完全不怯场,能够面对台下许多人侃侃而谈,甚至讲稿都未拿一张,完全是信口拈来,且时不时蹦出几句幽默话。
除此之外,他所选择的课题也足够新颖。这对于大学教授来说,是十分稀罕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的比赛完全没问题。
——如果的话。
林今桅打开了实验全过程的录像,就在这一秒,整个大礼堂都寂然无声,随即炸开了锅。莫卿望着屏幕,也在一瞬间愣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今桅听得一片异常的喧哗声,扭头去看大屏幕,迅速将视频关掉了。
然而影响已经造成,台下的师生议论纷纷,起哄声不绝于耳,连维持纪律的老师冲上台连连叫了几遍都没人理他。老师愈发脸色铁青,回头气急败坏地瞪着林今桅。
林今桅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便又闭上了嘴。场下所有的指责声和怪叫声都可以清晰地让他听到,仿佛站在这里,已经完全成了任由观赏的逗趣小丑。他的自尊心让他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然而脚却胶着在原地,半分都动不了。如果现在摔门离去,事情会闹得更离谱。
可是又能怎么做?
这个世界上到底还能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什么时候又才肯放过林今桅?
他觉得好笑之极。莫卿那家伙太天真,说什么从现在开始还可以重新走自己的路。可是她一点都没有想过,如果面前的路根本被人给堵死、截断了,那还能怎么做?他连去扫开障碍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切还不如到此结束!根本没得救的人生完全不需要垂死挣扎!这一切都是报应,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事出紧急,只能临时宣布暂停五分钟,由着观众去闹,评委们则迅速集结到一起,商量处理结果。
终于安静下来,负责主持的老师上台,瞥一眼站在一旁不做声的林今桅,微微叹口气:“大家都请安静一下……关于这件意外的处理,经过评审团老师们的意见,林今桅同学的参赛资格取消。”
是意料当中的结果,林今桅抬脚准备下台。
“请先等一下!”
突然礼堂最末角落里传来一道清脆且坚定的声音,成功将所有注意力吸引过去。林今桅一怔,落后旁人几秒,才抬眼循声望去。
莫卿走出座位,顺着窄窄的过道极快地走下来。她直接到评委席前站定,恭敬地行个礼:“各位老师,我觉得这个结果过于草率。”
“这种事没有狡辩的余地!”说话的人正是之前为林今桅鼓掌的教授,正因为欣赏,他比常人更愤怒,“那种污秽的东西居然——完全是素质问题!没得商量!你是谁?和比赛无关的话就——”
“您好,秦教授,”莫卿不动声色地扫过桌上秦教授面前名牌,嘴角含了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我是林今桅同学所在学校的学生会副会长,这件事同时关系到了我们学校的名誉,所以我想我有必要参与解决。”
她的应对和举止十分得体,理由也找不到破绽,几位教授对视几眼后望向了秦教授。这样的举动全被莫卿看在眼里,确定了秦教授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秦教授打量她几眼,皱了皱眉头:“那又怎么样?这里是全省的比赛会场,不是你一个学校的,没理由浪费所有人时间来解决这种事情!何况PPT都是参赛者自行准备的,无论是忙中出错也好还是什么理由都没得商量!自己做的事情必须自己负责!”
莫卿不慌不忙地说:“您说的丝毫没错,但如果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呢?那么谁来负责?”
“够了。”林今桅低声道,“这里没你的事,闭嘴。”
他的声音过小,莫卿并未听见,而是继续对着秦教授认真地说:“难道一定就要林今桅来买单?”
“我说够了!这跟你没关系!”林今桅猛地伸手,“你聋了是不是?!”
台下逐渐平静下来的议论声又有了尘嚣而上的迹象,大多数人并不认识莫卿,也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林今桅在各校的名头着实不小。本来就有认出他的人,还在赛前议论过他到底塞了多少钱才进得来这种比赛凑热闹,摆出了一张张清高的脸。后来见他的开题报告表现极佳,才闭了嘴。适才的意外——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限制级视频令他们当场喷笑出来。
等了许久,就等着看林今桅何时出糗下台。林今桅不过是个臭名昭著的二世祖,怎么配和他们坐在一起?何况其中还有在先前比赛被刷下去的人。
终于等到林今桅滚蛋了,突然出现一个女生为他出头,怎么可能不更让人觉得八卦?
同校的人大概不会太以为然,但是在其他校看来,这个女生也不是什么好鸟。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起来倒整整齐齐不像是太妹,那就是疯狂迷恋坏学生的天真女?噗!
总之叽叽喳喳,没一句好话。
他并不想让她再被牵扯进去。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从来没有好事。他完全确定了安雯所说的话:他配不上她。
他本意只想把她扯开,不再被台下那么多人看着议论,但一时力气大了,她又始料不及,一个踉跄往台下摔去。好在她反应快,忙扶住了面前的桌子,回头看他:“林——”
“林今桅你又做什么?!”一旁的纪律老师看不下去,挡到莫卿面前,伸手指门口,气急败坏道,“你还想怎么给学校抹黑?你给我马上出去!回学校了再处理你!出去!”
林今桅看都不看莫卿一眼,转身往门外走。
反正这种被驱逐的不受欢迎的场面又不是遇少了。
莫卿赶紧扯住他,回头恳切的看向秦教授:“请给我一分钟就可以了,一分钟我说完,您做任何决定我都无话可说!”
秦教授嗤笑:“他好像不怎么想让你帮。”
“被人以这种方式陷害,倘若我是当事人,也会觉得十分难堪。”莫卿神态自然,郑重地请求,“按照大赛规章来说,选手事先都会发备份到组委会,我想请求暂且停止比赛十分钟,检查林今桅的原PPT。”
旁边立刻有人轻蔑道:“即便备份的没差错又怎么样——”
“那就代表林今桅被人陷害。”不同于面对秦教授的恭敬,莫卿干净利落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地回头瞪着发问的陪审员。
此人愣了愣,也恼怒起来:“比赛就是比赛,不管备份的怎么样,自己的参赛工具出了差错那就是自己的责任,也轮不到浪费所有人时——”
“如果是由工作人员的差错而导致的问题呢?”莫卿的目光愈发尖锐,“这位老师,我上台之前问过旁边同学,参赛者的U盘是今天一来就统一交给工作人员,以此理顺参赛秩序。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林今桅的U盘被人在这段时间动了手脚?”
“你——”负责U盘收集和保管的正是这个人,也因此他不愿意被莫卿看做失职才提出反对意见,这下脸色难堪地反驳,“你的意思是我动了手脚?我不认识林今桅也不认识你,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
“也许并不是您做的,今天来的人这么多,鱼龙混杂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请不要多心。”莫卿的语气缓和下来,认真地看向秦教授,“然而我想,这次比赛非常正式,所得的结果也对参赛者很重要。而之前的几场比赛当中,评委们就对林今桅很欣赏。所以……”她缓缓地说,“如果说有参赛者想要以此除掉自己有力的竞争者的话,相信这个理由也十分充分。”
她为人处世总是十分圆滑,而刚才的话将矛头直指所有参赛者,这种明显得罪一大片人的话,于她来说,怎么可能轻易说出口。台下参赛者席上爆发的斥责声也很好地验证了这点。
她不可能想不到,但她还是那样说了——为了他的公道。
林今桅的嘴角绷得极紧。
秦教授盯着她看了很久,目光缓缓移到一旁沉默而倔强的林今桅身上,半晌之后点点头,朝旁边的人道:“照她说的做。”
组委会很快调出林今桅先前所交的PPT备份,里面确实是一个堪称完美的实验过程录像,而非刚才的限制级视频。这也能将众人的思维顺理成章地牵引到某个“事实”上去:有人确实如莫卿所说,出于某种目的(真有人妒忌林今桅会获奖也说不定),在林今桅早上上交U盘之后偷偷地换了视频。
“真相”水落石出,至于“真凶”是谁已经无迹可查,但到底能还给林今桅清白。秦教授等一众评委团商量之后,决定保留林今桅参赛资格。虽然林今桅明显没心情再讲解,幸好也只剩下最后播放录像一步。
播放录像的时候,林今桅退到讲台下,沉默地望着坐回去观众席角落里的莫卿。她看录像的样子十分认真,镇定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在播放结束的时候,她从大屏幕上收回视线,似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了林今桅的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不期而遇,他在下一秒转身去讲台上关闭PPT,做末尾总结。
比赛结果是第二名,那件事多少影响到了林今桅之后的发挥。然而秦教授颇欣赏他,赛后特意找他聊了一会儿,且问起:“对了,刚才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
“……莫卿。”
“这女孩不错,应对得很好,你该请她吃饭。”秦教授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又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事。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意招揽林今桅就读他供职的大学。林今桅应对着,余光瞥到莫卿随着人群从后门离开的背影。
***
在不同的心情中,新年就这样即将来临。
入冬以来天气便极为寒冷,这些时日更飘起了鹅毛大雪,沸沸扬扬的有时连下几天几夜都不停止。夏续禁不得冻,便留在家中复习功课,好歹能伴着煤炉。而莫卿早早被母亲催回家中,就为了照顾摊子,毕竟接近年关,买菜的人越发多,只剩母亲和夏父二人也确实难以周身。
至于林今桅……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快到北海道了吧?
莫卿忙里偷闲地想起了他。那天她在比赛结束后独自回林家继续收拾行李,下楼时撞上正好回来的林今桅。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朝卧室走去。
“……明天学校补习结束之后,我下午就回家了。”
“哦。”他头也没回,脚步匆匆。
“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她并没提比赛的事情。
他这次什么都没说,将房门重重关上。
“……莫卿!在想什么呢?做生意去!”
莫卿回过神来,忙走到摊位前询问驻足张望的客人。身后夏父又说了起来:“多矜贵的大小姐,还记得回这破草屋就够意思了,你再说两句,人家指不定这次又跟谁跑了,求都求不回来咯。”
莫母不敢反驳,低下头整理着手上的东西:“三十到初八都不会出摊子,东西要收一收拿回家。卿卿,你把这些拿回去,晚上一次性搬不完。”
“哟,这东西重不重?大小姐别搬不动,翘了指甲又闪了腰的,赔不起。”夏父坐在煤炉旁看报纸,头都没抬地冷嘲热讽。
莫卿沉默地搬起了半人高的大塑料桶。里面放了东西,十分的沉重,她咬一咬牙,搬着桶子勉强地往外走。
刚走出菜市场没多远,刚见好的天气在一瞬间又变了,雪花以极快的速度加大落势。
她暗叫不好,可也腾不出手打伞,只得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夏家离菜市场不远,只是要上几个坡有点困难。手上的大桶又实在重,她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换换手,而一抬头又会被迎面的风雪打到眼睛里,十分狼狈。
雪花落到她的脖颈里,迅速化作了雪水,凉腻腻的令她浑身不自在。一鼓作气地快走了几步,她便再次停在小路中央。
“没用的家伙。”一道嗤之以鼻的声音,让莫卿认为自己冻得出现了幻觉,下意识抬起几乎冻僵的手凑在嘴边呼了呼热气。
一顶帽子扣到她头上,手套也甩到了她怀里。她慌忙接住,摸到手套上面还残留着的热度。是真实的,无论是手套还是热度……还是面前的这个人。
林今桅弯腰将大水桶抱起来,走了两步,回头望见她难得被吓傻的表情,勾起了嘴角:“喂,傻了?”
“你……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记得路。”
“才不是说这个吧?!”她哭笑不得,“我是说你怎么,你……你不是应该……”
“安雯没跟你说?她和老头子结婚时打算度蜜月被我搅黄了,现在还他们。”
虽然在登机前一秒突然这么说,确实让老头差点发飙。却又在看着自己全程嬉皮笑脸且确实不像故意找茬儿的样子上,似乎真的接受了这个理由。
倒是安雯,多看了他两眼。他朝她笑着挥手:“放心吧我不跟你抢我爸。”
所以你也别想跟我抢莫卿。
……这是他的潜台词么?还是说警告?安雯犹豫着没做声。
“可是林叔那里——”
“你管他们那么多做什么!”林今桅又不耐烦起来,横她一眼,“带路!”
“你不是刚说你记得路……?”
“少废话!”
啊啊,语气又粗暴起来了,刚才看到他那一瞬间所感觉到的温柔,果然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可是这个人却不是幻觉,他真的出现了。
她跟上他的脚步:“那,林叔叔和雯姐两个人去北海道了么?”
“嗯。”
“你一个人在家?”
“啊。”
“张姨前两天也放假回乡下了吧?”
“哦。”
……这算什么回答?她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
他感受到身边没人跟上来,停住脚步,侧过头来看她。
纷扬的雪花漫天地飞舞着,偶尔会遮住她的视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林今桅,那你为什么会过来?”
她的眼睛十分湿润,像极了深藏在记忆里的那个样子。
——少废话,我做什么还要你管?!
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吧?无论做什么,不管说什么,结果只能继续在相邻的两个树林里各自兜圈圈。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她再次问:“呐,为什么?”
说什么为什么……
“这种事想也知道吧?!”
“可是我不知道。”
欠揍么?!林今桅瞪她。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并且悲伤:“林今桅,突然说要的人是你,突然说不要的人也是你,那我又该怎么去知道?”
“可是一直在莫名其妙地蹦出来的不是你么?!”林今桅恼羞成怒地叫,“无论哪次都好,是你自己主动黏上来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
确实发生那么多事,无论是哪次,林今桅出了岔子,都是她主动地站到了他的面前。然而,难道他又不是这样么?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
“闭嘴!”
他的话还未落音,莫卿已经听到桶子被重重放到地上的声音,他走过来,把她紧紧地抱到怀里:“不准说出来。”
很多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所以不能说。
夏续在客厅里伴着温暖的火炉看书,听到莫卿的声音后立刻放下书,快走两步打开了门:“你回——”
他嘴角的笑容淡下来,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林今桅,有一瞬间的警备和仇恨。然而稍纵即逝——在莫卿抬头的那一瞬间。
“快进去,外面好冷!”莫卿率先走进去。
夏续再不情愿,也只能侧过身体,看着林今桅将大桶搬进房间。然后他背过身,慢慢地关上门。在门合上的那一秒,他目光冷淡地看见了外头被冷风吹得呼呼作响的白雪,大地一片荒芜,恰似在这一刻降到了零点的心。
转身时,已经看到莫卿倒了杯热茶给林今桅,随即转身将大桶挪去厨房。这种随意的态度让夏续感觉更危险。他憎恨让莫卿褪去了客套和疏远的林今桅。
从之前就一直存在的,那种要失去什么的强烈预感,再一次在他心里复苏了,像疯长的水草,紧紧地缠绕住了心脏。
林今桅没正眼瞧他,正坐在沙发上捧着热茶打量客厅。看了两眼,他注意到烤火架上倒扣着的书,左右是无聊,打算拿起来看,却被另一只手更快地抽走。
林今桅抬眼,与夏续对视。
“这是我的书。”夏续的声音冷淡且轻,似乎想避免让厨房里的莫卿听到,“而且那是我姐的杯子,我再给你另外倒杯——”
“不用了,这杯子就是我送的。”林今桅喝口热茶,起身朝厨房走去,不耐烦道,“喂你在里面观察蚂蚁是不是?”
光是想到和这个阴阳怪气还貌似有过分恋姐倾向的夏续独处一室就觉得浑身发毛!林今桅随手把杯子放到一边的饭桌上:“你到底在做什么?”
莫卿把大水桶往案桌下塞:“别进来,本来就地方小——”
哐啷一声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夏续吃痛的声音。莫卿拍开林今桅的手,急忙往客厅里去:“夏续?怎么了?你没事吧?”
林今桅跟她出去,一眼看到满地的碎瓷片,正是莫卿的杯子。他再看一眼夏续,不由得恼了:“我说你有完没完?”
莫卿疑惑地回头:“诶?”
夏续抢先道:“对不起,姐,我刚想到厨房里帮忙,结果不小心手肘撞到你杯子了。”
“哦,没事,你人没事就好。”莫卿安抚着把他往后推,“坐那里去,我把地上碎片先扫一扫。你别乱走动,等会儿割着了。对了林今桅你也——林今桅?”
“莫卿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你这弟弟到底是不是有那么无辜?”
“林今桅?!”
“夏续你也不小了,别这么幼稚。”林今桅一把扯开莫卿,盯着夏续茫然的眼睛,“有这点闲工夫,你不如想想怎么帮你姐做点实事。”说着瞥过夏续面前的火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当然了,少爷你大概也没那个本事。不过人如果没本事就该让开,你做不了的事就该让别人来做。”
“林今桅你疯了?!”莫卿有些愠怒地斥道,“只是一个杯子——喂林今桅!”她无奈地望着摔门出去的林今桅,匆忙朝坐在沙发上一直沉默的夏续嘱咐,“你坐这里看书别乱动,我回来再收拾,别扎到了。”说着便匆匆的追了出去。
连续听到了两道重重关门声的夏续低下头,吞了一口唾沫。房间里安静得吓人,自己甚至能听到太阳穴处汩汩的血液声。许久过后,他蹲到地上收拾着碎瓷片,突然想起遥远得望不到边的记忆里的声音。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做!”男人咆哮的时候永远都像随时要吃人的怪兽,令幼小的夏续浑身蜷成小小的一团,将头用被子死死地蒙住,却依旧阻挡不住客厅里传进来的打闹声。
女人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鼻音:“那是我弟弟!我不保他谁来保?!”
“关你什么事?你去保他谁来保咱家吃饭?!而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么个畜生有什么好保的!”
“夏勇你给我嘴里放干净点!”女人尖叫,“我说了他那是意外!是意外!”
自从舅舅出事以来,家中没有片刻安宁。妈妈要拿钱去通融关系救他出来,而爸爸却不肯,两人甚至为此打闹得头破血流,直到邻居叫来居委会劝止。
……是非常羞辱的感觉。
爸爸妈妈扭打到了门外,狼狈不堪的样子被所有人都看到。他们劝阻着扯开两人,各自伪装成淳厚宽容的样子。可谁知道他们背地里会说什么?这难道不是他们平时最喜欢讨论的笑资么?
夏续每天放学回家时,只要有人望向他,就会立刻将头低到胸前,用自己所能有的最快速度跑回家,关上门,捂着自己发烫的脸。
——那些人刚刚聚在外面,笑得那么眉飞色舞的样子,是在说什么?看到自己的时候,明明噤声了一瞬才又开始笑着朝自己招手,是在笑什么?一定是在议论自己家里的丑闻,是在笑自己的可怜吧?
很羞耻,很丢脸。想要找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父母完全决裂。某天回家,他发现父亲坐在满屋的狼藉中狠狠地抽烟,烟头扔了一地,而母亲不见踪影。
“妈妈呢?”
父亲没有回答,起身朝外走去。他忙跟上去:“爸爸,妈妈呢?!”
“闭嘴!”男人怒吼着,反手将他用力推到了地上,“你要再敢提那个贱货你也滚出去!”
夏续被他推倒,手掌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割出了血,非常地痛。
他的童年从此彻底地天翻地覆,母亲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某天彻底取而代之。他后退两步,抗拒她的接近,女人尴尬地回头:“卿卿,过来。”
他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做声,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此时才走过来,还没开口就被夏续尖声打断:“我要我妈妈!你们滚出去!”
他的声音十分清亮,像有小鸟被藏在了喉咙里。
被排斥的莫卿退回到墙角下,望着叫喊个不停的夏续被夏父揪着耳朵拖过去,扬起巴掌用力地扇下来,他白嫩的脸蛋上登时浮现出一道红紫的五指印。
第一天住进继父家,就能看到这么场戏,真是热闹。
夏续愈发惶恐惧怕,放开了嗓音,拼命地哭喊。他父亲越发暴躁,推走劝阻的女人,扬起木棍朝夏续狠狠地打过来。
在那个瞬间,他想,自己一定会死掉的吧。
莫卿望着咬紧了牙大声哭喊的夏续,他看起来十分惧怕并且疼痛,可是绝不求饶,也不闪躲,像是被人钉在了原地。他真像以前的她,只懂得哭,笨拙僵硬得连躲避伤害都不会。
夏续突然就被人抱到了怀里,浑身猛地一震,却不再是棍子抽到肉上的感受。他抽泣着睁开眼睛,回头望着将自己护到了怀里的人——是刚才的女孩子,她一直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打,此时却又无声地将自己护到了她同样稚嫩的怀里,被盛怒之下的夏父狠狠打了好几闷棍才停止。
“你滚开!”
她执拗地站在原地,将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瘦弱的夏续护在怀里,回头以倔强的目光沉默地望着夏父。
“卿卿?!”女人忙去扯女儿,“莫卿你别捣乱!”
莫卿固执地不肯松开夏续,坚持与夏父对峙。终于这个中年男人怒极,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将木棍一扔,转身摔门而去。莫母气极:“你真是……要你少管闲事,早晚有一天就栽这上面!好好儿在家呆着!”
说着她便赶紧追着新丈夫出门去了。
两家合并的第一天,就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气氛中开始和结束了。
莫卿拍了拍夏续:“别哭了。”
他的哭声逐渐小下来,一边从朦胧泪眼中打量她,一边抽噎。
“哭要有用的话,就不会被打了。”莫卿扯着他坐到沙发上,“有没有药箱?”
他本能地对保护了自己的她产生好感,伸手指着电视机柜。她走过去翻找出药箱,帮他涂药,安慰他几句。然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直到窗外天色全黑,两个大人依旧没回。
莫卿瞥一眼夏续:“饿了?”
他点点头,旋即又怯怯地摇头。
“饿了的话,姐姐给你炒饭吃好不好?”说着她起身朝厨房走去,刚迈开一步就被人扯住了衣角。
她回头:“怎么了?”
他死死扯着她的衣角,咬着嘴唇,又不肯说话。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谁知道他劲儿倒不小,手指头都攥得发白了,死活不肯松开。她无奈,只好劝道:“这么扯着姐姐的话,没办法炒饭啊。”
“姐姐……”他发出糯糯的声音,抬眼胆怯而又急切地望着她,“你要走吗?”
“诶?不是,我只是去厨房。”
他低下头看着地板,半晌之后才轻轻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始终都不肯松手,因为如果松手,说不定,这个会保护自己的姐姐就会像妈妈一样,突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患得患失的恐惧感。
而若不想失去,就要从此用尽全力死死的抓住。
一旦松手,他知道自己将重新一无所有。
夏续回过神,看到自己手掌上的血,依旧红得那么鲜艳,和记忆里没有任何不同。
他单薄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拿着瓷片又在手掌上划了一道。
——多熟悉。
无论是疼痛的感觉,还是那种行将失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