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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不要送花给我 米筝 54220 2024-10-11 00:12:41

林今桅再醒来的时候,头脑依旧发晕,好歹已从地狱门口观光回来,有力气撑着自己站起来。他望了一会儿自己干净整洁的房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莫卿正在厨房里忙着煮米粥。冰箱里没什么菜,且刚才林今桅也大致退了烧,醒来之后喝些米粥倒也好……管他去死啊!这个想法在莫卿的脑袋里闪过了五秒钟,立刻被果断删除掉。

一来,林今桅是头号恐怖分子也好,是神经病也罢,那都是他的事,而她却不能因此成为和他一样道德败坏见死不救的家伙。二来……万一他要是真的死了或是怎么样了,大概自己也会有麻烦吧?

这个世界太现实,必须要考虑很多事情。

她这么想着,拿汤勺搅了搅锅里的粥,闻到香味便麻利地关火,转身去拿碗。

刚一转过身,她便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林今桅。今天总算不是“袒”诚相见,他套了件深蓝色的短袖运动衫,依旧穿着他那件夸张的夏威夷沙滩裤——天知道他怎么就这么爱这条沙滩裤。身体略微倾斜地靠着厨房门框,也不知道是单纯为了耍帅还是身体依旧没力气,需要不动声色地找个支撑。

“我要是就这么死了的话,你也会有麻烦的吧?”

“嗯……诶?”

“所以别指望我会谢你。对了,粥里别放糖,我喜欢放盐。”说着一边打呵欠一边转身离开厨房。

“……我已经放了糖。”

他不耐烦地说:“那就重煮一份,这都要我教?”

莫卿捏紧了手中的勺柄,以一种唾弃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别一脸这表情嘛。”他的声音懒洋洋的,“看着多让人没胃口啊。”

这家伙背后长了眼睛?!

林今桅盯着展览柜上正对着厨房的光滑平面镜,那上面清楚地照射出身后莫卿一脸诧异的样子。他觉得好笑,声音却沉下去:“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拿了多少好处就要做多少事,养条狗喂两根骨头也要帮着看门的。”

话说完,他望到莫卿抿着嘴转过头去的样子。

虽然这时候的沉默看起来像在屈服,然而她眼睛里的倔强,更像是在表达她的不满和反抗。这是她不会当面表现出来的样子,只要和她面对面,她一定是低眉顺眼,只有在她以为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骨子里的凛冽和坚决。

……说来说去,不就是在装嘛。

林今桅对此嗤之以鼻,抬脚就要回自己房间。

忽然一道细微响声,通亮的灯光闪了几闪,然后全灭了,四周在一眨眼间陷入了黑暗当中,只有屋外的大雨声还在继续。

停电了。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林家都是死静的。直到林今桅回头,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她一脸惊愕,站在原地茫然地张望。

好像……她有夜盲症?

一想起这点,他就想起那天晚上被她陷害的事,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并且发痒。如果不是她的指证导致老爸狠狠虐了自己一把,也不至于伤上加伤,更不会因此而导致今天的发烧。

她根本就是罪魁祸首,完全不需要感谢和同情!

“喂,你怕黑啊?”

在自己说话时,他看到她紧张的脸色有所和缓,似乎现在有人声对她来说就是救命稻草。

“还,还好。”

她努力使用镇定的语气,但也许因为她自己在黑暗中看不见,所以没想到这不代表他看不见,脸上慌张的样子被他一览无遗。

“怕就怕,说出来也没什么丢脸的,女孩子怕黑怕鬼不是很正常么。”林今桅的语气也和缓了很多,“不过你要不怕的话也好,毕竟以前这附近有片坟地,闹鬼什么的……既然你不怕的话,那我就出去了,你好好儿看家。”

这语气听起来,将她当成了看门狗。

她此时无心计较这个:“但是——”

“还有事?”

“外,外面在下雨,你就别出门了吧……”

“少啰嗦,关你什么事!”他恢复了不耐烦的语气,直到她听到了他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林家偌大的房子里一片死了般的寂静。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这种恐惧到了骨子里的感觉,熟悉得令人发指。

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哭得几度昏阙,被人抬去休息。夜里只留下了自己,跪在冷风不停的灵堂里守夜。

原本该有两个近身的亲戚陪着,毕竟那个时候的莫卿也不过只有五岁。

然而人一去茶就凉,莫家本就没什么钱财权势,况且莫母自己都昏了,只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谁会卖这个面子?几个人商量着就去下馆子了。

然而谁又能说小孩子当真什么都不懂?

也许本来是不懂的,在那一刻,她就懂了。

懂了什么叫害怕,什么叫世态炎凉,更懂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发黄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燃烧着的烛火被风吹得要灭不灭,一阵过堂风低低地呜咽着,黝黑巨大的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里面装着死去的父亲。

莫卿浑身都是凉的,蜷缩在角落里,努力制止自己乱想,可是头脑里全是恐怖想象。要知道,平日里总有无聊的老人家,以讲灵异故事吓唬小孩子为乐。

小孩子的世界光怪陆离,一个想法有了苗头,立刻仿若燎原的火,呼的一下子全都烧起来。那些鬼和妖怪,好像正在她头上织一层密密麻麻的网,很快就要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撕咬她。

她浑身蜷成一团,拉紧了身上唯一用来取暖的小薄毯。忽然余光处闪了闪,黑下来。她猛吸一口凉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半晌之后才扭过去僵硬的脖子。

是灵台上的蜡烛灭了。

这是件严重的事,大人们嘱咐了今晚要时刻保证让蜡烛燃着,不然爸爸的魂都升不了天。如果升不了天,那么会去哪里?大概是地狱吧。地狱里有什么?有阎王,有小鬼,有牛头马面,有长舌头吊死鬼,有无头鬼……

莫卿浑身哆嗦,小小的身躯在毯子里缩得越紧,揪着毯子角的手指头泛白,脸色也青紫一片。半晌过后,她缓缓地、迟疑地起身,将毯子松开,朝灵台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她既不敢抬头去看灵台后的棺木,也不敢回头——然而,每走一步,她都会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如影随形的,一步一步地跟着自己,等待着最好的时机朝自己扑过来。

前有棺木,后有鬼怪。莫卿的身体僵硬冰冷得仿若机械人。

短短几步的距离,被她走得像隔了天涯海角。

好不容易走到了,她颤抖着去拿案桌上的打火机,连打几下才有火焰,颤巍巍地凑过去将蜡烛重新点燃了。她心里刚微微松口气,忽然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道白影在余光范围内凌空窜了过去。

她被吓得一声尖叫,浑身的汗毛在全竖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上的打火机用力扔了出去。

数秒钟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猫叫,喵呜的声音顺着夜风,平日里十分可爱的声音在此时只能显得越发诡异可怖。

莫卿呆怔半晌,抱着头蹲下来,无声地哭到浑身颤抖。

此时和那时的感觉何其相似,加上林今桅刚才那几句话,让她内心中的恐惧都被勾了起来,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下这么大的雨,又停电又断路的,他又能去哪里?说来说去难道不就是为了和她两败俱伤?

不知道站了多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莫卿忙抬起头。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依旧努力地眯着眼睛看:“……林今桅?”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林今桅的嗓音怪怪的,有些飘忽。

管他有什么事,也不管和他多不对头,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点勇气。莫卿忙问:“什么事?”

“有你做替身的话……”他缓缓地说,“我是不是就能投胎了?”

莫卿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望向突然出现的光源,冷不防看到了被一束冷光照射下惨白的脸,五官流血地正直愣愣盯着她看。

“啊——!”莫卿尖叫起来,将手中的汤勺扔过去,直直的砸中了对方鼻梁。

“痛!”林今桅不继续扮鬼,摸着自己鼻子大叫,“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啊!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揍你!”

“啊啊啊啊啊——”

莫卿依旧在尖叫,其持续时间之长,调子之高,令林今桅叹为观止。

他不可思议地把手电筒对准她照,看到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尖叫,毫无安静的打算。

“喂停下来!是我——”成功吓到她的那一点得意此时全成了气急败坏,“我是林今桅,这是番茄酱!喂你——莫卿你给我闭嘴!吵死了!”

她继续捂着耳朵尖叫。

“……随便你!”林今桅烦躁起来,将手中的电筒朝她扔过去,然后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大力地甩上门,试图将她烦人的叫声隔离开来。

林今桅回自己房间,扯湿巾擦了脸上的番茄酱,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去,趴到自己床上。又屏住气息半晌没听到动静,不由得越发气恼。虽然听她尖叫实在令人烦躁,但现在这无声无息的也令人闷气。

众所周知,一拳揍到棉花上的感觉着实不会太爽。

他特意出门时顺走餐桌上的番茄酱,还冒着雨跑去车库里翻找出手电筒,就为了吓死那个满口谎言的家伙——等等!真的吓死了?虽然害怕也不至于这样外强中干吧?

他坐起来,扭头盯着床头柜上的药箱犹豫数秒,又往后一倒,躺了回去。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看了半晌,窗外的雷雨声轰隆隆似乎没有停止的时候,会一直到世界末日。

有什么好同情的?她又不值得同情。

她活该。

她们全都活该。

他翻了个身,将薄毯往头上一蒙,很快就昏昏地睡着了。

然而意识略有停留,不时回放着她的声音,以及那模糊中所看到的背影。他努力去看清楚,直到耳边响起脆生生的声音:“哥哥!哥哥,呼一呼就不烫了!呼……”

他立刻后退,警惕地站在梦里那片洪荒当中四处张望。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不绝于耳,他慌不择路,拼命后退。但是所谓噩梦就是会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笼头照下,让你无路可逃。他最终居然只能像莫卿那家伙一样,抱着头蹲在原地,伪装鸵鸟谁也寻找不到。

这大概是人类在恐惧之极的时候,所能用来自卫的本能反应。

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头发用力往下扯,试图用疼痛来自我唤醒。然而浑身都是麻木的,仿佛被人浸入了冰冷的潮水当中,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只能一味地待在梦里,由着那遍体的恐惧将自己一遍又一遍地侵袭洗涤。

这就是报应,自己也活该。

他嘴角突兀的扯出一道弧度,发出了悲怆诡异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莫卿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十分局促。虽然身边坐着唯一的那个熟人,然而……还不如没有呢。

她瞥一眼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林今桅,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这家伙到底得多讨人嫌,才会没人愿意和他一起坐啊。

老师知道两人关系,将她当成了解救这个不良学生的灵丹妙药,特意拉着她的手讲了半天,无非是说既然两人是一家,平时要多劝着林今桅。

莫卿哭笑不得。

她哪敢去劝他啊?躲都来不及,被他逮着机会恨不得把她给生剥后吞进去吃了。在林家别的都好说,就林今桅此人成了最严重的威胁。那天停电,她被他吓得半死,抱着手电筒蹲在他房门口一夜,那张满是血的脸印在她脑子里辗转不去,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映上眼前。

好不容易开学,谁知道和他同班还同桌,更被班主任私自奉为了“能拯救林今桅同学于迷途的好孩子”。

她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确认自己不是好孩子,更没那个本事去拯救他。

世事太过纷扰,她都快自顾不暇了。

铃声响将她从恍神当中牵引回来,和全班反应一样地望向声源处——林今桅打着呵欠,镇定自若地接通手机,起身往外走。

我行我素得令人发指,完全罔顾站讲台上脸色铁青的老师。那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兼任这个班的数学老师。林今桅连主任都不给面子,全然到了一种肆意妄为的地步。

“林今桅!你去哪里?”主任厉声道,“给我站住!”

林今桅头都没回,一脚踹开挡在后门的椅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给所有目瞪口呆群众的,只有门板被摔到墙上时留下的巨大声音及回响。

俗话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他林今桅让这余音绕了主任浑身三匝,断然不肯绝。

莫卿说不上多幸灾乐祸,她望见主任看向自己的眼神,低下头去望着书上的数学公式,在心里把林今桅骂了千万遍。

他想怎么做都行,何必留个烂摊子牵连她!

果不其然,主任课间操时把莫卿叫去办公室,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其中包含着对林今桅此人过去现在的无尽批判,以及对他未来“不是出现在牢狱里就是直接被砍死街头”的狠毒预言。

她默不作声地听主任口沫横飞地骂,恭顺温良的样子十足十像怯怯的小绵羊。主任骂了一会儿,喝口水,瞥她两眼,放松了语气:“我看过你的档案,在原学校的成绩表现都不错,你以前老师对你的评价和期待都很高。我和你说这些,也是为你好。你和他住在同个屋檐下,千万别跟着学坏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这近墨者就容易黑。”

“嗯。”

“不过话又说回来,”主任话锋一转,“既然你俩是一家,你怎么算也该让他叫你一声姑。”

他大概觉得自己煞是幽默,说完先笑起来。莫卿只好陪着笑,心里却狠狠抽搐了两下,心道林今桅这声“姑”就真的免了,谁听了谁折寿!

“我也不是真这么恼他,男孩子嘛,难免。我当老师的也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他。”主任拍了拍莫卿的肩膀,“你好好儿劝他,尽力把他往正路上引。你是好孩子,老师放心你。”

……刚还在要我别跟他学坏了,现在倒又说放心我。你到底是不容易放弃林今桅,还是不容易放弃有钱的林今桅他爸啊?

莫卿垂下眼角,默默地点着头。

从办公室回教室后,不经意瞥到大家围成一圈在窃窃私语。到底也不熟,莫卿没打算理会,径直走向自己座位,刚落座就被满脸奇怪笑意的同学围在了中间。

她本能觉得有危险,果不其然为首的马尾辫女孩开门见山就问:“莫卿,你和林今桅是亲戚啊?”

“对啊,刚才去办公室的XX说他听到了戴主任和你说话,你和林今桅现在住一起?”

“难道刚才说的是真的?噗他要叫你姑么?!”

果然……

莫卿心里暗叫不好!

来学校前,林今桅再三威胁如果敢把两人关系说出来,后果要她自己负责。而她本来也只打算低调过自己日子,哪里敢跟他扯上关系?

“你说嘛!”

“对啊,说呀!”

她沉默地低下头,任由怎么催都不说话。

“让开。”

“哎呀你别推!我还没问呢!”马尾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激动地说,“那你俩关系好不好?林今桅在家里也跟在学校似的么?为什么他要叫你姑啊?你俩不是年龄一样大么,他平时怎么叫你……啊谁啊有病——”当她注意到周围热闹人群兀的安静下来,已经是被人扯着后衣领往后拉开的时候了。而她不耐烦地回头一看,也自动闭嘴了。

“那个……咳,你又回来了啊……”同学中有人讪讪地说着,只想缓和一下气氛,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很容易令人理解为对林今桅的排斥。

林今桅面无表情地扯着马尾辫的衣领往后一推,一双眼睛闪烁着阴森森的寒光,定定地盯着莫卿看。

莫卿咽了口唾沫,嗫嚅着解释:“我没……”

林今桅截住了她的话,忽然笑得一脸灿烂——其表情转换之迅速,甚至没让人回过神来,只听到他声情并茂地说着:“我和她感情当然好,不然怎么会特意让我爸把她从乡下接过来一起读书咧。”顿了顿,又说,“别看她一声不吭多乖巧的样子,和我配合起来那叫一个狼狈为奸狼亲狈友,大家都一条道上的人,惺惺相惜嘛,怎么能不好。”

莫卿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警告别人她是个有心计的人,只不过他的成语也用得实在惨不忍睹,哪有骂别人的时候一起把自己顺进去的……

他从抽屉里扯出书包往肩上一搭,转身时自然有人避瘟似的排开一条道儿让这位远近闻名的混混头顺利离开。这样的惧怕和嫌恶的气氛低调又明显,林今桅习以为常,嗤了一声,走两步又停住脚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莫卿一眼,露出了危险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莫卿一直被同学追问和林今桅的关系。虽然也抓住这个机会,颇为顺利地和大家熟络起来,然而接连几天都这样实在也吃不消。

好不容易放学,她赶紧背起书包闪人。走出教室门了还能听到同学什么都没打探到的抱怨声音,莫卿无奈地叹气,一抬头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人:“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对方笑得温和,她依稀记得似乎是班长,和林今桅是截然不同的人,“你没事吧?”

“没事,那……我先走了,明天见。”莫卿生怕身后的同学再围上来热情地说要跟自己一起回去,实则是为了继续打听林今桅的趣事——见鬼了!她能说什么趣事?说她晚上和他打一架还是说被他装鬼吓她?

说完她逃也似的就跑了。

男生走进教室,敲了敲黑板:“自己说说,哪次转学生没被你们吓到?知道的是你们热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吓唬人。”

他自然知道班上这群人,都没坏心,只不过是学校里出了名能闹腾的,没一个让人省心。

“都散了都散了,放学了还不走?这么爱班的话,等下的卫生——”

他话未说完,下面一阵哄堂,半分钟之内撤了个干干净净。

徐千默哭笑不得。

而此时的莫卿则是真正欲哭无泪。

她站在校外小巷角落里,贴着墙站,看着混混将自己书包里的东西往地上全倒出来。除了课本、文具外,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

“我靠!你钱藏内裤啊?!”

见从书包里搜不出什么,混混骂了一声,伸手扯莫卿:“把钱拿出来!”

“我没钱。”莫卿由着他们几个推攘自己,也不反抗,只是越发抿紧了嘴角,“我只带车钱出门,刚才已经给你们了。”

“一块钱你以为打发乞丐啊?!”浓妆艳抹的女人把硬币往莫卿脸上一扔,“小妹妹,姐姐可跟你没时间玩下去。”

我还没时间跟你玩呢,今天作业很多,还要跟安雯去医院照顾林父——他前两天生病入院,身为儿子的林今桅压根没露过面,连电话都不肯接,只能靠家里几个女的轮流照顾。

“我真的只有这个。”莫卿蹲下身去捡硬币,被女人一脚踩到了手背上。

她吃痛地低哼一声,抬眼愤怒地瞪向踩自己手的女人。

与莫卿视线接触的那一刻,女人没有来由的感觉心虚。然而很快就将这莫名的情绪压制下去,将皮鞋踩在莫卿的手上重重磨了磨,挑高眉望着她因为痛楚而皱起来的眉头:“瞪什么瞪?作死啊!”她示意旁边的人把地上的硬币捡起来,朝莫卿道,“看在你是今桅亲戚的份上,这个硬币我就暂且当见面礼算了。明天再这么寒酸,那也就别怪我不给面子。当然,你可以选择去找老师,不过那之前随便找个人先打听一下,我Lan姐在这片是什么地位,以后你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女人极长且尖锐的指甲从莫卿脸颊上划过,似乎下一秒就会毫无预兆地用力划下去:“另外卖你个生存规则,想安生点活下去就少惹今桅。作为等价交换,记得明天带钱。”

莫卿咽口唾沫,点了点头。Lan姐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领着两个小啰啰扬长而去。

莫卿心如乱兔,瘫坐在原地泥土上,左手缓缓覆上适才被Lan姐狠狠踩过的右手手背。这只手被踩得通红,直到现在仍旧发颤个不停。周围过路的中学生们会朝她投来同情目光,然而始终也没人打算过来询问一声。

从他们的惧怕当中,莫卿确信了那个所谓Lan姐说的话是真的,她似乎确实在这周围很有名声。那么,她所说的其他的话也是真的咯?

林今桅……

从那个Lan的话里很容易分析,这件事跟林今桅脱不了干系。自己一点都不出彩,毫无理由刚转来就被这种大姐头盯上。唯一的解释就是林今桅——是他捣的鬼,他以为自己在学校里有意说出二人关系,所以采取报复,又或者是他根本一早就计划好让她没好果子吃。

她想起了他对自己笑得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条只会乱咬的疯狗!她在心里啐了一口,慢慢爬起来,捡过被扔在地上的书包,拍了拍尘土,将书本和文具收拾进去。

唯一的路费被拿走了,她只好走路回家。

好在初二放学早,又在盛夏时候,天黑得晚。莫卿沿着繁华的大街,不慌不忙地走。她只记得乘坐的车次及大致方向,于是便一个车站一个车站地走,跟着要坐的那趟车离去的路线,走到岔路口时候则站在原地等着下一辆公交车过来告诉她选择。

随遇而安的态度,是岁月教给她的智慧。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立刻如人愿的,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蛰伏下来,安静地等待着时机。

她走上天桥,一隅围着一大群人,叫叫嚷嚷的煞是热闹。她隐约听到‘将军’之类的字眼,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就看到了冤家。

那个害得她走到小腿抽筋,而且还绞尽脑汁想着明天该怎么应付勒索的罪魁祸首林今桅不就在人群中嘛!他倒好,校服的短袖被卷着当成无袖,领口三颗扣子全都解开,裤脚也一上一下地卷着充当半截裤,踩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双人字拖,嘴里咬着烟头大声吆喝,浑身上下冒着“我是无业小流氓”的气息。

“这还不划算啊?你赢了我给你300,咱俩和棋我给你100,你要输了只给我200。”林今桅朝面前的矮个中年男人笑,“大叔,我这可是赌身家了。学校那些家伙太弱了,所以才跑这儿来找刺激的玩法,只看你敢不敢陪我玩这局了!”

中年男人有些迟疑,围观的人扯着他道:“这小子就是狂,学了两步棋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是个绣花枕头里面啥都没有。我跟你说,刚才我就赢了他两盘和了一盘,这臭小子人傻钱多,不赚他赚谁的啊!这不是赶着回家,不然这个月生活费我就赚回来了。”

旁边围观的人纷纷应和着做证明。

中年男人神色有所松动,此时又有人坐下来,嚷道:“我来我来!是不是真的赢了有钱拿啊?”

林今桅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圆,放到一边随手拿个石头压住:“钱放这儿了,你也拿出来放着,到时候谁赢谁拿走,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谁会做假?”

那人立刻掏出几张钱放到一起。

中年男人探头去看,没多久林今桅就输了阵,悻悻然看着那人把钱全拿走了,一掏口袋只有两百了:“靠,今天手气不好,只剩两百了……还有人愿意玩不?没有的话我回——”

“诶诶!我啊,刚刚不是说好了么!”中年男人终于按捺不住,忙道,“两百就两百,不就图个乐嘛!我还跟你一个小孩子计较那么多么。”说着忙不迭从口袋里也掏出两百压到石头下面。

Bingo!鱼上钩了。

林今桅心里暗爽,面上还是不情不愿的把钱压到石头下:“大叔你也真是搞笑,看着我快没钱了还来,刚没输完的时候你又在那里叽歪……”他说着抬眼去望中年男人,却又一愣,目光定在悄无声息站在了中年男人身边的莫卿脸上,数秒之后望回棋盘,“大叔你先走,红子。”

莫卿刚才扫过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再看刚才那场戏,立刻就明白了——林今桅他们在设局骗钱。

摆一个象棋残局,旁边站一堆托儿,嚷嚷着很容易赢,然后骗那些贪小财且对自己盲目自信的人入局。这些局大多凝聚了几辈人的心血,拼死了最终结果都只能是和局,真正是走错一步,满盘皆输。即便有几十年丰富经验的象棋大师都不见得能在一时半刻自信自己不会输,何况这些业余爱好者。

这样的赌局,莫卿看得多了。她家那边是个三不管的旧城区,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这种小骗局她自小看多,都能自己摆局。

这一局棋下得索然无味。早就知道了结局,那些步骤在脑子里记得一清二楚,平时林今桅都是以观赏这些贪小便宜蠢货们先激动后恼悔的神情为乐,现在哪里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那个莫卿一直站在中年男人身边,看似十分平静,他分明能看出她眼里那似笑非笑的死样子。这个女人怎么就喜欢用这种眼神看人!好像她什么都看穿了似的——即便她看穿了,只要她敢在这个时候拆穿自己,一定会狠狠揍她的!

他这么想着,拿起了一枚“车”,正准备落下去——

“大叔,你刚才那一步不好吧?”

这里站的都是男的,她一个女孩子本身就很兀然,何况还突然插嘴,这下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中年男人循着她指向棋盘的手指认真看了看,擦把汗挥挥手,不怎么耐烦:“没错没错,谢啦小姑娘,不过大叔我一个人来没事。”

林今桅皱了皱眉,也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兀的愣了愣。

她指的是他下一步要走的地方,如果不是她突然出声,他就会因走神而将这枚车落错格。

她……在有意提醒自己?

别开玩笑了,先不说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这盘棋的路数怎么走,以两人之间水火不容的状态来说,还不如指望猫不吃耗子——啊呸,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比喻成耗子?!

林今桅撇撇嘴,赶紧凛了心神,集中精神下棋。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 章

僵持半晌,他狠狠一咬牙:“那个——你要敢跟我做一件事情,我就跟你去看那老头。”

——看这话说的,好像有谁求他似的。

莫卿觉得好笑,在夹缝里朝人精的方向活了这么多年,哪里能看不透他此时的心理,但也不拆穿他:“什么事?”

“你跟我来。”

“……”

莫卿开始反思,自己真要改好管闲事这毛病了。照母亲的话:别说积阴德了,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赔进去。

不就是指眼下这情况嘛。

她僵硬地被人拉开手臂绑在木板上,内心狠狠咒骂店老板——开地下台球房就算了,这种电视剧里表演扔飞刀时才有的绑人木板是怎么回事?这是家黑店吧?老板你卖人肉包子么?!

这么在心里骂着,她抬眼望着退后几米,正拿着飞镖眯起眼睛朝自己比划的林今桅,不由心寒。这个混蛋说不定会趁机往自己脸上扔,他做得出这种事情!绝对!

先前他扯着她到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下台球房,在她解释自己不会打台球时,他从柜台上拿过飞镖,直截了当道:“扔三个,你要能坚持下来我就跟你走。”

为什么他想去看他爸要扯上她来垫背啊!

林今桅做个准备好了的手势,旁边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多的躁动少年们立刻爆发出了口哨声和起哄声。

不能露了怯意被他看笑话!

莫卿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好在即便害怕也被绑住了手脚,不至于立刻吓得瘫软到地上,好歹因为她一贯习惯面瘫所以还能强撑住。

林今桅举起了飞镖,眯着眼睛看她。

——似乎有点害怕了哟。虽然强撑着,但是脸色都白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将飞镖朝她扔了过去。

飞镖插入了她头左侧挂着的靶子中心,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以及喝彩声。林今桅最擅长扔飞镖,常来这里混的大家都明白,但确实许久没见他心情好到露一手了。

然而当事人不知道。

莫卿咽了口唾沫,悄悄转过眼珠去看自己左侧。那飞镖的头十分尖利,并且被扔得十分有力道,扎进靶子约有半寸。这么一想,如果扎到自己脸上倒还好,若是扎到了眼睛之类的……

要不要现在认输?他林家父子的事情为什么要她赔上一双眼睛?

这个念头在心里徘徊许久,又被她否决掉。若是现在认输,不单是医院的事,说不定会一辈子都被林今桅看不起。他永远都有理由说自己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年少时最爱赌那一口气,哪里会去管后果。

莫卿便是如此。

紧接着第二支飞镖又来了,挟带着锐利的风声,稳稳地插进了她头顶悬挂着的靶子中心,又是一阵叫好声。

莫卿轻轻地呼出了半口气,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

还好,林今桅不至于太不靠谱。

但她依旧不能全部放松,警惕地盯着林今桅手中最后一个飞镖,生怕这位大少爷突然一个不高兴就假装失手往自己脸上扔。

林今桅注意到她且疑且惧的眼神,明亮得很,好似从森林误闯入了城市而茫然不知去处的小鹿。像极了记忆里的那双眼睛,同样的湿润光莹——

他嘴角的笑容兀的一顿,捏住了飞镖的手僵硬用力起来。

牢牢注意着他一举一动的莫卿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家伙的表情很危险!他改变主意了?还是本来就打算等她放松警惕时朝她脸上狠狠来一下……?!

林今桅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飞镖。

周围全都安静了下来,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支飞镖上面。

“诶今桅你今天来这里也不早说!”

突兀一道娇俏声音,林今桅感觉到自己背上被人猛地一扑,来不及收力,原本瞄准了准备扔出去的飞镖嗖地一声偏了准头,朝紧紧闭上了眼睛的莫卿飞了过去。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他来不及管周围的惊呼声,甩开身后扒着自己的人朝莫卿跑了过去。

她右脸颊被尖锐的飞镖划出了一道伤口,倒不是特别严重,这令他松了口气,一脸不愉地解开束缚住她的绳子,一边嘴硬道:“活该——喂!”

莫卿被吓得浑身冷汗,此时绳子一解开,双脚发软往前扑去。林今桅反应不及,下意识把她抱到了自己怀里:“喂你——你活该。”话到嘴边迅速成了嘲讽和警告的语气,“给你个小纪念,下次记得少管我的事。”

“我只是觉得别等到人没了再后悔。”她垂下了眼,低低地像在自言自语,“……算了,是我多管闲事,抱歉。”

旁人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二人关系,只看到这样暧昧的举动,便都哄堂怪叫起来。这令林今桅越发烦躁,他不喜被人知道与莫卿的关系,也不喜被人起哄,一时气急反而笑意愈深,忽然用舌尖舔了舔莫卿脸颊上的伤口。

安静数秒之后的尖叫声差点把屋顶掀掉。

在这尖叫声中,莫卿大脑轰的一响,又气又羞地抬手对着他脑袋上重重拍过去:“你干什么!”

“下手轻点!痛!”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脑壳,“我做的事情我负责,给你消毒呢!狗咬吕洞宾!”

鬼信你本意是用口水给我消毒咧!恶心死了!

望到她一脸嫌恶的样子,林今桅气不打一处来。不是他嫌弃她么?她有什么资格嫌弃他!

被她气到的他一不做二不休,见她面红耳赤的窘迫样子,干脆拦腰将她抱起,得意地看到她满脸要死的表情。扭头朝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说要走,他就这么抱着她迎着起哄声往外走去,什么也不解释。

走到门口时,他略停了脚步,望了望一脸诧异的Lan姐。

走离台球房远些后,林今桅立刻松手,莫卿踉跄两步赶紧站稳才不至于一屁股坐到地上:“林今桅你——”

他掏出烟盒,拿出一根叼在嘴上:“我怎么了?你不是还打算让我抱着你招摇过市吧?没脚自己走啊?”

莫卿不想前功尽弃,从书包里掏出纸和笔,哗哗写了一行字,递给他:“医院和病房号。”

他冷淡地接过来往口袋里一塞,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诶你——”

“有空了再去!”

这么不耐烦地说着,他又转身回来,从钱包里拿出十元钱给她。见她不肯接,他皱着眉头扯过她的手,把钱往她手里一塞,没好气道:“不是没钱坐车么!想走死在路上啊?到时候我没空给你去领尸!”

她沉默地抿嘴,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 章

接下来的几天,林今桅依旧没回林家,周围格外平静。连那个嚷嚷着勒索她的Lan姐也没再出现,而新的班级也正式地接纳了她,一切都看起来很顺利。莫卿偶尔听安雯惊讶地说林今桅居然主动去了医院,也并不发表意见。

一直到某个周六,莫卿跟夏续通完电话,嘱咐他的学习等情况,外加再一次劝他放心——夏续对林今桅的印象坏到极点,每次与莫卿联系时总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旁敲侧击劝她回家。

她知道夏续是不想让自己受欺负,起初时候也确实难熬。然而人若有梦想,就一定要毫不畏惧地朝之前进。哪怕中途有多少障碍甚至是一整座山也好,也只能效仿愚公,不然又能如何呢?

刚放下话筒,立刻又有电话打了进来。她接起:“你好——”

“莫卿,我是张姨!你雯姐在家吗?我打她手机没人接。”

“诶?今天雯姐有点不舒服,可能关了机在休息。有事吗?我去叫她。”

“林先生他们父子吵起来了,林先生被气得够呛,刚医生说得比较严重,我就想着……”

“我马上去叫雯姐!”

莫卿立刻起身把安雯叫醒,两人匆匆往医院赶。

一进病房就看到坐在病床上满脸愤懑的林父。

医生见安雯来了,赶紧跟她简单说了情况,安雯又转头轻声劝着林父。

并没有看到林今桅,莫卿跟着张姨出去病房:“张姨,林叔叔没事吧?不是说稳定下来了么?”

这么一问,果然张姨直肠子立刻把事情一股脑儿说给她听。

林今桅确实是老实了一段时间,隔三岔五就来医院坐坐。虽然父子俩还是各自一副两看两厌的表情,多少关系还是缓和了些。然而今天安雯不舒服没来医院,张姨也在路上耽误了,林父就独自待病房里了。林今桅大概是又嘴贱,讽刺了林父几句,又说安雯的坏话,两父子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张姨到的时候,一打开病房门差点被吓死。

“那么大一个热水瓶,就朝我脑袋扔过来了!幸亏打偏,我这条老命迟早得被这个大少爷给折腾没了!”

莫卿忙安抚还在后怕的张姨,听她继续讲。

张姨当时赶紧劝架,却怎么都劝不了。两父子吵着吵着,话题谁知怎么便从安雯扯到了林父的发妻——林今桅的生母身上了。

照张姨多年来的经验,这个话题绝对是个炸药导火线,一旦父子俩吵到这件事,绝对轻易收不了场。

果然那两人越吵越激烈,连医生护士赶来都没办法劝住。最后林今桅一脚踹开椅子,转身摔门,扬长而去,这才结束了这场争吵,众人回头一看,林父被气得连气儿都出不匀了,张姨赶紧着就找安雯。

指望林今桅收敛点不惹事,还不如指望夏续长跑能拿满分。

莫卿在心里做着不合时宜的比较。

先前安雯说过,林父曾有过两任妻子,发妻病逝,二妻离婚去了国外。现在看来,林今桅母亲的病逝,应该是和林父二妻离不了关系。也许可以这样猜测:林父在婚姻中出轨,后来的二妻就是当时的第三者,林今桅的母亲得知真相之后郁郁寡欢,在沉疴难愈中去世。而林父接着娶二妻进门,但没过几年,两人就离婚,二妻分到了许多财产,远走国外。

这样的话,或许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林今桅对林父、安雯甚至是自己始终抱有敌对而警惕的态度。

人在幼年时所受的伤最难痊愈,阴影亦永远无法驱散,尤其这道伤口是由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亲手砍伤。父亲对家庭的背叛,母亲的死亡,继母嫁入林家的真实目的……所有的现实加在一起,狠狠地抽了林今桅一个巴掌。

所以他才一直死死地认定了安雯是为财而嫁,认定自己和安雯是瞄准了林家的钱而来。

莫卿还在思索着这件事,人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看这情况,安雯势必要留下照顾林父,张姨也回家了,安雯便让莫卿自己打车回去。

天已经黑了,白日是大好的天气,此时却飘起了细雨。

莫卿撑起伞,朝马路边走去准备拦车,脚步却忽然顿住,转头仔细看去——似乎是林今桅,他是从医院方向出来的。

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己父亲,所以一直躲在医院里观望情况。只是最终也拉不下脸面,所以确定父亲没事之后就离开么?

她迟疑地望着林今桅的身影。他走得脚步匆匆,并没有打伞,雨水全部淋到了身上。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莫卿身边按喇叭,她忙歉意地摇头,转身朝林今桅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

说不上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概真应了他那句难听的话:拿多少钱做多少事。

毕竟她确实受到林家照顾又不假,何况上次始终是她听了安雯的话,在林父面前陷害了他,害得他被林父打了一顿,伤口再次裂开,这才发炎导致了高烧。说不上是她救了他,反而一切都是她害的。

她到底是内疚的。

雨越下越大,林今桅在打着伞的人群中逆行,引来众人纷纷侧目。并不是途中没有卖伞的,可他与其说是没有伞所以淋雨,倒不如说是在故意找虐。

穿过热闹的街道,走向了人烟稀少的地方,他突然张开双手,像一只鸟要起飞似的奔跑起来。

她怔了怔,赶紧加快脚步跟过去。雨下得大,她一不小心撞上迎面而来的人,一个踉跄站稳了赶紧道歉。

“你没长眼啊!”那人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一把扯过她手腕,“这就想跑?”

莫卿回过神来,打量一下抓住自己的男生,他穿着黑色工字背心,一头爆炸烫的中长发,鼻子嘴巴等各处都打了洞,戴着反光的劣质水钻,一看就是在外面混的。因此虽然这次相撞事件他也要负很大责任,但她还是很识相地选择了低声下气地道歉。

“对不起我没注意……”

“你一句没注意到就没关系么?”见莫卿样子软弱,这人越发来劲,“老子要去约会,你劈头盖脸的连人带伞撞过来,现在衣服全湿了,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晾干不就行了!

然而莫卿没办法跟这种人说道理,何况对方摆明了要死皮赖脸敲一笔。她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次又是因为多管闲事才——

“松手。”

听到声音,混混的脸色明显一僵,手松了松。莫卿顾不上他,又惊又喜地回头,第一次这么诚心诚意地对于看到林今桅而高兴,却又有所质疑:“你不是……”跟疯子似的往前跑了么。

林今桅从头到脚都湿漉漉地滴着水,原本的刺儿头被雨水打湿而垂下来,在雨中朦胧的路灯光下令她生出一种温柔的错觉。

然而事实证明,这确实只是错觉而已——下一秒他便恢复了欠揍的表情和语气,鄙视地瞥她一眼:“这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跟你一样声音难听的家伙了吧?”

“……”

莫卿发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毒舌和别扭的家伙!倒不是听了这话有多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他到底要怎样?每次发生了事情都要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

那天晚上他宁愿被认为是单方面殴打她,也绝对不肯解释;宁愿被张姨误会成发少爷脾气砸碗,也不愿意解释是因为自己发烧;宁愿被人视作忤逆子,也不肯回去跟父亲低个头;现在明明是他过来帮了她一把,却还要装出一副不屑和欠揍的样子。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倔、这么笨的人?

莫卿冷不防被那混混一把扯到身边。她始料不及,手中的伞没拿稳,泼盆的大雨把她的手臂打湿了。

“林今桅,老子跟你八字过不去是怎样?怎么每次你都要跳出来坏老子事?上次你说那老太婆是你七姑所以你要帮,这次你又打算说这家伙是你什么人?”

林今桅面无表情,目光缓缓从混混的手移到他的脸上,猛地抬起手就一拳揍了过去。

那人没料到林今桅突然动手,被打得往后退了两步,尚未反应过来已经又被揍了一拳:“你他妈动手怎么连个通知都不给?!这人你又认识啊?!”

“哦,”林今桅伸手把傻站在原地的莫卿扯过来,“这个人真是我姑。”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这里是一片即将拆迁的旧小区,难得还能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型超市,只不过收银员早趴柜台上睡得流口水,听到声音眯眼看了看,又趴回柜台上沉沉睡去,偶尔还说梦话。

林今桅和莫卿坐在休息区塑料椅上,望着外面的雨。雨伞被放在椅旁,水滴汇成了小溪,缓缓地流入了地板之间的缝隙里。

长久沉默之后,林今桅开口:“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莫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没什么钱,所以住这里。”他去柜台拆了根烟叼着,又找出打火机点燃。想了想,他朝她努努下巴:“茶类还是碳酸?”

她迟缓两秒才理解他指的是饮料:“矿泉水就行了……等等,这样不好吧?”

他居然直接拿了东西就用,根本当趴在那里睡死的收银员是浮云。

“没关系,是熟人。”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把矿泉水扔给她。

莫卿不肯定他话的真假,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走时把钱放柜台上好了……

“对了,你跟过来干嘛?”他坐回她身边,懒洋洋地斜倚着墙壁,“你该不会幼稚到想劝我回去跟老头认错吧?”

“那是你们的事。”莫卿抿抿嘴,“不过说起来,林叔叔也没那么老吧……”

整天被他老头老头地叫,不知道还以为林父有多老了,明明看起来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还挺帅的。

他原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大道理来装模作样教训人,又或者故作清高之类,没想到居然说了这么句话,不由得怔了怔,随即别过头去嗤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那么好笑,他居然越笑越起劲,肩膀却抖得越发厉害,还被烟给呛到,最终只能抱着肚子剧烈咳嗽。

她翻了个白眼,起身从超市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扔到他怀里:“虽然是夏天,这里开了空调,何况你前不久才生了病。好歹擦擦头发。”

他终于停了笑,把烟掐灭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低头望着毛巾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她准备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拿起毛巾朝她递过来:“你帮我擦。”

“……诶?”

“少废话,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句话你没学?”

“没学过的人是你吧?你怎么好意思自己说出来?”莫卿反驳着他,却还是拿起了毛巾,耐心地给他擦起头发。

他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小了下来,店内也只有空调轻微的声响。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格外容易昏昏欲睡。莫卿转过头去,偷偷打了个呵欠。

“你就这么想讨好我?”

她慢条斯理地继续擦着他的湿发:“随便你怎么说。”

“难道不是事实?你从走进我家门开始,就一直在想着怎么讨好我爸和我,连张姨都不放过。”他习惯性地撇着嘴角,“就说现在吧,你是不是以为就跟小说里或电视里那样,现在的我来者不拒,所以一定会被你的死缠烂打给感动?”

——这货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莫卿低声笑出来:“你说对了一部分。”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坦然承认,微微侧过头,挑眉望着她。

“头发还没擦干,转回去。”她把他的头扭回去,继续擦着,“我确实想跟你打好关系,再怎么说,像现在这样每次见面都针锋相对的也实在没意思。”

他不屑地笑了声。

“不过与其说是针对林家所有人而来,倒不如说这是我的本能。”她接下来的话着实让他愣了一愣,“我已经习惯了努力去和周围所有人处好关系,认为这样就不会再被人欺负或者嘲笑捉弄了。”

她把湿润的毛巾往他怀里一扔,又走到超市货架前拿了包棉签、一瓶碘酒和几张创口贴——边腹诽着这个小超市倒是货品齐全什么都卖,走回来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手臂涂药消毒。无论如何,适才确实多亏了有他才没被人勒索,而因那场打架而来的擦伤自然要由她处理。

用棉签沾了碘酒往他手臂上的伤口涂着,她望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却依旧强撑着装作毫不在乎,不由觉得好笑。如果一定要说有天壤之别的二人有相似,那应该就是“死撑着”这一点吧。

“你有些话说得没错,我确实很虚伪。大概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的心情,因为我们经历过的事情截然不同。我也想像你这样,愿意摔东西就摔东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能这么做么?我不能。”

他低着头用另一只手玩打火机:“大概吧。但你确实不该随随便便的就擅自闯入根本不该你来的地——”

“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她截断他的话,“林今桅,我说了,我和你不同。大家都在一个迷宫里,都想要找到出口,可是我并没有分到地图,所以只能一通乱走,无论会走错到哪里,那都是我没办法选择的。你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哪里么?不是性格,而是命。”

所以他可以胡作妄为,而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店子里再次陷入到了极端的安静当中。

给他涂完药,莫卿算了算东西价格,掏出钱放到柜台上。之后她便一直站在店门口,遥遥望着外头逐渐小下来的雨幕。不远处的几栋老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当中,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户灯光,大概也快要搬走了。

林今桅坐在那里,望着自己手上的打火机出神。长久之后,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你以为我能比你好哪儿去……”

他拿过地上的伞起身朝门口走去,撑开了伞回头看她:“走吧,还晚点就没车了。我可没兴趣跟你这种家伙开房,指不定别人怎么嘲笑我品位差。”

她略有诧异地望着他,这令他再次不耐起来,皱着眉头无赖似的道:“走不走?不走你自己再买把伞吧,我先走了!”

“这是我的伞——”

“我现在身上没钱!”

“……”那关我什么事!这都什么强盗逻辑啊!

莫卿抿着嘴走进了他撑着的伞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 章

也许对林今桅来说,开诚布公反而是与之交流的最好办法。自从那天之后,见面时他依旧满嘴毒牙,说话刻薄狠辣,坚持用下巴鄙视她,然而她已经了解这些不过是他的本性,无论对谁都这样。

随着林父去外地出差的增多,林今桅不归家的记录也逐次在自我刷新中。在学校里两人碰头的机会也不多。偶尔她会在大街小巷或者天桥遇到他在帮人守摊儿,彼此之间都是互当透明。同学们问不出什么,渐渐好奇心也淡了。

这样也好,两人之间产生摩擦的机会大大减少。

而莫卿也实在无暇顾及他,太多的事情把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学业自然不用说,除此之外,安雯对莫卿的改造计划也逐渐起着效果。

中学是青少年脱胎换骨的时期,而莫卿本身的条件也不太差,第一次被林今桅看成土包子无外乎因她营养不良而面色发黄,穿的又是别人给的过时旧衣,既丑又不合身,加之她初到陌生地方一副拘谨不安的样子,只差浑身佝偻成一团,自然看起来就像“土妞儿”。

实际上看着不起眼的少女都是缺少了机会,认真打扮起来哪里会差。

林家不缺钱给她吃好喝好,安雯也过分热心于逛街购物,可惜自己能穿戴的毕竟有限,现在来了莫卿,她自然不遗余力的玩起了养成游戏。即便莫卿一再强调买太多衣服是浪费,然而安雯哪里肯听她的话。

衣柜放不下?开玩笑,家里多的是房间,回头就叫张姨打扫间空房出来,专门给莫卿当书房兼“衣房”。读书要穿校服?也没关系!校服里面总要穿衣服吧?

另外,安雯还给莫卿报了书法班、钢琴班、诵读班……等等等等。打印出的时间表密密麻麻,看得莫卿头皮发麻。

然而惊恐地看到安雯眼里冒着红光朝自己扑过来:“我小时候真想多学点东西,可惜没那条件。现在怎么还好意思跟一群中学生混在一起……雯姐那时候想学而没学的,想要而没要的,看着你能有,也算圆了雯姐我一个大遗憾!”

其实莫卿也并非不感兴趣,而是怕麻烦了安雯。既然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只能说是不识相,因而也就半推半就地应承下来。

于是莫卿在假日奔波于各个训练教室,这样一来,和难得假日回家的林今桅又岔开了。

不得不说,虽然时下对于学生参加各种特长班的负面讨论偏多,然而这确实有其好处在里面。书法和器乐等训练对于人的气质提升有着不能否认的作用,起码就莫卿来看,已经属于脱胎换骨。

林家人和班上同学与莫卿经常碰面,反倒不觉得特别明显,只是偶尔会说上两句“莫卿越来越漂亮了”“大概是五官长开了吧”之类的话。而每每当莫卿在寒、暑假回夏家的时候,会令莫母等人觉得焕然一新甚至陌生。

莫卿那曾经缺乏营养的枯燥头发早就被剪掉,时不时被安雯强扯到美发中心做各种护理。如今是一头乌黑柔顺的过肩长发,扎成马尾的时候最好看。原本黄枯的皮肤也白润光泽很多,最要归功于安雯每晚不厌其烦的亲手往她脸上涂抹护肤品。

而她身材本就高挑,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如今又被安雯精心挑选的名牌给装扮着,用林今桅的话来说:“就是一只猪也能牵出去多卖点钱了。”

……算了,反正也没指望他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见女儿出落得越来越水灵,谈吐都比以前要大方优雅,莫母不可谓是不高兴的。她这一辈子别无所图,就指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有出息最好。

夏父则皱着眉头瞥莫卿两眼,冷哼了一声,垂着眼角阴沉着脸没再理她。当然莫卿也没指望他会有好态度。他从来就这样,旁人过得不好了,他就幸灾乐祸,旁人若过得好了,他心里又发堵。

让莫卿最欣慰的是夏续——这个与自己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然而感情十分深厚的弟弟。他以前的成绩不是很好,然而近来特别努力,稳稳占据了年级第一的宝座。

趁着母亲做饭,莫卿扯夏续到卧室里,从行李箱往外拿东西。先是一摞摞的书本,然后是衣服:“衣服之类是雯姐买给你的,书是我看完了的,给你看。”

夏续坐在床沿上,静静地凝视着她,瞥都没瞥书和衣服。

“然后这些——”莫卿察觉到不对劲,抬眼望他,“怎么了?不高兴?”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单薄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缝。

莫卿站起身,不解地摸摸他的头:“到底怎么了?”说着开玩笑道,“怎么,不想看到姐姐?那我下个学期不回来咯?”

她的话音刚落,夏续腾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十分惊慌地连连摆手:“当然不是!绝对不是!”

这个时候两人站得很近,她才恍然感觉到,在不知不觉当中,夏续也变了很多。记得他送她去林家时,还比她矮一个头。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比她高一个头,面部的轮廓也脱去了一些小孩子的稚气。

不再是那个怯生生跟在她身后,扯着她的衣角生怕被扔下的小孩子了。

两人年龄相差不过数月,然而他小时候实在太瘦弱,又矮小,以至于她不自觉就生出了想要保护他的念头。现在看来,或许很快就不需要了。

“好了,我开玩笑的。”她好笑地握住他的手腕,“刚还在想,你不是小孩子了,但这样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夏续讪讪地低着头,仿佛做错事挨骂的小孩子,沉默许久之后才低低地说:“才不是……我只比你小三个月而已。”

“小我一天也是我弟弟啊。”她笑起来,牵着他的手,“听妈妈说你这几个学期很努力学习,而且成绩很好,我很高兴。夏续,记住,只要我们足够努力的话,就能不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知道吗?”

那种充斥着打骂、轻蔑、羞辱和恐惧的黑暗岁月,再也不想经历了,甚至不愿回想。

夏续点头:“对了,姐……”

“嗯?”

“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只要和夏续说话,他一定会提起这件事情。起初她只当他小孩子心性依赖人,没想到过了两年,他还是忘不了这茬儿。

“夏续,我现在还不能回来。”

“下次……下次爸喝醉的时候,我能保护你了。”他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反过来抓住她的手,“姐,我不那么怕他了,你回来吧,我能——”

“别傻了,”莫卿无奈地苦笑,“我还能不知道他?发起酒疯来谁拦得住?你什么时候能保护好自己,我就很高兴了。姐姐不需要你保护,姐姐去雯姐那里,是为了以后能够有本事,把你和妈妈都保护起来。”

正说着,莫母在外面叫起来:“卿卿过来帮忙!”

随即是夏父扬高音量讽刺地说:“那是大小姐,细皮嫩肉的你让她帮什么忙!”

莫卿叹口气,挣脱开夏续的手,转身朝外走。

“我——”夏续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最终愤恨地盯着床上的那堆衣服,狠狠地往上揍了一拳。然而衣物都是软的,即便揍上去也令他的不满无处发泄。

——还不够,做得还不够!做到这地步了,还是不被承认!要更努力地往上爬,不然就没有办法去保护,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再也接触不到了。

他泄愤似的握紧了手上的衣服,定定地看着这堆东西,眼眸漆黑如深潭,仿若望不到底的谷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4 章

寒假过后,就进入了初三下学期。本该极为繁忙,然而莫卿考入直升班,不必再回本班上课,空出来的时间反而空前的多。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闲下来。

实际上她在直升考试确认通过的第二天,就直奔书市买了一堆高中的参考书,每天都在做提前预习。何况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处理——加入学生会。

学生会从会长到普通会员都是由学生自行筛选,能进去的无一例外是品学兼优的优秀生。成员以高中生为主,在初三直升生中挑选,则是为了储备下一届的新生力量。

莫卿和徐千默都顺利成为了学生会的一员。虽然新入会,会长颇为重视对二人的培养。

但凡要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这其中的冷暖,如人饮水,各人自知。

莫卿偶尔去教务处拿文件时,会看到因犯事而在办公室门口罚站或者被训的林今桅。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丝毫不觉得羞耻——不过说起来,大概大家也看厌了,反正他每个星期最少要上一次升旗台,比莫卿更出名。

见到她,他也只是斜睨着眼睛撇嘴,都不知道是打招呼还是嘲笑她。

莫卿的小书房在一楼,一次林今桅半夜回家,看到门缝里的灯光,推门进去就看到趴在桌上睡着的莫卿。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桌上的档案夹,不料刚一打开翻动两页,就从里面掉出了一个信封。他微微挑眉,捏起来研究了一下——情书?搞什么,这年头谁居然还纯到写这东西?太好笑了吧!

莫卿被响动惊醒,抬眼看到是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你回来啦……”

她望着他手里的信封,眼中依旧睡意惺忪。

他把信往桌上一扔,不怀好意地嘲笑:“谁啊?居然瞎了眼看得上你?”

“……”

他就不能好好儿说话么?

莫卿横他一眼,伸了伸懒腰:“你想看就看吧,估计会挺高兴。”

林今桅瞥到她无奈的神情,愈发觉得好奇,拆过来看。

纸上用红笔写着:你自己多小心点。C

与其说是情书,不如说是恐吓信,怪不得她会露出那种表情。

“你得罪谁了?”他幸灾乐祸地问,换来莫卿眼角一抽。

——除了你林大少爷,我能得罪谁?何况收到这东西之后,头脑里出现的第一嫌疑人就是你。

然而这话千万不能说。莫卿摇头,低下头整理档案。

“我说你何必。”

她抬眼望他:“我又怎么了?”

“没什么。”他转身朝外走,快出门时候听到她轻声道:“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这种哗众取宠的小丑生活?”

她再一次被他出神入化的成语运用能力深深折服:“哗众取宠……何解?”

他斜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班,倒腾一堆参考书,半夜还要折腾学生会这些破东西,就能让你看起来高级点么?少白费力气了。我说你怎么还在信这种麻雀变凤凰的骗人东西?”

她内心苦笑,暗道说不定自己还得感谢他终于没形容自己是“野鸡”,改委婉点的“麻雀”了,也不知道算不算两人关系稍微融洽的证明。

这么想着,她又打个呵欠:“人各有志而已。我有自己的梦想,而且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达成,不觉得羞耻。”

“梦想”是她习惯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个梦幻而不切实际的词语,和目标太过势利明确的她摆在一起着实违和。他嗤了一声,懒得再理她:“你继续做梦吧,我——”

“对了林今桅,”她突然想起件事,忙起身走过来,“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夜里洗的头发还未干,散发出幽幽的香味,同一香系的沐浴露味道也十分清新宜人。随着莫卿的动作,微微的风挟着香味迎面而来。并非不常见面,但已经很久没离得这么近,也没特意仔细看过她。如今他似乎受到某种神秘的感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自己咫尺之处低头翻文件夹的莫卿。

平心而论,与两年前刚来林家时候的土样子比,她确实称得上脱胎换骨。平时身边那些家伙嚷着评论校花时候也会把莫卿扯上,而他却总忘不了第一次见面时她那窘迫可笑的样子,嘴上也不留情地把她批判到尘埃里去。但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比起其他的所谓班花校花之流,莫卿说不上五官美到哪里去,但身上就是带着一种旁人都没有的气质。

然而却又说不上哪里特别,说她凛冽,旁人都说她最温善不过(他坚持那是她装来蒙骗世人的)。说她温吞,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每次想到最后,在他头脑里挥之不去的,却只有她当年站在天桥之上,被他当中羞辱之后,那个倔强仇恨,却隐忍按捺的眼神。

……真是见了鬼了!那一幕有什么好回想的?那个时候的她枯黄瘦小,除了一双眼睛尚算水灵之外,刻薄点说就算脱光了都不会有男人看得上!

林今桅这么想着,目光不由得又往莫卿身上瞟了两眼,思绪早不知飘忽到了哪里。倒也说不上多么沉溺,但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他对女性开始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说法,虽然面上总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多少也逃不了恒定的成长规律。

一定要形容的话,两年前的莫卿是萝卜干,现在成了水灵灵的萝卜。

——对于林今桅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比喻。

“所以这次运动会……林今桅?你有听我说吗?喂?喂!”

一双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了许久,他才从自己那令人发指的比喻中回过神,恼羞成怒地拍开:“你怎么这么烦?!”

“……”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脾气了?即便说是习惯,莫卿依旧觉得他莫名其妙,只能无辜地望着他。

这一望,林今桅愈发烦闷,不耐烦地瞪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朝自己房间走去,进门关门锁门!

运动会的事还没说完呢!学校开运动会,初三生忙于学业,都懒得参加,鼓动的事交给莫卿。她想来想去,只要说服实为男生头目的林今桅,那么一切就好办。

莫卿想追过去,又怕吵醒其他人,只好作罢,边疑惑嘀咕着边转身坐回书桌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5 章

而另一方,林今桅躺到他那张大床上,半晌了无睡意。一旦闭上眼睛,就莫名地、鬼侵脑似的想起天桥上时她倔强的目光。而睁眼望着天花板时,居然模糊地想起她第一晚住在林家时,半夜误闯了他的房间,被他压在床上威胁。

那个时候,确确实实是把她压在了自己身下,她指尖的温度还令他记忆犹新,那种温温凉凉的感觉,接触在伤口上,舒服之外还有种酥麻的感觉……

……

早晨四点半的时候,林今桅绝望地盯着天花板。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又不是没有跟兄弟一样装模作样地交女朋友,对方还是这一片里有名漂亮的,怎么就会饥不择食地梦到莫卿——

他咬牙切齿了足足十分钟,认命地爬起来去洗澡。

五点钟时,莫卿准时起床。今天虽然是周末,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早上有书法课和长笛课,下午要去书市,晚上还要制作运动会的时间表。

按理说这个时间,张姨放假回去,安雯在睡觉,谁会起这么大早?莫卿听到水声和断续的类似于咒骂的声音,隐约掺杂着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更加莫名,便朝着声源地——洗衣间走去。

她刚伸手要推门,门却自己从里面开了,她赶紧挺直腰板,望着一脸见鬼神色的林今桅:“嗨,今天好早啊。”

平时他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林今桅看到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又气又羞,皱眉不耐道:“好狗不挡道,滚开!”

从昨晚开始就莫名其妙发脾气!莫卿也懒得理他在捣什么鬼,转身去洗手间洗漱。刚走两步她想起运动会的事,赶紧回头说:“诶对了,我昨晚跟你说——”

林今桅原已放松警惕,不料她一个回马枪杀来,话说到一半,就瞥到了他手上拿着的内裤。

饶是莫卿,也一时语塞。

莫卿极少参与女生小团队的“青春期那些事儿讨论”,不代表她不知道,何况生物书上还有呢,作为每本书连注解都会背的她,加上本身的好奇心,没有理由会刻意漏过那一章。

她大概了解令他这么窘迫的事是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面上却不流露分毫,一边盘算着夏续会不会也到这时期了,一边当做没看到林今桅把东西往身后塞的举动:“对了,我昨晚跟你说的,学校的意思是初三也要参加运动会——”

林今桅烦躁地打断了她:“关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大家都不愿意参加。我想男生们都挺听你的话,所以……”

“没别的事了?”他现在窘迫得只想把她一脚从哪里来踹哪里去,焦躁得如热锅上蚂蚁,哪里有心情听她扯东扯西。

“没了。”

“好好好,我知道!”说着他后退一步,将洗衣房的门重重一关、落锁。

莫卿耸耸肩,转身忙自己的去。

半小时后,林今桅悄悄打开洗衣房的门,探头出来张望半晌,确定莫卿不在,才松了口气。

晚上林今桅一进家门,就听到从小书房里传出来的大提琴声。她刚开始练,有些断续,不是太顺利。他径自走进自己房间,刚准备脱外套就看到桌上摆了几本崭新的书。

“什么啊……”他嘀咕着走过去,伸出的手指还没接触到书皮,已然僵硬,两秒之后嘴角狠狠地抽搐起来。

《青春期男生的身体秘密》是什么东西……

他颤抖着手像是捏脏东西似的捏起第一本书扔到一边,看到第二本书,手顿时抖得更厉害。继续捏起扔到一边,又看到第三本。

他下意识就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进垃圾桶,又停住脚步,迟疑两秒,看一眼门口,听到持续传来的乐声。

不然……瞥两眼再扔?

“莫!卿!”

莫卿正挫败地摸着大提琴,忽然一声暴吼,门被砰的踹开。她一抬头看到站在门口,满脸通红双目欲裂好像要生吞了她的林今桅。

“……什么事?”

她还好意思问!那本《不要对自己身体变化感觉害怕(男生卷)》是什么?还有那本《10岁-16岁,妈妈送给青春期儿子的礼物》又是什么鬼东西?!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了?这种被她同情并鄙视的感觉是什么?!

这就算了……他强忍着翻了几页,最终败给一张男生盖着小毯子,撑起了小帐篷的插图,终于忍不住把书给扔垃圾桶了。

莫卿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林今桅把想咆哮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肚子,恶狠狠瞪她:“我同意你进我房间了?”

她先是无辜而疑惑地望着他,随即明白过来,小心斟酌着用词:“其实,呃,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心理负担你个头啊!我完全没心理负担!

“我顺手买的,也没花多少钱。”

——你花了多少钱关我毛事!

被他直直地盯着看,就算莫卿本来觉得没关系,当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干笑着总结:“……放心吧,我不会笑你的。”

——你现在就在笑啊混蛋!

林今桅狠狠掐着木门框,终于彻底恼羞成怒,指着她警告道:“给我闭嘴!”

她鲜见的不和他抬杠,而是乖乖闭嘴。这样的反常令他更加羞怒,磨了半天的牙又不知该说什么,把自己陷入了越发的窘迫地步,最终只能愤愤地一甩门板,转身回房。

莫卿探头看他的背影:“那运动会的事——”

“你要再敢记得那件事,我保证运动会办不下去!”他头也不回,狠狠地啐了一口。

完全就不是一件事啊,公报私仇么?!

无论如何,多亏了林今桅,运动会的事情处理得极为顺利。

往年开运动会,也是初三年级积极性最难调动,学生会的元老都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这才扔到了新人莫卿手上,美其名曰“能力锻炼”。有担忧的,也有等着看热闹的。然而莫卿直接找到林今桅,难得林今桅响应号召,也不知道他怎么忽悠的,总之初三男生个个儿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立马参加十项全能。

“这件事做得真漂亮。”

莫卿正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写计划书,听到声音抬头看过去,徐千默正站在门口朝她笑。想一想,这样的男孩子才算好啊,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比起某个一口咬下去能毒死头大象的刻薄鬼……根本没有可比性!

莫卿点头:“大家配合而已,说起来也多谢你了。”这件事多少徐千默也出了力。

“真谦虚。”徐千默笑起来,刚要说什么,被进来的高中生截断话头:“对了莫卿,住宿生体检结果出来了,你去医院拿表格,我没空——”话未说完,她的手机便响了,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娇软,“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可以走了!”说着已经拿起包往外走。

为了防止传染病,学校对住宿生的体检结果格外看重。所幸那家医院只和学校隔了两条街,倒也不是很远。只不过这件事根本不该归属莫卿来做,有些人习惯把事推给新人。徐千默准备说话时,莫卿对他摇头,起身道:“那我现在去吧。”

优胜劣汰、以大吃小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知道,并且接受。

“雯姐,我今天可能不回去吃晚饭。嗯,学校里事情多,明天放假,想今天做完……不会太晚的。”通过手机这么报备着,她不经意抬眼望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顿了一顿,回过神来时安雯那端已经挂断了。

她加快脚步跟着那身影走了过去。

运动会召开在即,一来她有些细节和林今桅讨论,二来她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谢他。

然而刚走两步,她便停住,略微皱了皱眉。

前面的路口围着许多人,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个老婆婆,也不知是被撞倒的还是突然发病。过往的行人很多,也有许多人驻足在一旁议论,却始终没人敢上前去帮忙。

这个社会世态炎凉早已不是第一天,何况谁又知道那婆婆会不会到时反咬一口?伤害从来不是一方单独能够造成的,只是偶然想一想难免觉得心灰意冷。当做好事都成为一种必须具有大无畏精神的奢侈时,这个社会还能如何呢?

她正想着,林今桅已经加快脚步走过去,拨开了人群。

莫卿看着他把老婆婆一把抱了起来,飞快的朝医院跑——正好是同一家,倒也省事。她耸耸肩,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也朝医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体检结果表很快就拿到手,莫卿将这叠表格放到书包里,不急着回学校,而是找到了急诊室。

说不上对事情料准之后的高兴,反而觉得格外悲哀。

闻讯赶来的婆婆家人正围着林今桅指鼻子瞪眼地要索赔,连醒过来的老婆婆也一口咬定,是林今桅冲过来将她撞倒,这才导致她一时没缓过气儿晕了过去。

林今桅气得怒发冲冠,咬着牙只差没当场和对方打起来。

周围人打量着他那一身,看着就是个小痞子,更对老婆婆的话深信不疑,连路人也加入了指责他的行列。更有人嚷嚷着要去通告学校、要去找记者,且从林今桅的打扮指手划脚到了地球的未来,大有林今桅不马上跪地赔款以死致歉那么世界末日就会提前到来之势。

一贯只有林今桅刻薄别人,除了林父外何曾受过别人这么骂?当了好人还被栽赃,搁谁身上都得炸毛,何况他本就是爆竹性子,一点就燃。被说得气急败坏的刚摞起袖子,立刻被人一把扯住:“诶你还想动手是不是?!”

“现在这孩子真是没法治了啧……快打电话!叫电视台来!”

众人正这么嚷嚷,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

“要不要我告诉你们电视台号码?”

林今桅一怔,转头望着走过来的莫卿,皱起眉头低骂了声,迅速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怎么在这种时候遇到她了!

莫卿也不恼他的反应,径直朝被人搀着的老婆婆走过去,笑了笑:“婆婆,做人要讲良心,毕竟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么?人家好心送你来医院,结果被您反咬一口,您这么做也不怕遭报应?”

众人原看莫卿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因而平添许多好感。然而此时见她居然笑着朝婆婆说出这么狠毒的话,也不由得发愣。

婆婆的儿女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护着自己脸色发白的母亲,另一个上前,脸色阴沉着来扯莫卿,大声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又是哪里来的?一伙的吧?越来越没家教了!”

一旁的人也不帮莫卿,以鄙视林今桅的同样眼神望莫卿:“啧,看着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也忒……”

林今桅把莫卿扯到自己身后,啪的打开男人的手:“想干什么!要打架老子陪你玩!”

“你——好,你们狠,我不跟你们说。”男人气极,嚷出的话也越难听,“这校服是附近那中学的吧?跟我去你们学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鬼样子是什么老师教出来的!到时候再把家长都给我叫过来!看看能养出这种不要脸的孩子的家长又是什么货色!没半点家教,真不知道是没爹教还是没妈教!”

林今桅还要说话,就被莫卿推到一边。她望着愤怒的男人,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抿成一条下垂的弧线。

这是林今桅许久没看到的表情,在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两年前。诚然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看着就寒酸的莫卿了,她不会再一味的唯唯诺诺,好像旧社会的童养媳——然而她骨子里一直没有变过的,是从那时候就有的傲骨。

无论她一开始装出的胆怯,还是后来的落落大方,在她骨子里,一直都隐藏着一头没有被驯服的骄傲、倔强的小野兽。一如当年在天桥上所看到的她那样,目光隐忍而沉默,令人望之生畏,那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是无底的深渊。

不能掉进去,否则会永远出不来的。

他莫名地这么警告自己。

“我倒是不怕去见老师,在那之前不如先叫记者?我录了很精彩的新闻,不放到电视上去实在可惜了。”莫卿又笑起来,只是笑意远远到不了眼里,令人觉得十分讽刺不安。

她掏出手机晃了晃:“婆婆你猜我录了什么。”

婆婆神色窘迫,扭过头去望别处,装作没有听到,不肯回复。

其他人见这一幕逆转,不由得也狐疑起来,来回打量着两方,倒也不敢再随意下定论。

那男人见自家母亲这个样子,一时下不了台,只能硬起脖子道:“别以为虚张声势的吓唬两句就——”

“是不是虚张声势的吓唬你,看了录像就知道了。”莫卿不耐烦地打断他,“而且我也和事发地点旁商场的门口保安说过,他答应随时可以作证!现在是要叫记者还是叫警察,我们都奉陪到底!”

她说得扎钉截铁,而一旁的路人凑到她身边,也看到了林今桅拨开围观群众,一把抱起地上的老婆婆就朝医院跑的录像。

男人的气势弱下来,讪讪的还要辩驳,忽然听到自己母亲急急道:“算了算了!都、都是孩子的不懂事,算了……”

母亲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事情真相。他艰难地咽一口唾沫,死撑道:“这次算你们好运气,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算了算了!扶妈回去!”说着他便朝自家人匆忙地使眼色。

“等等!”莫卿叫住他。

“……还有事?!”男人气急败坏。

“污蔑了我同学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你们面子好大。”莫卿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们,“你妈不会教,你总有爸吧?没教过你做错事了要道歉?”

男人气得面红耳赤,恶狠狠地瞪着莫卿和林今桅。

周围人终于看清事实,口风改得极快。

“现在这人啊……人家救了命,结果反过来恩将仇报。”

“老太太这事确实做得不厚道。”

“现在年轻人是穿得比较那什么,心还是好的。”

“平白受了委屈啊,这俩孩子……”

男人深呼吸:“……对不起。”

林今桅撇了撇嘴角,刚要说话又被莫卿堵住:“听不到。”

“你——”

“想干嘛?!”林今桅伸手挡在莫卿面前,冷冷地瞪着男人。要比斗狠是吧?他林今桅怎么可能会输给这个西装革履的柔弱眼镜男!还混得下去么!

男人不由得心生了怯意。

若是只有这个女孩子也罢,虽然看起来伶牙俐齿,毕竟自己是成年男人,多少能压她气势。然而……面前这个男生本就高自己一头,且裸露在外的肌肉想来也不是摆看的,此时握着自己手腕的力气也极大,似乎下一秒就能轻易捏碎自己的骨头。

最要紧的一点是,林今桅看起来就不是善了的茬儿。那常年在外打架斗狠的凶恶眼神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倒还好,真生起气来连莫卿都免不了觉得讪讪,何况是旁人。

男人再次深呼吸,安慰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提高了一些音量:“对不起!”

莫卿嗤笑,颇是不以为意:“对我说做什么?你们冤枉的是他,又不是我。”

男人没料到她看着乖巧,实际这么难缠,一时气极,抬起手来,试图扶自己根本没垮下分毫的眼镜来让自己冷静。然而却令林今桅会错了意,以为男人要打莫卿,顿时眼中狠戾起来,一个箭步挡到莫卿面前,用力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别说旁人,连莫卿都莫名地望向了林今桅。

他的目光氲满了阴霾,有十足戾气,恶狠狠的,像一只随时都会扑上去撕裂猎物的野兽。

这就是他的真正形态,警惕、迅疾、凶狠、果决。

在真正的大自然里,从来没有安逸和平的环境,所以每一只野兽都在随时充满了警惕,面对着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风吹草动。不会给任何人思考和犹豫的时间,不论结果证明自己的行动对错与否,你都只有两个选择:先发制人或者任人宰割。

如果自己是他的话,在小时候就不会那样软弱,被人任意欺负吧?莫卿并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认,自己一直都在羡慕,甚至是妒忌林今桅。在他的身上,有太多她无法学会,或者永远也不能得到的东西。

人都是不知足的,总是贪恋着别人的好。

林今桅重重将男人推到走廊边的塑料椅上,居高临下地轻蔑望着他:“说了要动手的话老子陪你玩,没长耳朵?”

“我没想动手……”男人只能服软,低声难堪地解释着,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半晌才扬起音量,大声道,“……对不起!”

男人的脸完全成了猪肝色,令林今桅觉得好笑。他本来就不是个太计较的人,何况被冤枉多了早成习惯,事情解决就行,也没必要在医院闹事,于是懒得多说什么,摆摆手示意没事了。

男人松了一口气,脸色难堪地转身,扶住自己的母亲步履匆匆往外走。

周围人又开始讨论起来,无非是赞扬林今桅,全然忘了自己之前对他的肆意抨击。

林今桅向来习惯被人苛责蔑视,反而被人围着夸奖就心里发毛,典型的犯贱。此时浑身发痒,不自在地瞥莫卿,僵硬过头便成了不耐烦:“还看什么看——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莫卿比他走得还要快,那匆匆的脚步好像她正被鬼追——呸!林今桅叫住她:“喂!停住!喂——莫卿!”

她停下,回头望他:“还有事?”

“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毫无头脑,然而她一瞬了然,答道:“我到医院拿体检结果,路上正好看到。”

然后拿出手机,录下了极为关键的一幕,作为以防万一的证据。他早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却没想到能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

看到他复杂的神色,自然能猜到他想什么,莫卿倒不会后悔。对她来说,与其口头道谢,倒不如用实际行动回报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在林今桅心中一直以来的形象:虚伪、明明满口毒牙还要装出一脸温善,而今天自己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更能坐实这一切。

不过也没什么,在这世上人能做到问心无愧已经很艰难,哪里还能去管别人都怎么想。

虽然这么想,然而莫卿的眼中已经悄然地流露出疏远和防备。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可是林今桅和她相处两年下来,已经逐步看清了——不论是伪装还是凛冽,其实她一直处于草木皆兵的状态,轻易就会不动声色地对一切保持高度警备。

这么想着,他已经习惯性地刻薄起她来:“你倒是不慌不忙,等着在卖我人情?我家的水真养女人,一个比一个养得精明。不过你失算了,我不会谢你,这是你应该的。”他不悦地注意到她似乎并没在意自己,反而频频看手表,“……和我说话有这么不耐烦么?那就别委屈自己住我家!”

她抬眼望他,显见的有些不愉表于色:“我是无所谓,不过林今桅你最好别再继续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这世界上没那么多理所应当。我还有很多事,先回学校。”说完转身步履匆匆朝学校而去。

学生会那边千头万绪还没理清,在医院已经耽误太久,林今桅不领情就算了,她才没时间和心情在这里和他啰嗦不清!

“喂你——”

这家伙脾气还越来越大了!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林今桅半晌没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7 章

夜晚路灯都已开了,昏黄柔和的灯光默然地照着小巷,天空是一块铺开的巨大油画布,星星细碎地洒在其中,像镶嵌上去的小钻石。

林今桅蹲在路边角落,打了第五十二个呵欠,扔掉第三个烟头,再次掏出手机看时间。

——学生会又没工资,无限度压榨免费劳动力么!

只不过是一念之差而已,他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大男人(有待商榷),没必要跟她一个小女人(同样有待商榷)多加计较,于是脑发热的在当时冲上去扯住她,嚷着等她一起回家。

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她那见鬼的表情——说不定自己还真他妈撞邪了!

不过很快又自我安慰:只是不想欠人情罢了,欠谁都不想欠这个家伙。何况出来混,都懂得什么叫“义”。一事归一事,今天她这个情,他想不想领都要还。

这点他倒是自认十分拎得清。

他叼上今晚第四根烟,还没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就听到莫卿的声音,在此时安静的校门口显得格外清晰明朗,带着笑意:“真是麻烦你了,帮我到这么晚,怎么好意思。”

他如获大赦,腾地站起来,却又猛地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和莫卿并肩出来的徐千默。

“跟我就不用客套了吧?”徐千默笑起来十分明朗,“你可帮过我不少忙,我都没和你客气。”

莫卿也笑:“好吧。但是晚饭一定要让我请。”

说不清哪里来的怒气,然而林今桅就是十分不爽!

先前她不是挺不耐烦的嘛,还以为她心情不好,没跟她计较,更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蹲这里喂蚊子等着接她吃饭——这不挺开心么,原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林今桅所以才摆一副臭脸?换个人之后连脸都跟着换了?

……嘁,这就是女人么?

这边正默默挠墙,那边徐千默也不推辞:“让女孩子请客的事情我真做不到,当然是我请你。”

莫卿刚要再说话,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给打断。

“徐千默你也别装了,她摆明想倒贴,你有意思就给她这个机会,没意思就让她直接滚蛋,有什么好腻歪的。”

两人同时循声望向从黑暗里走过来的林今桅,他正一脸阴阳怪气的笑容,看起来就欠揍。

徐千默最先反应过来:“好久不见了,林今桅。”

虽然曾是一个班,然而林今桅常迟到早退和旷课,徐千默当上直升生后更是难和他碰面,不比莫卿,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和林今桅低头不见抬头见。

“是很久没见了。”林今桅瞥一眼默默朝自己发射黑暗光波的莫卿,咧嘴乐了,“所以一起去吃饭联络下感情呗。”

言下之意,他这第三只脚是插定了。

徐千默没有异议,莫卿自然也没反对的理由,三人朝校门口的小饭店走去。

一餐饭下来吃得莫卿心里发毛。她默默扒着饭,由着坐对面的林今桅一脸哥俩好表情,时不时跟徐千默说只有他自己觉得好笑的笑话(十有八九是莫卿的糗事,而且大部分纯属瞎编),好在徐千默脾气好,很配合地听着,偶尔听到真好笑的地方,便朝莫卿投来善意的笑意目光。

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并且清澈,没有丝毫恶意。莫卿抿了抿嘴朝他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吃饭,顺便在心里诅咒林今桅这个大嘴巴出门掉坑里。

林今桅的话音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冷冷瞥一眼莫卿,又笑着扯徐千默,换了一副嫁女儿的口吻:“是不是真有意思?真有意思的话就直说,你们这些优等生就是喜欢藏着掖着,猜来猜去多无聊啊是不是?我家莫卿哪儿都好,你看看,比起前两年刚来时候漂亮多了不是?成绩还好,那什么来着……叫长袖善舞吧?八面玲珑什么的,跟你多配啊。你要喜欢的话就说出来,今晚这事儿就成了嘛——”

“林今桅!”

莫卿听不下去,示意他收敛一点,别跟癫狂了似的。

“哎呀你害臊啊?”

莫卿恨不能时光暂停,让她把这个家伙的嘴先给撕烂了再继续吃饭。

“你说的没错,莫卿确实很优秀。”

徐千默这句话的效果彷如一盆冷水,朝着莫、林二人迎头倒下,都没再争论了。一个不自然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另一个则冷眼沉默了会儿,一拍桌子道:“老板,结账!”转而望莫卿,“你是猪精么?大晚上要吃多少?”

气氛越发尴尬,徐千默试图解围,对犹豫着朝这个诡异桌龟速挪过来的老板道:“我来给钱——”

“别!”林今桅叼着饭后烟,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抽出一张大额钞给老板,“……啊对了,这只付我旁边这个帅哥一人的份。”说着踹了踹莫卿,“喂,你付我和你的那份。”

莫卿正在喝水,差点被呛到。她放下杯子,不可思议地望着林今桅。

徐千默赶紧圆场:“都我来付吧。”

“你好歹当了几年班长,蛮多地方照顾我了。说了我请你的客,不给我这个面子?还是怕吃了我的饭给你掉价?”林今桅满意地看着莫卿拿出钱包来付钱,然后接过老板找给自己的钱塞回口袋,起身道,“也不早了,我跟莫卿回去了。”

闹腾了这么久,见徐千默的背影消失在小巷转角,莫卿才总算松一口气。她再次确认了一条深刻人生哲理:珍爱生命,远离林今桅。

这么想着,她一回头就看到漠然注视着自己的林今桅。无论是紧抿的嘴角还是了无笑意的眼睛,或者紧绷的脸色,都代表了他此时极度不爽的心情——

他不爽什么啊!跑出来成功捣乱的不是他么?下周一还不知要怎么跟徐千默解释道歉呢,本来就一堆破事儿,他能别添乱么!

她没好气地别开目光。生气归生气,理智让她保持冷静,并不想跟他因此闹僵,回归两年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么劝着自己,她说:“我们回去吧。”

走了两步,她停下来,回头望着站原地没挪步的林今桅。

他站在了小巷高墙底下,被昏黄的灯光明灭地打到脸上,兀然令莫卿生出错觉:像是小孩子,被扔在角落里,期期艾艾地等着被人认领回家。

她顿时觉得,自己一定是已经被林今桅气疯了。

“……抱歉,出了医院后是我态度不好。”转念瞬间,莫卿已经先开口道歉。

林今桅眯眼凝视她一会儿,嗤笑道:“又来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

“很明显今天是我在给你使绊儿,你还反过来道歉?在学校里一样,有人把事情全压给你,你就一句不满都没有。莫卿,你倒真能忍,上辈子是王八变的?”他刻薄地说着,眼睛盯着她看,想从她那厚厚的面具下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是她表情平静,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受不了她这鬼样子,无论是被表扬,或是被欺负,她那张脸不知戴了多厚的面具,才能永远都维持着谦逊笑容。可旁人就算了,他怎么可能会相信她真这么宽厚——她藏在微笑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一定在咧着嘴狠狠地咒骂着别人。

他就是想看她失态,想看她被气得口不择言,最好破口大骂,也比现在这个木偶一样好多了。

她好像能看透他的想法,半晌之后迟疑地问:“林今桅,难不成你是在故意激我?”

“是又怎么样?”

“你那么想看我生气?”她觉得好笑,眼睛里全是明晃晃的笑意。林今桅怔了怔,随即不满:“那你还笑!”

她嘴角的笑容在一秒钟之内收敛起来,甚至连他的话音都未在空气里完全消散。原本扬起的嘴角此时紧紧抿着,略微有些下滑,黑漆漆的眼眸淡漠地望着林今桅,以一种令他觉得陌生的姿态。

……然而又是好熟悉的气息。

见林今桅望着自己发愣,莫卿难得的露出顽皮笑容,看起来十分狡黠:“骗你玩的~”

然而到底是骗他,还是在骗她自己?

她接着说:“每个人都会喜欢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人,微笑是让人接受自己最快的方法。林今桅,我承认在很多时候我不想笑,但是我——”

“又想说你别无选择?这种话你没说烦,我都听厌了。”他截断她的话,“从来没有任何人逼你,都是你自己选的,硬要装出一副被人强迫的表情到底在骗谁的同情?”

骗人同情?他说得真妙,可谁又会去同情莫卿?她轻轻笑出声:“林今桅,只有你完全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我喜欢装好人?那喜欢扮坏人的又是谁?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拆谁的台。”

他浑身的刺自卫般的竖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她:“莫卿你以为你知道什么?少在这里自以为是,这种态度恶心死了。”

“除了你比我还喜欢骗人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一摊手,转身道,“该回去了,再晚点路上会不安全。”

“有我在——”他迅速止住,自觉失言,神色讪讪地跟上她。

有他在?那又怎么样?有他在就会保护她吗?这种类似某种承诺的话幸亏他没说出来。

“幸亏你没说出来,不然我一定会笑场的。”

他强忍住自己揪住她头去撞墙的冲动:“闭嘴,废话多!”说着忍不住眼角去瞥她,“……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 章

两人再次沉默,路上行人稀少,周围一片静谧。走到一段建筑工地时,她放慢了脚步。这里泥水混到一起,一脚踩下去十分脏,平时可以绕路而行,现在显然没这个美国时间。

一瞬迟疑后,她抬脚就要踩过去,被林今桅叫住:“喂,这东西沾鞋子上没那么容易洗掉,而且你先看看自己那双鞋上的洞吧。想被灌水泥扔去填河直接说一声,我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一定不假手他人。”

她穿一双白色皮鞋,上面有网洞状,他这么说倒不是瞎扯。莫卿觉得诧异的是:“不然少爷您打算纡尊降贵背我过去?”

他既然今晚一定要犯贱找骂才舒坦,那么她倒不妨从善如流地摘掉面具。

闻言,林今桅露出见鬼的表情,指指堆在一旁的空心水泥管:“你有病的话我还没傻呢。过去!踩上面过去。”

确实是个过泥水地的好方法,只是若一个脚滑掉下来,就真会变成灌水泥了。

她小心翼翼踩上去,还没站稳就——糟了!被林今桅暗算了!这是她的第一想法……

没事。

她在水泥管上站稳,惊魂甫定地望向翻白眼的林今桅。他没好气道:“你要觉得我占你便宜,就自己下来走。”

她摇了摇头,踩着水泥管慢慢朝前走。他的手掌很大,将她的手包围在温暖当中,并且十分有力,牢牢地牵住了她。无形中似乎有一道声音抹平她的不安:不会摔的,有他牵着。

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她吓到了自己,一个脚不稳,难得眼看就要走到头,却在最后一刻踩了空。

“啊——”

她刚来得及惊呼出声,心脏还在砰砰的乱跳,已经安全着陆。

有赖于他始终没有松开的、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

“以后就这样好了。”

迅速站直身体的莫卿听到声音,疑惑地抬眼望他。

“既然你有被迫害妄想症,那就更干脆点。”他一脸不耐地拿眼角瞥她,“我强迫你做第二种选择,在我面前的时候别再笑了。”

是夜,不能眠。

林今桅躺在床上,整张脸都被漫画书盖住。

——全怪莫卿那个混蛋!

回到林家门口,他正掏钥匙,听到身后声音:“林今桅,今天的事……”

他立刻抢白:“别会错意了!你——”

“你也别会错意了,我没别的意思。”莫卿极快地说,“只是你是第一个说我笑起来很丑的人。谢谢你这么说我。”

他诧然。

“所有人都想看别人对自己温顺服帖,包括我妈。所以一直要求我笑,如果我不笑,就会被骂死人脸,说我孤僻,说我不合群,说我天生是讨债的……”

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这种话,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怨恨。

莫卿习惯性地勾起嘴角,又垂下去:“……对哦,刚说了,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嘛,可是你看,我都习惯了。”早就习惯了把这个面具戴在脸上,无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时候,都会继续笑。

“我从小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别人那样伤害我,我还要笑给他们看呢?后来我觉得,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认定我天生低贱,即便被伤害了也是我的荣幸,所以应该笑着向他们感恩。所以我要感谢你说我那么笑起来很丑,这让我觉得,原来还有人这么看得起我啊。”她的目光十分清醒并且忧伤,“你大概会觉得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对你说这些话。”

他确实十分疑惑,甚至疑心她在试图博取自己同情。

“因为我想博取你的同情啊。”她突然又笑得灿烂,抢先他一步掏钥匙开门,“而且你本来是想捉弄我吧?反而被我感谢的感觉一定不好受。你看,这就是被你释放出来的性格恶劣的莫卿,你会后悔对我说过那句话。”

他望着她的背影:“喂,你今晚会不会有点得瑟过头了?”

她头也没回地拧着钥匙:“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么?”

林今桅算是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这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一定会顺杆子往上爬。他想要扯着她骂一顿揍一顿,却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上前两步推开她,朝家里走去。

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听到她低低的声音:“谢谢。”

他并没回头看她此时的神色。

或许彼此是一类人也说不定,不然为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地用这种试探而逃避的态度去面对事实?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有点后悔了……并不是如她所说,释放出了这个性格恶劣的莫卿。

那么,是什么?

他也不能说服自己去偷瞄心底的答案。

与此同时,莫卿正接手机:“夏续?这么晚还没睡?”

“才十点……打扰你了?”

“没。”她否认。

“这次五一放假,你会回来吧?”

她为难道:“学校里事情比较多,上次跟你说的运动会,五月中旬赶着开……”

夏续咳了几声,声音也沙哑了一些:“我就问问,我知道你事忙……咳咳。”

“夏续?感冒了?”

“我没事……”那边咳得越发厉害,半天不能说话。

莫卿忙紧张地问着,许久之后才听到夏续嘶哑的声音:“我没事,咳咳,就是前两天淋了点雨……”

“这情况一点也不像没事吧?!吃药没?发烧么?”

莫卿知道夏续虽然性格懦弱,然而骨子里却又十分要强,想必是强忍着不肯说。而家里母亲起早贪黑摆摊子,夏父惯来不管事,不在这时候落井下石揍夏续已经算有良心,其余都别指望。她越发担忧:“我明天上午就回去,你先吃两颗退烧药,然后去睡觉。”

安抚两句,她才忧心忡忡地挂断了,也没心思再去想林今桅的反常——反正也没什么好想的。她不是傻子,对方若肯放轻敌意,自己顺水推舟顺坡下驴什么都好,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难得肯放松不去多想一次,事后才知道自己挑错了偷懒的时机。

而另一边,莫母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走进客厅一看,赶紧倒了杯水过去,拍着夏续的背:“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吃这个做什么!”她好笑又好气地扯过夏续手上攥着的半根干辣椒。这是她托熟人从乡下带来的,炒菜切一点都能呛死人,照他这种干嚼法吃多点还不得呛死!何况他本身不是吃不了辣的么!

夏续有气无力地摇头,咳了半天才勉强消停:“我没事,突然想试试味道而已。阿姨你也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莫母虽然疑惑也不多问——毕竟他骨子里对自己十分疏远这点很明显——于是又安慰两声,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夏续坐了一会儿,确定莫母入睡了,才起身走厕所里。他深呼吸几口气,毅然舀勺自来水,朝着自己头顶倒下来。

四月末的天气本就还凉,他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咬一咬牙,一勺又一勺地朝自己身上淋着冰凉的水,直到手脚麻木才肯停下。随手扯过毛巾擦了擦,快步回卧室,从床底拖出电风扇,开到最大档朝着自己拼命地吹。

他受不了一个人待在这个牢笼里,绝对不要再被丢弃!如果不够力量,两个人加在一起不就够了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分开的方式?这次绝对再也不肯她扔下自己一个人就走!

再也不想被抛弃,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转头望着书桌上的相框,浑身被风扇吹得凉如心脏。

翌日,莫卿回家便看到夏续像张薄纸似的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只剩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张姨,你得空就把卿卿的东西整整。”安雯的声音从门缝钻到林今桅的耳朵里,他目光依旧胶着在漫画书上,注意力已经扑棱着翅膀飞到门板那边。

张姨惋惜:“好好儿的怎么就搬回去了……”

“能有什么办法?家长突然不同意了又能怎么办?”安雯的声音有些气恼。

“谁说不是!别说你是小卿的姐姐,就是我这个外人听到这事儿都觉得可惜。”张姨愤愤不平,“天底下哪个家长不想让自家孩子越来越好的?小卿又乖巧又聪明……什么叫做‘弟弟没人照顾’所以就搬回去住了?还要转学?那一家人也是糊涂!”

安雯本就和夏续不亲近,更心疼给自己挣足了面子的莫卿,这下越说越气,说头疼上楼休息,张姨去厨房里准备饭菜。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

然而林今桅心里却没那么平静。

他刚刚突然听到她要搬回去并且转学的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听着安雯和张姨言语间透露出来的理由:似乎是因为她那个没血缘的弟弟要照顾,继父心疼儿子,就把非亲生的女儿给召回去当童养媳……

呸!不是!

这么一提醒,他倒是想起了莫卿那个弟弟,似乎是叫……夏续来着?除了第一次送莫卿来,后来也断续来过林家几次,都是送莫卿来着。林今桅还嘴痒调戏过他们姐弟两句,说是这样子比梁祝十八桥相送要缠绵多了。

那个夏续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比他姐像女人多了,不巧林今桅最瞧不起这类型的人。大概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家伙也看自己不惯,然而望过去时候夏续又实在没看自己。

总之神神叨叨的,令他对夏续更加印象恶劣。

林今桅把漫画书随手一扔,立刻听到哗啦一片的声音,是漫画书把桌上杂乱无章堆到一起的书全推翻了。

人真是越烦躁的时候事情就越多!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起身去一本一本捡起来。手指触及到《10岁-16岁,妈妈送给青春期儿子的礼物》这本书时候停了停,他蹲在地上,半天没动。

夕阳的昏暗光线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把他的身影拖长成了细细的一条。

真想不通那家伙怎么这么搞笑。

半晌过后,他扯了扯嘴角,摸过桌上的烟,点燃了。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一边缓缓吞吐着烟圈,一边把这本书摊开到大腿上,慢慢地翻看着。

***

搬回去住的事情好说,但莫卿转学的事就有些麻烦。学校里对她不肯松手,安雯和老师最终各退一步,意思是这件事先缓着,下学期开学了再办理转校也方便。

安雯当下应允,莫母也没办法。

而莫卿确实是搬回去了,甚至没跟林今桅道别,那个半旧的手机也还给了安雯,衣服都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走。这令林今桅总觉得莫卿此举是在针对自己以前讽刺她“为了敛钱才来林家”这点。不动声色地指出别人的错误,是她惯用的招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不了解她!

偶尔张姨会念叨没人陪自己做饭了,一抬头望到林今桅跃跃欲试的样子,她顿时惊悚得闭嘴再不多话——开什么玩笑!这小灾星万一心血来潮把厨房烧了还以为有个性!

至于林今桅,本来就和莫卿不对头,因此安雯等人也没在意他。然而当莫卿回去后没几天,林今桅突然搬回家住了。

安雯觉得林今桅是针对莫卿和自己——难道不是因为莫卿搬走了,所以才一天到晚盘踞家里么?难道不是以此来向自己再一次示威挑衅么?

她不知道,这一切来源于某日林今桅晃回家拿换洗衣物,恰好接到的电话。

是莫卿打来的,本意是找张姨,阴差阳错被林今桅接到。他抱着电话筒,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无视掉正在炒菜的张姨:“哦,她出去买菜了。”

莫卿比他要清楚张姨什么时间点出门买菜,但也没拆穿:“这样啊,那我改天再打给她,谢谢。”

他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已经挂掉了。

隔了两天,莫卿再次打来电话,张姨正准备过去接,刚巧林今桅进屋,嚷道:“我来!张姨你快做饭,我快饿死了!”

说着他便斜躺上沙发,接电话:“喂?找谁?”

“你好,我是莫卿,请问张姨在吗?”

他沉默两秒,回头瞥一眼厨房方向:“买菜去了。”

“那我等会儿再打——”

“等等!”防止她像前天那样立刻挂电话,他赶紧出声阻止,可一时又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和她又没话可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莫卿耐心地等他说话,结果只听到了长久的沉默。碍于电话费归自己出,莫卿终于等不下去:“那个……”

他的语气幸灾乐祸:“你真倒霉,张姨刚出门。”

“……”我最倒霉的难道不是认识你么?

莫卿嘴角狠狠一抽。

倒是林今桅开始一个人东拉西扯,不一会儿就直呼快饿死了,颠倒是非地抱怨张姨不给自己做晚饭就走人,回头要扣她工资云云,好在正在厨房做饭的张姨没听到,否则一定会吐血。

直到莫卿忍不住笑出声,他才停止了自言自语:“喂有什么好笑的?揍你哟!”

“没什么,只是想笑了而已。”

“别以为我听不出那是嘲笑!你少得寸进尺!”

“好吧,”她坦然承认,“不过林今桅,麻烦你找张姨接下电话,我真有事找她。”

多年来习惯了不打草稿的撒谎,然而她简单的一句话,轻易令他有种被当场拆穿的窘迫:“……莫卿你什么意思?”

“抱歉,我只是——”

“滚了就滚远点,打什么电话!”他砰的把话筒扔回去,连带着电话线一起拔了,转身就往门外走。

张姨正好端菜出来:“你先吃——刚回来又去哪里?”她听见他重重摔门而去的声音,不由疑惑又气恼,“这又谁惹他了?!”

糟了,说错话了……

莫卿无力地抚着自己额头。她无意拆穿他,是真有急事找张姨,还以为他转变了,结果还这么难缠。一次也罢了,他简直是存心阻止她找张姨,到底在想什么?

她这么想着,起身看到站在门口的夏续,不由惊讶:“诶,今天这么早放学?”

两人同级,然而夏续却还要上学,备战数月后的中考。也因而只有每天下午,莫母和夏父都去守摊,夏续在学校,莫卿才有空打电话。

夏续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似乎有所愠怒。

“夏续?”

“你刚在和谁打电话?”

“诶?雯姐啊。我这两年都靠她多照顾,当然要好好谢她。倒是你,真的没事?怎么不高兴的样子?谁得罪你了?”她开着玩笑。

他看着她:“有人骗我。”

她多少有些心虚:“谁?”

“班上的同学。”夏续这句话让她如获大赦,接下来又被吸引了注意力,“我喜欢的人。”

“诶——”莫卿声音都变了调。

虽然这么说出了口,夏续还是有些窘迫,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姐……你觉得奇怪吗?”

“那倒不是……”

“那、那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嗯?”她回过神来,望着已经快凑到自己眼前的夏续,他已经脸红得仿佛蒸熟的虾子。

她忙拍他肩,笑起来:“这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也长大了嘛,只要不耽误学习就没关系。对了是谁?我认识吗?她知道吗?对了这事可别让你爸知道——夏续?”

夏续猛地推开她的手,脸色又沉下去,闷着声音扔下一句“她不知道”便回自己房,任她怎么敲门都不应。

青春期的少年都这么奇怪?莫卿疑惑地挠着头,开始认真思索是不是要问一问林今桅,那几本书看完没,拿回来给夏续也看看……不然明天再给张姨打电话,如果仍然是林今桅,就顺便问问。

然而她没有机会问。

因为她必须要首先应对夏父的愤怒。

“我说怎么回事,有钱小姐当两年,果然是养阔气了!”夏父拿着电话费明细单,“我就觉得不对劲,今天特意去查了。电话能打到欠费,有多少了不起的大事等着你去做?”

莫卿解释:“我是给雯姐那边打了两个电话,但都是在市内,而且也没多长时间。单子上很明显,距离上次交话费的时间确实很久——”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打电话了?!”夏父兀的暴吼,将手中的明细单往莫卿脸上一扔,腾地站起来,“你以为电话费是谁交的?你还委屈了是吧!你以为你们是谁在养着!老子不乐意了全给老子滚出去!”说着把试图劝和的莫母一把推到了旁边地上。

莫卿见自己母亲被推攘到地上,忙过去扶住,愤怒地望着夏父。

“你还敢瞪?!不错,出去一趟没看见有别的出息,脾气倒是长进多了!”夏父扬起巴掌朝莫卿脸上狠狠扇过来。

莫卿原本就气急了,此时被他一巴掌狠狠扇过来,眼前一黑,耳畔都是鸣响,足足十几秒才缓过来。

夏续忙挡到她面前:“爸——”

“你给老子滚开!那个死女人滚的时候怎么就没带你一起死远点!”夏父一把揪住夏续的耳朵往旁边一甩,往前走了一步,他高大身影在白炽灯下所形成的阴影将莫卿全部盖住了。

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就是这样的阴影,让她一路跌跌撞撞,始终走不出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窗外的雨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这气候湿腻得烦人。安雯翻个身,忽然听到了猛烈的敲门声。她以为是幻觉,昏沉沉地继续睡着。不料那门声越来厉害,好似门板那边有一头正在咆哮的野兽。

她和林父全被惊醒,打着呵欠对视一眼,她认命地爬下床去踩着拖鞋开门。

门一打开,林今桅就冲了进来。

“林今桅你又皮痒了是吧?!”林父大声斥责,“给我滚回去,明早上到我书房!”

谁知儿子压根不理他,一把扣住安雯的肩膀:“莫卿——莫卿家地址在哪里?快说!”

安雯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说完,望着转身就往外跑的林今桅,不由愣了:“喂——今桅!发生什么事了——今桅?!”

林今桅已经像根离弦之箭,冲到楼下换了鞋子扯开门就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外面下雨你带伞……”

安雯话还没说完,林今桅已经冲出了门。她疑惑地回头望着丈夫:“这他……”

林父皱眉:“随他去,睡觉。”

半夜三更,又阴雨连绵,林今桅站雨里半天才拦到出租车。然而对方一听目的地是要穿越整个城区过去的老城区,那里全是泥泞地难行的很,也很难揽到回头客,就连连摇头,即算林今桅多给钱也不肯走。

林今桅哪里肯轻易放他走,死缠烂打不肯下车,还嚷着要自己抢过方向盘来开。司机大叔从未见过这么无赖的家伙,不得已只能开车。然而开到莫卿家所在小区外极远就死活不肯再往前,苦瓜脸道:“孩子你这点钱真不够我洗车啊……而且里面到处是坑,万一车轮陷进去,今晚就没完没了了,你饶了我吧!”

林今桅气极,把钱一扔,顾不及找零,转身拉开车门冒着大雨就跑。

那天被自己一闹,莫卿再不打来电话确实也算不了什么事。然而他今天半夜接到莫卿打自己的手机,半天没说话,他快把手机塞自己耳朵里去了,才听到偶尔的几声哽咽:这就是大事了。

说来也是神奇,共同生活了两年,两人从未打过对方手机。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手机比电话有种微妙的亲近感,而一旦戳破了这层薄膜,就像是妥协地接近了一样。而对于这两个人来说,都是不肯先低头的。

虽然天知道这种奇怪的坚持是怎么回事。唯一的解释是:两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倔骨头,不愧是某种程度上的同类。

换了两年前的林今桅,他大概会把手机一摔,被子一蒙,继续睡觉。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头脑里到底闪过多少恐怖画面,一眨眼就无尽脑补到莫卿被这样那样的场景,慌得从床上弹跳起来,光着脚拖鞋都来不及踩就往安雯房里跑。

要知道,以莫卿那个混蛋的倔性子,能让她这样示弱,那肯定是出事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慌。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却似乎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什么都来不及想,也根本不愿意去想,只顾着能先看到她才好。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和冲动,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而无聊,然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他牢牢记着安雯说的门牌号,在黑夜里滂沱的大雨中眯着眼睛,透过昏暗明灭的路灯和雨幕,艰难地一家一家找过去。

怪不得司机死活不肯进来,这里面已经开始拆迁,路被挖得稀巴烂,一脚踩下去几乎就有拔不出来的危险。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找着,终于看到一家房子前门牌号,扑过去连手带脚的擂门。

“莫卿!莫卿开门!你敢不开门就弄死你信不信!开门!”

门被打开了。

房里没有开灯,她站在门口,紧紧地抿着嘴唇,咬着牙齿哭得浑身颤抖,湿润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到此刻才缓过那口气来,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喂,车费改天还我,而且你下次要是再半夜在电话里跟女鬼似的吓人,我就——”

他的话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哽在了喉咙眼里,默默地吞回去。半晌之后才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到底怎么了?”

房里的灯啪嗒一声亮了,林今桅下意识地侧身,把她挡到一边,警惕地看着屋里的人。

从里屋出来的三个人表情都很诧异,完全没料到林今桅会半夜赶过来——或者换句话说,除了夏续之外,莫母和夏父压根就不知道这个浑身滴水的家伙是谁。

夏续的目光在触及他俩那一瞬,迅速灰败下去。他不甘心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死死地盯着莫卿。

“谁啊?!”夏父没好气地问着,狠狠瞪向莫卿,“出去住了两年,都成什么样子了!男人都会往家里领了!”说着用力拽过莫母,“你看看你养的好女!还有更不要脸的么!”

“我说死老头你把嘴放干净点!”林今桅当下炸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直觉告诉他,事情绝对跟这个猥琐的死老头有关系!

夏父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当下怒极:“滚出去!莫卿你要么赶紧滚回你自己房里,明天再跟你说,要么马上和这个混球滚出去一辈子别想回来!”

莫母忙朝莫卿使眼色:“卿卿!同学的话让他明天再来找你,大半夜的也该回去了。”

莫卿低着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在母亲的催促下犹疑地往屋里挪了一小步,却猛地被林今桅一拽。

“你有病啊!这样还过去?!”

屋里灯开了,林今桅才看清莫卿露在外面的伤。不说手臂,脸上也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被简单地涂了药,看起来更加狰狞。

她才回来多久啊,就这个鬼样子,想当年最不对盘的时候,她在林家也没和他打成这样子!

这么想着,林今桅越发来气,猛地望向还在催个不停的莫母。既然是她的亲妈,怎么就懦弱到这个地步!由着自己的女儿被人这么打,不拦就算了,现在还想把她叫回去继续挨打么!

他突然想到莫卿说过不止一次的话。

——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

懦弱的母亲、残暴的继父、无能的弟弟、穷窘的家境……所以她才会为了能够留在林家而耍尽法宝,无所不用其极的讨好所有人,用尽所有办法只是为了脱离这种生活。

曾经在争执不休时,她问他:“我这么做有错吗?”

当时他嘲讽地嗤笑,然而现在却知道错的是自己。那个时候他居然还在嘲笑她,说她有被迫害妄想症,事实却证明天真的是自己。

她说得没错,其实大家都别无选择,只是那些痛苦轻易不会被人窥探到。她是这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她。更何况,她尚且因此而上进,而他一味逃避那些过往,哪里强过她了?

也许令他像中了魔障一样跑过来的原因,并不在于她,而在于自己。因为在某个瞬间,他似乎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是一直试图逃避和忘却,然而却越发刻印在脑子里,最终再也不能忘掉分毫的丑恶记忆。

在那样的记忆里,林今桅比莫卿要更不堪,无助地蜷缩在阁楼阴暗的角落里,望着那些似乎流不完的鲜红血迹发呆,耳边不断地响起一声比一声尖锐的嚎哭嘶吼声,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想从那个地方逃走,然而却无处可去,浑身没有力气,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如果现在,自己将莫卿从类似的情境中救出来,那么,是不是当时光倒转,也会有人从天而降,告诉那个时候只会发抖恐惧的小林今桅:不要怕,还有人在你身边。

可是时光无法倒转,永远都没有人会带小林今桅离开那个恶魔的洞窟。

他想,自己不是在拯救莫卿,而是在救赎旧时光里的自己。

见林今桅长久沉默,夏父嗤一声,对儿子使个眼色。夏续抿着嘴,走过来拽她:“姐,回房去——”

“别碰她。”林今桅狠狠拍掉夏续的手。

“这是我家——”

“没用的家伙!”

夏续的眼睛突地眯起,以一种类似于莫卿的倔强眼神死死盯着林今桅——不,他的眼神更复杂,掺杂了更浓烈的恨意。既懦弱又仇恨,令林今桅觉得他十分悲哀。

于是轻蔑道:“我说错了么?既然保护不了那就滚开,别自己快死了还硬要拖着别人垫背。”随即一把扯住莫卿往外拖,“你跟我走。”

“莫卿你敢出这个门口试试看!”夏父扬声道。

林今桅讽笑:“你说她就不敢?”

莫卿想自己是真的不敢。

即便留在夏家,还会继续遭受这样的那样的折辱,然而彻底被扔出家门之后,又能去哪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后路,一旦行差踏错,就不会有任何的挽救余地。如果能够再大一点,如果能很快地长大,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她曾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是不是只要自己长大了,有本事了,即便累也没关系,可以自食其力,可以保存仅剩的自尊。

可是岁月呵,你怎么永远都流逝得这样缓慢?你快一块地走,让我早一点地解脱,好不好?

她低低地绝望地哭出声来,耳边却响起他的声音:“莫卿,你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透过朦胧的眼泪望见他。

他说:“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带你走。”

她想,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个瞬间。

在这个瞬间,只要有个人朝你伸出手,即便素不相识,甚至曾仇大苦深,你也会跟他离开。从此无论天涯海角,都不离不弃,意志坚定,矢志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这场雨的势头终于小了下来,天边也渐渐明亮,一会儿就可以坐第一班车离开这地方。莫卿再一次望了望车站牌上的首发车时间,转头环顾四周,生怕被夏父找到。

被林今桅扯着离开夏家时,夏父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和母亲哭天抢地的呼喊声全都被抛在了脑后——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在做梦。她设想过无数次能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离开那个鬼地方,然而也只是想一想,当这一幕真实来到时,她心里觉得过分梦幻。

半夜没有任何车,附近也没有宾馆,迎着那么大的雨走回去根本是天方夜谭。于是走了两条街,缩在公交车站里躲雨。虽然衣服湿淋淋的粘在身上,也只能忍受。

“别怕了,我在这里。”

她转头望着林今桅,他斜斜地靠在挡风板上打着呵欠,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着必须慎重对待的话。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闹了大半夜,大家都回房休息之后,她偷偷地溜到客厅里,打了他的手机号码。

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出声。沉默听着他的声音,突然就忍不住地捂住嘴哭起来。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

从来都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完全没有奢望过能有人拉扯自己一把,却在那个瞬间,心里甚至是荒唐地在想:如果开口请求他,会是什么结果?

会被他嘲笑?还是被沉默以待。

一切都是未知的,而她也根本无需揣测那么多,因为始终都没有开口的勇气。于是一直沉默地坐在黑暗里,直到听到被挂断的声音。这是最理所应当的结果,她也终于能够放肆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她无法形容,当自己蜷坐在黑暗里听着雨声发呆,忽然听到他叫骂声时的心情。真是有够令人怀念的声音,不过认真想想,倒也没太久。只是两人之间隔着一片海,看起来距离十分遥远。

“喂,你那一脸什么表情?”林今桅不满地挥了挥拳头,“揍你啊!”

她被他逗笑,扬起嘴角又扯动伤口,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怎么办?”

“回我家,然后洗澡吃饭睡觉。”他没好气地回答,摸了摸仍旧湿润的衣角,低声咒骂着,抬眼瞥她,“喂,还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就再次出声:“我说你整天想那么多做什么!以后我说什么你照着做,我保证不害你就行了!”

这话十分突兀,类似于某种保证,说完之后林今桅猛然察觉到不对劲,掩饰地轻咳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抽一根叼嘴里,立刻被莫卿阻止:“少抽点烟。”

“少管闲事!”他不耐烦斥责,于是莫卿立刻闭嘴,沉默地盯着他看。

“……”

他把烟扔回盒子里,欲盖弥彰地骂,“靠,没带打火机!”

“噗——”

“笑什么笑!”他恼羞成怒,用力推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车来了!你车钱还在我这里,还笑就自己走回去!”

回去之后,洗澡倒是来得及,睡觉免了,至于吃饭大概谁都没这个胃口——除了林今桅。

林父和安雯都在客厅里,对面坐着夏父和莫母,彼此都是一脸紧绷。气氛紧张得令张姨也局促起来,上了茶就躲进厨房。

林今桅洗完澡出来,怪叫一声:“Wow~!三堂会审么?”随即嚷,“张姨,有东西吃么?我饿——”

林父忍无可忍地斥道:“林今桅你闭嘴!过来!”

林今桅耸耸肩,走过去坐莫卿身边,不经意碰到她,紧张得像只遇到了威胁的猫。她似乎还是在惶恐不安——依旧无法相信自己能说到做到?他莫名的恼怒,却又心知不能怪她。

安雯试图开解:“其实卿卿在这里住的话,条件确实要好多——”

“你意思不就是我家穷,养不起金凤凰呗?”夏父酸溜溜地截断她的话。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家以前条件也不好嘛。”安雯强颜笑道,“所以想让卿卿在这边,条件好点,以后也能有个好点的发展——”

“你还记得自己以前什么身份啊?还以为你贵太太当久了,真把自己当凤凰了咧。”夏父被莫母悄悄拉扯衣袖,不满地斥骂,“扯什么扯!你闭嘴坐一边听着!”

安雯平生最恨被人揭老底,此时只能忍着,端起茶杯借此掩饰自己的气愤。眼看气氛再次冷场,林父终于开口:“那不知夏先生要怎么办才肯放莫卿住到这里来。”

他是久经商场风云的精明人,看透夏父的本性,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也无所谓浪费彼此时间。夏先生你有什么条件就开,我相信比起两败俱伤,你和我一样,更愿意双赢,彼此都有好处不是很好么。”

说完之后,他淡淡地扫似有迟疑的夏父一眼,起身道:“如果你们依旧不愿意的话,那我也——”

“你既然有钱要供养莫卿,那也不怕多一个夏续吧?”夏父提出的条件令众人都十分意外,“我儿子和莫卿同龄,两个人关系不错,我倒不是硬瞧莫卿不顺眼,只是不想他们姐弟分开。”

林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瞥了一眼林今桅,见到他也正紧张地望着自己,以及他身边低着头的莫卿。

“好——”

“林叔叔!”莫卿猛地起身,“我真的很谢谢你和雯姐,但是我已经打扰你们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你们添麻烦。我没事,等下就跟我妈回去——”

“你安心学习就行,别的事不用管。”林父看向夏父,“行,你可以把夏续送过来一起读高中,费用我会支持。”顿了顿,他微笑道,“不过我也希望夏先生记住,这是我为了安雯答应的。你们俩确实算不上亲戚,所以说话也客气点好。”说着又缓了语气,“当然,她也会对夏续好,这点你可以放心。”

言语之间,软硬皆施,不愧是成功的商业人,夏父没敢再多话。他并非不爱自己的独子夏续,对莫卿的不满,其实也多来自于妒恨她能凭借安雯而独步青云,而夏续只能继续委屈在穷困的境地里。

如今儿子有个好环境,日后考上大学出息了,哪里还愁自己不能享福?他满意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2 章

事后林父找了莫卿说话,无非也就让她专心在学习上,别辜负了安雯一片心。莫卿拼命地道谢,惶恐得不知该说什么。

话锋一转,林父道:“说起来,林今桅倒和你关系好了不少。”

莫卿听出了这话里别有深意,不由心中一凛:“我、我和他只——”

“我心里有数,不用解释。”林父按住她肩膀,“放心吧,我不是要斥责你,相反,他难得肯和家里人走得近,我很欣慰。你也知道他和安雯不亲,有你在中间缓冲,我也放心多了。”

他对安雯的百般呵护,莫卿是知道的,然而却始终也没办法想通他对自己与林今桅的默许。

怀着这种质疑,她试探地问了林今桅。

他靠在床头翻漫画书,漫不经心道:“哪个做贼的不心虚。”

她瞥着他的脸色,并不追问。有些事情,倘若对方不愿意说,问了也是讨人嫌。

虽然两人关系因这一系列的变故而意外有了大迈进,毕竟中间还隔着一堵墙,她时刻谨记着不要爬过去。

——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墙的那边,到底会是什么,所以不能冒险。

她岔开话题:“对了,中考要到——”

“少废话!”他烦躁地趴床上装死,“你收了林旭平多少好处啊?临时抱佛脚有毛用,放心吧他不会让我失学,你快滚出去!”

莫卿果真起身离开,走到门前停下:“林今桅,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问完就滚的话,那就马上问。”

“为什么那天会跑去带我回来?”

她看到他望着天花板认真思考的神色,听到他恍然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下雨的时候我脑子进水了吧。”

莫卿愣了半天,才从这个前卫答案中回过神。

事实上林今桅没说错,中考时他捡着填空题连蒙带猜,再凭出色的视力,也得了个相对不错的成绩——这个“相对”,自然不是和马力全开的夏续比,而是和他那帮子兄弟比。

这也足够,他的成绩只要不太惨不忍睹,其余都会有林父补上,于是顺理成章升本校高中部。夏续不用说,绝对和莫卿同校。

接下来是初三毕业之后,漫长而轻松的暑假。

——对于林今桅来说。

莫卿一如既往参加各种班,学生会也要利用假期安排下个学期工作,忙得连一起吃饭都要提前预约。

吃饭时安雯顺口提了句夏续要不要跟莫卿一起报特长班,被林今桅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男的学多了这东西会娘娘腔,跟我混就好了。”

这么一说,夏续也不好应承,作势推攘了一下。

托莫卿的福,安雯和林今桅的关系缓和不少,一来在意林今桅的话,二来她也确实不喜欢夏续,便也没再提。

林今桅成功扳回一城!

至于夏续漫长暑假要怎么过,完全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何况莫卿暑假不回家是有理由,他夏续本来就是拖油瓶,下学期才来这边读高中,也好意思暑假就赖过来,要不要脸!

且林今桅很忙,他忙着帮兄弟看摊儿忙着打桌球忙着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下逃生忙着偶尔晃去接莫卿……事情这么多,谁管你夏续!

徐千默最先发现不对劲,碍于礼貌也不问,只和蹲在校门口百般无聊嚼槟榔数蚂蚁的林今桅打声招呼就想走人——上次林今桅请吃饭那场鸿门宴可让他受够。

倒是林今桅一把扯住他,掏出一包装着槟榔的喜包硬要塞给他,笑嘻嘻道:“喜糖,吃喜糖!”

徐千默望向莫卿。

她脸色尴尬,离林今桅远两步:“你别听他瞎扯,这是前两天我和我姐一起去吃喜酒拿的。”林今桅最近多了爱好,时不时晃学校来,美其名曰接自己一起回家,实际她觉得他就是调戏徐千默上了瘾。

徐千默知道莫卿的景况,不由哑然失笑:“谢谢,不过我不吃槟榔。”他看看手表,歉然道,“我有事先走了。唔,莫卿,提案记得明天带来。”

“什么提案?”林今桅插嘴。

徐千默好脾气地解释:“学生会想向学校申请集体出去玩两天。”顿了顿,又有些苦恼地朝莫卿道,“但也许会比较难批,计划尽量做详细点,早点交,到时也许要反复申请才能通过。”

看徐千默走远,莫卿回头无奈地说:“少爷您能饶了我么?”

“放心吧吓不跑你暗恋对象。”林今桅摸着下巴,目光深邃地凝视徐千默离开的方向,“我跟徐千默熟,他没那么容易放弃。别说我不关照你,教你一招,男人都这样,太容易被追到就容易失去兴趣。放心吧我是为了你好。”

我要是傻了就会信你!你完全是无所事事在瞎捣乱吧?!莫卿懒得跟他多说,转身走人。

他赶紧跟上来:“喂喂莫卿,我能不能收回我那话?你还是对着我笑吧,靠要你不笑还真一天到晚只对着我一个人扔白眼……喂听到没!”

“那你倒是做件让我笑得出来的事情啊!”她头疼。

两人关系缓和后,他居然找到了更多作弄她的机会。偏偏为了维持和平局面,她连像以前那样报复回去都不行,偶尔会狐疑自己是不是掉进他的陷阱里了?

“哦……”他若有所思地盯她半天,“放心吧,会给你惊喜的。”

“什么?”

“没什么。”

隔天的申请意外的顺利,令莫卿诧然,然而无论怎样,也是好事。

数日之后,莫卿赶到集合地点,嘴角狠狠地抽搐:“你……这怎么回事?”

徐千默由着林今桅勾自己肩膀:“老师那里批准了。”

林今桅得意地朝莫卿眨了眨眼,她默默地将即将吐出来的血又咽了下去。

谁也没问老师原因,然而私底下议论着,无非是林家一贯和学校关系好。

学生会都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瞧不起林今桅这样学业糟糕、品行不端、仗着家业背景胡作妄为的小混混。大家面上端着,眼神极度不屑。

三人最后上车,已经没有单独的座位。徐千默和莫卿各自找了个同伴,而她坐下,看到仍旧未找到座位的林今桅。

他走到一个座位旁准备坐下,那男生一推眼镜:“不好意思,我晕车,等下要躺会儿,你找别的座位吧。”

林今桅也不恼,转身准备坐过道另一边的位子。

“真是抱歉,我带的东西太多了。”女生将抱在怀里的小背包往座位上一扔。

与其说尴尬,其实已经习惯。无论什么时候到任何地方,都会被人像看到苍蝇一样嫌弃。是不是蹩脚的借口都无所谓,反正一句话:就是不接纳。林今桅扯着嘴角,不知道是笑这些优等生的自以为是,还是笑自己的自找没趣。

司机不耐烦:“这个同学!别磨蹭了,随便找个位子坐着,有那么好挑三拣四的么!我要开车了!”

徐千默到底是厚道人,刚要出声就看到莫卿起身,轻声讨好地跟隔着过道单独坐的女生说着什么。对方神情不悦,几度皱眉,最终拗不过莫卿,起身与莫卿换了位子。

莫卿坐到双人座靠窗的位置上,朝林今桅抬手:“林今桅!这边有位置。”

这个决定并不明智,若换了徐千默这样做,会里的人或许会宽容点。毕竟他是男生,大家会将其认作宽厚、豁达之类。可是对莫卿来说,本来就有女生不满她,此时她“包庇”林今桅的行为,等同于煽了其余人一巴掌。

排斥不需要理由,只要看不顺眼,那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自己心头梗着的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3 章

大巴转上高速,快速安稳地开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很快便有人靠在座位上假寐起来,有人则从拿出笔记背单词,莫卿斜靠着车窗,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色发呆。

突如其来的噼里啪啦声音成功惊吓到所有人,纷纷循声望去,最终目光聚焦到声源处,充满了鄙视和不满。

“这谁啊——”

“林今桅你在干什么!”

“这里又不是你家!大巴也不是你家的!”

指责声不绝于耳,而当事人充耳不闻,嘴角挂着笑,手指灵活地按着任天堂3DS掌机。见他无动于衷,众人指责的目标转向莫卿。

“莫卿,你带上来的人,麻烦自己看好行么?”

“这是公共场所!”

“现在知道是公共场所了?”林今桅头也不抬地继续玩着游戏,嗤笑道,“大巴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你家的,你有本事坐公共汽车时一个人死占着双人座别让啊。”

他在报复?!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有半点素质!

这个想法使得所有的学生会精英们愈发同仇敌忾。他们绝不承认自己做错了,因为错的人只会是林今桅。他是混乱不堪的混混,和学生会没半毛钱关系,哪根筋搭错了跑来凑热闹——这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怪得了谁!

一只手覆在游戏机屏幕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林今桅,别闹了。”

“我说了少管闲事!”林今桅不耐烦地打开莫卿的手。

气氛正僵持不下,大巴停靠到路边,司机开了车门:“有没有要上厕所的?”

林今桅起身就往车下跑。莫卿了解他那臭脾气,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忙对徐千默道:“等下我没回来就让司机开车。”随即匆匆跟着林今桅跑下去。

“莫——莫卿!”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俩打算怎么回去?胡闹!林今桅就罢了,莫卿也跟着他乱来!徐千默难得皱起了眉头。

林今桅横眉竖眼地冷哼:“离我远点,放心吧,死在这里也不会连累你。”

“怎么可能不连累我?”她气极反笑,“你打算去哪里?”

“关你什么事!滚远点,少跟着我!”

“我没跟你啊,我正好跟你同路而已。”

闻言,他停了脚步,转头望着莫卿。

她也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回忆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的雷区。

他俩站在河边的埂岸上,相互对视,沉默良久。

“你才和我不同路。”

他垂下眼角,坐到河岸旁的小斜坡上,捡小石块往水里扔:“莫卿,咱俩不同路。”所以自己随时可以停在路边不走,而她一直有目标,并且为之前进,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一路?上次真是秀逗了才会错觉到彼此是同类。

余光瞥到她坐到了自己身边,这令他觉得可笑:“喂,我都说了——”

“一定要讨论‘同路不同路’吗?”莫卿认真地说,“这时候不应该讨论该怎么回去么?车子开走了。”

“……那你也是活该,没人逼你跟来。”

“我又没说我后悔了。”她摊手,“不过倒是你,一手成全这次出游,结果功臣反而跑路,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神经病!”

“先前就觉得奇怪,按理说学校不会这么爽快答应拨款。”莫卿扯了一把草,“找会长换位子时试探着提了下,果然是这样。”

只是知道真相的人试图隐瞒这一切,且同样排斥林今桅。

“喂商量个事,”他好笑道,“别用这种把我当好人的口吻,你存心恶心我么。”

“没这么想,但是托你的福,申请书不用返工,所以一定要感谢你。”她朝他扬起讨好的笑脸,“以身相许陪你走回家行不行?”

她说出‘以身相许’四字的时候,只是为了用轻松的口吻来逗笑,却不知道那一时间他怦然加快的心跳——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所以。

高速上拦不到车,唯一的方法是找到最近的村庄,雇摩托将两人送到最近城镇换车回去。

两个人沿着河岸和田埂走,天地广阔辽壮,连空气都格外清新。

林今桅走快两步:“你再磨蹭下去,今晚就睡这里吧。”说着看到她依旧一脚深一脚浅艰难走着,更加觉得无奈,一手扯过她,“走快点摔不了你!”

然而到底没赶上,在数度迷失方向后,傍晚时分终于找到零落几个人家的地方,只能暂且借居一晚,隔天早上再由男主人送他俩。夜里林今桅打着呵欠去关窗,瞥到往外走的莫卿,来不及多想,已经转身出房门跟上去。

——她脑子有病啊!大半夜在这种荒郊野外乱跑,别告诉他那是梦游!

她没走太远,便警觉地发现身后有人,立刻回头看。林今桅能清晰感受到,她在那一瞬间,仿若炸毛一样的警惕,在望见他时才放松下来。

不得不说,这令他心里莫名舒坦。

而莫卿不能,她甚至在一时的放松过后,心里浮聚上了一片更大的乌云,阴阴沉沉的令她呼不过气来。

往近说,林今桅为什么会特意跟过来?往远了说,他做的那些事……

安雯的警告就在她的耳边轰隆隆响着:“莫卿,你和林今桅打好关系可以,但绝不能再进一步。我这是为你好,他爸不说什么,那是他父子的事。我还是那句老话,他俩是亲父子,要真出什么事,被卖被扔火坑的绝对只有你。”

虽然莫卿不全认同,也并不否认安雯的警告十分正确,莫卿确实招惹不起林今桅。

可以和他交好,但绝对不能和他好。

他林今桅可以做错一万件事情,而她必须做对一件事:不做错任何事。

“在想什么?”林今桅狐疑地瞥她,“半夜跑出来挖坟啊?”

“出来瞎转转。”她笑,“你怎么也来了?”

“这你就不怕鬼了?”林今桅翻白眼,“用你的话说,全车人看着咱俩私奔,你要现在死荒郊野外,怎么可能会没我的麻烦。”

“我可没说‘私奔’这个词吧?”她嘀咕,“对了林今桅——”

“嘘——”他的眼神忽然异常明亮,缓慢地朝她走来。这令她浑身僵硬:“那个,虽然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我、我们好歹也能算是普通朋友吧?”

“当然不是。”林今桅回答得异常爽快,同时朝她脸伸手。莫卿立刻往旁边一闪:“你是不是误会了什——”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望着饶有兴致捏着小昆虫研究的林今桅,“那个……”

“你才别会错意,”林今桅的话令她尴尬起来,但随即又松口气,“别以为跟我说上两句话,我就跟你是朋友,去塘里照照,你够格么。”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莫卿暗笑自己,放松下来,凑过去看:“你喜欢萤火虫?”

“这就是萤火虫?”林今桅的反问令她惊讶:“你没见过萤火虫?”

林今桅不爽:“很奇怪?”

“不。”

萤火虫一般夏季出现在河沟和农田等水与草木旺盛之地,常年生活在城市繁华地段的林今桅没见过也不奇怪。

于是……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莫卿拿着捡来的玻璃瓶,蹑手蹑脚走到草丛前,用手轻轻将萤火虫抹了进去,立刻虚掩上瓶盖。看了看里面的成果,她回头道:“行了吧?”

“继续。”林今桅抱臂靠着树干,指挥道,“你旁边那堆草里好像也有,慢点过去。”

有本事你自己来抓!

莫卿有时候觉得自己能猜透林今桅的想法,然而有时候,又感觉自己完全无法琢磨清他究竟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就拿现在来说,他居然逼着她给他抓一瓶子萤火虫?!他又不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她更不是男主角!这草丛里除了萤火虫还有小跳虫和蚊子,偶尔也会有锯齿草割到皮肉上,令人痛苦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 章

不是听不到她的抱怨,可林今桅就喜欢看她这样子。不再大方得体,不再温良恭善,而是有着自己的脾性,也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始终又拗不过他——等等,事情好像不对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这些年你胡闹,我都由着你,你自己把握分寸。不过你记住,我的忍让也有限度。”

他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难道不是做贼心虚么?一脸道貌岸然的样子教训谁呢?这么多年哪里都没变过。

那副以儿子最亲,莫卿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道具的嘴脸令林今桅觉得恶心。

面上风度翩翩,骨子里比谁都要卑劣和自私,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以自己为优先,才不管青红皂白。在莫卿和林今桅之间选择后者,只是因为林今桅是他儿子,排位靠前,仅此而已,还奢望谁去感谢他这份恩赐。就像当年,把林今桅拿去和另外的女人比,不就输得一塌糊涂么?在那时候,林今桅不也就算个道具?

林今桅不屑。

然而有些突兀且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另一道声音,脆生生地撒娇:“哥哥我跟你说,以前爸爸给我抓了好多萤火虫!全部放出来的时候好漂亮!像星星一样!哥哥,你也给我抓好不好?”

这话全然触动当时林今桅的逆鳞,黑着脸将揪住自己衣服的小手用力掰开。

她被吓到,讪讪地搓着被他掰痛的手,咬着嘴唇讨好地说:“那……那我给哥哥抓好多,然后让哥哥也看星星,好不好?”

记忆像缠人的臭虫,总是挥之不去,令林今桅觉得烦不胜烦。

“莫卿!”他扬声叫她,惊飞了草丛间小虫,吓得莫卿只顾手忙脚乱挥开朝自己脸上扑来的虫子,手上装满萤火虫的瓶子也掉到了地上:“……又怎么了?!”

“记住了!你自己说过,你有朝一日,一定会扬眉吐气有出息的。”

她转头疑惑地看他。

瓶子掉到地上,虚盖着的瓶盖掉开,萤火虫全飞了出来。黄绿色的小亮点一闪一灭,纷纷扬扬地飞舞在两人之间,在这样静谧辽阔的田野间,兀然能令人产生身处银河、被碎星环绕的错觉。

简直美不胜收。

她在这样的漫天星光中,望见他的笑:“所以千万别忘了自己的梦想,也别再让人看扁。”

她反问:“那你呢?”

“我?”

“那你能不能做到自己的梦想?”

他沉默两秒:“我没梦想。”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怎么可能’?莫卿想到电视剧里的场景,笑起来。

他也笑:“我没梦想,你就这么高兴?”

“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她仰头望着逐渐飞远的萤火虫,视线一直延续到了辽阔深色夜幕的远方,“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梦想,只是或大或小的差别。就像我以前梦想,如果能够在每次生日的时候吃蛋糕就好了,后来被别的梦想取代了,可那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我梦寐以求的。”

可是求而不得。看起来非常轻易的事,却成为她曾渴盼得几乎要哭出来,以及如今万分忌讳的一件事。她一度认为没有生日蛋糕,就不能长大一岁。可是在某一年的生日,母亲突然说这东西有什么好吃,不吃也罢。

她那时候全不懂隐忍,哭着闹着,被母亲扯去商店。她嘴角都没来得及咧开,母亲已经指着冰柜里五彩斑斓的生日蛋糕对她说:“说了不买就是不买,你要哭要闹要看,就在这里看。”

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不买就是不买,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格。

说了没有的东西,就一定不会给她。这样斩钉截铁的态度,让她从此将过生日当成了一种折磨,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凉。

小孩子的梦想泡泡无论大小,都绝对不能用这样决绝而狠辣的方式去戳破,否则一定终身存留难愈的伤。

“喂,你没搞错吧?一个蛋糕也算梦想?你梦想得真廉价。”林今桅嘲弄着,在看到她笑意里无法掩饰的悲伤时,嘴角逐渐垂下来。

“一个蛋糕确实挺便宜,”她抿了抿嘴,“但是林今桅,只有当你发现自己连这么一个廉价的梦想都无法实现的时候,才会知道现实有多残酷。”

的确廉价,所以更昭示着莫卿此人的卑微。

——所以你总说“别无选择”,所以竭尽全力也不愿意再回去泥沟里?你那令我觉得恶心的坚持就来自于这里?到底要怎么样,你才做到这样的坚持?

林今桅兀然生出一堆的问题,却一个都没说出口,因为他可以自己回答。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家伙,说笨是低估她,说聪明又抬举了她。一定要说,就像萤火虫,明明生在暗处,可周身总是忽闪着明灭的光。并且知道自己可以存活的日月不多,所以不肯放松任何一刻的时光。

“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莫卿拾起玻璃瓶,“我再去重新抓好了。”

“不用了,我已经看到了。”他朝她伸手,“喂该回去了,明早上起不来你就待这里落叶归根吧。”

“……应该叫‘落地生根’吧?”莫卿完全对他的语文成绩绝望。

“少罗嗦!”

瞧,有人恼羞成怒了。

月牙静静地挂在天幕,皎洁的光芒流过大地万物,披在他们身上,像珍珠织成的纱衣。林今桅牵着她的手在曲曲折折的田埂间走,两人鲜有交谈,然而有些东西,却在这样的无声无息当中悄然滋生,等到日后发现时,已经生牢了根。

没走两步,莫卿的手机响起来。

“夏续?嗯,我明天就回去……”她的声音略停,接着若无其事地说,“对啊,和同学在一起,路上很顺利。”接着又说两句,她挂了手机,抬眼便看到斜睨自己的林今桅。

又要被他嘲笑自己“出口成谎”了。她等着他的嘲笑,半晌之后却才听到他说:“你弟弟真黏你。”

“还好吧,夏续性格是这样。”她惊讶的是他的态度,“哎,我还以为你会……”她不再说,摩挲着手臂。

“冷就走啊,站这里做什么?”他瞥一眼欲言又止的她,“以为我会什么?”

“没什么。”她没傻到给自己找绊子,抢先两步到他前面,“走——”

话未说完,她又停下脚步,被差点没来得及刹车撞上她的林今桅气恼地低骂:“莫卿你真是脑子有——”

“汪!”

不同于宠物狗的撒娇声,林今桅把莫卿拽到自己身后,嘴角抽搐着与面前的土色大狗对视。对方伏低身子,咧嘴龇牙,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恐怖的警告声。

莫卿心里发颤:“这……”

让你没事往外面跑!林今桅恨不得踹莫卿两脚,但外地当前,显然不是内讧的好时机,他低声道:“我数一二三,你立刻绕过去往旁边跑,有多快跑多快,不然我抽你。”

说着他没理莫卿,双目警惕地盯着大狗,浑身都绷紧起来。

——林今桅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千万别惹上他,能躲就最好躲天边去。

这是安雯的忠告。

莫卿曾对此深以为然:满嘴毒牙、凶狠刻薄、心思诡秘,本来就是林今桅的标签。

然而她越来越质疑,到底哪样才是真的他?是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只会捣乱败家的小混混,还是那个完全不假思索就冲过去救人、习惯把人扯到自己身后保护起来的笨蛋。

林今桅突然被人往后拽,他瞥到飞奔来的大狗,来不及多想便反手拽着莫卿拼命地跑。

大狗在身后穷追不舍,林今桅扯着莫卿逃得慌不择路。

好不容易逃脱开,两人惊魂甫定地大口喘气。林今桅先缓过来,松开她,狠狠朝地上吐口唾沫:“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搭错了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绿霉才会碰上你这猪一样的家伙!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她反而笑起来:“要跑路就一起,我可没打算让你来断后出风头。”

“你废话什么啊?”他不耐烦地摸烟盒。

“我跑了之后你想怎么样?赤手空拳和那只狗对咬么?林今桅,谢谢你,但下次别这样了。”她轻轻地说,“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能逃就赶紧逃,别管我,不用保护我。”

她的话让他发愣,旋即心里憋闷,探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起来,拳头里满是汗,全是刚扯着她跑时渗出的。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起码也要表个态,比如大声不屑地嘲笑她不知好歹,并且还丑人多作怪,自作多情什么的……

说不出来。

所有的声音都压在喉咙里,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可始终没有下文。

保护……她怎么会用这个词?谁会想保护她?还什么“你能逃就赶紧逃”,她以为她算老几?在那里自作多情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也真的很谢谢你。”她当他误解她仍敌意未消,忙解释,“只是别——我不喜欢欠人太多情,很奇怪。”

“我喜欢……”

他突然而至的三个字让两人都呆住,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然而事实已经发生,他只能赶紧刹住话头,伪装若无其事地靠着树干,望她难得发愣的脸。

似乎是很震惊,随即她别开目光,含糊其辞地说:“喜欢当英雄么?这个想法不错。”

“……我才对当英雄没什么兴趣。”他嗤了声,移开目光,终于摸出了打火机,“我就喜欢看你不舒坦的样子。”

她低头勉强地笑。对于林今桅的举动和心思,她看得到一些边边角角,却无法得到最核心的东西——这种感觉更危险,还比不上一无所知来得好。然而她只能假装一无所知,沿着好不容易宽敞的道路走下去。

因为她不能停下脚步,不欢迎任何会破坏掉这条路的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 章

漫长暑假过后,便升上高中。莫卿自然去重点班,在走廊最右侧,林今桅的班则在最左。若用优美的说法,便是老师正念叨着的那首词: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林今桅君在这样的意境中酣然入睡,粘了满脸的白纸条随着他的呼吸飘扬又落下,令围观群众憋笑快内伤。

下课铃一响,教室顷刻成了闹市,吵得林今桅皱眉,将头换个方向继续睡。

夏末的蝉鸣喋喋不休地做着最后挣扎,伴随着越来越盛、最终到达顶点的喧沸,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

“林今桅!有人找!”

这声音带着十足的笑意,像极了戏台子下的观众。

他被人推攘着叫了好几声才醒过来,打着呵欠转头看门口——被所有人盯着的莫卿正向帮忙叫人的同学道谢。

拖着懒洋洋的脚步往门口走,回头瞪了眼满脸贼笑的家伙们,林今桅看向莫卿:“哟,终于肯劳动尊驾了?还是该用‘纡尊降贵’这个词?”

莫卿心道他的成语稍有进步,说:“早上出门时,有张申报表可能匆忙间被你错拿了,过来拿的,等下要交。”顿了顿,想起一件事,“对了,不知道你今晚回不回去,张姨要我说一声,林叔叔明天的生日宴别忘了。”

她的语气很自然,似乎忽略了整件事是他一手造成这个事实:早上出门时他突然撞出来,拾起掉地上的东西随手一塞就跑,莫卿到学校才发现今天要交的表被他混乱中拿走了。

老师催着要交,她自然不指望林大少爷劳动尊驾送还自己,手头又抽不出空,便让同班的夏续去拿。不料夏续无功而返,看起来还受了委屈,可又倔着不肯说。随即林今桅发短信给她:想要就自己来。

她不得不利用上厕所时顺便来拿。

并非像他人那样惧怕和厌恶踏入林今桅所在的班,只是一来她确实没空,二来她有意回避。

升上高中后,林今桅在学校和家里的时间增长,和莫卿的互动却减少,见面时她滴水不漏地回避,边角周全得让他连发火都找不到理由。家里多了的不止夏续,还有一堵透明而厚实的墙。在学校里,两人除了名字总在相邻的红白榜上肩并肩外,其余时间都遥遥相隔,像生活在平行世界里,见面也只是擦肩而过。

也因此,他翻书包时看到她的申报表,登时便想:她不是要躲么?他就看看她能怎么躲!

他见到夏续时只说了一句话:“谁的东西谁自己来拿。”

要躲人?要避嫌?要嫌弃?那也轮不到她莫卿!他堵着这口气:“请你过来一趟真不容易。”

先前还没注意到,直到秋游时,张姨把林今桅和莫卿的东西放错了包,上大巴前才发现,他耐不住在车上几小时没游戏玩,便发短信勒令莫卿把包拿来对调,不料来的却是面无表情的夏续。

林今桅和夏续向来两看两相厌,也没多说什么。然而之后便觉得不对劲,几次有意把隔天急要用的东西塞她书包里,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在她忍无可忍的时候和她对质。然而她一如既往能气死他,东西放错了?找夏续还。他不肯要?她就直接把东西往广播室扔,结果全校都知道了林今桅提前老年痴呆乱扔东西,被她反过来耍个够呛。

莫卿早明白自己的消极躲避政策用不了多久,所以也没做垂死争辩,眼尾扫过看热闹的人,轻声道:“你确定在这里和我讨论这种问题?”

两人是全校闻名的大混混和优等生,从初中时就有朦胧传闻,只是没再多的根据,现在难得有交集,大家都探长了脖子就怕错过精彩内容。

林今桅掏出申报表晃了晃,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难道咱俩之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他从来不肯留后路,于人于己都这样,所以总在吃亏。莫卿无声叹气,转身打算回教室:“我看能不能借别人的复印——”

“莫卿你给我站住!”林今桅怒了,顾不上身后的起哄声,冲上前拽住她的手臂。

他看不得自己的挑衅被她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推散,像一拳揍到棉花上,软趴趴连个回响都听不到。

刚来时,她虽然也懂蛰伏,还是能被他撩怒,亮出尖锐的小爪子朝他发出警告的信号。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的所有挑衅她照单全收,然后忽略掉,好似他无聊到在自娱自乐。她终于做到隐忍而妥善地面对外界一切威胁,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一视同仁。

按她的话,人生是一场游戏,她被迫选择“艰难模式”,所能做的就是不断打倒大小boss,努力到达终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句话有没有道理他懒得管,只是凭什么他要认命的被她当成小boss推倒走人?!

她一路打怪,不断升级,终于从最初的菜鸟变成了现在的等级,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这种自己一人被她扔在原地的感觉,令他万分不爽。

不论喜欢与否,都必须承认莫卿的才能。她有被林今桅啐为“市侩虚伪”的人际交往能力,成绩优秀、行为大方、表现乖巧、外貌清秀,受尽了追捧。在这里,除了林今桅和夏续,没一个人知道她的真正过往。

而那个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浑身青紫躲在黑暗里发抖,拿着话筒哭得嘴唇都咬破了的狼狈不堪的莫卿,用决绝和狠辣的态度说出“我没有输的余地”这种话的莫卿——统统只有林今桅一个人知道。

所以凭什么现在要被她一视同仁?谁批准了?!

这样莫名的不甘心在他心里,仿若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终于成了怨恨。

莫卿回头,沉默地看着他。她了解这样的他,不得到答案绝不会罢休,并且不会被借口轻易欺骗。

可是他要她怎么做?

她低声试图拖延:“回去后再——”

“我跟你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吧?”他不耐烦,“莫卿你够了,和我扯上关系有这么丢你脸么?有的话就直接说出来,放心吧我不会缠你,以后咱俩桥归桥路过路!”

虽然这么说,但他抓住她的手却下意识更紧,死死地盯着她,心想如果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真的说出想和自己撇清关系之类的话,就立刻揍死她!

似乎是长达一个世纪的沉默,铃声在头顶响得震耳欲聋。

“为什么……会问我这种事?”

他一怔,她已经抬眼望他:“最开始不是你让我少跟你扯上关系的么?而且我和你也没有交恶,一切都很和平不是么?这样难道不好吗?”

是很和平,但很不好!为什么他要被她当成和其他人一样的身份来对待?明明不一样……等等,为什么不一样?确实从一开始嫌弃她的人是他,懒得扯上关系的人也是他,但——

“林今桅,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句话轻飘飘的,然而威力绝对比得上一个氢弹,令林今桅瞬间见鬼似的甩开她的手:“你有病啊?!神经病!”

“不是的话最好,是我自恋了,对不起。不过你也别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真的,我一直都很感谢你。”莫卿朝他露出笑容,并不灿烂,但十分真切,“那我先回教室,明天林叔叔的生日宴是下午五点,在鸿熹楼,别记错。”

“喂,话说回来,我哪里又配不上你了?”林今桅将手中的申报表揉成一团,狠狠扔到她怀里。

莫卿接住纸团,哭笑不得地说:“既然没有的话,纠结这个做什么?”

是没什么意义,但是……不爽!严重不爽!她从头到尾都在自说自话什么啊!什么“喜欢她”然后又“不是的话最好”——好她个头!是有多嫌弃他才说得出这种话!

林今桅感觉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被她严重挑衅到了,并且将所有莫名的焦躁一股脑儿归咎到这一点上,话脱口而出:“我就算喜欢你了又怎么样!”

“……现在没有的话,以后更不要这样。”她笑,“我可没空想那些,喜欢我的人肯定会吃亏。你和林叔叔都对我有大恩,我可不想忘恩负义。”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朝这边走来的老师,“我真要回教室了。”

他沉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走到眼前的班主任催促起来,才木然着回教室。

***

莫卿和夏续回林家时,林今桅正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头也没抬地说:“莫卿你来一下。”他的使唤口吻早听惯了,莫卿示意夏续去小书房做作业,然后朝林今桅走去:“有事?”

“有事才能叫你?那你的小跟班一天到晚追着你叫姐姐姐姐得有多少事?上厕所还要你帮忙擦屁股?”

和他说话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否则一定被气死。

她自动忽略他的话:“什么事?”

“没事叫叫你要收费么?”

“……那我去做作业了。”

“等——”他忙抬头,却看到站在面前没动的莫卿,且含着笑意,不由气闷,好似自己的打算都能被她算准。他把游戏机一扔,“喂,明天有事么?”

“下午要去参加林叔叔的生日宴,早上也要出门一下。”

“明天陪我出去一趟,在……”他想了想,“财专门口等我,我明中午要出门,下午直接去那里找你。”

“去那里做什么?直接从家里一起去鸿——”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不耐烦地揉了揉头发,起身道,“三点半碰面!”

“……去买礼物?”财专有两个校区,一个在城郊,另一个在市中心靠近王府井,她猜他说的是后一个,应该是找她参考买生日礼物。

“啰嗦!敢迟到的话揍你。”他也没否认,转身回自己房间。

“放心,我会准时到的。”

是这种事的话,莫卿倒不会拒绝。最近林家父子的关系平和不少,对安雯来说绝对算好消息。莫卿知道现在的自己回报不了别的,何况自己家庭不完整,如果能帮上别人一家,也算是种安慰。

她进小书房,看夏续坐在门侧的书桌前,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大概是在听英语磁带。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隔日早上莫卿去图书馆还完书,刚准备走就被外面骤降的雨拦住了脚步。管理员猛地大叫起来,原来想趁天气好摆些书出去晒,这下子可倒大霉了。

莫卿常来图书馆,没道理这么走人,于是充当活雷锋,跟大家一起去院里抢救书籍。终于匆忙地全搬回大楼,还要立刻拿干布将水擦干,摊开晾着。被管理员不住地感谢,她也不好意思现在走人,估摸要忙到下午,赶得上林父生日宴,却来不及去和林今桅碰面。

她打林今桅手机,却无法接通,只好跟他发条短信,说自己去不了,顺便提醒他时间。

想想不放心,便打林家电话,是夏续接的。说林今桅已经出门,又追问她的处境,打算过来帮忙,被她拒绝,只嘱咐若林今桅回来就提醒他不要等她。

夏续刚挂电话,就听到林今桅的哀嚎声,随即冲到客厅,把湿漉漉的手机往茶几上一扔:“你没事往洗衣机里放水图勤快啊?!”

夏续低头看书:“我看有衣服要洗,今天林叔叔生日,张姨很忙,所以就想帮忙。”

“那也别帮倒忙!你洗衣服之前不知道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平时也没看你洗衣服,现在图什么积极!”林今桅快被他气死。昨晚回来后他随手把外套扔到洗衣房的竹筐里,没注意手机在口袋里。何况平时张姨洗衣服都会翻口袋,怕有东西遗漏。这不,林今桅从水里捞出自己手机时沉默了许久,大脑都是空白的。

“很多事情就是以前没做,从现在才要开始做。”夏续抿嘴,“而且我姐说过,让我别动你们的东西,不然少了东西,话就不好说了。”

这话说得太有艺术性,不动声色将莫卿和林家划到对立面去,令林今桅对他刮目相看——平时望着一声不吭的样子,原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只可惜,这招挑拨离间没用对人。

林今桅懒得跟他多说:“刚谁的电话?”

“我姐。”

“……说什么了?”

“要我跟你说,下午别迟到,让我到时跟张姨一起去鸿熹楼。”夏续不太情愿地问,“你们去哪里?我也——”

“没你的事,自己玩去吧。”林今桅心情大好地看他吃瘪的样子,没再理已经报废的手机,穿上外套就出门了。

门锁被关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十分清脆,夏续坐在沙发上,黑漆漆的眼眸注视着茶几上滴水的手机,嘴角勾起了无声无息的笑容。

***

鸿熹楼整个三楼被包下当生日宴的场地,除去亲朋好友,生意上有来往的人也被邀请,不论真心假意,此时面上都谈笑吟吟,一派热闹升平。

然而到底莫卿还是看得出,气氛不对劲。

已经开席半小时,林今桅还没露面。席间有不识趣的人说起没看到林今桅,被林父搪塞过去,脸皮上已不好看。林家这个儿子的荒唐不成器是公认的,但现在连老爸的生日宴都不出席,可以想象会沦为笑谈。

莫卿可以断定,如果林今桅今天不出现,父子关系将从复苏状态直接跌到谷底。她偷偷打林今桅手机无数次,连林家电话也打了,神奇的是两边都打不通。若是林今桅临时改变主意不想来,手机关机就罢了,连家里电话线都拔了?!

莫卿在席间频频走神,被安雯低声说了几句,才勉强收回神,沉默地嚼着米饭。坐在身旁的夏续夹菜到她碗里,却看到她放下碗,转头对安雯小声道:“雯姐,我觉得林今桅是不是出事了?”

安雯稍侧头,轻声回答:“跟咱们没关系,吃你的饭。”

“但是……”

“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不过这次回去有他好看。”安雯笑得得体地说着风凉话,“我说过你少管他,别想乱来,今天这场合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缺席。”

对于莫卿来说尚是如此,那么作为亲生儿子的林今桅再怎么胡闹,也绝不会拎不清轻重缓急。莫卿听了这话越发急躁,已经确信了想法:林今桅肯定是路上出了意外,才没赶过来。

可他在哪里?

匆匆吃了两口饭,莫卿对夏续轻声说了句“我去洗手间”便起身离席。众人没注意她,夏续觉得不对劲,抬头看到莫卿朝出口走去的身影。他手兀的一紧,心在一瞬间被熊熊的火燃遍,憋闷得透不过气,愤怒得想要撕烂身边所有还在欢笑吵闹的家伙们的嘴,把面前的桌子全部掀翻在地——

然而他阴沉的神色只维持三秒钟,便含了笑,和人一起拿起玻璃杯,祝贺林父的生日。

莫卿迎雨赶回林家,确认林今桅不在家,看到桌上报废的手机,转身又跑了出去。

如果是手机坏了,那他说不定在约定的地方等她——虽然可能性并不大。毕竟按常理,等到现在快六点了,林今桅知道要以生日宴为重,也该想得通莫卿是临时有事去不了吧?

然而莫卿不得不承认,即便曾以为自己能看透什么,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从始至终都无法揣度到林今桅的想法。

——就像现在看到的,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搭车赶到财专门口,本来也不抱太大希望,毕竟约定的时间是三点半,而现在已将近七点,没有谁会在这么大的雨里面等三个小时吧……

怎么会没有?眼前不就有这么一个?

漫天的雨仿佛要落到世界末日,天幕逐渐灰暗下来,路旁的灯昏黄地闪烁着,眼前都是雨水做成的幕帘。

林今桅没打伞,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雪白的裤腿上飚溅着肮脏的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跟游魂野鬼似的坐在财专门口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保安警惕地盯着他,生怕这个家伙是来找学生麻烦的,毕竟他今天下午已经这副鬼样子出现两三次了。

雨水重重地砸在身上,眼睛也痛起来,他抬起手打算擦一擦,动作就这么僵持住了。

莫卿打着伞站在他面前,一脸不可思议:“林今——”

“你去哪里了?”他平静地截断了她的话。

“我在鸿熹楼啊,白天临时有事来不了这里,所以给你发了短信,但是——”

“我有病么……”他腾的站起来,一把扯住了莫卿的衣领,吼道,“我真是脑壳坏掉了,才会相信你的话!”

“喂喂喂喂喂你想干嘛?!我早就看出你不安好心果然我眼力没错宝刀不老!”已经高度防备了几个小时的保安大叔终于逮着机会,从保安室冲出来,一把拽住林今桅,“放开这个妹子!”

莫卿大窘,赶紧圆场:“不是不是……大叔您误会了,我跟他认识,我们约好了见面,结果我迟到——大叔您先放手,这是误会!”

又是一阵混乱,大叔望着满脸写着“我很不爽我随时会揍人”的林今桅,不放心地嘱咐莫卿:“放心吧,大叔我在这一带还是有点威望的,别怕他。等下有事你马上喊,我就在那边守着呢!”

莫卿哭笑不得:“谢谢、谢谢,真的没事,麻烦您了……”

好不容易把保安大叔送走,莫卿松口气,看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林今桅:“不管怎么说,责任都在我,对不——”

他猛地抬起手,拳头朝她脸狠狠揍过来,她不闪不躲,赶紧闭上眼睛,打算让他揍一顿发泄愤怒。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她反而被他紧紧揽到了怀里。

他的手臂很用力地箍着她的背:“……你没事。”

一道洁白的闪电从她大脑瞬间掠过,复杂得难以全部分辨清楚的情感涌上了心头。他在说什么?这话代表什么意思?事情好像朝着一个难以回头的方向走去了。

“林——”

“我不知道你去了城东的新校区,还是这里。”他的声音嘶哑,“手机被水泡坏了,我不记得号码,只能两头跑。城东那边靠郊外,很乱。”

原本是要挣开的,可她突然不愿意了,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手上依旧打着伞,豆大的雨滴乒乒乓乓地砸到雨伞上,却有种真切打到了肉一样生硬的疼。

林今桅也是肉和骨头组成的人,这样的雨打在他身上,不可能就不会疼。然而他就这样在雨里城东城北地淋了三个小时……

她沉默着。

要是电视剧里的话,这时似乎该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之类的话吧?然而她想,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出口。

在这个世上的事分为三类,一类做得了,一类做不了,第三不能做,否则之前千辛万苦翻过的荆棘岭到了最后仍旧成为错路。

气氛凝结在尴尬的点上。

泼盆大雨哗哗地落下来,莫卿一直紧抿嘴角,近乎冷漠地挺直了自己的背脊,沉默地望着马路上疾速来往的车辆,似乎与一直倾腰抱住了她的林今桅毫不相干地处在两个不同的时光空间里。这样的态度令林今桅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她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抓住他,只是事不关己地站在那里,像她只是在安慰自以为是的林今桅。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极为羞耻的感觉。

不习惯做这样的事,早就只愿独自在自己的世界当中,不需要挽留,不会被剥夺。就像现在,完全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戏台子,根本没有存在价值,她大概也是可怜他才没有即刻离去,木然地当着心不在焉的观众。

她警告过他,不可以喜欢她。

时光仿若静止,他的头靠在她肩上,手臂环绕在她背上,许久没说话,也没动。两人像被这个世界同时遗弃的对象,安静地僵持,敌人只剩对方,谁先表态,谁就输了。

莫卿撑着伞的手已经发麻,像支撑着千斤重的东西,可又不能认输,否则会被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是如此。

她在这段沉闷的空气里,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独自坐在黑暗中,软弱又愤恨地诅咒着这个万劫不复的世界时,是他朝她伸出了手。

相互地羡慕彼此,认为自己一直渴盼的阳光在对方的世界里,又始终不敢朝前迈出一步,我们到底在惧怕什么?

又在期待什么?

她咬着字,慢慢地说:“林今桅,你身上的雨水弄脏我的衣服了。”

选择聪明的对手,唯一的好处就是不需要把东西撕烂了摊开到阳光下才说得清,毕竟很多事情根本见不了光。

于是林今桅明白她的意思。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她只会抱着干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她丝毫不在他面前掩饰自私而卑劣的本性,以一种最坦白的姿态,在两人中间划开一道深刻的楚河汉界。

他觉得,自己真的脑袋进水了。

林今桅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林父生日宴上,没人不认为他是来拆台的。林父刚要说话,被莫卿及时截断。

“外面的雨下得好大。”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抱怨着天气。一边说着,一边将湿漉漉的伞放到架子上。

安雯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莫卿无奈道:“我也是突然被打电话叫出去的……”她顿了顿,余光瞥到旁边几个露出了轻蔑神色的人,认真地望向一脸沉郁的林父,“本来约好去拿定做的的礼物,但没有票据,对方不肯交货。林今桅在雨里来回找了几趟,钱包应该是被小偷扒了。是我介绍的同学家店,所以只能找我过去,这才肯交单。”

三言两语间,林今桅对父亲生日的心意已经上升了层次。虽然事实真相与此无关,但她从来都有办法说出那些花言巧语的话,令观众深信不疑。

林今桅掏出精致的小盒子,递到林父面前。林父打开,里面是一枚精美的领带别针,款式大方,闪烁着内敛的暗光。

这东西是莫卿没来得及送给林父的礼物,现在用来给林今桅做人情。

她旗帜鲜明地拒绝他的靠近,却又自作聪明地再次朝他伸出援手。他觉得可笑之极,善意是强者能保全自身时才有资格消费的奢侈品,她一度自顾不暇,怎么总自以为是的要爬到道德制高点来维持自己虚伪好笑的假公主形象?

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她转过头看他。不知该庆幸还是尴尬的是,莫卿被林父指令了带林今桅去楼上客房里换干衣服,此时只有两个人,站在电梯里。

“我说过,你帮过我,我很感谢你。”

“又是‘你说过’,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林今桅瞪她,“你——”

电梯叮的响了,有人进了电梯。有外人在,林今桅也不好撒气,恼怒地看向走进来的人。

电梯门很快又合上,红色的楼层显示灯继续跳动着。

莫卿叹口气,试图和林今桅把事情摊出来说个清楚。然而她看到他在一瞬间迅速灰败难堪的脸色,连嘴唇都失去血色,泛白地轻颤着。

每个人都有旁人不知道的秘密,和不能被戳到的软肋。对莫卿来说,她用尽力气想要逃离艰困的生存境地,那么林今桅呢?

莫卿不动声色地打量走进电梯的女人。大概是三、四十岁,眼角细纹并没有被刻意掩饰,但不显老,反而有种娴雅的气质。

女人也怔了一秒,目光极快扫过莫卿,回到林今桅身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今桅,好久不见。”

在她说话的那一霎那,林今桅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身体像紧绷的弦,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女人见他警惕的态度和仇恨的眼神,也不恼怒,大概是习以为常。她欲言又止,轻轻摇头:“早点换了湿衣服,这样容易生病。”

语气像极了林今桅的母亲,如果不是早知道林今桅的生母去世——等等!

莫卿心中一顿。

她原以为会像电视里那样浓妆精明的第三者,原来是这样的。

坐在客房里等林今桅洗澡的感觉很尴尬,莫卿干脆跑到一楼商场给他买了套衣裤,也省得拿电吹风慢慢吹干。

她抱着衣服,站在玄关半晌没吭声。

天黑了,屋里没开灯,街道上热闹的灯光毫无避忌地照了进来。

林今桅身上围着浴巾,平时刺刺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头顶上随意地搭着干毛巾。他背对着门口,蜷缩在窗台上,头靠着墙,一动不动,不知是在看外面的夜景,还是睡着了。

平时看起来十分高大的身体,在这一刻只能被比喻成遭到了遗弃的小猫。她甚至质疑: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是那个雨夜里,像天神一样出现在绝望的她面前,义无反顾带着她离开的那个人。

一个人到底会有几面?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露出截然不同的那一面?

莫卿踟蹰半晌,走过去把衣服放到一边,扯下他头上的干毛巾,帮他擦起了头发。

他没回头,声音气急败坏:“你在可怜谁?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

“头发不擦干容易生病——”

她手上的毛巾被他一把扯去,用力地扔到墙角。

“你个死乌鸦嘴给老子闭嘴!”他转过身,指着她的鼻子愤怒地骂。可是此时张牙舞爪的他在她看来,与其说凶狠,不如说是他怯生生地缩成一团,展露出背上所有的硬刺,以此保护柔软的腹部。

她的目光太过沉着清冽,似乎已经明了一切。这令他恼羞成怒,他讨厌极了她那没半点情绪波动的样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无论高兴或不高兴,她都可以隐忍下来,像往她身上倒杯热水,也还会满脸云淡风轻。

但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莫卿你毒牙被人拔光了?!”他气恼地质问,“我记得你不是哑巴啊!伶牙俐齿哪儿去了?刚来我家时陷害我不是一溜一溜的么,现在装什么圣母小白花?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么?现在倒任我骂不还口了?别他妈给我扯报恩这套,扯淡!你不就是为了抱大腿不被我踢出我家么,找什么理由啊!一个个表面上笑得人畜无害,骨子里全——”

“一直以来都在装的那人不是你林今桅么!”他今天既然要疯,莫卿索性陪他疯,“你动不动就说我虚伪,说我讨好所有人,我认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我说过一万次,我没你这么好命!每个人有自己的命,不甘心就要用尽办法去改命!我没偷没抢碍着谁了?我装圣母小白花?对,我是装了,那你又算什么?”她咬着牙看他,“我扮我的人畜无害,你演你的无可救药,我又骂过你虚伪没有?!”

他眯着眼睛,以一种危险的沉默态度看着她。

“先前那些事我不说了。今天林叔生日,张姨的女儿来了。”莫卿深呼吸,背过身去墙角捡毛巾,“现在她在高中很好,考重点大学不成问题。林今桅,她要我跟你说,她很感谢你当时及时把她拉回了现实。”

当时莫卿碍于张姨面子,和张姨女儿坐在席上交谈,不料对方突然提起林今桅,令她措手不及。

对方坦然道:“你应该听我妈说过那件事吧?我和林今桅的事。”

莫卿点头。

对方无奈地笑:“我都跟我妈说过很多遍,不要再提这件事,她总……”顿了顿,她挑起眼角瞥莫卿,“听我妈说,你一直住在林家。怎么样?没少被他折腾吧?”

莫卿没回答,倒是张姨女儿揶揄道:“怎么不说话?喂你不会是不肯说他坏话吧?诶——难道你喜欢上他啦?”

是并无恶意的调侃,但令莫卿紧张得赶快示意她噤声。好在旁边太热闹,只有夏续不经意地目光看了过来,极快又转过身去。

“就算不是,你也不必这么大反应吧……”

莫卿摇头:“让人听到不好。”

张姨女儿明白莫卿的话中所指。莫卿本就是安雯带来林家养着的表妹,后来还连带一个拖油瓶弟弟,已足够让人背后笑话。如果莫卿和林家那臭名昭著的少爷再有点什么瓜葛,先不说两人辈分上的乱来,诸如“两姐妹全都攀龙附凤了”、“原来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之类的话恐怕层出不穷,只会比这更难听。

连安雯以后都不知该怎么立足。

张姨女儿表示明白地点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俩关系怎么样?我倒是出了那件事后没再见过他,现在还是那副死脾气么?”

莫卿点头也不便,摇头也不是。

“看你这表情就知道,还是那个样子嘛!”张姨女儿笑起来,“我就知道,他劝起别人来什么都清楚,就是把自己当仇人一样整。”

莫卿想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却又忽生疑惑。

“我那件事,是今桅故意做的,目的只想把我吓出那个圈子,而且成功了。”张姨女儿的笑容淡下来,“我那时候很幼稚,觉得出去混比读书好玩多了。因为和他关系好,别人也会多给我面子,我就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吃得开啊之类……那段时间完全是太妹,试图在浑身穿孔,染发,抽烟喝酒,逃学,夜不归宿,和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甚至和我妈大吵,还离家出走。”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看不出来吧?”

现在的她,留着清爽的黑色短发,穿白色的学生衬衫和牛仔裤,五官端正的脸上很素净,只是个认真学习、孝敬母亲的高中女生,一眼看过去并不出众,却格外令人舒服。

莫卿摇头。

“我妈认定是他带坏我,气急了就骂他。今桅那时候也劝我,我却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还振振有词的说他不也一样?”张姨女儿叹气,“所以他就故意带了一帮人……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莫卿半晌没回过神。

“当时我被吓坏了,才知道一旦没有今桅的支撑,我在圈里什么都算不上,只能活该被人欺负,所以终于肯走回正路。事后我其实和他通过一次电话,想说为什么他能看透把我踹出去,他自己还要甘心堕落。你猜他怎么回答我?”

莫卿心道自己就是智商超越爱因斯坦都猜不透林今桅的想法啊……

她也不难为莫卿,径自说下去:“他跟我说,他乐意那样,别人越讨厌他,他就越畅快。还说我要是感谢他,就离他远点,最好在我妈面前多说点他的坏话。”她哭笑不得地看着莫卿,“你说怎么有这种人?”

对啊,怎么会有这种人?

空气里流淌着沉默。

许久之后,林今桅嗤笑:“哟,莫卿,你知道什么叫下贱么?就是她那个样子,被人耍了还眼巴巴觉得是为她好,偶像剧看多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她那个鬼样子演得起女主角?”

“那你呢?你这个鬼脾气难道就演得起男主角?”莫卿气极反笑,“明明她是因为张姨对她望女成凤,学习逼太紧才反叛的,你难道不是想瞒过张姨这点,所以才自作主张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怜天下父母心,若被张姨知道女儿的堕落是自己逼迫所为,心里会作何感想?因此他宁愿让她找到一个可以仇恨的对象。

在所有人拼命塑造高尚形象,努力往云端攀爬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蠢货,往自己身上绑一堆铁块去跳湖,生怕沉得不够快,生怕还会浮起来!

莫卿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从刚才就开始的失常,究其根本是为了自己的羞耻心。人总要有对比才知道缺少什么,所有人都光着身子时,并不会觉得异常,然而只要一人穿上了衣服,其余人就会觉得无地自容。

从小看多世态炎凉、人心丑恶,一度懒怠厌倦得失去所有希望,之后振作起来也只是为了努力成为这群恶心人中最恶心的那一个。除了偶尔忍不住的多管闲事,其余诸如诚善之类的东西早就不知道被扔去了哪一片海里。

读学前班时,老师不厌其烦地教育:要做一个好人。

可老师从来不会告诉你,这只是个空想。

“……你哭什么?”他的脸在视线中模糊,嘲讽的声音却毫无阻碍地传到耳朵里,“莫卿你玩够没?你不是走冷艳高贵的路线么?现在装什么被我感动的女主角啊!”

“你才闭嘴!谁为你哭了?!”莫卿将毛巾朝他用力扔过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我哭我自己是不是也不行?!”

冷不防被她扔过来的毛巾打中脸,林今桅一下子懵了:她今天吃错药了?

“喂你——”

“现在是我要告诉你,从此之后我要离你很远!你说的没错,我是很虚伪,还整天自以为是。我总觉得自己了不起,我以为帮你点小忙就算是施舍了小恩小惠,我确实只是怕再被赶回去。”

根本不是为了他哭,而是为了这么可耻可笑又可悲的自己在哭。在每个人的心底里,都会有一架小小的天枰,偷偷地衡量着自己和别人。每个人衡量的标准和对象不同,但输掉之后的不甘心却是一样的。

“别哭了,站起来。”

她没理他,头都没抬。下一秒就被他硬拽起来拥到了怀里:“然后别离我那么远了。”

他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她的脖颈和脸侧,令她突然有种不在状况中的感觉,连哭都忘了。

她觉得,林今桅是不是疯了……

不不,该说他从没正常过。

许久之后,她试图再次用自己冷静到无耻的声音拒绝:“我已经说过——”

“那你就没必要每次都出现在我面前!”林今桅紧紧扯住她的衣服,即便她根本没有挣扎,“无论是哪次都好,如果走了就不要回头,既然想离我远点就不要再站到我身边!”

可她偏偏每次都要在他踩进泥坑的时候,把他用力地拽出来。明明所有人都从旁边目不斜视地路过,或者往他脖子上再加个大铁圈,生怕他沉不下去。或者也会有人装模作样地蹲在泥坑旁,说些好听的话,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只有她一声不吭,却死死地攥紧了他的手不松开。沉默地将他拉扯上来后,转身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从很久以前学会了不相信任何花言巧语,然而没人教他,倘若有一个人,任何时候都对自己不离不弃,那么要怎样才不让自己依赖上这唯一的光芒。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人生中的阳光就被逐渐遮挡住了。那时并没有在意,直到某一天突然眼前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此后曾出现疑似的光,也只是人为拿着手电筒,意图用这种伪造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劣质光芒将自己引进陷阱。

在寒冷的黑暗里独自前行那么久,再突兀地站到阳光下,被燃烧成灰烬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一度不想要光芒,究其根本是自知要不起。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她在夜里放飞那么多萤火虫。

并不是多炽热的光芒,可足以让他在黑暗和毁灭当中找到立足点。

“那个时候,我明明让你先走,是你扯着我一起跑的。”林今桅在她耳边呼出短促而潮湿的气息,“你以为我是谁,由你擅自扯着跑了那么多路,又容许你自说自话地扔在路上?莫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敢把我扯开,以后我永远都当做不认识你。”

像一个幼稚的强盗,霸蛮地以强硬执拗而又天真的态度,逼着她做最后的决定。她知道林今桅的自尊心到底有多浓烈,这也许已经是为了自己而放低到了他的底线,那么他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做到。

她感觉自己根本没得选择。

莫卿自幼极少被父母抚摸和拥抱,皮肤没有这样炙热的记忆。她在一瞬之间口干舌燥,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电视机,看到屏幕反射出来的自己两眼发直的痴傻模样。

房间里很安静,墙上的钟表在闹罢工,一秒又一秒走得那么缓慢,把所有的能量都加错了地方,以往轻易被忽略的声音清晰而厚重地回响在耳朵里。

直到门口传来敲门声,夏续的声音十分清楚并且冰凉:“姐,你在里面吗?下面准备撤席,该走了。”

作者感言

米筝

米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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