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 宁哥儿就已经是衙内了,他只是听姐姐提起曾经母亲还要操持针线,他们一家子挤在甜水巷的事情了。
姐姐还记得, 他却是完全没有印象。
甚至大名府他都没什么印象, 真正开始记事时, 应该是在金梁桥的宅子里了,那时候他七岁多了, 娘还一心准备让他考神童试呢。
原本他们家一直是四口人,爹娘姐姐和他, 可是回到汴京之后,又多加了外祖家三口人,他还有些不适应。
所以, 他问娘:“为什么外祖父,外祖母要在咱们家住?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吗?”
娘笑着看向他:“日后你长大了,难道也不要爹娘了么?”
宁哥儿就懂了这个关系, 他长大了,才不会和娘分开, 原来娘也是这般。舅舅魏扬倒是很好, 性情非常随和,有时候爹娘都不耐烦, 舅舅倒是很耐烦, 还送给自己他最珍爱的机关鸟。
“谢谢舅舅。”宁哥儿也很珍惜。
魏扬挠挠头,又教他怎么玩这个机关, 宁哥儿看着舅舅就觉得家里人多还是还很热闹的。再有舅舅那么大的人了, 还能够和自己玩到一起去,真好。
只不过,他也听娘私下说起, 等舅舅他们成婚了,还是让他们住到外面去。
宁哥儿其实很舍不得魏扬,在这个家里,爹素来很忙,外祖父和外祖母说话乡音很重,娘还怀了身孕,姐姐又是姑娘家,只有平日找舅舅玩儿。
他能看出舅舅其实也很失落,都说舅舅要考进士了,可是舅舅看起来和他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他只是个小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好舅舅中了进士了,他还多了一位舅母,她们住了月余就去外地。乍然家里离开了两口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又多了个弟弟。
弟弟生的可真白,宁哥儿悄悄伸出自己的小胳膊,连忙放下来用袖子遮住,他和弟弟还真的不能比。
有了弟弟之后,宁哥儿其实也是有些失落的,因为爹娘都很喜欢弟弟,他有点嫉妒之余,又很担心弟弟。
弟弟的头上长了一个小红点点,一不小心弄破就会血流不止,为了这个爹娘都不愿意让下人帮忙沐浴,就怕他们把弟弟的头上的血点点弄破。
“娘,我希望弟弟能好,我刚刚还去佛龛前磕了三个头呢。”
娘笑道:“无事,我和你爹正想法子呢。”
后来不知怎么弟弟的头就好了,他和表兄魏七郎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对了,他和表兄魏七郎的关系又不错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晓魏表兄怎么特别喜欢来他家,要知道他的朋友很多都比自家非富即贵的,但人家和自己往来,他也不能够觉得人家身份高,自己就得做低伏下。
在他的心目中,魏七郎算是第一个带着他怎么交际的人,和什么人行什么礼,怎么用词,这对于宁哥儿而言,爹娘教的那些礼仪都具体的呈现了。
无论走到哪里,他这位魏表哥绝对是所有人的中心,连他上马的动作都许多人争相模仿。
每当这个时候,宁哥儿也会被吸引。
娘会鼓励他:“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他有他的好,你呢,只要每日坚持,将来必定会有大收获。”
宁哥儿重重点头。
实际上他就发现自己记性虽好,但魏七郎看过一遍也很快就好了,甚至在别的事情上,永远脑子很灵活。
可那又如何?宁哥儿下定决心要好好地读书,一来是为了自己,二来也是为了娘。每次去魏家,他都觉得自家娘似乎处处都要捧着他们,大概他还不懂大人们那套吧。
就这样,他努力了一段时日,等魏表兄来他家里住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魏七郎还没有他学的快,也没有他学的扎实。
原来娘说的是真的,自己其实已经不比人差了。
甚至他的诗词还常常被爹夸,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诗词其实写的不错,尤其是诗赋,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强。
可这些还不够,他每次想写诗词的时候都要翻各种书籍,还未融会贯通,所以,他最爱待在书楼,书楼原本有些老宅祖父送过来的书,还有爹娘买的书,但这些还不够。
他和娘说过之后,娘当即在外面买了许多部书过来,各式各样的都有,连别人家的中馈书都有,宁哥儿还在中馈录里看到许多食谱,但他和娘都不擅长做饭,看看倒也罢了。
更多的还是那些程文,宁哥儿一边学,一边看。
大抵是娘之前询问过别人关于神童试的事情,很多人就都逐渐传开了,然而不巧的是,神童试的年纪放宽到十五岁,也就是他要和不少比他大五六岁年纪的人去竞争。
既然如此,还不如参加正经科举。
其实他也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天才,似隔壁那户人家也有一位参加神童试的,人家就是天生的天才,睡懒觉起来,人家没有名师教导都能无师自通,自己只能靠努力了。
不过,也因为没有参加神童试,许多人偷偷笑话他。
宁哥儿当然也听到这些诟病,他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从而也改变了自己平日的做派,将来不管做什么事情,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尘埃落定,他就谦虚,使劲儿的谦虚。
若成了,就可以打脸众人,若不成,人家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就这样,他考中了府学,府学是要求住在学里的。他起初进来,很不习惯,茅坑又脏,还被偷过两次东西,甚至还便秘。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克服了,甚至还能自己浆洗贴身衣物,别人能行的,他也一定行。
就比方他以前爱丢三落四,如今连自己一张纸团,他都能够收藏好。也更知晓人间疾苦了,他们学子们出去吃一碗面不过几文钱,加些荤腥都不超过十文,一碗七文的面,有两颗鹌鹑蛋,竹笋丝、木耳这么多添头。
而这几文钱,在他家里打赏下人都不够。
可他家还并不算什么豪富,只是普通官宦人家,不过是他娘颇会能干,打理家业打理的好些罢了。魏家那样的豪富之家,真真是钱如流水。
甚至府学里的寒门学子,其实都比普通百姓之家要殷实许多,有时候他甚至在想,为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么大呢?
这些话他说给娘听的时候,娘就道:“是啊,所以都是一代代托举出来的。我小时候每日早上都是家里熬的稀稀的米汤,后来自己开店了才好些,但若没有你外祖父外祖母让我读书识字,又买宅子,我也不会顺顺利利的在文绣院,后来开铺子。这人和人是很公平的,若在你们这一代不成,再下一代,亦是如此,粥恐怕都喝不上了。”
宁哥儿感叹一句:“儿子有时候都不落忍,我们府学里有的同窗连咸菜都吃不上,年纪轻轻满头华发。”
“这世道也是需要人去改变的,你就是最好的人选啊。我儿人品正直,将来若是出仕,必定也是栋梁之材。”娘亲鼓励他。
宁哥儿忧伤了半日,又继续读书。
府学虽然清贫,但时常有母亲送饭打牙祭,很快,他就准备要考太学了。太学是最高学府,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他不过十三岁,能不能考得上,还是得靠自己。
他就愈发用功了,就这般一步步考到太学,甚至在太学后,竟然还考中了进士。
中了进士之后,似乎他突然变成了一位天才少年,如花美眷,地位一下什么都有了,就连平日侃侃而谈的七表哥,竟然还没有考上。
可宁哥儿又想起舅舅,舅舅其实一直都没怎么变,还考中了进士,但依旧泯然众人矣。
所以,宁哥儿想考中进士只代表一个阶段,而最重要的还是做人最重要。连做人都不明白如何做官。
有这个道理,他断案时也更能够贴近人心。
法理也不外乎人情之事,别用自己的想法去考虑,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
在洛阳做了三年推官,被老丈人推荐馆选,馆选对于他而言又是一次大的增长,那些他曾经以为只是写一些漂亮文章的人,其实都精明能干,并不昏庸,只是他们爱惜自己的名声,愿意做这样的清官。
在史馆修史,他本以为枯燥无聊,却看了上下许多史书,其实前人今事也没什么不同的,大抵就是百废待兴的王朝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会出现许多问题,又有人变革,变革又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再来党争,周而复始罢了。
看如今大伯代替的保守党上任,结果没上任多久,支持变革的二伯又上了,然而两人的下场都不好。
二伯被贬,大伯却死了。
大伯的葬礼上,宁哥儿本来以为大家都会号丧,哭的十分伤心,没想到众人竟然在推诿。只有他爹在说重点事情:“总要先派人把大哥的遗体运回来入殓才行啊。”
就谁去把大伯的尸体运回来这件事情,竟然还要讨论,直接让宣大哥过去不就是了吗?
他想不通,不由得跟娘道:“若是我爹的事情,我定然立马过去,大哥反正是个荫官,如今大伯去世,他原本也是要丁忧的,他去不就得了吗?还需要犹豫么?”
娘就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正常而言是这般,可你大伯母说你大哥从未出过门,又说他要在家迎来送往,选择墓地,你大伯母就说他走不开。”
宁哥儿想若是以前的娘肯定就直接就说大伯母此人虚伪,可现在娘说话倒是宽容许多,他想或许是因为娘已经是宰相夫人了,和大伯母之间的鸿沟巨大,故而没必要和这样的人怄气了。有时候上位者为何更宽容,就似娘说的,什么都有了,也懒得想这般多了。
说起来他父亲这一辈,大伯父一生追随集贤相,也算是有始有终,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二伯父一生追求变革,坚持变革改变天下,甚至不惜涉及夺嫡也要达成目标,当年轰轰烈烈的过继,到最后竟然被蒋氏宗族除名。
不管好坏,他们都为自己活了一场。
他爹是看不出有太多政治倾向,看起来偏向申党,但是也并不排斥集贤相。这样的臣子得遇明主,他必定是一代贤臣,但若是遇到昏君,那肯定是李林甫这样的人。
直言不讳的说,应该就是这般。因为上回爹不知道说皇上喜欢什么,他就打算隆重替皇上办一场寿宴,反而是娘觉得有些兴师动众,的确讨好了皇帝,可是苦了百姓。
但他也不应该这么想爹,如果不是爹,那他怎么可能一路这么顺畅呢?
想到这里,他看向爹的眼神,还有些愧疚。
爹反而出来对他道:“儿子,咱们父子俩先回去,明早再过来。”
“已经商议好谁去了吗?”宁哥儿问起。
听他爹蒋羡道:“议定了,让你十五伯家的明哥儿和四伯家的哥儿一起过去,这些日子还得选好墓地,挖坟,够忙活的。”
“明儿儿子过来吧,爹乃国之柱石,公事繁忙,朝廷可缺不得爹爹啊。”宁哥儿倒是说的真心实意。
只见蒋羡一笑:“咱们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虚词。”
父子二人打马回家,他们家和别家不同,一般爹娘在是绝对不会分家的。可他娘是巴不得孩子们过的更自在的,所以把挨着他们家园子里隔壁大宅子直接买下来打通了,重新修缮一番。
故而父子二人虽然都是回同一个家,却是在不同的方向,他是直接往西边角门进去回家,他爹则是往东边回家。
妻子吕琼华已经准备了膳食,正问起:“我和娘在你们前面回来一会儿了,娘说我身体纤弱,让我多歇息,明日不必去了。”
宁哥儿道:“娘是心疼你,但你到底是我们三房的长媳,不去也不好。”
实际上吕氏还不太了解她娘,娘这个人素来说话十分客气,但是真的太多懈怠了,一起翻旧账也是很厉害的。
再有他自己就是这种人,能够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别真的劳烦别人。他娘也是非常要强的人,当年一个人开店铺供养爹这个读书人,爹在刘计相家中读书,四时八节的礼娘都是往最好的送,从不会觉得自己只是个绣娘,就慢待大家,反而要求自己和大家做的一样好。
就那样硬生生扛下来,一个人腰都坐断,就为了给全家一个好生活。
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们都十分严厉,更何况是儿媳妇?
吕琼华听完就道:“嗯,我还是要过去。”
宁哥儿笑道:“不过,你也不能太累了,如此我会心疼的。”
难得丈夫这般说,吕琼华脸一红。她在家中多番得丈夫提点,因此和婆母感情极好,所以,有什么事情,二人也是有商有量的。
饭食做的很新巧,宁哥儿多添了半碗饭。
饭毕,宁哥儿又让人把儿子抱过来逗乐一会儿,见妻子有疲倦之色,就道:“琼华,你先进去歇息一会儿吧,我在一旁看看书,也不去旁的地方。”
这就是吕琼华能够迅速爱上宁哥儿的缘故,她身弱,故而常常睡不好,心情常常郁郁。丈夫却是个阳气十足又妥帖的人,在她睡觉时,通常守在她身边,让他一会儿就睡着。
甚至担心她受生育之苦,还会特地泡那些物事儿,私下二人这般好,故而吕琼华也愿意替他孝敬公婆。
“你可不要偷偷溜走哦。”吕琼华眨了眨眼睛。
宁哥儿忍不住笑:“你看你,跟小孩子似的,放心,我今日告假一日,正好在家。”
吕琼华这才安心睡下。
不过,宁哥儿也没让她多睡会儿,因为怕她白日睡多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她睡了半个时辰就喊醒她,但是见她嘤咛一声,又忍不住要了她两回。
这便是他夫妇二人住别院的好处,即便昏天暗地,晚上摆在水榭又是放花灯,又是一起研磨胭脂膏子,都算闺房乐趣,也没有别人那种怕长辈说的烦恼。
次日,他就很快上衙了。
吕琼华伺候完丈夫去衙门,就先去了婆婆那里,婆母蒋夫人正在梳妆,见她过来还道:“不是说你今日不必过来,怎么又来了?”
“儿媳怎么好让婆母单独过去。”吕琼华道。
蒋夫人倒是很担心她的身体:“还是不必了。”
她坚持,婆母也就应下了。婆媳二人很快到了蒋家老宅,还好嫂嫂小邬氏算是颇为能干,这个时候出来把长房管了起来,算是井井有条,婆媳二人点了个卯就回来了。
看见小邬氏,吕琼华也有一些启发,做长媳的,这种事情婆婆上了年纪,自己就得出面,不能总还让婆母奔波。
故而,日后蒋家长房的丧事,要过去帮忙的时候,也是她过去,婆母也应下了。
她这才知晓丈夫为何在婆母疼爱她的时候,反而给她泼冷水,原来是这般。即便是蒋夫人这样的人,她怜惜她身体单弱,但是她更欣赏那些能够担起责任的女子,能干些的女子。
自己还真是好赖话不分了。
这番话她也一股脑的和宁哥儿说了,宁哥儿宠溺一笑,又对她道:“我想等大伯丧事完成了之后,请求外放,这也是避嫌。你看你是在家里,还是要同我一道出去?我私心想着你在家倒是更好。”
长途跋涉,很容易身体不适。
吕琼华却摇头:“你怎么总是把我当瓷娃娃看待,其实以前我只是因为一些事情心情抑郁了些,身体也不差的,我想跟着你去。”
“那咱们儿子呢?”宁哥儿知晓妻子多么喜欢这个孩子的。
吕琼华有些舍不得的道,“要不让娘帮着照看一二?”
宁哥儿笑道:“娘不会看孩子的,她看我们几个就已经够烦的了。”
天下有那等恨不得跟儿媳妇抢孩子的婆婆,也有蒋夫人这种,孩子大了,就不会继续管了的婆婆。
宁哥儿还给妻子吃了定心丸:“我心里只有琼华一人,所以琼华一定要放心。”
果然吕琼华脸一红:“你以为我是拈酸吃醋的人啊?想什么呢。”
“虽说你不是,可是我这个人就不爱这些。”宁哥儿自小爹娘都是很恩爱,长大后,他做推官那一年,发现这几乎所有的案子,除了钱杀,几乎都是情杀,没必要,真的是没必要。
他和吕琼华感情不错,也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哪里知晓吕琼华也是外柔内刚的人,她母亲曾经是吕家大家宗妇,父亲在外都是母亲操劳,可婆母又不同,几乎是夫唱妇随。
不管跟着去,还是不跟着去,她总是要承担许多。
故而,她决意带着孩子,跟随丈夫一起外任。
宁哥儿听了,觉得不妥,反而想让他娘去劝:“儿子这是出去办事儿的,您儿媳妇身体单薄了些,小郎年纪还小,实在是不能够啊。”
“我随你们。”娘倒是很尊重她们。
宁哥儿又同妻子说话,妻子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也就放了心。
她们家那时候和爹娘又不同,爹娘都是六亲无靠,家里人比外人还不靠谱,他却不同,爹娘靠谱,他大后方安心。
曾经他记得娘说过,当年爹去吴县任职,姐姐稍微大一点,他年纪还不满一岁,娘说去吴县的路上生怕自己得病,担心的不行,可娘的身体还是颇好的,吕氏更不能比。
等大伯父丧事过后,他就放了襄州府通判的缺。
但临去之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倒不是妻儿,而是定哥儿,还特地嘱咐他:“别的你小子都知晓,唯独有一条,你得好好在家孝敬爹娘,别惹大人们生气。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太过为难的时候,不方便和爹娘说的,只管去信给我。”
本来是关心弟弟,倒是被那小子道:“哥,你就快些走吧,再说下去就成了多嘴婆了。”
宁哥儿摇摇头,终究打马上街,快速要赶到襄州,因为据说那里有一桩大案子等着他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