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一共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长相。男人个个身材强壮,穿着裘衣;女人容颜姣好,身形曼妙,全身佩戴着繁复的首饰,一步步叮咚作响,似是舞姬。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脸庞有些发福,笑得还挺和气。
但庾晚音的目光却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着打扮与其他从者并无不同,只是身材最为魁梧,留了一大把络腮胡,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
庾晚音在窗边探头探脑时,那男人突然微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朝她直直射来。
隔了那么远,她却浑身一麻,仿佛野兽被捕猎者盯上,心头一片寒意。
庾晚音慌忙缩回了脑袋。
等她再去看的时候,使臣团已经进了正殿。
那发福中年人正在对夏侯澹呈上贺礼,说话叽里咕噜的,带着很重的口音:“燕国使臣哈齐纳,恭祝大夏皇帝陛下寿与天齐。”
夏侯澹客客气气地收下了,抬手请他们落座。
哈齐纳又道:“我等此番还带来了燕国舞姬,愿为陛下献上歌舞。”
夏侯澹:“甚好。”
便有几个燕人去借了殿中教坊乐师的乐器,轻轻拨了几下弦,充满异域风情的音乐流淌而出。
鼓点响起,乐声一扬,美艳的舞姬款款入场。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尖声道:“这美人献舞自然是妙事一桩,只是为陛下计,恐怕应当先仔细搜身,才比较稳妥吧?毕竟距离上一回燕姬入宫,也还未过去太久呢!”
音乐骤停,殿中落针可闻。
谁都能听出这话在影射当年行刺未遂的珊依美人。
满殿臣子暗暗交换眼神,有人偷眼望向了端坐在皇帝旁侧的太后——这出言发难的臣子是太后党的人。
哈齐纳脸上的横肉一阵古怪的抖动,显然在强忍怒火。
夏侯澹:“放肆!”
那大臣熟练地跪下:“臣冒死谏言,是为陛下安危着想呀!”
哈齐纳却在这时摆了摆手:“无妨,我等本为祝寿而来,无意挑起争端。既然这是大夏皇宫的规矩,那么搜身便是了。”
偏殿中全是女眷,气氛比较悠闲。让人害怕的太后和皇帝今天都不在,众人举止都比往常随意了不少。一群年轻女子边吃边聊,像是普通聚餐。
正殿那头传来隐约的乐声。妃嫔们饶有兴致地侧头去听,那乐声却又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
在千秋宴上出这种岔子,委实有些古怪。当下就有几人离席凑到窗边去探头张望,余下的也议论纷纷。
只有两个人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
一个是谢永儿。谢永儿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乎往正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另一个是庾晚音。她却是在观察谢永儿。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谢永儿倏然抬头,发现是庾晚音后却没再移开目光,就那样愣愣地与她对视着。
几息之后,她站起身,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姐姐,我敬你一杯。”
庾晚音:“啊……应该是我敬你。听说你当时劝过淑妃别再找我,我很感激。”
谢永儿沉默着,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明白你说的了。大家都是可怜人罢了。”
她满腹心事,举杯欲饮,庾晚音拦了一下:“酒对身子不好,喝茶吧。”
谢永儿听出了她的暗示,动作一顿,像只警觉的母猫般弓起了身子。
庾晚音努力打消她的戒心:“没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谢永儿却无意再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没过一会儿,她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庾晚音诧异地转头去看,谢永儿却已经带着侍女离了席,躬身朝偏殿的侧门走去。
不知她找了什么理由,越过侍卫,转眼消失在了夜色里。
庾晚音用力眨了眨眼。
她应该没有眼花,方才谢永儿的衣裙上渗出了一点血迹。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
卧槽,真滑胎了?
那她这是要跑去哪儿?
庾晚音自然知道古代滑胎有多危险,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天选之女死了不是玩完了?这本书该不会要腰斩了吧?
顾不得多想,她忙撇下侍女,跟着跑了出去。门外侍卫狐疑地看着她:“娘娘可有要事?”
庾晚音哂笑道:“……人有三急。”
她转头四顾,已经不见谢永儿的人影。
正殿的方向倒是又传出了乐声。
音乐声起,将窃窃私语盖了下去。舞姬们通过了搜身,开始翩翩起舞。
夏侯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从杯沿上方投向殿中诸人。有人嗤笑,有人疑惑,还有人满脸紧张。
紧张的那个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抬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正正对上天子的双目,他吓得一个激灵,突然起身,隔了两秒才惊呼道:“哎……哎呀!我的腰间玉佩怎么没有了?”
左右应声道:“王大人不要急,再找找。”
“已经找过了,附近都没有,我入席时明明还佩戴着的……”那王大人说着,望向了坐在自己旁边的燕国人。
这一眼的影射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那燕国人一脸阴沉,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哈齐纳也走了过去,冷冷道:“既然怀疑,那么搜身就是了。”
那王大人面对着高大的燕人,手指都有些发抖,硬撑着伸向了对方的衣襟。
等他收回手来,指间却捏着一枚玉佩。
王大人:“怎会在这位使者身上?”
那燕人大吃一惊,紧接着勃然大怒,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
摔杯这动作可是极其危险的讯号,附近的大内侍卫瞬间呼啦啦冒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的兵刃直指那群燕人。
哈齐纳气到手抖,转身去看夏侯澹:“你……你们……”
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
按他的正是那个格外魁梧的从者。哈齐纳转过头去,俩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哈齐纳深吸一口气,咬牙躬身道:“我们是荒蛮的人,没有见过这样的繁华,他或许一时起了贪念,还请见谅。”
他话音刚落,魁梧从者反手一拳,挥向那个被指为小偷的汉子,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哈齐纳:“随你们处置。”
太后看戏到现在,慢悠悠开口了:“嗯,既然使者喜欢玉佩,送你们就是了,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坏了两国情谊。”
王大人笑着将玉佩丢到地上那汉子的身上。
燕人纷纷变色,气得脸都青了。
那汉子一眼没看玉佩,缓缓站了起来,任由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伴着一声清响碎成了两半。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有一根弦已经绷到了行将断裂的程度。
夏侯澹开口了:“王爱卿,这玉佩是你从哪里搜出来的?”
王大人一愣,躬身道:“回陛下,是他的……衣襟之内。”
夏侯澹:“是么?具体是哪里?”
王大人刚才那一番搜身的动作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此时只能硬着头皮说:“似是胸口处。”
夏侯澹:“朕看这些燕人的衣服,似乎无法像我们一样贴身,这么小的东西塞入衣襟,竟能被固定在胸口处么?真有趣,快重新演示一遍。”
王大人:“……”
哈齐纳叽里咕噜地吩咐了两句,被指控的汉子行了一礼,捡起半枚玉佩,放入自己衣襟。
又是一声清响,玉佩直接掉到地上,摔得更碎了。
那王大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或许有什么误会……”
夏侯澹:“看爱卿的袖口,倒像是能固定住玉佩的样子。不如你塞进去让我们瞧瞧?”
王大人哪还敢动,只是磕头。
夏侯澹兴味索然道:“行,那拖下去吧。”
王大人被拖下去了。
当下哈齐纳一脸感动,连赞君主圣明;夏侯澹则一脸歉意,亲自赐了一杯酒给那被冤枉的汉子。
音乐又起。
席间再无人说话。
在场的人都接收到同一个信号:皇帝这是彻底与太后翻脸了。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体,太后已经把夏侯澹射成了筛子。
夏侯澹恍如未觉,恭敬道:“母后,儿臣敬你?”
便在此时,有个太监匆匆跑来,贴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太后顿了顿,怒容一收,唇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对夏侯澹道:“哀家听说方才有两个妃子突然离席,出了偏殿,看方向似乎是跑入了御花园的林子里。是谁来着?”
太监躬身道:“是庾妃和谢妃。”
夏侯澹眉间微微一动。
“好像还有个妃子衣上见血了……”太后无奈道,“哀家这就去看看,皇儿在此主持寿宴吧。”
太后直接甩袖走人。
满堂文武都在偷看天家的闹剧,只有一个人仍旧望着燕国使臣团。
燕人陆续重新归位时,端王也站起了身。
他似乎要去向皇帝祝酒,与燕人擦肩而过时却不慎失手,酒杯坠落了下去。
——落向了一个人的脚尖。
那人足尖条件发射地一掂一偏,将酒杯稳稳接住,滴酒未洒。
但只是一个瞬间。
这个瞬间过后,那杯酒却又循着原有的路线,从他脚上滚落下去,泼溅了一地。
“实在抱歉。”端王温文尔雅地抬头,看向那魁梧从者。
从者:“……无妨。”
端王有些惊讶似的睁大了眼:“你的官话说得真好。”
从者一个躬身,走开了。
端王却扭头望着殿上叮叮咚咚起舞的美女,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真是人间绝色,可惜,还是比不上当年的珊依美人。”
他没去看那些燕人的反应,做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样子,摇头不说话了。
回到席间,他轻轻使了一个眼色给身旁的心腹,比了个优雅的手势。
只有心腹知道这手势的意思:派人跟踪。
此时此刻,所有要人都聚集千秋宴上,御花园附近看守很松。
庾晚音在黑灯瞎火的林子里转悠了半天,耳朵终于捕捉到一道粗重的喘息声。
“妹妹?谢永儿?”她循声走去。
谢永儿瘫在一棵树旁,倚着树干喘着粗气。借着月光和远处微弱的灯火,庾晚音看见了她裙上的斑驳血迹。
庾晚音:“你这是……”
她心惊胆战地检视了一圈,没在地上看见什么恐怖的肉团,不禁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数盏宫灯摇晃,似乎有一群人在朝此处走来。
庾晚音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你还能站起来么?你先跑回去换身衣服,我来挡他们一下。”
谢永儿瞪着她,那眼神很迷茫。
庾晚音瞧出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先走。”
谢永儿没有动。
她苦笑道:“我站不起来了。”
来人已经到了眼前。
太后:“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呀,怎会有血在那种地方。”她举袖挡住脸,别开了眼去,像是见不得这种污秽。
庾晚音硬着头皮解释:“臣妾也不知,许是受了伤?”
地上的谢永儿却仿佛神志不清,喃喃了一句:“是方才那杯酒……”
她短暂地吸了口气,脑袋一歪,晕死了过去。
谢永儿刚发现自己怀孕时,简直难以置信。
事情的起因无非是一些情到浓时,一些争风吃醋,以及一场蓄意醉酒。她想拴住端王的心。她以为自己喝过避子汤,应当万无一失。
谁能想到那鬼东西对她没用?!
端王知晓之后倒是气定神闲,还温柔安慰她道:“没事的,我与皇帝长相差得不远,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谢永儿惊恐道:“可皇帝并未……”
“并未什么?”
谢永儿住口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夏侯泊的目光里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蠢蠢欲动。
她不能让端王知道皇帝没碰过自己,因为他肯定会逼迫自己堕胎。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古代堕胎的手段有多危险。
但她还有办法,可以趁着没有显怀,赶紧把夏侯澹办了,给孩子上个户口。
这原本应该是个挺简单的任务——如果夏侯澹不是那样的怪胎的话。
谢永儿死活想不明白,自己都主动送到了嘴边,夏侯澹怎么就能八风不动地当柳下惠。
难道他真的不行?原文里没这么写啊?
随着时间推移,事态渐渐滑向了绝望的深渊。
一场呕吐误事,引来了太后横插一脚。
太后开始想方设法给她下药。
起初她以为太后此举是因为发现了她与端王私通。后来仔细一想,若是那样,她早就被直接赐死了。太后并不知晓实情,却依旧出手了。
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皇子诞生是有原因的,太后只允许有一个小太子。
也就是说,无论孩子上没上户口,都只有死路一条。
谢永儿终于死心,转而想办法科学堕胎。
她是天选之女,总有些特别的机缘,比如太医院中就有个天才学徒与她投缘。她正一步步获取他的好感,想让他瞒天过海帮自己配个安全的药。
与此同时,她还得时刻警惕着所有食物和水,以免被太后得逞。她看过原作,知道太后手里全是虎狼之方,她吃下去,九死一生。
眼见着安全的药方就要配成,却没想到在千秋宴上功亏一篑。
喝下那杯酒后,她就腹中绞痛,眼前发黑,勉力支撑着逃出偏殿,却只来得及躲进树林就跌倒在地。
那噩梦般的过程发生时,只有一个侍女陪伴着她。
她庆幸当时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胎儿的样子。她让侍女独自逃走,换个地方将那块肉掩埋。
再之后,庾晚音就来了。
谢永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个太医正在给她把脉。
床边站着太后和一脸憋屈的庾晚音——庾晚音纯属躺枪,因为身在事发现场而不得脱身,被押来接受审问。
太后:“怎么样?”
太医:“这……出血很多,脉象虚浮,似是滑胎,但又不见胎儿……”
太后立即道:“若是滑胎,那可是大事,快去通知陛下。”
谢永儿猛然抬眼。
不能让夏侯澹知道!夏侯澹知道了,自己就死了!
她挣扎着支起身来:“母后容禀,臣妾原就没有身孕!只……只是当日因为肠胃不适,在人前呕吐过,想是有人误以为我怀了龙种,竟在酒中下毒……”
太后:“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想让你滑胎,所以你虽然腹中无子,却还是出血晕厥?”
谢永儿:“是。”
太后眨了眨眼:“那是谁下的毒呢?”
谢永儿慢慢抬头,不敢与她对视,只盯着她的下巴。
太后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谢妃若是知道什么,务必指认出来。”
谢永儿的思维回路迟缓地接上了。
她不能指认太后,除非嫌命太长。
但她出血又是事实,所以必须有一个人背锅。
床边的庾晚音眼睁睁地看着谢永儿慢慢转向自己。
庾晚音:“?”
太后大喜:“看来庾妃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啊。”
庾晚音猛然跪地道:“当时是谢妃主动向臣妾敬酒,臣妾绝对没有碰过她手中的酒杯!”
太后:“那你为何追着她跑出来?”
庾晚音:“……臣妾只是担心……”
太后根本不想听解释:“来人,将这两个妃子关在此处,没有哀家的吩咐,不得离开。”
她扬长而去,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实体,庾晚音已经把谢永儿的整张床付之一炬。
是故意的,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
她知道此胎非堕不可,那杯毒酒不喝不行,所以临了也要拖自己下水。她来敬酒,那就是明晃晃的钓鱼行为!
夏侯澹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却被绊在这儿出不去,回头还不知道要被太后扣上什么罪名。
谢永儿躲避着她的目光,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色。
庾晚音却已经对这个人彻底失望。
虽然是个纸片人,好歹也是现代设定,格局怎会如此之低?
疲惫与怒意交织之下,她冲动地做了一个决定。
是时候放弃怀柔策略了。
端王已经快干倒太后,很快就会拿出全力对付夏侯澹,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宫女端着药碗走来:“娘娘请服药。”
谢永儿已经对宫人递来的液体产生了心理阴影:“不用了,我没事……”
庾晚音阴阳怪气道:“妹妹身子有恙,还是该好好喝药,可不能舍本逐末。”
谢永儿低头不语。
庾晚音:“这就仿佛有一天你骑着马,在深山里迷了路,身上没有食物,你找啊找啊,最后找到了一条河,河里有鱼,你想钓鱼。”
谢永儿:“……?”
庾晚音:“但你没有鱼饵,于是你看向了你的马。”
谢永儿一脸空白地望向她。
庾晚音:“你把马杀了,剁碎了马肉当鱼饵。鱼钓到了,但你马也没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