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 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蒋羡就是生于这样的三个儿子之家,上头甚至还有一个姐姐, 他小时候不晓事儿的时候, 只是觉得家里热闹, 逐渐懂事,又有养娘罗妈妈念叨, 他才觉得自己处境不妙。
“十六郎,六夫人让您过去一趟。”方妈妈过来道。
这方妈妈是母亲的心腹, 自小他们就知晓,父母跟前伺候的人,比别人都有体面, 故而他笑道:“劳烦妈妈亲自过来,不知母亲喊我过去做什么?”
方妈妈慈爱的看着他:“是好事儿呢。”
蒋羡这个时候才六七岁,一听说好事儿, 立马就跑了过去,看到他娘蒋六夫人那里堆着各种布帛绸缎, 牙桌上放着一个彩瓷的盒子。
蒋六夫人故意逗着儿子:“十六郎, 你猜这里面装的什么?”
蒋羡吸了吸鼻子,立马道:“是桂花糖。”
蒋六夫人慈爱道:“是桂花糖, 还有滴酥鲍螺。你不是爱吃滴酥鲍螺么?娘特地留了几枚给你。”
下人端了水过来净手, 蒋羡停了一下:“娘,大哥和二哥有吗?”
蒋六夫人笑道:“我已经给他们送去别的了, 你就安心吃吧。”
如此, 蒋羡心道自己每次这般问的时候,娘都会很开心,所以他都会提一嘴哥哥们, 其实巴不得这些吃的都是自己的。
他在吃点心的时候,又听方妈妈正和蒋六夫人道:“夫人,姨太太就要过来了。”
“她的日子也是很不好过啊,这么些年也是无子,到时候你们让人把园子里的杂草锄一锄,再让人把那边花廊布置好。”蒋六夫人也是心疼妹子。
方妈妈道:“这次咱们六老爷和姨老爷一道科考,若是都能中,也算是佳话了。”
“我也是这般想的,就是再三年我们晏哥儿也要下场了,咱们这般苦苦熬着,不知何时才能见天日。”蒋六夫人想到这里,也是难言。
但是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人丁兴旺,只要有一个儿子中了,她就满意了。
此时,看向小儿子蒋羡,才刚刚吃完点心,她最喜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这是她三十多生的,这孩子聪明伶俐,自小就懂事。长子一心读书,次子性情桀骜,唯独他总是跟着自己,比女儿还贴心。
“来,孩子,娘给你擦擦嘴。”蒋六夫人拿着帕子,等蒋羡过来帮他擦嘴。
蒋羡举起自己的胳膊,还笑道:“娘,您说儿子天生有香味?那儿子再给您香一香。”
这话惹得满屋的女眷都笑了。
过了几日,姨母过来了,她带了不少礼物过来,但是明显给二哥的要多些,蒋羡觉得二哥看起来也很高兴。
“二哥,你高兴什么?”蒋羡不明白。
却见二哥蒋放敛住神情:“也没什么,是了,你近来功课如何?昨日怎么在丁字班没有看到你。”
蒋羡有些心虚:“我昨日身体不舒服。”
这般说完,却见蒋放严厉的呵斥他:“你年纪也不小了,常常这样贪玩,拿着家里的银子不当回事。不是要穿新衣裳,就是要钱和同窗玩儿,全然不懂事。”
自古长幼有序,哥哥这么说,他只好听着,但他心里是很不服气的,二哥和大哥难道不出去交际吗?他不过有时候不舒服不愿意去学里罢了。
这些话他也不好跟娘说,毕竟自己确实装病了。
这次科考,姨夫中了,爹却仍旧落第,家里唏嘘一片。
爹把自己关在房里,还想烧书,娘又冲进去大骂大吵,下人们个个都避开,连罗妈妈都对他道:“这些日子,十六郎君就不要去烦你娘呢。”
过了一阵子,爹又恢复如常,只是娘就更瘦弱了些。
还好姐姐的亲事定了下来,娘很是开心,他小孩子不知道为何这么开心,但娘又给她做了两身衣裳,他也开始留头了。
再三年,爹又没考上,哥哥解试也没过。
这个时候他已经晓不少事儿了,知晓家里的状况,姐姐出嫁之后,家里听说卖了宅子还是铺子,娘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二哥蒋放据说是要去杭州游学,蒋羡想二哥肯定是想躲开娘的暴脾气吧,其实他也有点怕。
延大哥知晓自己的情况,趁机带自己去给周家姑母请安,也算是带他出去透透气。姑母是周家大夫人,周家姑父官位虽然算不得高,但是极其要紧的位置,他们过去请安之后,又见到梅家姑太太。
蒋羡看了这位梅姑太太一眼,虽然很热情,但是看的出来周姑母似乎不太喜欢她,他吃了两块点心,就和延大哥一起告退了。
过了几日,周姑母带着几位表姐回来,蒋羡已经十岁,自然不能还和小时候似的和表姐们一起玩,再者,他觉得周大表姐人还好,对他们这些表弟们从不区别对待,周二表姐就有点讨厌了。
每次打双陆都爱耍赖皮,自己赢了就高兴,自己输了就掷棋子,他的额头还被她丢过。
自己的姐姐蒋七姑从二叔祖家里回来,很是羡慕周大表姐的衣裳,还和娘道:“咱们家日后若是也买个蜀绣的绣娘来就好了。”
蒋六夫人对女儿道:“好了,别瞎说了,你出阁了的人,马上要跟姑爷去你公公任上了,他家简朴自持,不能任着自己性子来。”
蒋羡知道姐姐选的人家极好,还是河东显族,所以姐姐出阁的时候嫁妆特别多。
姐姐随着姐夫去了之后,蒋六夫人看着他道:“你二哥去你姨母家这也有一年了吧?怎地还不回来。”
他还未说话,就听爹说:“江南文风极盛,儿子在江南多做学问也是好事,再者,他姨夫如今做官的,也能教他些眉眼高低。”
“看你说的,难道我不希望他好?只不过再好也是寄人篱下,哪里有自家自在呢?”蒋六夫人想着。
蒋羡摇摇头,进去书房读书了。
二哥是隔了一年回来的,只不过一起回来的还有姨母,原来姨母准备过继二哥。蒋羡都愣在当场,虽然他和二哥关系也一般,可是到了这个地步。
刘姨母哭的伤心,蒋六夫人却指着她道:“你说着软话,却要办硬事。你自己没孩子,却要抢人家的孩子,你是何居心呢?我的孩子,我一个都不愿意放手。”
娘是这样说,爹沉默不语,但也是不同意的。
蒋羡知晓二哥天分很高,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过了解试,可这些成就都是娘培养出来的,这般就被人摘了桃子了。
“姐姐,你比我好命,你有三个儿子,而我一个都没有,偏偏放哥儿和我投缘。”刘姨母也有些不忍。
刘姨母离开之后,大伯父四伯父等人轮番过来说,意思都是他娘有三个儿子,便是让一个出去也没什么,无论如何,也是同族的人,两边都是亲戚。
最后还是大伯父亲自和娘道:“六弟妹,也不是咱们劝,若放哥儿自己愿意,你也不好拦着不是?你到底还有晏哥儿和羡哥儿,晏哥儿不必说,这个孩子很好,就是羡哥儿聪明伶俐,自有出头机会。”
蒋六夫人愕然:“你们让蒋放来见我吧,让他见我,亲口同我说。”
蒋羡不知道二哥和娘说了些什么,反正二哥就不再是他的二哥了,娘从此也缄口不言,只是病了一场,一直到次年人才恢复一些,但也落下了咳疾。
大嫂许氏也很快进了门,索性娘就把家交给她管着,蒋羡从一开始见面,还对许氏这个嫂子颇为尊重。
很快,他就不大喜欢她了,这个人太假道学了。
明明自己成日接济她娘家兄弟,在婆家说什么节俭,好似娘苛待了她似的。他又不是没去过大嫂家,床上铺着稻草,简陋的根本无处下脚。
自家虽说不如以前,但是比许家好多了。
他一个小叔子倒也不好说嫂子的不是,但是明显每次娘跟他多裁一件衣裳,嫂子脸色就难看的紧,他都无语了,就你陪嫁的那四套烂被子,他还没说什么呢。
还好刘家舅父看中了他的学问,特地让他和哥哥一起去刘家读书。
他除了去刘家读书,便时常出去交际,他总觉得自己恐怕无法中了,爹这么多年也没中,哥哥学问比他好也没中,如此还不如结交一些人,将来总有一条出路。
所以打马球、双陆,投壶,他都很擅长。
周家、韩家、刘家还有不少京中权贵,他都能混个脸熟,可是他也知晓娘的手头也越来越紧了。
这种外面看起来纸醉金迷的生活,回到家中看到嫂嫂让人送的菜,他简直无法下口。落差是真的很大。如此,他倒是跑去周家玩了几遭,他知晓自己相貌好,很讨人喜欢,所以嘴甜点,见窍点,几乎就能获得别人的好感。
周二表哥周存之人也不错,颇有招揽群贤之风,钱财上全然洒脱,颇有孟尝君之风,他想自己即便在刘家混不好,靠着周家也不是不成。
也因为周家的关系,倒是有一位知州想招他做女婿,蒋羡先是一喜,能娶官家女自然是极好的。但蒋六夫人打听了一番,才知晓,那位知州的儿子们都不大成器。
“儿子啊,咱们自家的事情自家知晓,你二哥是读书种子不错,可你爹你兄长都屡试不第。我是担心人家就冲着你的才貌找的你,就想着你能中。可古往今来,多少有才的人都未必能中,你若不中,那恐怕家宅不宁了。你看你大嫂才进门几年,见你哥哥没中,脸拉的老长,官家千金,一个个争强好胜,咱们家你爹又是白身,将来谁为你说话?你怕是要受人一辈子的气。”
“你看我,因为你爹不争气,连儿子都跑了。”
蒋六夫人这般说,这桩亲事当然也没成。
自然,他还是继续读书交际。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中,虽说刘大郎君很赏识他,认为他是千里驹,蒋羡想大抵是自己长着一张聪明脸吧。
读书总是无趣的,但是对于娘而言,自己能够在刘家读书,已然是莫大荣幸了,更何况刘大郎君和他关系不错。
他这个人天生就知晓人家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就可。
就这样过了一二年,大抵是刘大郎家和他关系很亲近,让其妻误会了,竟然传出那样不堪的话来,为了避嫌自己也只好先从刘家出来了。
这种误会其实以前也有,原本他和长房的延大哥关系很好,也被人传出闲话,他也很少去长房了。
他不过就是长的比别人俊俏一些,为人细致一些,为什么都要这么污蔑他?
这些事情让娘也十分生气,这让她的身子就更沉重一些了,尤其是到了年底,娘去周姑母家里时,喘的不行。
但是她心情却很好,还主动喊他过去道:“今日我见着一位姑娘,再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绝色人物了,偏偏又是个很有本事的姑娘,自己在甜水巷开着绣铺,买了宅邸。”
“商户吗?”蒋羡自然觉得有些委屈自己。
蒋六夫人细细说道:“我打听过了,她父亲原本是禁军出身,后来家计艰难,她便千里迢迢从江陵到周家做了绣娘,后来又进宫做绣娘,还做了女官。靠着自己的手艺,置办了宅子铺子,很是能干。儿子,我知道娶一个商户女子,的确是委屈你了,咱们现在似乎还和往日没两样,可到了下一代,什么都不是了。”
天下间除了娘,也没人对自己这般好了。
蒋羡何等聪明人,当然领悟娘的想法,自己若是真的娶个官家女,那些下嫁给他的官家女,本身也不是什么条件好的。真正条件好的,早就抓了太学生做女婿,也容不得他一个士族旁支挑选。
如此,他也想着双方先看一看。
只不过他不看还不知晓,一看,人几乎就陷进去了。
魏娘子很健谈,却不夸夸其谈,那样说话还透着几分可爱,让人又觉得很亲近,他当下心中就同意了。
定下亲事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实惠的亲事。
只不过定下亲事之后,众说纷纭,周家的人同他说魏娘子早已非处子之身,或许早前委身于人,才得了偌大的一笔钱盘下铺面。
蒋羡却不信:“我去过魏娘子店里,和魏娘子说过话,当年有人推荐她入宫,她都不愿意,天下间还有比宫里权势更大的地方么?她这样的人心气如此之高,儿子觉得不可能。”
蒋六夫人点头:“你周姑母不喜这桩亲事,她是为了她自己的颜面,为了她的庶女。可我也要为你打算,总之,咱们不能把头一缩,埋在被子里,觉得咱们还是宰相的后人,还是什么世家大族。其实,咱们现在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了,宅子就那么一间,铺子也就那么一间,佃租也不过那么些,下人都被你嫂嫂放出去好些了。”
人不能一直活在纸醉金迷中,这个道理蒋羡知晓。
况且,他也认准了魏锦娘,不会再变了。
自从定亲之后,他的新衣裳都穿不完,全部都是时兴的样子,精巧的绣技,不俗的花样子。更别提魏家回的礼,都是让他长了脸,若非是快成亲了不能见面,他恨不得常常去铺子那里。
以前他都觉得做生意的人必定很市侩,可锦娘又完全不同,她反而不喜欢别人是因为她去做绣技,而喜欢别人喜欢她的衣裳才去买。
许久他都没见过这么正直的人了。
终于次年抱得美人归了,锦娘她和自己完全是天生一对,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皆是如此。还主动帮自己准备打赏的银钱,给自己做新衣裳,平日就画画做女红要不就看书,对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别的要求。
有时候他会想,娘子是只对丈夫好,不管这个丈夫是谁,还是只对他这个人好。
如果是前者,那他一定要做的更好。
婚后,娘子还是要求去绣铺做活,他也能悄悄去那里玩,顺便还能在娘子床上打个滚儿。他以前虽然没到吃东家住西家的地步,但总是攀附人家,可娘子没有任何背景,依旧在汴京活的很好,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
有娘子在的地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很好,不会惶惶不安。
“专门让人做的冰镇莲子羹,你且吃一些。”锦娘看向他道。
蒋羡搂着她不放:“你喂给我吃,我就吃。”
娘子虽然嘴上说自己撒娇,可还是乖乖的跟自己喂。
吃完莲子羹,夫妻二人看着下面正在建的书房都会心一笑。
他曾经以为娘子宅子里建的书房,只不过日后作为自己来绣铺小住或者小憩的时候能够用到,没想到娘一死,家里容不下自己了,嘴上个个都说的亲热,实际上个个都巴不得自己走,连他爹都变了脸。
明明有家,却回不得,明明受气,还要装作没有受气。
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家宅不宁,不管你好或者不好,人家都觉得你有问题。
他真是庆幸娘子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到了娘子陪嫁的宅子里,现成住的地方,现成的书房,甚至他每日都不需要和岳父母相处,吃饭都不在一处,让他也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丁忧的这几年他沉下心来读书,迫切的想读书,只要有机会就会抓住。甚至还能继续去刘家读书,娘子打点的很周到,让他也住的舒坦。
其实他现在越来越有安全感,即便没有刘家,他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如此真好。
在自己读书的期间,娘子不仅当了绣头,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攒下不少银钱。
有时候蒋羡想自己一个蛀米虫,不过是托了男儿身罢了,若易地而处,自己作为女子,哪里有娘子这番能耐。
自然,也有不少人在娘子这里下蛆,让她别养着自己,又说自己将来变心,简直气煞他也。
都把自己当成陈世美,还好这些话娘子都不听,还是一心一意的对自己。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贫乏枯燥,也不觉得娘子比那些官家千金差,因为娘子从来不会挟恩以报,她就是不靠自己,也肯定过的好。
不知道多少人觊觎娘子,他还担心呢。
那些外面的人有眼无珠,只会说这些有的没的。
所以中了进士派了官之后,他就带着妻儿一道过去,说起来真是惊喜,娘子竟然攒了好几千贯的钱财,简直是一大笔钱财啊。
真是捂的好紧,他就是不做官也能做富家翁,到底是哪些瞎了眼的说自己是陈世美啊?他还要和娘子做一世的夫妻呢。
外放的头三年不好过,他官位不是很高,住在县衙里,人多纷繁,虽说吴县富庶,但总是要受些委屈的。
还好申知军看中他,后来他打听申知军看中他,第一个是他的确有些才能,其次是他娶妻于微时,后来发达了,也还和妻子感情很好。
这样的人有情义,有情有义的人,人家总觉得你靠谱。
原来官员也不是一定要和光同尘,只要遇到欣赏你的人,照样可以升迁。
从吴县到大名府赴任,锦娘联宗和魏家,更给了他不少助力。但最令他烦恼的是出公差,总有那些不长眼的派些歌姬来,听些曲子倒是无妨,但有人想揩油就不行了。
有时候蒋羡想,有些男人为什么把持不住呢?还不是怪他们自己,像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说起来连韩效也是如此,以前看他很冷感,饭都吃不下去的人,但为了韩家延绵子嗣,竟然也纳妾。
可怕的很呐。
以前韩效和他属于发小,如今韩效是大名府府尹,他只是大名府推官,以前能够调侃的话,现在就不能够调侃了,还得旁敲侧击的替他解决问题。
这做官呐,他是总结了的,不仅要解决任上百姓的问题,还得解决上官的问题,政绩要做好,上官要哄好,如此自己升迁才有望。
有的人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只做一样,所以总差临门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