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哥哥姐姐不一样, 他生下来的时候,爹娘已经在汴京定居下来了。所以,每逢爹娘哥哥姐姐说起吴县的事情, 他都插不上嘴。
甚至娘很少会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帮姐姐绣嫁妆, 就是关心替哥哥送饭。
只是有时候看到自己乖乖坐在那里,才会抱着自己亲一口:“我的雪孩儿哦。”
大家都说他是个“雪孩儿”, 因为从小皮肤就白,还有长的好看。只要爹娘关注他, 他就很高兴,他还会跳舞,会唱歌给娘听。
“定哥儿, 帮娘缠一下丝线,好不好?”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是娘最好的小帮手, 总是快速跑过去,帮娘缠线。
姐姐要在自己房里绣嫁妆, 哥哥读书, 娘一边做针线一边教他读书,可是他不喜欢乖乖坐着, 总想让娘抱他。娘就会点点自己的小鼻子:“小鬼头, 你再大一点,娘就抱不起你了。”
每当这个时候, 定哥儿就赖在娘身边, 嘻嘻哈哈。
等他懂事起,姐姐就差不多出嫁了,哥哥也进了太学, 娘终于留意他的时候,没想到他会被管的这么紧。
刚从学堂出来,就被押着写功课,唱个歌都不行,动动身子娘也会说他,娘平日挺好的,现在却跟老虎似的。
还有一天,雨下的那么大,他不想读书了,想休息一天,怕大雨淋湿了他,娘也不同意。
不过,她会看着自己说:“正好让我们定哥儿穿上蓑衣,打扮成渔夫的样子好不好?”
他扭着身子说不要,但是抵挡不住娘亲和几个丫头们按着他,虽然他有点生气啦,可是看到娘中午特地给他买的机关盒,他就完全不气了。
“娘,我还想吃葫芦鸡?”他甜甜的道。
每当这个时候娘都会满足他:“好,我让厨下去做。”
常常都是他们母子二人一起吃饭,但又很容易上火,所以家里常备菊花冰糖枸杞茶,他们吃完饭了,就会沏上一盏,娘还会和自己干杯。
“小伙子,来,干杯。”娘举起茶盏。
他也会举起自己的小杯子,和娘碰杯。
娘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小孩子,还同自己道:“马上我们就要去洛阳了,到时候我们就能看牡丹,看名胜。这次爹爹和我也要带你多出去作耍,你不是说羡慕哥哥姐姐跟着爹娘外任,好啦,现在你也可以啦!”
定哥儿没想过娘竟然把他说过的事情记在心上,在床上蹦来蹦去的喊“外任”“外任”
,娘就那样欢喜的看着他。
还是爹爹回来,娘让爹爹背着自己去花园玩耍,说起来,爹爹和娘其实不同。
爹爹常常会举高高,会背着他玩耍。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他们家是严母慈父,完全不同。
很快一家人就要赴任洛阳了,他很是高兴,可是哥哥又不能跟着去了,小时候他嫉妒过哥哥,娘每次都是说送什么给哥哥去学里吃,送什么衣物,可懂事之后,哥哥会跟他讲故事,他不懂的事情,哥哥每次从学里回来,还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娘,我很想哥哥。”定哥儿嘟嘴。
娘笑道:“你哥哥啊,过几个月就能和咱们团聚了。”
定哥儿欢呼。
只是没想到再见哥哥时,哥哥已经是进士了,还做了官。他还被娘带去哥哥那里作耍,定哥儿心想自己既有做官的爹爹,也有做官的哥哥,到时候就能横着走了。
娘却教训他:“这天下只有自己的才拿不走,别人赋予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为了惩罚他这种好逸恶劳的想法,娘对自己的学业更上心了。
好在爹娘会夜里带他逛夜市,逛牡丹园,娘谈生意的时候也会带着他,有时候有些无趣,有时候又有些好玩儿。
但是每每出去都有人喜欢看他,初时还觉得不错,后来觉得厌烦。
爹就会特地让他去书房,跟他说话,大抵说了许多他没有完全记住,反正就是教他如何保护自己。
这个时候的他就是跟师傅们学学打拳,学学练剑,因为他也没想到男孩子的世界也这么危险。
尤其是在爹娘哥哥的保护之下,他只需要读书就好,后来回到汴京之后,姐夫也是教了他许多防身之法。
说起姐夫,他才体会到娘说的是什么意思。魏家何等显赫的门第,魏家一倒台,余下诸子都惶惶不安。
姐夫还好是来自家,才能求得庇护,且爹娘还能够照顾姐夫无微不至,日后连他的前途爹都能出力。
可若是爹现在官位也不成了呢?
悚然一想,那姐夫也就要回大名府了,即便做了荫官,可大宋的荫官这么多,算不得什么,再下一代没出息就泯然众人了,之后就是个平凡的乡绅了。
所以娘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别人赋予你的东西,给你的东西,迟早会收回,还是得靠自己。
定哥儿想自己也得发奋了,他还真的考上了府学,只不过不必在府学住,每日读完书就回来。爹还怕府学的先生教不过来,专门请了翰林院的一位先生指导他。
本以为府学只是读书的地方,他起初也装的乖乖的,没想到这里也有欺上媚下的人,也有拉帮结派的人。甚至还有出去逛窑子的人,似他这样长的漂亮,但家世好的自然没人敢打主意,可即便如此,有人寻他晦气,他也是不会放过。
不知怎么,有的人被欺负针对一回,甚至闹着退学。
如果是他绝对不会退学,欺负他的人,他不弄死他都是仁慈的了。
果然这些人被他暗地里打过一回,就不敢啰嗦了。别以为高官的儿子,人家就不敢针对你,多的是觉得你不言语,想下套的。
有起先对你特别好,等你只和他玩的时候,之后又疏离你,问就是你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妄图用这些朋友关系控制你。
这些关系他说给娘听的时候,娘从不会一惊一乍,会跟他出主意。
娘说对于这种妄图精神上控制你的人,立马远离,这种人是真正害你的人。喜欢和你交朋友的人,一般都志趣相投,即便多年未见,说话也能说到一起,不会搞这些阴谋诡计。
“娘,您放心,儿子有分寸。”
除了平日读书,还要出去交际,见的越多,他就越是乐在其中。
“你爹说这次你旬休,带着你去巡一巡庄子,娘就不去了。你们爷俩得好好的巡,下次你爹公务忙的时候,你就去洛阳也巡一巡铺面庄子,娘也就放心。”娘笑道。
定哥儿头一次巡庄子,怎么看人有没有偷懒,怎么查账,怎么让人开口说实话。爹爹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他,甚至如何御下,怎么用律法快狠准解决。
从庄子上回来之后,他就跃跃欲试想去哪里试验一番,正好娘那边收到姐姐的来信说吴县的姚掌柜不老实的事情,看他如此,就派他过去了。
平日保护自己恨不得寸步不离的娘在这件事情上却很洒脱,还对他道:“我听你爹说上次教了你许多,你处置人和事的法子,让你爹刮目相待。所以,就让你去闯闯,听好啊,无论何时都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听到了吗?”
定哥儿笑道:“娘,您放心吧。”
他本来就跃跃欲试,现下娘给他这个机会,他更要试一番。
只不过,想起长途跋涉,定哥儿就“嗷呜”一声:“为何要坐这么久的船啊?娘,真想飞过去算了。”
娘捂嘴直笑:“你要是能够飞过去,那我就有个神仙儿子了,哎哟,那可太好了。”
和娘说话,永远都有意想不到的答案,而且让人捧腹大笑。
到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还给人一种古灵精怪又有趣的感觉,难怪爹成日把娘看的紧紧的。
告别爹娘,他头一次踏出去,先去看了姐姐姐夫。姐姐还不大相信他,认为他年纪小,办不好事情,他也不好解释什么。
白日他会先打听一番这姚掌柜在吴县为人如何,尤其是周边的人对他评价怎么样,之后慢慢住进去查找证据,多数人不经吓,一吓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少部分人不愿意得罪人的,也先封口,等日后再做区处。
经过姚掌柜这件事情之后,不仅姐姐姐夫对他刮目相看,便是娘见他带了六万贯回来都对他赞扬不止。
“定哥儿,这次你出了大力,娘和你爹商量了,这一千贯就放你房里,平日做你的花销,只是头一个不准吃花酒。”
这可是一千贯啊,娘眼皮都不眨的给了自己,他虽然也不差钱,但这可是他赚来的。
大抵是办成了这件事情,娘对自己愈发信任,连去洛阳巡田地的事情,也是让他过去的。洛阳庄子倒是还好,有爹和哥哥之前就整治了一番,现在老实多了。
回到家发现舅舅舅母过来了,如今外祖父和外祖母不是在乡下庄子住就是在舅舅家住,来自家少了许多。
见了他们,他先上前行礼。
舅舅还好,舅母倒是拉着他家长里短说好些话,他曾经听到阿盈姐姐和娘偷偷说起想把表妹说给他,但娘当时就拒绝了。
所以,他本身就没什么太大负担躲避舅舅舅母,都能大大方方的,因为娘绝对是为了自己好,不可能牺牲自己儿子的利益去成全别人。
对舅舅舅母甚至是表妹,他其实没什么恶感,可是择亲并非是选亲戚就一定好的。
就像大嫂,原本和他们家什么关系都没有,但是进门来娘从来没有苛待过她,甚至对她很好,又是替她置办新宅子,又是体谅她身子弱不让她常常请安,就连一道出去,都很照顾她。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想嫁到他们家来。
可是他还没玩够呢,怎么就要成婚了呢。
果然,如定哥儿猜想的那样,娘并没有答应下来,从一开始就没答应的事情,舅母也是做无用功。
这就是上上下下都佩服娘的品性,她做事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私心而害公心。
也因为如此,定哥儿就更喜欢娘了。
娘如今已经不怎么做女红了,就是偶尔闲不住的时候才会绣几针,此时,她正在看书,特地让人把自己喊过来。
“你爹不日就要去并州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亲事总是要定下来的。否则此时不定,将来等你爹回来,就太迟了。那你跟娘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娘很尊重他,一直问他的意见。
定哥儿其实脑海里也没有固定的想法,她不喜欢大嫂那样娇滴滴的,总需要别人照顾的女子。虽说大嫂管家也还成,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太娇怯了,这样的人配大哥合适,因为大哥原本就极其有自己的想法,又少年老成,这般还挺好。
可是他嘛,就不需要了,他道:“像娘这样的。”
他见过的女子里,若是像娘这般品性的,在哪里都很省心。
娘笑道:“那可不容易,我自个儿都不知晓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
定哥儿认真道:“其实我就想要个正常的,能够孝顺娘的就好。”
谁知娘反而对自己道:“是给你娶媳妇,又不是给我找女儿,人家自有人家的爹娘,我不需要她孝敬,只要她人品端正,和你能够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就好。”
做婆婆的,却不指望儿媳妇孝顺,定哥儿摇头:“您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却见他娘道:“我说真的,我自己也是从做儿媳妇过来的,若儿子有心孝顺,儿媳妇也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儿子自个儿都不孝顺,却要求儿媳妇孝顺,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大哥孝顺的很,可是大嫂也不常来晨昏定省啊……”定哥儿撇嘴。
娘笑道:“你大嫂哪里不孝顺了,别胡说,是我自己图清净。你大嫂这个人心思纯正,不似别人表面功夫做的好,可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好打交道。”
定哥儿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表面功夫都做不好的人,内心就真的好了吗?
因为他有主见,娘最终帮他敲定了三人,都是品貌俱佳的,最终是他自己选择的吴氏。吴氏家中累代仕宦,本身还是家中长女,站在那儿就是能拿得住事情的。
吴氏进门之时,哥嫂已经去了大名府,他们夫妻便住在小跨院里,娘重新把小跨院修葺过一番,但就没有像之前跟大哥那样专门买一处宅子。
倒也不是偏心,而是规矩默认小的是一般都要分家出去的,娘已经帮他们夫妇早就准备好了,三开间两进的宅子,够她们住下了。
但那是之前准备的,如今家中哥哥嫂嫂倒是常常不在家,正好他也能侍奉爹娘。吴氏容貌秀美,性情坚毅,他其实并不算很喜欢她,只是觉得很合适。
吴氏并没有大嫂那么灵巧,但是她很有分寸,不该问的事情一句都不会多问,不能做的事情一步都不会多走,而且很擅长当二把手。
家里让她管家,她萧规曹随,一丝不苟,打理的井井有条。
如此,娘当甩手掌柜也十分放心。
老宅就不这么和美了,大伯母中风了,吴氏代替娘去看了一次,回来就道:“脸歪嘴斜,腿脚无力,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怎么办呢?”定哥儿问起。
吴氏摊手:“还能怎么办?还不都是大嫂让人帮忙照看,大伯母人又沉重,四个婆子抬着她才能抬到床上去。说来也奇怪,大伯母平日茹素,顶多吃点热酒,怎么会中风这么严重的呢?”
定哥儿坐下来道:“我听我娘说那些很好吃的所谓的斋菜,都用大油,常年吃这么,怎么可能不中风?”
“斋菜真的如此么?”吴氏真的不懂这些。
定哥儿摇头:“我们家在汴京就有一家大的邸店,里面专门有厨房做斋菜的,成日那些茹素的人都过来吃饭,我还不知道么?所有的青菜过完油,颜色才鲜亮好看。当然,也绝对不会让你看出来。”
谁都知道真正的斋菜一般都是用水煮或者蒸比较好,但是有人就爱吃好吃的斋菜,还得吃好吃的斋菜,故而如此。
这家邸店为何客似云来,就是娘想的点子,用斋菜好吃当噱头,请了一位还俗的尼姑专门烧菜。
听完之后,吴氏恍然大悟。
因爹在并州,所以平日晚上都是他们夫妇二人陪着娘用饭,娘正好道:“绣铺的陶娘子(悯芝)孝敬了几身衣裳,你们且拿去穿,也免得我再差人跑一趟了。”
定哥儿知晓娘是刺绣起家,所以最后还是开了一家绣铺,设计图几乎都是出自娘的手中,她还常常会让人买翰林院图册和一些小画师的图,用于衣裳上。
所以,她也不耐烦常常让儿媳妇过来请安,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做。
听吴氏道:“娘赏给我们的衣裳不知道多少了,每次都是沾娘的光。”
“看你说的,如今我跟前就你一个儿媳妇,不疼你疼谁。”娘笑道。
等吴氏生下一子后,姐姐姐夫从大名府回来了,他们是守制之后回来的。魏家虽然乃豪富之家,但是三子均分,分到姐夫手上的,约莫二十万贯的本钱,十间铺子,还有十顷良田。
定哥儿原本觉得魏家的财富在他看来曾经是遥不可及,如今却觉得和自家也差不了多少,甚至等再过几年也差不多了。
上回从吴县拿回来的银钱,娘除了给一千贯给他做花销,之后就拿了两万五千贯做本钱开大邸店。
如今家中也差不多攒下二十万贯现银了,除此之外,还有家中铺面宅子田地,他们还在挣,再过十年兴许超过魏家也未可知。
甚至做官的操守方面,爹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从不收受任何贿赂,完全是娘眼光独到,才能够赚钱。
姐姐回来后,家里又替她们接风,吴氏看起来有些紧张,若是做媳妇子的不能讨小姑喜欢,将来小姑子大姑子在婆母面前说些什么,做儿媳妇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好在姐姐这人性情爽利,都说她跟故去的祖母似的,不似娘这么沉稳镇定,也不似爹那么圆滑得体,她这个人就是大大方方的,没什么太多心思,相反,魏姐夫可就不同了。
看现在姐夫正道:“我想着您多辛苦啊,所以带了阿胶、鹿胎膏来,您可别放坏了,要记得服用才是。”
定哥儿自然也不甘示弱:“娘,儿子今日特地从樊楼叫了菜,有一道咱们娘俩最爱吃的葫芦鸡。”
……
在一旁的吴氏想,这真是又争又抢啊!
如果有一天,她成了老封君,家里儿女上杆子这么讨好自己该多好啊。
姐姐姐夫到了汴京之后,先回去魏家打扫一番,姐夫先去吏部候官。姐姐如今公公故去,婆母在大名府,倒是常常可以回来,娘也带着妻子一起去魏家串门去。
要说姐姐女红也好,帮娘做了一身衣裳,特地加了繁复的花边,妻子看在眼里,也帮娘做了两双鞋。
只不过有时候娘还是会有些失落,他知晓,到底是爹爹还未回来的缘故。
不过,爹爹还未回来祖父已经病重了,祖父的事情大家心理都有数,他老人家已经是高寿了,人到七十古来稀,更何况祖父八十了。
娘这边也时常送药材过去,定哥儿也常常和妻子过去探望,但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哪里能留病到五更。
祖父一死,爹和大哥都要丁忧,娘这边已经和吴氏过去帮忙了。
大房只有大嫂小邬氏一个当家人,忙的不可开交,还好吴氏身强力壮的,帮她很快就打理好了。
殊不知大嫂苦水也多,什么照顾婆母,太公公云云多么心酸如何,把娘都听的潸然泪下。
然而从老宅回来,娘就道:“你大嫂也说谎呢,你大伯母背后全部是褥疮,还骗我说不小心被开水烫的。不过,你大伯母也是活该,对谁都那样,自个儿如今也是尝到苦头了。”
定哥儿笑道:“一个贤惠人磋磨另一个贤惠人罢了,可见什么贤不贤的,都是人家嘴里说出来的。”
娘莞尔,又道:“他们家的事儿倒是罢了,重要的是你爹要回来了。”
定哥儿知晓,这是娘最期盼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