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不回家?”林今桅的声音令徐千默无声叹气,抬头对这位老同学道:“今天轮到莫卿去图书馆当协管员。”
徐千默不像旁人那样反感林今桅,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同班,高中依旧同校,说不上关系多好,感情却在那里。
而林今桅也逐渐变了,再难在广播里听到他的斑斑劣迹,据说也很少迟到早退和逃学。说不上多出类拔萃,然而这已经完全能作为校园怪谈被列入“本校八大奇迹”了。
学生们讨论得热火朝天,老师们倒是很坦然:“毕竟高中了,都要为以后的路做打算,即便是林今桅,也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
虽然事情的真正原因和这相差甚远,但徐千默也没八卦的兴趣,只是偶尔觉得好笑。林今桅第一次听说莫卿课后去了图书馆时,认真想了想,茫然地问:“图书馆不在市中心么?”
徐千默忍笑差点内伤,伸手指个方向:“林今桅,我们学校也建了图书馆。”
莫卿默念着书脊上的标签,仰头为难地望着最高一排书架。
她一手扶着书架,另一只手拿着书,踮起脚努力把书放回位置。这排书架位于最里面角落,旁边只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被拉上了大部分的窗帘。
她长长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耳旁有几缕碎发不服管教地露了出来。向上努力够着的姿势,使她光洁的侧脸轮廓和漂亮的颈部曲线一览无遗,像极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还差一点……她努力地朝上踮脚,突然被人接过手中的书,轻轻松松地塞到了正确的位置。她刚回头就被身后的人大力抱住,紧得无法脱身。
担心被人看到,又怕自己大力挣扎反而引来注意,她小声警告:“喂——喂林今桅!松手!”
按照惯例,他压根没理她,自顾自抱了半分钟才松开,在她一脸愠怒还没来得及发火前,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猜我来干嘛的。”
……吃我豆腐?莫卿很想这么吐槽他,但想想后果就是这个家伙会一不做二不休的彻底坐实这个指证,于是又默默咽回去,转身继续摆放书:“这里是图书馆,不借书不自习就没必要进来。”
她太过于冷静自持,透露着疏远的气息,像在指责他根本不该到这里来。令原本兴致勃勃的他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在家里就算了,在学校你也一脸死样子给谁看?”他的声音提高,令莫卿浑身僵直,赶紧回头警惕地朝他摇头,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
林今桅点头:“是我记错了,在学校有多远滚多远嘛,眼巴巴凑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么一个优等生和我这种家伙牵扯不清么。”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图书馆。
他出去和进来时的表情差别太过迥异,唯一相同的是都带了阵风,令自习得认真的几个学生极为不满地抬头,却在看清楚对象时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没看错的话是那个林今桅吧?他来图书馆干嘛?想去厕所走错地方么?
莫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叫住他,终究沉默地转过身继续拿书——又停住动作。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书上,低下头望着地上被窗外夕阳拖长的影子发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为这种事情产生争执。
林父生日那天,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又或者是喝了几杯低度酒精的饮料,总之脑子一时发热,在房门外夏续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中,主动地回抱住了林今桅的腰。
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他当时见鬼的表情——明明是那个家伙先提出来,可她有所表示时,他反而一脸被吓到的样子算什么?想起来都会觉得好气又好笑。
总之就这样说不清楚的,默认了某种关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的,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子了。第二天睡醒起来时,她摸过手机看时间,打开一条未看信息。
她看着空白短信,犹豫着回了个笑脸符号。那边几乎在她短信发出的下一秒就回复过来了:笑毛啊!
本来还有所迟疑,看到这三个字后,莫卿笑了起来。
有时觉得,林今桅真是高估了自己,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深谋远虑”“隐忍不发”。莫卿不过是个怯懦又舍不得的笨蛋而已,像贪心的小孩,不愿意轻易放弃喜欢的东西,可是一意孤行地攥紧到手中时,又时刻担心被人知道和责难,害怕得不得了。
像现在这样,明明是理智上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做的事,却真的被他那孩子气的“胁迫”给威胁到了。在此之后,又必须命令自己清醒地面对也许会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不,应该说是:完全不能再出现意外了。
所以比之前更有意识地与他保持开距离。相对于他的肆无忌惮,她则在刻意逃避。其实也难怪他生气,这个样子的交往太畸形,倒不如以前。
然而又能怎样?如果被人知道的话,所能做的就只有分开了吧?
她知道自己太过迟疑矛盾,但有时也会觉得疲惫: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她正是不愿意分开,所以才故意疏远他的心情呢?
莫卿从图书馆离开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山。她习惯性地望去校门外的墙角,注意到那里真有人,且朝自己招手时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她走过去,看到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姐!”
心里有东西悄无声息地消了下去,她不赞同地说:“让你放学先回去,不用等我。难道你一直杵这里当柱子?”
夏续的笑容顿时化作不安的神色:“我没等多久,一直在教室里做作业,还自习了会儿。准备走的时候遇到同学从图书馆出来,说你准备走了,我站那里还没五分钟。”
“回去做作业不好么?下次别这样,走吧去车站。”
两人沿着长长的小巷出去,走到汽车站等公交车。冬日冰凉的风呼呼地吹着,小街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莫卿轻轻搓着双手,想要借此产生点热量。
“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戴了手套么?”
她朝关切的夏续摇头:“放教室里,不记得拿了。”
夏续唔了一声:“不过那双手套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戴一起买的那双?”
“那双脏了,泡水里打算今天回去洗。”莫卿随口答着,掏手机看时间。开机后看到夏续打的未接来电,大概是问她回家时间,还有条短信是林今桅发的。
她的手指停顿一下,抬眼与夏续的目光正好对上。他似乎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不方便,露出体谅的样子,转过头去张望路口那边是否有车过来。
她忙打开了短信:复赛过了。
嘴角因这简单的四个字而不自觉地弯起来,她迅速地按回复:恭喜!!!!!
鲜见的这么激动,她连打几个感叹号,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以至于夏续回头时看到她此刻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齿,嘴角朝下耷拉几分,然而迅速露出好奇的笑容,与抬起头来的她对视:“什么事这么高兴?”
“有个朋友参加竞赛,顺利进决赛了。”她并不想表现出异样,然而嘴角始终翘起来垂不下去,一双水润的眼睛更是闪闪发亮,开心得像得到了十条鲜鱼作为晚餐的小猫,在馨黄的路灯光中,显得格外温柔和可爱。
——然而这样的心情,并不是为了自己。
夏续狠狠地咬下自己嘴唇上因为干燥而泛起来的一块死皮,用诚心诚意的声音道:“是很亲近的朋友吗?恭喜了。”
“还好而已……”莫卿轻声反驳,看到夏续冒着血的嘴唇,赶紧掏纸巾给他,“说了别去咬,你还跟小孩子一样么?”
如果能因此让她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这么一点小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夏续抓过她的手包在自己两只手当中,凑到嘴边轻轻地呼着温暖的气。
莫卿感觉背脊有些僵硬,犹豫着没有抽出手。
小时候夏续容易浑身发凉生病,因此莫卿常常会像现在这样,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掌当中,轻轻地呼着暖气。
而现在,当年瘦矮的夏续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连这种事情做起来都颠倒了对象。但不论怎么说,她都是高兴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一起长大,生活在夏父那样的高压恐怖管制下的两人甚至算得上相依为命,因此感情格外亲厚,即便她现如今不太习惯被别人这样亲昵地保护着,也并不躲开。
她与父母两边的亲戚都不大来往,除了安雯之外,也就是夏续了。
夏续像将世界上最珍贵易碎的宝石捧在了手里,呵气的样子小心翼翼,同时偷偷抬眼注视着她。
莫卿笑起来:“不知不觉中你的手比我的手大这么多了啊,我刚还在想,以前都是我包着你的手呢。啊,想想就觉得挫败。”虽然是这么说着,她的语气反而十分心满意足。
——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已经有资格对你说出“保护”这个词了?不再是像个弱者那样躲在你的背后,而是让我来保护你,只有我来保护你。
“我——”
被设定为钢琴曲《致爱丽丝》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莫卿刚听到开头就迅速抽出手,略有些慌乱地掏手机接听,并且转身不自然地往旁走开了几步,因此没看到夏续握紧了一瞬间空空如也的拳头时,那愠怒而仇怨的神情。
“莫卿我警告你,十分钟之内你不给我滚到我面前的话,后果自负!”
刚一接听,林今桅愤怒的咆哮声就传了过来,莫卿哭笑不得地说:“我还在车站,怎么可能十分钟回得去。而且,你小点声……”
“没让你回去!少说废话马上给我滚过来!”林今桅语气恶劣地报出地点便挂断,连反对的时间都没给她——或者根本不想听她反对的声音。
本就有争执,如果此刻不如他的意,都不知道怎么收场。莫卿不想和他冷战下去,于是转头对夏续露出歉意的笑容:“学校里还有点事没做完,你自己先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夏续反应过度地叫道:“我和你一起!”
“不用啦,是学生会的事,不用担心我,到时候会有人顺路送我回去的。”她说着去推他,“快点,车来了!”
夏续被她强硬地推上了公交车,回头隔着关上的车门玻璃,望着下面朝自己挥手的她。车子已经开出了车站,他依旧站在车门口,白净的脸皮胀得通红,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给咬碎。
司机好心提醒道:“同学,坐座位上去,别站——”
“停车!”夏续兀的大叫出声,令司机和寥寥无几的乘客都惊讶地看向了他,而他顾不上这些,仇恨地瞪向司机,气急败坏地骂道,“我让你停车,你聋了么?!”
***
莫卿进学校时,传达室大爷正专心看电视。她刚上三楼就看到走廊尽头正靠着扶栏抽烟的林今桅。
皎洁的月光安然地拂在他头上,细碎的短发上跳跃着银白的小精灵,侧脸轮廓是五官越发凸显而深邃的英俊模样。
除此之外,他身体大半部分都被隐在了黑暗当中,而他本人也如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偶尔只能看到烟头闪烁着的红色小光不明不暗地燃着。
即便莫卿已经放轻了脚步,怕引来楼上高三晚自习师生注意,但林今桅还是敏感地听到声音,转头望着她,朝她勾了勾手指头。
……这算什么?
莫卿嘴角一抽,望着自顾自在那里卖帅卖得起劲的他,无奈地走过去,轻声道:“很晚了,等会儿保安还会查校,到这来干嘛?还乌漆抹黑的……”
他将烟头捻在墙上按灭:“这里最黑,最适合见不得光的咱俩不是么?”
听到他这么阴阳怪气的语气,她都快笑出来了:“喂林今桅,别告诉我你有那么幼稚。”
“我就这么幼稚,怎么了?”他不满地吊高了眼角看她。
“也没怎么,不就是陪你一起幼稚么。”
从没拒绝他的那一刻起,已经代表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无论是幼稚还是疯狂,已经再没理由这么指责他,因为自己难道就逃得了干系?不,早就逃不掉了。
他沉默两秒:“你说什么?”
“我说……”她突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侧亲了亲,“恭喜你进决赛!”
话的尾音还在寒冷的空气里打着颤,她已经迅速转过了身,强作镇定地说:“赶紧走人,学校规定了非住宿生不准啊——”
冷不防被他从背后抱住,她及时将自己的惊呼声咽回肚子里,努力听了半天周围没动静,才暂且放下一颗心。可脸颊早因自己刚才的举动和现在的亲密而红得发烫,自我安慰好在一片漆黑,这么窘迫的样子应该不会被他看到……
“啧,”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气息中混杂着烟草的味道和恶趣味,“莫卿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
她简直想把他从三楼踹下去!
“为了准备那个鬼复赛,我一个月没睡好觉啊。”他没继续调侃,反而语气疲倦,松开她,打个呵欠,“今天老袁把我叫去说通过的消息,我倒无所谓,你不是一天到晚吵着闹着要我过么,结果去找你的时候装什么装啊,做好赔偿的觉悟了么?这次别以为还能用早饭蒙混过关,就你那点寒酸水果餐,我还看不上。”
随口找理由敲诈别人早饭的家伙还真敢说!莫卿嘴角一抽,心里却十分柔软。
虽然看起来这么无所谓,其实他心里也很高兴吧?毕竟是努力得来的认可,何况还很重要。如果能顺利得到全国名次,对他今后升大学有极大的庇佑。
林今桅之前的成绩一塌糊涂,即便现在开始学习,毕竟基础太弱。然而他头脑聪明,在物理上很有天分,在班主任的建议和莫卿的鼓励下半推半就的参加了全国物理竞赛。
本来老袁只想以此鼓励他上进,重点班里同样参加了比赛的尖子们还议论嘲笑了这件事一番,然而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林今桅作为一匹在煤炭堆里滚了三天三夜的马,突然迎上天降甘霖,冲洗掉了满身的黑渣子,露出了光鲜洁白的皮毛。
他靠灵活的头脑思考以及动手能力,加上莫卿的理论支持,顺利拿下了学校第一,接连斩获区级和市级比赛的头奖,最终成功冲进了全国决赛的名单。
整个过程一度是学校里的热点新闻,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老师们则牢牢抓住这个结果拼命灌输“浪子回头金不换大家赶紧都认真学习吧”的思想。
而他想要第一个告诉的人是她。
这样的心情,令她深为感动。她习惯一个人,无论是对母亲或者夏续,也只是亲近,并且试图独立地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们,而从来没将彼此放在平等的角度来相处。
但林今桅是不同的。
并且在他看来,莫卿也是与旁人不同的。
相对于彼此来说,都是异于常人的、特殊的存在,这样的感觉令莫卿在忐忑之外有种上瘾的满足感。
即便当时真的只是一时冲动,但是,能够肯定自己现在的心情。
本来就在为图书馆的事愤愤不平,之前又看到车站处举止亲昵过分的莫、夏二人,林今桅满肚子火没处撒,始终还是忍着照她的话,没直接冲上去向那个一年四季满脸阴沉的夏续宣示自己的主权,而是打个电话把她叫回学校。憋着一口气打算狠狠耍她一顿,不料半晌没听到她的回应。
……不会是在念记着那个十几岁还没脱奶的夏续吧!
“喂你——”
他的不爽质问被突然开口的莫卿截断。
“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们的关系就会终结吧?”莫卿别开目光,轻声重复,“这样……的关系。”
两个人都不是能爽直地将“爱”之类的话说出口的人,虽然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关系,但到现今为止,谁都没有直接地说出过那句话。
也怪不得林今桅会恼羞成怒,这样没有承诺、逃避见证,甚至连下个明确定义都没有的一段关系,居然还要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见不得光,没有谁能不恼怒。
林今桅皱起眉头,目光定定地胶着在她脸上:“不——”
“一定会的。”莫卿用一种令他痛恨的、肯定到了极点的语气下着结论,“我说过,咱俩的身份是一道坎,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也可以不在乎,你也可以说你爸爸不会在乎,但总有人在乎。”
管那些人作甚啊!林今桅几乎就要这么叫出声。
“雯姐决定和你爸爸结婚的时候,她被父母锁在家里半个多月,这件事你不知道吧?”莫卿轻轻地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空气里慢慢消散,“所有人都说很难听的话,雯姐的父母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差点和她断绝关系。”
“你知道那些人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她问他。
他喉咙发干,并不愿意回答。
她露出嘴角浅淡的梨涡,样子十分甜美,眼神却很悲凉:“攀龙附凤其实已经是被修饰过一万遍的华丽辞藻,而在生活中大家会说得更加赤裸。为了钱嫁给比自己父母小不了几岁的富商,肯定是用尽奸诈可耻的手段逼原配离婚,小三成功上位,现在的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真是道德败坏啊。”
“……不是这样的。”虽然不爽安雯,并且质疑安雯与自己父亲结婚的目的,但林今桅同样知道事情真相并没那么不堪。安雯和父亲认识的时候,父亲已经单身数年。
“但是谁又会信呢?因为大家要的只是话题,并不是事实。”
“我跟你——跟这情况不同!”
“我是被雯姐带到你家养的,你在最开始都会说我们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人怎么不会这么想这么说?所有人都会更坐实雯姐为钱嫁人,并且还又嫌不够的带着表妹一起。林叔叔也许不说什么,甚至不会反对,但他会怎么看待雯姐,谁又知道?”莫卿漆黑发亮的眼眸盯着林今桅的眼睛,“我不愿意我妈承受和雯姐父母一样的压力,也不会让雯姐的生活被我忘恩负义的毁灭掉,所以如果一旦被人发现,我会马上断掉和你的任何关系。”
她的语气并不严肃,然而态度十分决绝。
他突然觉得想笑:“好啊,我算明白了,你要分就——”
“你到底明白什么啊?”她叹气,扯住他的手,“所以我只是想请求你,不要让这件事曝光,因为我想继续和你在一起。”
不止是一天两天,而是很久。
烈火烹油的爱情只能燃烧一时,而她贪心的想要更多,所以必须选择细水长流。
明明被压抑的并不是他一人,她甚至在承受着更多,然而什么都习惯性地埋藏在了心里——或者这一点两人都没资格指责对方,毕竟对于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度,难道可以否认说,不是因为急切的想要确定和固定什么吗?林今桅沉默地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
从交往以来——如果这能算是交往的话,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拥抱。无论因为任何事情产生争执,或是情不自禁的时候,都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被他用来唯一确定二人关系的依据,只有这时,他才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存在,并且没有拒绝自己。能让像刺猬尖锐或者水蛇圆滑的她像小猫崽似的温顺,已经足够他确认一些东西。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可以抓住幸福,而不是再次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一切消失之彻底,仿佛原本就只是海市蜃楼。
怕极了会再次失去,必须要反复确认。
“林今桅……那怎么样?”
“又怎么了?!”他必须用粗暴的语气来掩饰自己不稳的气息。
“答应我这个请求吧?”
他望见她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像天上的繁星破碎之后掉落了进去。
根本就是犯规,是开挂!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这个样子的她?!这个家伙肯定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
他咬牙切齿:“知道了!”
还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手电筒光照到了眼睛,林今桅不悦地眯起眼睛,反手将莫卿挡到自己身后。听到下面传来保安的叱喝:“谁?在干嘛呢?站着别动!”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往教学楼跑。
傻子才听他的站着不动!学校规定,除高三晚自习和住校生外,七点过后无批示一概不准逗留校内,抓到了直接记过。那不算什么,可让人抓到林今桅和莫卿半夜三更校园幽会,就一切都完蛋了!
保安本在看电视,突然一个学生跑来说钥匙扔在了教室忘拿。他只好陪那学生一起去拿钥匙,谁料刚走到教学楼下面,那学生突然说有人,他用手电筒一照果然如此,拔腿就去追违纪者。
然而跑到楼上,他气喘吁吁看一圈毫无收获,拿着手电筒乱照:“出来!哪个年级的?瞅着有点面熟,快出来!”
林今桅和莫卿蹲在教室里面的门板后,努力蜷缩身体,避免被手电筒照到。所幸两人正好站在莫卿班级外面,她迅速掏钥匙开了班上的门,且门锁是自动锁,不容易被拆穿。
莫卿被他脱下外套蒙住了头,实在不行也不会被人看到她。只是发生在那顷刻间的事情,他的举动令她无言以对。
她在黑暗里握住他的手,仰起头,闭着眼睛吻上了他的嘴唇。是陌生的体验,想起来也只是两个人的嘴唇碰触在一起罢了,而内心却在瞬间兵荒马乱,恍如暴雨砸乱了平静的一池春水。
在日后的无数个岁月里,莫卿总在深夜里莫名醒来,闭着眼睛,仔细倾听着空气里寂寞流淌的安静,窗外的风声远得仿佛穿越了数亿个光年而来,并不存在于相同的世界。
她总是会想起那一个夜晚,两人躲在教室门后拥吻。
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甚至已经不是温存不是缱绻,带着最原始的毫无遮掩的欲望。他的手臂充满力量,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仿佛松手就会失去。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胆大妄为,带着近乎放纵的恣意,做着人生中最疯狂的事情!明明保安的脚步就隔着一道门板,手电筒的光束从窗外不时照射进来。
也许该说,会默认这段感情发展的自己早就已经疯了。从认识到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离开了宽敞的道路,开始踩着悬崖边冒险。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崖下白浪翻腾,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怒吼声,提醒她,倘若掉下去,就会尸骨无存。
不是没有过犹豫,甚至已经想好如何妥善退回去,然而又舍不得。没有更多花里胡哨的理由,只是简单的舍不得。这世上有那么多赌徒,即便知道沉溺下去会有身无分文的危险,可是他们依旧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前仆后继。
保安在走廊里逡巡一会儿,终于离开。而莫卿和林今桅仍旧蜷缩在黑暗角落里拥抱着,连续不断地接吻。
如果当时能再清醒一点,大概就可以看出一些明而显之的兆头了吧?
那是上天早有预示,注定只能在黑暗中爆发的不恰当的激情。
然而当时谁也没想这种事,结束了冗长的吻后,两人沉默地继续抱着。莫卿披着他的外套昏昏欲睡,靠在他怀里打起呵欠。
——如果能够一直的、永远的这样下去,能有多好。
林今桅轻轻地用自己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心中突兀升起了绝望的感觉,出现得莫名所以,令他一瞬间心慌恐惧。
莫卿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他突然用力过度地握紧,抬眼望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别骗我,别扔下我,别背叛我,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声音弱得像幻觉,以一种示弱的态度威胁着。
莫卿沉默许久,才反过手来握住他冰凉的、有着薄薄一层茧的手。
回去时已是深夜,林父和安雯去了外地,夏续房间的门紧锁着,透不出一丝灯光,猜想也是先睡了。莫卿松一口气,和林今桅各自回自己房间休息。
难得清闲,周六她和林今桅去了郊外鲜少游客的植物园,周末更是无所事事。她坐在床上看书,拿过响起来的手机。
“妈。”
“还有多久放寒假?”却不给她回答的时间,便自顾自说下去,“放假了就马上回来,寒假生意好,摊子那里只有我和你叔叔顾不过来,一个不留神又不知道会走了多少生意……知道吗?”
“嗯,我知道。”
那边很快地挂断了,整个电话不足一分钟,只有再次催促她回去帮忙守菜市场摊子的话。每一次都这样,母亲不会问她的学业或生活,不会管她的身体或想法,随口的叮嘱都没有。当她询问母亲身体状况时,也只会得到随口应付的一句话,电话便极快挂断。
似乎不需要更多的来往,彼此最好陌生得没有多余关系。
确实大家都为生活所迫,然而为什么从来都不愿给自己另找一条出路?
她正出神,听到声音便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夏续。他的语气小心翼翼:“你不高兴?怎么了?”
“没有啊。”她笑,“倒是你,找我有事?”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林今桅的鬼喊鬼叫:“莫卿快给我死过来!”
莫卿懒得理他,认真地等夏续回答,然而到底身体本能驱使着她下床穿拖鞋。望着她的动作,夏续沉默两秒,摇头:“没事。”
他会让一切的事都没有办法发生,所有那些自己所厌恶痛恨的事情,和人。
然而林今桅有事。
午饭时,客厅电话响起来。林今桅少爷派头十足,伸筷子去夹鸡腿,踹莫卿一脚:“你去。”
夏续面不改色,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白米饭。
有些人会理所当然的认为米饭无味,但若耐心品尝,口腔里分泌出的唾液淀粉酶能催化米饭中的淀粉分解为麦芽糖,就能吃出甜味。
就像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单独列出,是没有太大联系的,然而一旦被组合到一起,就会产生令人意外的效果。
莫卿接了电话之后恭敬地应了几声,随即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再开口,似乎是争辩了几句,然而最终只能暂且屈服地挂断电话。她深呼吸一口气,走回饭桌旁,看还在大快朵颐的林今桅:“林今桅,你下午没事吧?”
“没事啊,”他咽下食物,抬眼瞥着她笑,“你想约我——”
“下午去学校,教务处找你。”
林今桅的表情十分疑惑,甚至还在脑补,莫卿难道死脑筋终于转过来,今天想找个借口把自己叫出去约会?
下午真切地站到学校教务处办公室里时,林今桅才收起了自己满脑子不切实际的遐想。他恢复了以往的痞子样,身体斜靠在墙上,吊起眼角,勾着嘲讽的笑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蔑视着坐在那里吸烟的中年男人。
办公室里除了他俩,还站着莫卿,以及作为当事人或证明人的其余两名男同学和保安。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主任一直厌恶林今桅,此时皱紧眉头,将烟按灭,“难不成大家吃饱了撑的就喜欢陷害你?你面子真大。”
林今桅嗤笑一声,双手环抱着,扭头望窗台上的盆栽。
被无视的主任顿觉自己面子受损,怒道:“林今桅,你还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你这学还要不要——”
“主任!”莫卿刚刚一直在整理思路,此时见情况快到绝路,赶紧开口拦阻,“我是学生会的人,学校出了这种事,而且这里的人我也都认识,能不能说一下我的想法?”
莫卿一向被老师宠爱,主任和她常打交道,此时虽然不悦,倒也点头:“你来说——你也别怕谁,”他故意地停顿,看一眼林今桅,“莫卿啊,你说你的想法就行了。”
莫卿觉得好笑:“主任,我觉得林今桅并没有勒索和抢劫的动机。”
主任一怔,严厉地瞪向她:“莫卿!”
“林今桅家里不缺钱,没必要做这种事。”莫卿不顾他警示的眼神,径自说下去,“主任你知道,我现在住在林家,非常清楚他家情况。可以直接地说,我和我弟都是林家在养,林叔从未亏待过我俩,没道理林今桅要沦落到缺钱靠勒索和偷窃同学财物的地步。”
本以为前晚事情就那样,孰料学校打电话急召林今桅回校。莫卿多问了两句,原来是自己班上住校的陈嘉,周六晨起去教室拿前晚遗留的手机,开门发现教室一片凌乱,几乎所有人抽屉都被翻个底朝天,自己的手机也不翼而飞。他立刻报告保安,保安亦联想起前晚人影,方向分明就是一班,于是火速联系了主任。
本来也牵扯不上林今桅,然而中午陈嘉出外,路上撞见正在兜售二手机的同校学生。这人是学校闻名的混混,陈嘉打算绕路走,余光却瞥到那正是自己的手机,立刻上前揪住那人。
陈嘉是一班班长,初中和莫卿等人同班,表现中规中矩,只是平时过于内向,没有林、莫和徐等人的风头。随着升高中,学生会事太多,学业也加重,徐千默不再担班长一职,莫卿也婉拒,就轮到了他。
而倒卖手机的学生,莫卿也认得,是林今桅的熟人。当年她在天桥撞见林今桅等人摆棋局骗钱,这个人就在其中,之后也一直和林今桅混,没记错的话外号叫赖子。
……真是特别适合他的外号,莫卿只能这么说。
赖子被陈嘉扯来教务处,三两下就全招了。说自己也不知道手机来源,只是被林今桅示意去“销货”,所得的钱他三林今桅七。
那个保安在旁一听,想了想,叫道:“可不是么!现在一想,我晚上看到的不就是他么!周五晚上来踩点,结果被我发现了,就改成周六清早了?!”
至于林今桅怎么开了一班的门,陈嘉又说,林今桅半个多月前拦住他勒索,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对钥匙串产生了兴趣,拿去玩了一整天,隔日才还回来,就是那时拿去配了一副也说不定。一班的钥匙有三片,除了住校兼班长的陈嘉,其余两片的持有者分别是班主任和莫卿,谁也不会怀疑这两个人去偷窃。
事情一整合,真相浮出水面。
赖子也开口:“主任,这也不算太大的事,今桅可能也是为了我才——”
“你闭嘴!”主任气恼,“你父亲病着,靠你母亲摆地摊那点钱供你读书,学校里也尽量多照顾你。你成绩不好就算了,可是整天胡混,还有脸在这里讲!这件事我是顾及到怕刺激了你爸那点病,不然非得通知你家长!”说着看向林今桅,“不过你就不用说了,少再跟我说你爸飞外地。要挣金山银山,他也就你这一个儿子,这次他不来,这事还真没完了!”
赖子还要争辩,惹来主任一顿臭骂,只好闭嘴。看起来很讲义气替林今桅解围,只有明白事情真相的人知道,这多令人寒心。且他始终也没敢转头看林今桅,或者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的心虚。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莫卿突然想到那晚林今桅的请求:别背叛我。
父亲出轨、后母篡夺家产都是莫卿听到的事,而如今亲眼看到他一直以来的兄弟就这么轻易地背叛了他,她终于能够明白,他一直以来那类似刺猬的防备和恐惧是来自何方。
她转头看他。
他单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下垂的线,紧紧地绷着脸色,沉默而仇恨地盯着窗台上的盆栽。他在生气,极其的愤怒,也无比的悲伤。
“莫卿!”主任对待她也不耐起来,“林今桅他爸手机打不通,你应该知道其他的联系方法吧?”说着也刻薄地笑起来,“这件事你就负责把他爸找来,其余别插手,眼巴巴说好话也不见得能讨好他。不过当然,像你说的,吃人家的拿人家的,嘴软手也软嘛。”
莫卿早对这样的嘲讽学会了充耳不闻,然而下一秒就警醒,猛地上前两步,挡到林今桅和主任中间:“主任,这件事不对劲!”
这句话不会对主任起任何影响,而她的目的也只为了拦住那一瞬间猛地瞪过来,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揍主任两拳的林今桅。
他不在乎被人风言风语甚至于羞辱责骂,可是若有人欺辱她,那就不能忍。
这样的情感可以捏造,然而无法时刻表演,因而莫卿深为感念。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少人,能这样毫不在乎自身地在乎你呢?他可以放弃一贯的骄傲和固执,可以展露一直试图埋藏的软弱,可以在任何时刻第一反应将你保护在自己的身后,那么自己还能有什么“不可以”?
“你以为?你凭什么来以为?”主任冷眼瞥她,“这不关你的事,就少掺和。”说着站起身来,看向她身后狠狠瞪着自己的林今桅,被他凶恶的眼神一时震慑住,怔了怔,清咳一声,“林今桅,周五晚上保安看到的人是你吧?”
莫卿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但那天——”
“是我。”林今桅把她推到一边,上前一步,再一次地挡在她身前,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淡,“那晚看到的人是我,钥匙是我配的,东西也是我偷的。”
莫卿诧然地看着他的侧脸,他嘴角挂着麻木而讽刺的微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什么指证,麻烦一次性说完,我全认。”
他难得用对一次成语,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需要询问,莫卿就能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倘若他不承认,她势必会说出从那晚到昨天一整天,两人都在一起的事情。
可她告诉过他,一旦关系被人发现,就不能继续下去。
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最直接的道路,独自认下所有罪名。当然,其中大概也包括了他对赖子的失望,是真的不想再辩解什么。
她痛恨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就像努力在逃避着什么。
几个人从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傍晚。天色灰碧寂寥,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被刀锋刮过。
“莫、莫卿……”
陈嘉贯来懦弱,此次已是鼓起极大勇气,才肯听夏续的提议站出来作假诬蔑林今桅。不料莫卿居然也跟来,差点因此和主任闹起来,令他捏了把冷汗,又不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莫卿停下脚步:“有事?”
她眼中一片冷冽,毫无平时的笑意。
陈嘉犹豫着望了望已经走远的林今桅和赖子,担忧地看着莫卿:“你不要被他骗了,林今桅……不是好人,你——”
“什么是好人?”她的语气很强硬。
陈嘉诧异而慌张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继续注视她的目光,讪讪地低下头。
“陈嘉,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她对他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我确定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你一定是被他骗了!像他们那样的混混最喜欢骗人!你难道忘了以前初中时候他是怎么欺负你的么?现在也只是看你越来越漂亮所以——”
“那你呢?”
陈嘉发愣地看着她。
莫卿的笑容愈深:“你也是喜欢我越来越漂亮?”
“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就……你,你是不同的,你和其他的人都不同!”陈嘉激动地嚷起来,“莫卿,你刚转来我就——”
“所以你就陷害林今桅?!”莫卿的笑容猛地收敛起来,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尖锐起来的声音,在空旷的风声里微微颤抖。
“谁让他那么欺负你现在又想骗你,我只是——”陈嘉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望着莫卿,“不是,我不——”
她只是想诈陈嘉一下,不料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你哪只眼睛看到他骗我?”
“星期五晚上,我也在教室里。”
陈嘉的话彷如一个巨大的炸弹,让莫卿的冷静面具刺啦一声出现了裂痕。她的心脏猛地多弹跳了一拍,死死地盯着他:“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的是你们!”陈嘉索性豁出去,“老师已经找我谈过几次成绩退步的事,我就跑到教室里哭。你们当然看不到我,门是自动锁的,我怕被人发现,就关了灯坐在讲台下面。后来你们就进来了,我知道外面保安在找你们,然后你们就……你们……”他说不下去,脸胀得通红,“莫卿,林今桅是骗你的!那些痞子混混怎么可能说真话?!他是在玩你,你不要被骗了!”
“你就因为这种事,所以陷害他?”莫卿皱起眉头,“陈嘉你是不是有病?我要和谁在一起,甚至是被骗和你又——”
“我喜欢你!”
莫卿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莫卿,我喜欢你,从你转来我们学校开始,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老师讨论你……我从一开始就很佩服你,即便条件那么艰苦,却还是从来都不放弃。你还记得你初三收到过一封署名C的信吗?那就是我写的,我——”
“那封恐吓信?”莫卿想起那封只写了‘你自己多小心点’的恐吓信,当时让她惊悚了好一段时间。
“我怕他会对你做什么,所以想提醒你小心他。”陈嘉讪讪地说完,紧张却又期待地看着她。
“陈嘉,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最初是和林今桅关系不好,可是那不关你的事。现在我和他关系好,同样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关心你!”他叫起来,“而且你们的关系——”
“谢谢你多余的关心,当它是建立在陷害别人的基础上时。”莫卿长吁口气,“我想你很确定林今桅会乖乖跳你的圈套的原因,所以才设了这么个聪明的局吧。我和林今桅在一起的事情如果曝光,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我要滚回原来的学校和家庭,断送自己所有前途。”
“怎么这样……”
夏续向他保证,这件事只会教训到林今桅而对莫卿丝毫无损,所以他才一时冲动答应下来。毕竟,那晚躲在讲台后面,透过黑暗所看到的一切让他已经快失去理智。凭什么林今桅可以抱她,凭什么他可以亲吻她?!
他竭力抑制自己的呼吸声,在他们离去后依旧僵坐在原地,浑身冰凉地待了许久,才步履不稳地走出教室。关上教室门,他一回头,就看到了夏续。
夏续不知道是何时来的,一直趴在扶栏上望着黑暗的远方,听到声音回头,与陈嘉的视线相对。半晌之后,陈嘉感觉自己背脊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夏续贯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个,他所见过的,最危险的信号。
陈嘉回过神时,莫卿已经转过身,她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他握紧拳头,低声叫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不知道这件事可能会伤害到你。所以这件事我会从今往后绝口不提。”他快哭出来,“我向你保证,以后我连你们俩的名字都不会再提。”
“……谢谢。”她快步离开。
他站在空旷风大的操场中央,望着她的身影在暮色里越来越远,最终不见。
和第一次见到她时,真的变了很多。她不再其貌不扬,老土瘦弱,大概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她始终挺直的背脊。
始终记得某天放学回家,经过天桥时,远远看到全校闻名的以林今桅为首的那群混混,天生的懦弱让他下意识弯腰缩肩,低着头快步离开。惹不起这群人,连多看一眼都需要勇气。
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他犹豫着回头看过去。
林今桅将手中的钱往女生脸上砸过去,周围人来人往,好奇地看热闹。
这个女生……是刚转来班上不久的莫卿,听老师说起过她家庭环境很恶劣,所以借身为林今桅后母的表姐的福,转了学过来。当时老师们说着说着就压低声音,发出暧昧的笑声。
她怎么自不量力的招惹上林今桅这号人物了?不过也不关自己的事,虽然觉得她很可怜,但还是少惹为妙。他转身准备离开。
“……连废物都比你有社会价值!……我莫卿用了林家多少钱,我都会还,现在没有我以后都会还,不会占你家一毛钱便宜!你少狗眼看人低!”
瘦弱的身体里居然藏着这样的能量,敢对着林今桅大声地骂出来。
陈嘉诧然回头,只能望到她背对着自己,那始终挺得笔直的背脊。
和自己一开始就蜷缩起来的背脊,所截然不同的气节。
他刚才有没有告诉她,他是从什么时候,彻底喜欢上她的?
不过大概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尝试着直起自己的腰杆,却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疲累。一个人倘若弓着腰久了,就再也直不回去。
莫卿追上林今桅时,看到他拽过赖子的衣领,用力甩到围墙上,然后一脚踹了上去。
赖子吃痛地哼了一声,却没还手,抱着肚子慢慢蹲下去。
林今桅揪住他的衣领扯起来,按在墙上,一拳又一拳狠狠地朝着赖子的肚子揍。
全程像一部默片,林今桅没有说话,沉默地揍着,赖子也没有喊痛,沉默地受着,直到嘴角渗出了血。
莫卿忙去扯他:“林今桅松手!够了——住手!”
“不够!”林今桅嘶吼出声,狠狠地一拳往赖子头上砸过去,却在后者死死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时候,偏移方向揍到了墙上,掉下的水泥灰落了三人满头满脸。
赖子半晌之后才敢睁开眼睛,林今桅已经松开他,转身拽着莫卿离开。
“对不起。”
他连说这三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赖子想要扯住他,刚走两步就痛得无法忍受地捂着肚子跪在地上,大声叫道:“今桅,今天是我错,我不打算辩解。你要揍我就继续,我要叫了一声痛我他妈就是没种的货!”
林今桅头都没回。
背叛这种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愈是感情深厚,愈是无法原谅,所能做的就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赖子彻底肯定这件事无法挽回,挫败地垂下头,过长的刘海垂在眼前,晃晃悠悠。他咽一口唾沫,感受到喉咙里的腥味,缓缓抬起头,望见不知何时折返的莫卿,无奈地笑:“你还是快去追今桅吧,他生气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让他乱来。”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林、莫感情的人之一,也是林今桅真心把他当兄弟。可就是这样的自己,选择了背叛他,所以根本无话可说。人要做错了事,哪里是解释两句有苦衷就能被原谅的?世上才没那么轻易的事。
“为什么这么做?”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什么为什么……像我们这种家伙,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有利可图。你没背叛过人吗?还是说你没被人背叛过?那你的命真好。”
他并非讽刺,相反十分羡慕。
如果当初不是父亲当多年好兄弟的借款保证人,也不会在对方跑路之后,被沉重的债务气得中风,从此一病不起。人总是在背叛和被背叛中活着,然后才因此清楚的看到不被任何华丽辞藻所试图遮掩的,生活的最原始本质。
对于一贯学业烂糟的自己突然会想到看起来似乎很了不起的这种话,赖子不由得扯起嘴角,在心里嘲笑着自己。
“本来就表现差,如果你的成绩再继续烂下去,应该很快就会被劝退吧?”夏续突然在周六清早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开口就这么说。
小赖子对夏续的唯一印象和林今桅相同:整天跟在莫卿身后面跑的还没脱奶的懦弱小白脸。
因此对于这样镇定自若并且咄咄逼人,似乎根本就换了个人的夏续,实在是太过于惊讶,连对方怎么找到自己家的都忘了质疑,嘴里咬着牙刷,连泡沫都来不及吐掉。
夏续看了看四合院,又打量着穿着印有广告的文化衫、大红色裤衩和踩着脱色人字拖的赖子,眼中似乎有同情——好笑!别人不知道,赖子却清楚。就夏续他那个家庭背景,也好意思来同情别人?跟着莫卿才能混出头,赖在林家好吃好喝养着,在学校里也确实有不少女生喜欢他那样……他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赖子回过神来,含一口水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虽然林今桅和你情况差不多,但他家和你家的情况不同,不是么?”
他吐出嘴里的水,拿毛巾擦嘴角:“喂你叫夏续吧?你疯了?想挑拨离间也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哥哥没兴趣陪你玩,看在你姐面子上,我今天当没看见你,赶紧哪儿来滚哪儿去。我脾气好,但林今桅要被惹恼了可是不咬死你不松口的类型。”
“到底是你爸妈重要,还是林今桅重要?以你现在的表现和成绩,大学不指望,应该是打算去参军吧?那确实对你来说是个好去处,以后待遇好点,你妈妈也不会那么辛苦了。对了,阿姨真的很辛苦,我刚过来,经过前面菜市场看到她了。而你一旦再稀巴烂地考试,就凭平时表现,学校也会劝退你的不是么?”夏续轻轻地嗤了一声,声音染上了一层暧昧的诱惑,“所以,你只要照我说的做,我就有办法让你撑到去参军为止。”
赖子嘴角的笑容僵持住。
夏续弯起嘴角,带着胸有成竹的自信:“放心吧,我不会骗你。这次期末考前的小考,我会请假。每次考试都按上次年级排名来排考场座位,到时候我会和你同一个考场,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了吧?”
帮自己作弊,做出一种自己也开始努力学习的假象,让老师容忍自己继续在学校里待下去。赖子不笨,自然明白。
只是……
“你要我做什么?”
“你知道的。”
“……你想对今桅做什么?”赖子咽了口唾沫,“夏续,今桅的脾气,对谁都不会有好话,但他应该也不至于对你太差。而且你现在好歹住他家——”
“废话就不必说了,没有你也有别人,只是我真的觉得阿姨太可怜了,送你这次机会。”夏续皱眉,“你自己看着办。”
说是让自己看着办,其实他已经分析得那么清楚,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
赖子沉默半晌,问:“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了……今桅会怎么样?”
“没太大坏处,他爸有钱,会拿钱摆平。”夏续低着头弹了弹袖子上的灰,“也只是想让他爸稍微教训他一顿而已。”
居然会相信夏续说的话,自己脑子一定被驴吃了。他要的才不是小打小闹,他要的是林父对林今桅教训之外,学校对林今桅所采取的严厉措施甚至于强制劝退,同时选择自己的理由在事后想来才最为可疑。像夏续那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同情自己母亲才……他根本看准自己的背叛会对林今桅产生的打击大于其他的人。
好一个一石三鸟,做到了彻底的快、准、狠。到底平时自己和林今桅是怎么瞎了眼,才会觉得他不过是个懦弱没用的家伙?
他望着莫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摆手:“快去找今桅吧。”
事情已经到这地步,就无法回头。自己需要夏续帮忙作弊是事实,所以必须守口如瓶。所有人都看错了夏续,他根本是个不知道做得出什么事情的定时炸弹,比林今桅危险多了,遇上了能做到的唯一事就是有多远躲多远,绝对不能得罪。
“那个——”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还记得初中的事吧?在天桥上那次,你刚转来,好像是因为Lan姐的原因去找今桅理论,看到我们在赌棋骗钱。”赖子垂下眼睛,说不上是想忏悔还是纯粹想说出来,“那个时候,我爸又住院了,需要一大笔钱,今桅他想帮我。”
“即便是这样,你今天还是这么做了。”
赖子无奈地扯起嘴角:“有选择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做……莫卿,你千万别跟我做相同的事。”
她没有回应,转身离开。
两人在江边坐了一整晚。
夜晚温度下降得过分,呼呼的寒风刺骨地刮着。莫卿给夏续发短信,说自己去朋友家住一晚,然后便关机了。随即感觉肩头一重,她侧头看到林今桅靠到自己肩上的脸。
相隔得太近,高高的路灯光使他的细碎刘海和睫毛在脸上斜照下大片阴影。
他十分疲惫地闭着眼睛。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我在这里。”
林今桅反过来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你刚回头去做什么?”
“我想问他原因。”
他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一直叫我别理他,赶紧来找你,因为怕你生气起来会瞎胡闹。”她顿了顿,望着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夜空的他,“还说很对不起你,你以前帮了他很多,但他还是被迫选择了陷害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被迫不被迫,”他极快地截断她的话,“我以前就跟你说过,路都是自己选的,什么‘被逼’‘被迫’都不过是人想给自己找逃避和狡辩的借口——”
“那你呢?”
他抬眼看她。
“明明在乎很多东西,却总是一脸不屑地扔开。如果按你的说法,没人逼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莫卿看着文静温柔,可到了必要的时候,就会尖牙利齿,令人逃无可逃。
他突然问:“你偶尔会想起你爸吗?”
“有时候吧。我很小他就去世了,与其说是想起他,不如说是我在每次恐惧到想要逃避的时候,会幻想他活过来保护我。”她坦认不讳自己的功利——反正在他面前,有什么好装的?父亲在世时两人并不亲厚,去世时,她也只有五岁,哪里记得那么多。
只是对孩子来说,父母是世上最坚实的依靠。当母亲无法保护自己时,就会幻想到父亲身上,并且因他已经死了,所以怎么幻想都不会被拆穿——反正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会不会和母亲一样懦弱。
有段时间,莫卿伪装父亲就在自己身边。被人欺负时,她会沉默地盯着那个人,幻想父亲走过去,将那些坏人按在地上用所能想到的最残忍的方法来教训。这令她一度内心麻木,沉溺于幻觉。
他将她抱到自己怀里,仿若两只互相舔舐伤口、彼此抚慰的受伤小野兽。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的事情?”
她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电视剧似的,”他讽刺地笑,“我妈在我爸没钱的时候嫁给他,生了我,帮他打拼事业。后来有钱了,我爸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还有个私生女。后来我妈知道这件事,被气死了。”
林今桅的口吻听起来漫不经心,然而她偷偷抬眼,望见他悲凉的眼神。
“是我向我妈告的密,因为我偷懒不想去学校,就躲在房间里——哦,就是你现在住的那间,那原来是我的房间。我妈在外地,我爸以为家里没人,肆无忌惮地打开着卧室门,和那个女人打手机。”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那么温柔的语气,先是讨好,后来又转为宠溺,似乎在叫着小女孩的名字。而他在儿子和妻子面前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这样的落差感令他觉得妒忌。
一念之差,林今桅偷偷跟妈妈打电话告密。
他的世界从此开始天翻地覆。
“我妈病死之后,老头迫不及待领着那个女人和女儿进门了。我讨厌她们,我爸更讨厌我,看到我就觉得不耐烦。那两个女的都很烦,大的整天扮林黛玉,跑来骚扰我,回头哭着跑回去跟老头告状。小的整天缠着我,跟屁虫一样跟着,甩都甩不掉。”顿了顿,他的声音沉下来,“……不管我去哪里,她都喜欢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角不松手。我故意躲起来,她就站在原地哭,结果我又会被老头抓回去打一顿。真是烦死了。”
莫卿想问:其实你,是喜欢你妹妹的吧?
然而她觉得,自己不必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林今桅欲盖弥彰的毛病,大概从那时就开始了。因为他认定是因为自己妒恨地跑去告密,才导致家庭分裂母亲去世,所以他再也不肯轻易表露想法。
他轻轻地说:“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让她们俩去死。哪怕是死一个也好,死了一个,我就能清静很多。我爸也能注意到我,也有人给我妈的死负责任。”
这样狠毒的想法,来自一个小孩子。
“后来……她真的死了。”林今桅的声音飘忽,手心也越发地冰凉,“那个女人带来的家伙,趁着大人不注意,爬到卡车下面去捡东西,司机没发现,把她轧死了。”
莫卿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女人很伤心,闹着要一起去死,之后还大病一场,差点就活不了。”林今桅说着笑起来,“很痛快啊,那时候看着她,觉得真痛快。”
那些母亲曾受过的折磨和苦痛,终于得以偿还回去。所有的人都在安慰那个女人的丧女之痛,好像她多可怜——有什么好可怜的?难道不是她和她女儿的存在要走了他母亲的命么?所有的大人这时候倒集体忘了往事,一味地同情她。
连父亲也这样。他几废饮食,陪着那个女人每天对着死去女儿的照片压抑地沉默,整个林家都沉浸在一片悲痛当中。那个男人大概早忘了,当一年前他结发妻子病逝的时候,他是如何风淡云轻,从外地飞回来待了一天,隔日便又离开。
那时只剩下年纪小小的林今桅,夜晚独自坐在偌大的家里,蜷缩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与母亲的遗照对视。突然风吹过客厅,外面树影婆娑,一切都诡异得让人恐惧。他抱着自己的头,颤抖着哭起来。
那女人的女儿去世一月之后,林今桅当选了校三好,且期末考进年纪前十。他以不在乎的样子把奖状递给父亲,但眼角遮掩不住自豪。然而奖状还未展开,父亲已经一把扯过去,揉成一大团,狠狠地扔回他的脸上。
纸团滚落到他的脚边。
“你在笑给谁看?!”林父怒不可遏地吼,“你妹妹死了,你开心了?!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林家怎么就会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表现优秀是他的错,连笑都是他的错,不如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这对狗男女的私生女死了,所以林今桅的存活就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那根横刺。
——对,就是狗男女。
林今桅握紧拳头,死死地盯着勃然大怒的父亲,以及他身边又开始抹眼泪的女人,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林今桅你要在他们两个面前哭出来,你就去死!
于是他将眼泪强忍回去,咬紧牙齿,重重地一脚踩在纸团上,往卧室走去。
他反复地问自己:林今桅,你到底还活着做什么?
不久,当那个女人闹着离婚,并且在律师帮助下分走了大部分财产的时候,林今桅从门缝中看着客厅里颓然得一夜老去十岁的父亲,悄无声息地露出了麻木而痛快的笑容。
他终于能告诉自己答案。
——自己活着,是为了清楚地看着所有人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包括父亲,包括那个女人,也包括自己。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意义。
所以当莫卿提起“梦想”时,他总会嗤之以鼻。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相信这种绚丽彩色的美好词汇。他只是觉得困惑,她到底从哪里来的那种天真到愚蠢的自信,居然还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同样在痛苦当中成长的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应该绝望地、麻木地过下去,一直到死掉为止吗?到底还有什么奋斗的意义?难道是为了成长为现在大人们那个丑陋的样子?
“你很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恍然听到她的声音,发现自己已经问了出来。
她不急着回答,惊喜地指着夜空:“看,有飞机!”
夜晚航行的飞机总是会闪烁着红绿斑驳的灯光,看似缓慢而稳当在漆黑的夜空当中毫不偏移地飞往目的地。
“飞机总是在云层之上航行,所以才能避开阴雨天气的干扰。”
话说完,飞机已经去往远方,再看不见了。
她收回目光,望着面前寂寥漆黑的江面。
“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说是倘若我们的生命中遭遇到了遮蔽阳光的云层,那么唯一的理由是,我们的心灵飞得还不够高。所以我就在想啊,如果我能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到达一个更高的地方,那么是不是就再没有那么多能够遮蔽我视线的障碍了。”
不是没有过悲伤、犹豫、迷茫呆滞,可是这些消极的不作为又能带来什么呢?人若太悲观,若自暴自弃,若自甘堕落地蜷缩在阴暗处自怨自艾,就只会永堕万劫不复之地,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莫卿转头望着林今桅。当他安静的时候,总是格外的美,深邃的五官十分精致,并且极有轮廓感,略带些琥珀色的眼眸里涨满了忧郁的潮水,能产生致命的诱惑。
他再抬眼看她时,说不清这次是谁主动,便接吻了。
不同于前一次的热烈甚至放纵,这一次的吻太过轻柔缠绵,好像彼此都害怕碰碎了易坏品。
联系后,林父不肯来,只让安雯到学校解决。
莫卿放心不下,却又毫无理由,直到徐千默要去教务处拿报表,她忙将事情揽过,起身就往外跑。
徐千默望着她鲜见的急切样子,叫住她身后想要一起去的人:“夏续!”
夏续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警备。
他对林今桅是痛恨和瞧不起,对徐千默则是惧怕。徐千默身为优等生最佳范本,浑身挑不出一丝错。如果说林今桅不过仗着投了好胎,对于徐千默来说,好身世不过是锦上添花,他本身的光芒已足够耀眼,让人连妒恨都觉得自卑。
天生就是夏续这样自命清高者的克星。
何况他总觉得徐千默知道了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尽不绝的流言蜚语,何况是在夏续有意放出消息的情况下。他试图造成舆论压力,让所有人注视着百口莫辩的窃贼林今桅,他要让林今桅没办法翻身!
学校不会因这件事开除林今桅,这一点夏续十分清楚,他要的效果也只是让所有人再次将林今桅看低到尘埃里去。他要让林今桅明白,他林今桅即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只能注定永远沉在臭泥坑里,当那坨烂泥!
他不会给任何机会,让林今桅爬出那个坑。
徐千默的目光令夏续心里发毛:“……有事吗?”
“说起来真是的,我还以为林今桅有得救,最近明明也……怎么越发不像话了。”徐千默苦笑着摇头,“你说呢?”
“他最近不是得了比赛的名次嘛,挺好的。”夏续小心翼翼应付。
“诶?”徐千默先诧异,后又释然,“也对,你一向不关心八卦。就是说咱班失窃这件事嘛,一早上就有人在传,好像跟林今桅有关系。”
夏续想让所有人知道此事,唯独不愿和徐千默讨论:“我不知道。我——”
“你不知道?”徐千默更惊讶,“莫卿也被偷了东西咧。”
夏续更烦躁慌乱:“我还有事——”
“林今桅这家伙也真是的,怎么连莫卿的手套都不放过。变态么?”徐千默看夏续,“对了,你丢了什么东西没?”
丢盔弃甲算不算?
“我没放东西在学校里。”夏续后退一步,“不好意思,我要去办公室了。”
“夏续!”
他回头看着朝自己走近的徐千默。
距离得太近,他感觉到强大的压力使自己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徐千默的无懈可击是他所有防线被击溃的最佳武器。唾弃与鄙视无能的人,可是又不得不天然地臣服于更强者身下,这一点令夏续深深地鄙夷和痛恨自我。
徐千默轻轻的声音令他牙关愈发咬紧。
“真奇怪,如果我是林今桅,首先会把你的东西全扔出去。”
“……怎么可能。”夏续强作镇定,抬眼与徐千默对视。
彼此的眼神迥异,一方警惕一方温柔。数秒之后,徐千默笑了笑:“林今桅脾气那么乖僻,平时在家对你和莫卿应该挺差的吧?这次连莫卿的手套都不肯放过,难道不是因为莫卿不小心和他买到了同一个款式颜色的手套么?”
夏续浑身发凉,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抿紧嘴角,看着徐千默离开。
他恨徐千默,比痛恨林今桅更甚,因为徐千默的存在代表着一道自己永远跨越不了的巅峰。然而他又不能对徐千默出手,因为知道自己对付不来,或者还会一败涂地。
他骨子里有天生的阴狠和怯懦,彼此矛盾又相互交融,直到血液浑浊不清。
莫卿去办公室时,看到安雯和主任交涉得很顺利。不难猜测安雯用了哪些手段,总之主任喜笑颜开,活像祖坟冒青烟。安雯脸上的笑意到达不了眼睛,带着优雅而自高的矜持。
只剩一个林今桅,靠在墙上翻白眼,一张死人脸。
见莫卿过来,他忙踏正步,朝她行礼,嬉皮笑脸大声道:“首长好!”
“林今桅你做什么?!”主任皱眉,碍于安雯在场,朝莫卿点头,“有事?”
“我来拿学生会的财会报表。”
两人没再理她,继续自己的谈话。
安雯笑:“事情就是个误会。”
主任顺坡下驴:“谁说不是!我是他爸的同学,看着林今桅长大的……”
又闲扯一阵,安雯起身告辞。
她走出办公室一段距离后,嘴角笑容瞬间淡到几乎不见。看到站在校门口望着自己的莫卿,不由愣了愣:“……站这里做什么?回教室去!”
“你们的交易条件是什么?”
安雯走过去整理莫卿的衣领:“我说你电视看多了吧?还‘交易条件’呢……”说着放低了声音,不以为意道,“主任的侄子一直想进林家公司,现在如愿了。”
莫卿找到林今桅时,他正坐在水泥管上抽烟。老实验室荒废了几年,与围墙形成的小巷子平时少人来,现在成了堆放校建杂物的地方。
他缓缓吐着烟圈:“少跟我学坏的,回去上你的课。”
“知道是坏的你还做?”莫卿好笑地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过烟头扔到地上。
那是因为有些人,天生就做不了好事。
他很想这么回答她,然而看着她认真踩灭烟头的样子,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喂,莫卿……”
“嗯?”她踩灭烟头,捡起来扔到巷口的垃圾桶里。
他咧开嘴笑起来。
“……笑什么?”
“笑你啊,做什么都是按着学生手册来的吧?好学生哟。”他故作怪声怪调,又打个呵欠,“你快点回去吧。”
“我这节课是体育课,自由活动——”
“我是说,回你的好学生生活里去。”
莫卿愣了愣:“喂,少爷您又哪根筋不对?这件事已经没关系了,主任那里也摆平,之后我会想办法解除别人的怀疑。我说,你林今桅没这么玻璃心吧?”
他躺倒在粗大的水泥管上,望着氲蓝的天:“谁知道呢。”
“……到底怎么了?”
他闭着眼睛拒绝回答。
一贯以来就这样,觉得太麻烦,或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干脆闭嘴。
要如何向她承认自己的失策?明明信誓旦旦说着不会被发现,然而……
其实主任不肯松口,即便收下财物也依旧坚持将此事处理为通报批评。安雯冷笑:“底牌条件尽管说就是,只要在咱们彼此都能接受的范围里,我不会拒绝。”
林今桅甚至来不及欢呼:你看,安雯这女人的真面目不就泄露出来了么!平时装什么小白兔?
“话到这份上……”主任犹豫道,“他这孩子不给点教训真不行,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通报——”
“你说他打架也行什么都行,不能说他偷人东西!”安雯的声音迸发出异于平常的尖锐,“我也摊开了说,这件事他父亲的原话是只要保他读了这个高中就行。”
这点林今桅相信,父亲对自己不抱指望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但我就要保他,这件事我不清楚原委,但肯定不是他做的,而且也绝对不能说是他做的。”安雯十分坚决。
出办公室后,两人都沉默,直到安雯开口:“你今晚回家吃饭么?”
“为什么?”
她用了两秒反应过来:“因为我特别痛恨被人诬蔑偷东西。”她转过头去看操场上的学生,“我中学被人戳了整整六年的脊梁骨,直到大学去了外地才暂且摆脱,直到现在我都不肯去中学聚会。”
那时班长收补习费,几千块忘在教室里被人偷了。穿了远房亲戚所送的名牌新鞋去读书的安雯顺理成章被所有人指认为凶手,即便她没有任何作案时间。
——贫穷,就是所有的、唯一的铁证。
因为她的家境是全年级最穷困的,却突然在班级失窃后穿上了几百块一双的新鞋,钱不是她偷的还能有谁?没作案时间?那只是她的手法太巧妙了!
她在口干舌燥的无果解释后,沉默地贴墙角站着,望着一张张代表正义的脸。
她终于明白,穷本身就是一种罪,足够让她永久充当顺位第一的嫌疑候补。
说着她笑起来:“我今天说不定是脑子忘带出来,居然会跟你说这个。所以你现在可以真的嘲笑我爱钱了。”
很多时候,这个令人又爱又憎恶的东西,就代表着一切,多少人又不爱?
“……但那钱不是你偷的。”
安雯笑意愈深:“说不定真是的呢?”
林今桅确定,莫卿和安雯果然是表姐妹,两人都这么欠揍!
“此外,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安雯嘴角的笑容深得不真实,“麻烦你放过莫卿吧。”
虽然口头上嚷得响,然而真到这一刻,林今桅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你平时怎么想我,外面的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莫卿的人生还很长,所以……”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有我知道的办法,但这不是重点——”
“我不是骗她,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她一怔,许久之后用望着成年人的目光,平等地注视着林今桅:“那又怎么样?今桅,今天出事的人是你,虽然是我做主,但你爸不会对我和主任的交易有任何意见。如果换了是莫卿,你认为呢?多养一个夏续,是你爸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你觉得除了你这个亲儿子之外,他还会容忍因为任何其他的人,往公司里塞他最讨厌的草包么?其实你爸很爱你。这是割不断的血缘亲情,就像我和莫卿也是这样,所以,拜托你别害她行么?你们两个在一起,你一定会害了她的。”
安雯的话太过笃定。
这令林今桅十分愤怒,却不知如何反驳。
莫卿好笑地问:“到底怎么——”
“不是你一天到晚想着怎么踹开我,现在死黏上来做什么!”林今桅用粗暴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露出许久未见的轻蔑语气,“还是说你原来之前是欲拒还迎?不错嘛。”
莫卿终于住嘴,沉默地望着他,半晌之后转身离开。
“林今桅,你真的脑子有病。”
她说得一个字都没错。
林今桅听着她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这才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空上飞过去的一只鸟。
“莫卿和你不一样。她从小就是个无论任何事都要严格遵守规则的孩子,不是没有能力去闯祸,而是根本不愿意破坏任何规矩。我不想说她不喜欢你,但是今桅,很遗憾你们两个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完全不配。她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她。”
安雯一直都扮成和颜悦色的虚伪样子,而一旦脸皮扯开,林今桅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个继母,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何止不省油,简直就是烈火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