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洛阳为官时, 父亲是洛阳一把手,后来在朝堂为官,岳父和父亲都为相, 所有人几乎好处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现下乍然出来, 他已经下了封口令, 不许下人随意透露他的身份。
虽然有背景的确很好,但是反之自己很难历练出来, 他也想看看靠自己到底如何?
临行前,娘给了他两千贯做花销, 这些钱也着实太多了,但他也推辞不了,就跟着的这位师爷一年就一百贯, 三年就得三百贯,还不包括下人月钱。
不过,等他发了俸禄就可以用自己的银钱。
陈童上了一杯茶:“大爷, 您要的茶来了。”
陈童是陈管事的儿子,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 二人不是寻常主仆, 宁哥儿笑道:“你且别忙,好好欣赏这江上景色, 此时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啊。”
跟着少爷伺候的人, 几乎都通文墨,况且这是白居易的诗, 老少皆宜。
“大爷, 您还有心情欣赏风景,小的听说那个案子棘手的很。”陈童道。
宁哥儿摇头:“案子的事情我自有区处,得抽丝剥茧, 还要人配合。可咱们到襄州还有十数日呢,急什么。”
陈童道:“大爷您真是心宽。”
“我并非心安,而是已经焦急过了。”他搜集了不少案子的信息,和师爷也讨论过了,具体还得去现场看。
只不过初到襄州,案子的事情先不提,衙门被淹了,得另行找地方住下。宁哥儿想还是娘有先见之明,还是要多备些银钱,如今只好先花几百贯买下一座宅子。
住下来之后,来不及歇息,宁哥儿就投入案子中,这是一桩后宅凶杀案,却牵扯到两位大官。自然不少人找他说项,希望他能抬抬手,宁哥儿自是不会同意,他在查案的过程中竟然差点被人杀害,家里还起火了一次。
越是这般,宁哥儿就越要出头。
这桩案子就侦办了一年半,他搜到的罪证确凿,先誊写一份交到京中,还有一份则提交给京西路的提刑官,还把两位说项的官员全部弹劾。
即便摘冠而去,他也不怕,在任上能做成这件事情,也算是一偿宿愿。
索性,如今朝堂只手遮天的人是他爹,这案子很快发下公文,连他也受到褒奖,宁哥儿其实有些羞愧,他一边觉得爹有时候太没有政治倾向,太过圆滑,可也是这样的爹,成为他的参天大树。
因为此事,他在任上颇有名声,又一年半之后,回京述职,这次皇上钦点他为留守大名府知府,这个时候他也不过二十七岁。
娘欣慰的看着他:“这就好,这就好,你父亲要去并州了,如今你爹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兼安抚使去主持军务,我正打算让定哥儿去一趟大名府,现下你去大名府任职最好。”
宁哥儿不解:“娘,是大名府有什么事情么?”
“你姐夫的爹过世了,你姐夫如今丁忧,正要分家。你是知晓的,你姐夫在家年纪最小,我总怕分的不公。”娘道。
宁哥儿笑道:“您放心,儿子肯定会看着办的。”
他想难怪这几日回来见爹娘帮弟弟定哥儿定下亲事,原本爹娘都不是很急的,但如今爹要去并州,趁着爹在的时候把亲事办下来也好。
原本大家都在京城时,宁哥儿不觉得有什么,现下才能体会一家人在一起的满足感。
和娘说完话,他又去书房找爹,爹双手负在身后,岳渊渟峙站在书桌后面,宁哥儿瞬间觉得父亲为相这几年,气势如虹。
“父亲。”他连忙行礼。
爹笑道:“你马上要去大名府任职,这样很好,我原本是想让你回京任职的,但是想你这个孩子素来要强,故而就任由吏部安排,没想到你这般争气,这样很好。”
宁哥儿连忙谦虚几句,又不由得看着父亲蒋羡道:“爹,您这么一去,大抵要几年呢?”
提起这个方才还智珠在握的蒋羡,神情竟然有些难过:“我也不知晓,若是在别的地方,我肯定和你娘一起去,但参赞军务是不行的。”
宁哥儿虽然这次因为儿子大了,距离也近,准备带妻子赴任,但他单独离开的那几年也还好,怎么爹竟然这般伤心。
他就只好安慰道:“应该不会太久,您就肯定和娘会重逢的。”
“我这一辈子为了功名仕途汲汲营营,可想着离开你母亲,我竟然连官都不愿意做了。可是现下边情告急,你母亲也让我以国事为重,我……”蒋羡说到这里哽咽了。
宁哥儿对这种太过汹涌澎湃的感情有些无所适从,虽说他非常清楚自从记事起,爹只有娘一人,但是怎么到了这个年纪,爹竟然如此离不开娘?
还是他劝道:“爹,男子汉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等您平定边乱,将来和娘一起的日子还多着呢。”
他说完,爹却挥挥手,让他先出去,大抵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他失态的样子。
这把宁哥儿都弄的不知所措,只好求助娘,还是娘笑道:“我去书房看看你爹。”
也不知道娘和爹说了什么,爹算是振作了许多。
可惜,宁哥儿要赶着去大名府赴任,不能参加弟弟的喜事,也不能给父亲践行,只好拜托弟弟道:“我离开了,你要好好孝顺娘。”
定哥儿这几年看着比之前沉稳多了,拍着胸脯道:“哥哥,你放心吧。小时候你和姐姐总霸占着娘,如今也好让我多亲近娘。”
一席话说的宁哥儿也笑了,弟弟在他的印象中就是常常跟在娘身后的小孩子,如今也是个有担当的人了。
兄弟二人的关系比上一代要好许多。
这回宁哥儿也带了妻儿一道过去,夫妇二人久别重逢,真真是久别胜新婚,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在船上,都恨不得在一处不分开。
吕琼华笑道:“看你这般眼馋肚饱的样子,也该消停些了。”
“你这朵鲜花,三年没有露水滋润,我怎么甘心。”宁哥儿抱着妻子亲热。
夫妇二人到了大名府后,吕琼华已经问过锦娘在大名府的经验了,便先赁了宅子,二人又亲自去了魏家一趟。
这是宁哥儿时隔几年与姐姐姐夫见面,姐姐看起来比以前干练许多,就连姐夫身上的娇娇之气也浑然没有了,他想自己到时候应该就不必忙了。
筠姐儿看到弟弟当然也很高兴,连忙道:“还没问你爹娘身体如何?”
“爹娘都好,现下为定哥儿说了一门亲事,因爹要去并州,故而我来的时候家里正着急在办呢。不过你们放心,人选也是很早就看中的,就是咱们都不在,娘还说不够热闹呢。”提起这个宁哥儿就很愧疚。
筠姐儿听他说起,也是一愣,“我还是三年前见过定哥儿的,这孩子都要成婚了,不成,我得打发人送一份贺礼过去。”
几人闲话几句,宁哥儿见到侄儿侄女后,又给了表礼,方才坐下来说正事。
“如今舅老爷过世了,姐夫可要节哀。”宁哥儿道。
魏七郎则道:“老爷子也是久病,如今这般去了,也是避免病痛折磨。只是我娘年纪大了,经不住这般打击,还好这些天恢复了些。”
宁哥儿连忙歉意道:“不知道舅母生了病,我先去探望吧。”
他说着,却被魏七郎拦了下来,宁哥儿见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倒也就不强行探望了。
倒是吕琼华和筠姐儿原先在汴京的时候就关系很好,二人又志趣相投,此番家长里短说个没完。
宁哥儿这边不好提魏家家事,便提及自己到大名府赴任的情况:“我原本只是个通判,乍然却升至大名府,这做府尹可不是查查案子就好了,我这心里也是心焦。”
魏七郎心道又来了,他连忙道:“你在襄州府办的案子,我都听说了,声名鹊起啊。一个小小的通判,弹劾了两名大员,凭你的能力,还有什么担心的,况且别人我不知道,但你在大名府就放心。我魏家在大名府经营多年,绝对会帮你。”
“那我就先多谢了。”宁哥儿笑道。
其实他想私下和姐姐说话,但在魏家,男女大防,不好说什么。
只能回来的时候听吕琼华说了,吕琼华道:“姐姐怎么会跟我说这些,但我见她成竹在胸,应该是无事。只不过,姐夫好容易在吴县做的有起色,被调入临安做推官,哪里知晓又得丁忧三年。”
“这也没法子,莫说是姐夫,就是我家祖父如今岁数大了,稍不留心,我们家也得丁忧。”宁哥儿想到时候若是自己和爹在官位上,还能照拂一下姐夫,这也是多年前的香火情了。
想到这里也很唏嘘,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大名府的事情不大记得了,但现在回来,又想起不少事。那时他们住的地方还是窦表姑家对面,现在窦表姑在汴京,平日常常和母亲往来。
好在魏家分家的时候还是提上日程,魏家也是分产不分家,吕琼华忍不住道:“如此说来,除了长子能多得一些,其余的钱财都是诸子均分吗?”
宁哥儿摇头:“这我也不清楚,到时候咱们俩做个见证就好了,但我想以魏夫人平素对姐夫的样子,应该会公平的分的。”
要知道魏七郎也是现下魏家下一辈里唯一已经是进士的人了,其余的人要不还在备考中,要不就不好做官,在家歇息。
吕琼华素来和筠姐儿好,自然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
当然,宁哥儿在分家时,也特地做了见证,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在,姐姐姐夫分家十分顺利,大家分完产业,还都聚在一处吃了饭。
大名府的情况远比襄州府要复杂,这里不仅仅是军事要冲之地,也有口岸,关系错综复杂。
宁哥儿现在觉得做官真的是一门学问,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以前觉得某位官员在任上尸位素餐,一度十分愤怒,现下有点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有些政令越改越容易出事,还不如先把当下的执行好。
作为一府大员,他虽然年轻,但是得稳得住。
“郎君,怎么还不歇息?”
宁哥儿见吕琼华端着托盘进门,忙道:“怎么好让你深夜过来,我坐在这里想些事情罢了。”
吕琼华叹道:“你这个人每日熬夜,还真把自己身子当铁打的不成了,今日你不在家,娘那边给我来了信,说大伯母中风了。如今家里是大嫂张罗,厨下什么的都换了。还有听说你二伯母已然过世了,但他们家被逐出家门,也就毋须咱们忙了。”
“这些都是别家的事情,定哥儿呢,他怎么样了,弟妹如何?”宁哥儿更关心这个。
吕琼华听丈夫说完忍俊不禁:“你呀,便是你娘对你弟妹有什么意见,也不会专门写信告诉咱们啊。”
宁哥儿莞尔:“这倒也是。”
来大名府半年之后,宁哥儿开始大刀阔斧的开垦荒田,重新丈量隐匿的土地,因他曾经在府学读过书,最痛恨府学食宿环境,因此把官府额外的银钱都拿来养士子。
自然,还有一些七拐八扭走关系进来的,学风不好的,全部开除。
这些零零总总的事情很纷繁,但宁哥儿从不停歇,他顶多忙里偷闲去看看姐姐姐夫,但他们在守孝,自己总不好打搅。
又过了一年半,姐夫魏七郎准备起复,他们当然要去汴京候官。
姐姐同他道:“我们就先你们一步回汴京了,你们还有一年还是得回去的,到时候咱们再见了。”
这次姐姐她们回去是准备住在魏家的,到底皎皎和寔哥儿都大了,不好再住娘家。
不过,寔哥儿虽然自小由姐姐教导,但这孩子回来这几年,深受魏夫人喜爱,宠溺的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成才?
孩子学好不容易,变坏却是一瞬间。
当然寔哥儿也不是坏,就是开始变得有些太有富家子弟的习性。
宁哥儿想想要不要给娘去信,但是想着娘的为人,他就不说了。娘素来说的一句话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把姐姐渡上案了,甚至帮她把丈夫都帮到考中进士了,孙辈的事情就不会管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
娘这个人十分有分寸感。
不过,他作为亲弟弟,还是得提醒一二。
姐姐则好笑道:“放心,等回到汴京看我怎么整他,唉,富贵之家,很难刻苦啊。”
说到最后,宁哥儿也赞同。
等姐姐姐夫离开后,妻子有了身孕,宁哥儿恨不得把吕琼华捧在手里,只不过他也忙碌,常常顾不到家中。
好在吕琼华只是外表柔弱,打理家业交际一把好手,不必他操心。
等妻子诞下一个女儿,他也差不多只有几个月就到任期了,只是进京述职前几日倒是收到一封信,原来祖父过世了,全家都得丁忧。
但也正是丁忧的缘故,全家才能够聚在一起。
回到金梁桥的时候,就看到爹娘和定哥儿一道下马车,几人见面,又是一番寒暄。爹的两鬓染了些风霜,看起来这些日子憔悴许多,也是,他也上了年纪的人,常年这么奔波,肯定这般。
反倒是娘的皮肤比以前更好了,据说现在她是很少动针线了,皮肤白里透红,比他们年轻人的肤色还好。
“爹,儿子不孝,回来迟了,您和我娘先歇息,我过去帮着操持就好。”宁哥儿道。
爹脸上一喜:“我年轻的时候,骑马下水不在话下,如今奔丧回来,整个人就提不起神来,好在有你和你弟弟在。”
定哥儿已经过了及冠之年,人也看起来比之前魁梧一些,正看着自己笑。
兄弟二人先送爹娘进去,爹娘显然很累了,先去休息,他们则在花谢里吃茶说话。
“你怎么样啊?我方才看着你的样子,真正是个男子汉了。”宁哥儿看向弟弟若有所思。
定哥儿笑道:“我还不是在太学读书,娘在汴京沿岸开了一间大的邸店,平日就交给我打理,其余的倒没什么。其余的写信给哥哥你了,我得了个儿子。”
小时候,都是他跟着爹娘外任,弟弟是在汴京生的,如今他们自去外面做官,反而是弟弟一直陪着爹娘。
原本准备让弟弟读书如何的,现下他没说那些,只是又问些家长里短以及老宅丧事。
说起丧事,定哥儿冷笑:“他们两手一摊,哪里有钱啊,祖父没有积蓄,再者即便有,郑太太要养老,怕是早就收着了。故而,这笔丧事是我们出的钱。”
“意料之中,大伯不在了,大房那样,反正到最后还是我们出。”宁哥儿现下当官,也算是见多识广。
定哥儿伸出指头来:“大约这个数。”
宁哥儿一眨眼:“五千贯?”
定哥儿点头。
“爹娘这么些年攒下这笔家业不容易,花出去却是如流水,记得当年姐姐的嫁妆娘就攒了许多年。”宁哥儿说罢,又想着自己在任上的俸禄,同定哥儿道:“我还带回来了五百贯,等会儿给爹娘去。”
定哥儿还没说话,就见哥哥大步流星去爹娘房里,张了张嘴,没说话。他估摸着家里这几年差不多有二十几万贯钱了,哭穷归哭穷,家里如今真不缺那点钱。
宁哥儿把钱交到公中,又和吕琼华夜里去老宅守灵,夫妇二人在灵堂说悄悄话。
“我今儿见到定哥儿的妻子了,容貌秀雅,性情端凝,却又不死板。他们夫妻住在小跨院里,我听下人说她每日早晚问安,比我强。”吕琼华也有些危机感了。
同为妯娌,就很容易让人拿来比较。
宁哥儿很懂吕琼华的心思,如果在家里,还能似往常那般搂着妻子说说情话,但现在在灵堂,他就安慰道:“这不是回来了么?娘以前多疼你啊,不会因为新来了人,就把你抛却脑后的。”
“嗯。”吕琼华点点头。
那时丈夫去了襄州,婆婆举凡有好吃的好玩儿的,都会送来给自己呢,还帮她亲手做了一件褙子……
见妻子放松了,他又道:“我让人带你到客房歇息会儿,我守着就行,否则,你总在这里,万一着凉了,怎么和弟妹一起在我娘面前争奇斗艳啊?”
“讨厌。”吕琼华娇嗔一句,但知晓他是好意,也就先去了。
这场丧事过了七七之后就送葬了,办的很是威武热闹。
丧事过完之后,大家都累极了,娘勒令众人别多礼,都在自己房里好好休整。他们老老实实休息了三日,才过来正房这边,定哥儿夫妻也刚过来,都聚在娘这里。
“你们等会儿啊,今日我都有你们爱吃的菜。”娘笑道。
桌上一会儿便摆的满满当当了,大人孩子们欢坐一堂,娘替爹盛了一碗南瓜百合粥,只照顾爹爹吃饭,果然爹爹很欢喜,又有点不好意思。
娘倒是无所谓,还道:“你父亲一个人在并州这几年不容易啊,废寝忘食,才能遮蔽咱们全家人。”
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娘就有专门说出来,不会觉得家里人,人家就活该给钱你,给权势你。
宁哥儿一直在想为何娘从一个绣女稳坐宰相夫人的位置,很少有患得患失的时候,完全不怕丈夫变心,不知怎么,他是明白了。
因为她已经是在什么阶段都往前迸发一步,爹的官位升了,娘结交的人也更高端,当年的魏家可是权势显赫的,娘就联宗了,爹还得靠娘的关系升任。后来,娘总布局全家,从小富之家到如今的富裕人家,生意、钱财、甚至她的儿女,全部拽在她手里。
原来男人有一条明线升迁,女人也有一条暗线拔高自己。
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
大抵是推己及人,父亲现在还在明面上做着大官,将来家里的担子就由他担下。太阳从窗棂照进来,宁哥儿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家子,眼睛一热,他发誓,将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