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过太久,帐篷的防风门被人一下子拉开,陆臻猝然回头,头灯拉出一圈灿白的光随着他的视线转移,夏明朗原本轮廓鲜明的脸被打上分明的阴影,白得极白,黑得极黑,一瞬间凝定,好像舞台亮相时的定格,陆臻砰然心跳。
夏明朗往旁边让了一步,沈鑫从后面闪进来,笑容有点夸张,很热情洋溢的样子:“臻子,我来顶你的苦窖了。”
陆臻笑了笑,把地上的东西交待了一圈,夏明朗听他说完了转身就走,从头到尾一字未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沈鑫看陆臻发愣连忙用胳膊肘儿顶他:“哎,你别生气,队长心情不好,那不是怕你出事儿么,现在队里心情就没好的。”
“我知道。”陆臻苦笑,一边把防寒服的袖口收紧追出去。
外面暮色沉沉,黑寂的旷野中一个淡淡绰绰的影子走在前面,陆臻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地奔跑,等他追上夏明朗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哎……”
陆臻一只手搭上夏明朗的肩膀,声音的碎片还在风中被撕扯着翻滚,他整个人都已经倒了下去,在天旋地转的瞬间陆臻还抓紧时间思考了一下,原来平时格斗的时候,这家伙果然是留了力的。
然而这样的思考只是被吞没前的最后一闪灵光,随后,他所有的思绪都空白了。
灼热、混乱、沉重……
陆臻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舌头都要断了,而他的手指却紧紧扣住夏明朗的肩膀,闭上眼睛,命令身体放松,让夏明朗可以更深入的吞噬他。
喜欢这种感觉,唇齿相依,骨肉相连。
……
夏明朗吻了很久,反反复复,依依不舍,直到连舌头都冻得冰冷僵硬。夏明朗慢慢把自己撑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在混沌的黑暗中他连陆臻的眼睛都看不见,索性闭上眼,却反倒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历历分明在目,微微翕动着,那翩然的蝶。
“走吧。”陆臻说,声音含糊。
夏明朗拉着陆臻站起来,沉默的拍着雪,陆臻张开手臂揽住他,一起跋涉在这风雪的夜晚。
陆臻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下午,不过几分钟,他不想过来看,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般;现在,反正都要见到,所以早看见一秒钟都是好的。陆臻偷偷翘起嘴角,恍然惊觉之际无语地埋汰自己这脾性还真他妈的有特色……如此的,有色性,没人性。
好像,只要能看见他,连死亡都不再有阴影。
许航远极帮忙,大手一挥,指了个最大号帐篷,说:“英雄,今晚你就睡那儿。”
陆臻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啊,许队长。”
许航远曲指在下巴上一磕:“那,没什么,好办哪,”他伸手揪着夏明朗的肩章往陆臻面前一推,“把这小子送给你侍寝了!”
陆臻满头黑线到地。
夏明朗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蔫蔫的像一只正在冬眠的豹子,他顺势靠到陆臻肩上,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星利芒,许航远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心中砰跳,哎哟妈妈,老子这心脏都被吓了一吓。
可是火堆前的众人大多不知底细,放肆地笑成了一团,陆臻微笑着一个个看过去,那些熟悉与陌生的人,参差坐着,他们眼中有明显的关切,他们的眼中没有怜悯,他们仍然可以纵声大笑,就像他们也会号啕大哭。
这是一群汉子。
不是练出一身疙瘩肉,摆个冰酷的表情就能被称之为男子汉。
那些人,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蓬勃张扬的血,他们的心脏强健而有力,他们的眼神凛利纯正。
夏明朗把加热好的野餐食品递给陆臻,红烧牛肉土豆里拌了白米饭,在此时此地绝对是重量级的豪宴。陆臻吃得很唏嘘,这两天他一直吃野餐口粮习惯了小份冷食,乍然吃这么热乎乎的东西,胃里暖得几乎有点疼。
陆臻吃完饭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火堆,旷野黑寂,没有月亮,天上看不到一颗星,耳边只有呼啸的狂风并漫天飞雪。陆臻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再回去时发现夏明朗已经在帐篷里面等着了,地上铺了厚厚的防潮垫,野餐罐头摞在一起,里面生着火。陆臻把帐门拉好看着夏明朗笑:“来侍寝的吗?”
夏明朗抬头看了他一眼,陆臻就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乖乖地坐下去,乖乖地被他拉着伸出手,乖乖被人用三角巾沾水擦干净手指和脸。陆臻很想说,队长你现在真像我妈。可是偏偏又不敢。
他小心翼翼地瞥着夏明朗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脸,忽然有点担心,他,他他他,他不会哭吧?他,他如果哭的话,那我一定完了,一定檄械了。
夏明朗给陆臻的手指抹药膏,捏住肿大的指节温柔摩挲。火辣辣的刺痛让陆臻几乎想呻吟,眼泪盈眶,一闪真掉了一颗下来。
“疼?”夏明朗终于说了第一个字。
陆臻马上点头。
夏明朗想了想,低头含住陆臻红肿的指关节,双唇冰冷,翻翘着干燥的毛刺,而舌尖火热得惊人,柔韧滑腻,温柔地卷住刺痛的手指,轻轻滑动。
陆臻一瞬间饥渴之极,喉节缓缓地滑动。
烧灼……
炽烈。
夏明朗似有所感,微微抬起眼来看他,极亮的眸,此刻半沉在泛着寒光的静水中,那是一种无可形容的夺人的黑。他慢慢起身,一只手撑到陆臻身后,慢慢靠近,慢慢接近,轻盈而缓慢,像某种优雅的猫科动物。
陆臻连呼吸都失去,口中津液横生,不自觉仰起脸,把最柔软而致命的脖颈亮给他,夏明朗低头衔住陆臻的喉节,舌头卷上去,重重一吮。
陆臻咳出一记呻吟。
从喉间吻上去,夏明朗吻得极为彻底,用牙齿咬过,唇舐过,舌尖润过。陆臻的下巴上长着新生的青涩胡渣,夏明朗感觉唇下涩涩的,细致而磨人的刺痛,一忽而又跳转,变为光滑与柔软。
舌尖上带着辛辣的味道,香料的药味,陆臻忍不住挣扎,被禁锢,不得半分回转。
太火热的感觉,错杂,被束缚着,呼吸困难,陆臻有极恍惚的错觉,眼前半明半寐,这个男人在吸食他的灵魂,骨节被捏得生痛。
却……不愿放手。
想,把什么都给你,只要你要,但凡我有!
黑暗中专注的脸与沉醉的眼眸,那样强健的手臂,那样的火热唇舌,不正常的力量与渴望,带着野兽的气息。
如妖似魔。
陆臻忍不住想笑,那我是什么?
有了今日就没明日的书生么?
夏明朗似乎发现了他不专心,眸光一闪,定住看了他一眼,陆臻有穿心之感,心火燎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夏明朗一下闷哼,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陆臻这才意识到他的手有多冷,连忙松手,冰凉的指尖又一次擦滑过,夏明朗被他逼得眼眶发红,不得已把人放开,仰面躺倒,粗重喘息。
“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陆臻连忙把睡袋拉开来裹到他身上。
夏明朗看着他摇头,背了光,面孔与眼睛皆模糊,手指温柔地从耳后梳进陆臻的头发里,轻轻摩挲。
“算了!”夏明朗说,低哑的嗓音里还带着情 欲未尽的火,凝在这方寸之间。
陆臻从指尖开始颤软,心想,怎么能算了。
陆臻拉开睡袋把自己挤到夏明朗身边,侧着身,用最亲密无间的方式抱着他。
“队长,我忽然想,如果我明天就这么死了,那你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了,这辈子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这么说起来,挂了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闭嘴,再说我抽你。”夏明朗顿时怒了。
“闭不上啊,你也知道我紧张就这样,事物总有两面性嘛,对吧,我现在鼓励自己……”
夏明朗一翻身掐住陆臻的脖子。
陆臻看着那双愤怒的眼睛,笑得安然:“你现在是不是特想拿什么堵住我的嘴?”
夏明朗立刻俯身压了下去。
窒息感又一次袭来,仿佛身在暴雨中,眼前灰蒙一片。
陆臻用力抱住夏明朗的背,挣扎着,固执的回吻,对,就这样,不要停!
夏明朗慢慢往下移,缩到睡袋里面去,手指挑逗着陆臻湿润光滑的唇,森森白牙却咬上他迷彩裤的拉链……一格格拉下去,陆臻在寒风呼啸中仍然可以听到那种声响,惊心动魄的,极慢,于是更为撩人。他隔着睡袋按住夏明朗:“别用嘴了,三天没洗澡了,挺脏的。”
夏明朗抬头亮出黑幽幽的眼睛:“我不嫌你脏。”
陆臻笑道:“可我嫌呐,我还指着你拿这张嘴亲我呢。”
夏明朗狠狠地吻他:“还有自己嫌自己的。”
陆臻的笑声发不出来,呜咽在喉咙口,像呻吟一般。
手指还是冷的,冰凉,然而掌心已经隐隐有了火,胡乱拉扯着衣服,抚上彼此光裸的腰,皮肤骤然激起一阵麻点子。
冷!
可是谁都不肯放。
两个人凝眸相对,漆黑的双眼里都带着红,有血的颜色,有火的光彩。
乱吧,乱吧……陆臻想,就乱了吧,今夜!
究竟谁是药引了谁的火,究竟谁是飞蛾扑向了谁的灰烬?
谁知道……
2.
空气里有狂乱的气息,寒冷好像已经荡然无存,陆臻试探着想要掌握主动,作乱的手被狠狠地压制,夏明朗喘着气,火热的鼻息挲巡在他耳边……别动,不要动,让我来,这个夜晚,让我抓住你。
激烈的亲吻,抚弄……知道怎样让你受不了,就是要让你受不了。
尖锐的,急促的,过分的刺激,排山倒海那样压过来,爆发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天鹅折颈,不堪承受的激烈。
陆臻想什么叫濒死的快感,这就叫濒死的快感!
晃晃悠悠地回过神,掌心一片火热湿滑,夏明朗动了动胯,顶着他。
陆臻在恍惚中苦笑,手指发颤,居然握不起。
夏明朗把手按到陆臻的手背上,勾住他的手指慢慢地动,渐渐加快,射在他掌心里。陆臻还在喘息,却笑开,看着夏明朗说:“队长,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我觉得这辈子值了。”
“什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夏明朗挑眉看了他一眼,眼中还带着情事未尽的水光和迷蒙,却又愤怒异常。
陆臻做捧心状:“队长,你这眼神太媚了,小生让你迷得魂都没了。”
夏明朗哼了一声:“那就好好活着,我天天这么看着你。”
“好啊,”陆臻微笑,“那我会每天上你一百遍的。”
“我x你妈!”这小子也太扯了。
“别介啊,我妈老了,受不起,你还是凑合凑合操我得了。”陆臻就这么平躺着,安安静静的,笑。
带着虚弱的坚强,但总也是坚强的,虽然让人心酸。夏明朗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某种钝重的东西一下一下的在捶打着,连喘气都透不过来的疼痛,总是这样,事到临头就喜欢装痞子,可从来都装不像,不是说太多就是说过了,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
夏明朗偏过头去看他,眼眶泛着红,有泪,凝结着却没有掉下来,瞳孔越发黑得惊人,火光一闪一闪的倒映其中。
陆臻顿时惶恐:你会哭吗?从来没见你哭过,如果我死了……不,我希望你永远都不必流泪。别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我会答应你任何事,是的,任何!
好在,你不会这样要求我。
陆臻翻过身抱住夏明朗,晃动中有一滴眼泪落到他的迷彩服上,因为毛细作用飞快地散开,化成一个淡淡的小圆斑。
“有些话我现在说,你又要揍我。”
“那就别说。”
“有些事,现在关照你,又显得我很矫情。”
“那就别说!!”
“所以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无论将来,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有你真心的愿望是我唯一珍视的,无论你想做什么,对我,你永远都不必有愧疚。”
夏明朗按住陆臻毛茸茸的短发,用力把他压到自己胸口。
“我明白!”夏明朗说。
陆臻半蜷着身子侧卧,双手抱住夏明朗的腰。
“我现在觉得,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这样我就能给你生个孩子了。”陆臻的声音被闷住,由夏明朗的胸腔共鸣,带着嗡嗡的杂响。
“胡说八道。”
“真的,真的,我不骗你,我以前从来没这么……觉得过,我以前觉得我这样特好,我很满意,可是现在我妒嫉她们。”
“傻乎乎的。”夏明朗看着自己眼中的火光一时模糊,一时又清晰:“咱们不能生,还不能养嘛,你想要孩子咱们去找一个。”
陆臻抽了抽鼻子,笑:“也对噢!”
“所以别想了,睡吧!”夏明朗帮他把睡袋拉好。
在这样的夜晚还能睡着,算不算一种奇迹?
然而当陆臻合上眼,他很快就睡着了,听说只有心无杂念的孩子在他最放心的人身边才会如此。
夏明朗守了他一夜,陆臻的睡法太安静,呼吸柔和,心跳平缓,一动不动,隔了厚厚的衣物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好像尸体。
夏明朗睁大眼睛胡思乱想,恍然觉得现在是否也算是一场演习,让他有机会可以预演一下,怎样去面对一个不再鲜活的陆臻,怎样习惯,怎样克制。
可是……
夏明朗忽然捂住脸,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他的陆臻……他的陆臻如果有万一的话,他是没有机会去面对他的尸体的。
清晨,陆臻朦胧地醒过来,空气里有极为熟悉的味道,某一个人的味道。
陆臻慢慢张开眼睛,嘴角带笑,很满足,昨天晚上发生了美丽的事情不是吗?
夏明朗的脸就在他枕边,一转头,鼻尖对着鼻尖。
眼圈很黑,皮肤很差,胡渣凌乱,倦极而眠的模样。陆臻痛心:我的审美真的已经很有问题,明明是一张车祸现场的脸,我居然也会觉得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帅,完全无可救药。
夏明朗睡得不熟,一触即醒,他骤然睁眼,一瞬间四目相对,陆臻感觉到腰上一紧,人已经被箍住。
“Hi,早!”陆臻笑道。
“早~”夏明朗开口,声音很慢,目色浓沉,一个字吐得百转千回。
陆臻想我真不能死,否则做鬼都咽不下那口气,就这么个妖精,老子追上手容易嘛,刚刚享受了没几年就要撒开,小爷我不甘心。
“6点了。”夏明朗看表。
“等会就出去。”陆臻说。
于是,四目相对,一眨不眨,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那样。
夏明朗说:“如果拆弹需要两个人就好了。”
“需要两个人也轮不上您呐,许大马棒还有比您更专业的爆破手在等着呢!”陆臻拒绝得干脆,“殉情这么不利于科学发展观又浪费国家财产的行为是坚决不能姑息的,中校同志,我党我军把你培养到这么大,不是用来跟我玩孔雀东南飞的。”
“别人的命也是命,凭什么我就不能陪你死?”
陆臻看着他笑:“谁让你是队长呢?”
夏明朗神色一黯。
陆臻顿时又心疼,安慰他:“别想了,什么死不死的,少咒我。老子身后有一票高工顶着呢,他们会教我怎么做的。”
“他们什么都会教给你?”夏明朗迟疑。
“啊……对啊!每一步都会有很精心的……所以你……”陆臻忽然变了脸色,因为夏明朗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一瞬间了然通透。
陆臻马上爬起来整理衣服。
“陆臻……我,”夏明朗用力扯住他的袖子,“能不能,其实我也受过……让我……”
“夏明朗!我只问你一句话。”陆臻低喝,他的目光清亮逼人,带着不可违抗意志。
“我的枪法也不差,你会把你的狙击枪给我吗?”
夏明朗一愣,慢慢松开。
天已经完全亮了,陆臻拉平身上的衣角,半跪到夏明朗身前,低头吻上他……
清早的阳光从顶上落下来,这让陆臻的面容看来有些模糊,轮廓线镀着绒绒的金边。灰尘扬起在光线里,上下翻飞,像细腻的金粉。
天使无翼,流落人间。
“我会回来的。”
那声音轻柔而缠绵,细凉的手指从夏明朗脸上掠过,陆臻转身,拉开帐门,冲出去。
风倒卷进来,夹着雪。
夏明朗安静地看着陆臻的身影被拉链收聚成一条线,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有脱力的感觉,他松开手,躺倒。
门外,是白雪茫茫的大地。
陆臻记起红楼最后一幕——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功名利碌皆粪土……当然,也不尽如此,然而只有爱是人们死后唯一会带走的东西,是它让我们离开的脚步变得如此沉重。
陆臻算什么?
他在想,陆臻算什么?
其实陆臻什么都不算。这世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你的生命其实不值什么,可是,你会带走爸爸妈妈的儿子,麒麟的兄弟,还有……夏明朗的爱人。”陆臻小声对自己说。
营地里已经有忙忙碌碌的战士,看见他时都顿一顿,微微点头,偶尔有人抬手敬礼,陆臻连忙绷直脚跟还回去。一位军官跑过来让陆臻去看新到的防爆罐等排爆工具,专业的防化兵来不及到位,许航远拉上了自己的爆破组,负责人看到陆臻的第一眼有点迟疑,似乎拿捏不好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陆臻看着他笑,笑容明媚,让人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都不大用得上,20KG的高能炸药,能封住这种级别的爆炸的防爆罐全世界都没有。可是爆破组的副组长还是异常热情地给他推荐最新的工具:这个带上,去年刚刚列装的;那个也带上,跟你说,队里特别买的,别的地方没有。
临走时陆臻七零八碎抱了一大堆,副队长在他身后看着,走出去好远,陆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同志,记得亲自还回来啊!”
陆臻眼眶一热,转身敬了个礼。
回去换班,沈鑫仍然扑给了他过量的热情,虽然这样的热情多少有点假,毕竟沈少不是方进那种永远热血沸腾嘴里高喊着噢耶的少年。当他的嘴角上扬,眼角下垂,嘴边勾出深深的法令纹,这样深刻的笑容怎样都带着一点急切的味道——请给我一些什么!
于是,陆臻毫不吝惜还给他一个同样夸张的笑容与大大的拥抱。
“辛苦了。”陆臻说。
“切~”沈鑫不屑。
“没什么意外吧。”陆臻坐下来检查仪器准备开机。
“没有。”沈鑫坐在他身边看着,看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要离开了,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
啪!陆臻与他凌空击掌,握到一起,用力紧了一紧。
“小心点儿。”沈鑫说。
“会的。”陆臻重重地点头。
卫星电话通了,吴鸣开始招呼他:“早上好,少校!”
这声音是疲惫的,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一夜未眠的操劳。
“早上好!大家早上都好!”陆臻回应他,让人精神一震的清亮。
吴鸣一愣:“看来你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是啊!”
“少校……不得不说,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佩服的人。”
“别介啊,你现在才多大啊,说什么一辈子。”陆臻笑了:“情况如何?”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先说好的。”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成功的分解出了整个电器结构,坏消息是,我们利用同样的物理电路复制炸弹,然后交换拆除,结果……”
“都炸了!”陆臻回得很平静。
“抱歉,干扰电路太多了,后来我们设计了一个软件分析各种可能的引爆方式,然后模拟拆解,现在服务器还在运算中。”
“没关系,我不急。”从不曾谋面,陆臻不知怎么的直觉认定吴鸣应该是个眉目柔和的人,现在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苦恼地按着眉心。
“很抱歉我们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以往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去拆,直接引爆掉就算了。”
“上面给你们的压力很大吗?”
吴鸣苦笑:“我们的压力不算什么,您的压力才是真正的压力。”
“怎么说的?”
“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放射源不扩散。”
“嗯!明白!”
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就是不惜人员的生命,可现代战争不再是古早之前,不是有人愿意舍身,就一定能炸开碉堡,真无奈。
“吃点东西吗?我去泡咖啡!”刘云飞忽然插进来。
“嘿,阿飞你诱惑我。”陆臻不满。
“我就诱惑你,怎么了?”刘云飞说话很冲,蛮不讲理似的,“哎,还记得我喜欢喝什么咖啡吗?”
“摩卡,怎么了?”
“嗯,陆臻,记得我喜欢摩卡,是摩卡。”
呃……
陆臻疑惑,刘云飞喜欢喝摩卡,这一爱好曾经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集体鄙视,陆臻笑言阿飞是火爆浪子的表,纯情LOLI的里,还摩卡,你怎么不去喝星冰乐?刘云飞因为被鄙视,还发狠改喝过清咖,没几天就受不了,怒曰:老子爱喝什么喝什么,爱谁谁。
摩卡是刘云飞最爱的咖啡,可是在麒麟内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他们通讯组内部,摩卡还有另外一种意思,一个电台加密频道。陆臻想了想,把猝发加密电台打开,调到摩卡那一档。
没过多久,一条通讯传入,笔记本自动翻译显示:“申请引爆,这申请我们不能提,但是你行。而且要快。电路已经在衰减,估计撑不过48个小时,那软件算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我中间提过一次数据,还没拆过半就已经只有40%可靠性。陆臻你不要傻,如果在城市里,就算搭上我这一条命,也要去赌,可现在不一样,就让防化兵干半年又怎么了,封上几十公顷山林就算了,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用加密电报打这么多字,可以想见对方有多激动。
陆臻反反复复读了三遍,一边搭着耳机里的谈话,一字一字地输入回复。
陆臻:“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这样的消息是锁不住的,如果爆炸,两到三天之后消息很快会传遍全国,被夸张,被放大,然后引起全民的恐慌。”
刘云飞:“这根本不是你需要去考虑的层面,这是军以上的老家伙们去头疼的,你需要关心的只有,你是不是能拆,有没有必要冒这种险。而且现在不是说你肯冒险,就一定能成,很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只是白白赔上一条命。”
陆臻:“1%的可能,100%的努力,如果最后可能会被突破,是不是应该放弃阵地?如果最后可能会失败,是不是应该放弃抵抗?你我都是军人,云飞!别再说了,频道用得太勤会被发现的。”
陆臻又等了一会,没等到回音,吴鸣那边传来一些细碎的清脆微响,刘云飞泡好咖啡回来了,如果陆臻能够通过电流看到他的脸,就会发现此刻他眼眶微红,所以没人问起他为什么泡了这么久的咖啡。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陆臻在心里想过,但是没说。
可能,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坐在某个遥远的电话后面下命令——请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今天的陆臻不能逃避。
最后的计算结果出来了,最优的拆解方式的总成功率为14.3%。吴鸣把一句话说得极度吞吐,他都不好意思把这个概率报出来,可平心而论这样的概率已经比陆臻预想的要高得多了,步骤太多,即使每一步都有九成把握又怎么样?十步之后就只剩下一成的安全性。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方案。”陆臻说。
“对,我也不接受。”刘云飞马上打断他:“所以我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引爆它,没有必要为了追求14.3%的可能,去牺牲一个战士的生命!”
“不,云飞,你听我说完,”陆臻顿了顿,深呼吸,“我刚刚发现我们犯了个错误。”
“呃?”吴鸣顿时来了精神。
“从一开始,我们都在想着怎样把炸弹彻底地拆掉,不爆炸,但其实我们没必要这样,可以让它炸,只要能保证放射源不扩散。”
“你的意思是?”吴鸣疑惑。
“简化步骤,只拆出放射源,我这里有最好的防爆罐和铅盒,我还有很多防爆毯,只要给我两秒钟的时间,我就能带着放射源离开爆炸中心十米,我可以事先挖个掩体……”
“但是如果冲击波太强烈的话,你会被活埋。”吴鸣已经听懂了。
吴鸣果然是个温和的人,有种种危险的可能,他挑了最温和漂亮的说法,其实如果燃烧过分剧烈的话,陆臻会被烤熟;如果空爆气体耗氧太多,他会窒息;如果区域内瞬间气压过大,他的内脏会被挤碎,然而……
“这不重要。”陆臻说。
“不,这很重要!距离十五米,你去准备掩体,我给你最好的方案。少校,请记住我还欠你一顿饭。”吴鸣沉默了几秒,断然说。
“好的,到时不醉不归。”
陆臻与夏明朗通话,报告最新情况并要求装备,他原以为夏明朗会对这个计划有所反应,无论是赞赏还是愤怒,总会有一些反应,然而,夏明朗听完之后很平静。
陆臻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么干?”
夏明朗说:“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沉默良久。
陆臻也就没有再追问。
是啊,这是个好办法! 可正因为这是个好办法,所以……所以再无理由拒绝去冒这个险。
原来我一直都在期待着你能放弃吗?
夏明朗心想¬……
“要不要,换个人?”许航远看到夏明朗脸色惨白地移开喉式对讲器,如果最后就是比逃命的话,说真的,15米的距离,大家都差不多,搞不好还有人比陆臻更快点儿。
“换谁上?我?”夏明朗笑了笑,“谁的命不是命呢?”
这样的命令是不能下的,虽然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找到借口,他也一定能让人心甘情愿地顶上去,可是,这样的命令是不能下的,陆臻也不会同意。
有些事,关乎原则和良心,你爱他,他的性命在你眼中千金不换,可是有哪个生命不值得珍惜呢?
每一具无定河边骨,都是春闺的梦里人。
3.
“我知道……唉,别管我这馊主意了,我这个……老伙计,我主要是没见过你这样,怪吓人的。”
“真的?”夏明朗用力搓脸,最后呲牙,做出个凶狠的表情。
许航远用力拍拍他,挑起拇指,臃肿的雪地手套摆出一个同样臃肿的手势。
天寒地冻,把土层冻得像岩石,不过这么小事还难不倒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一口良品小陆少校,他把燃烧弹的燃料倒出来烧,等土层回温之后再用小当量的C-4精确引爆,一层层炸下去,工兵铲不过是拿来清理浮土用。
雷振东在耳机里几乎听不到爆炸的声响,由衷感慨说陆臻在这方面跟吴鸣有得一拼,吴鸣的巅峰绝技是用C4炸核桃,陆臻听了笑道:“好吃么?”
雷振东登时就傻了,这一般二般的人听到这段逸事首先想到的厉害啊,膜拜啊,怎么可能……等等等。
“能吃。”吴鸣也笑:“回来给你炸几个。”
陆臻笑着说好。
新的引爆方式出台,电脑模拟显示可靠性已经到了70%以上,然而这个安全性纯粹是考虑放射源。陆臻抱了块石头在怀里试跑了几次,风大,从启动到扑入掩体的最快速度为3秒零6。
陆臻安慰吴鸣,正式爆炸的时候他会跑得更快一点的,而且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说不定还能推上一把。吴鸣说空爆在千分之一秒后你的身边就是一片火海。陆臻说那他至少能在3秒钟之内把放射源扔进去。
吴鸣听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叹息:“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做完了我们所有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似乎世事总是如此,人们努力挣扎,却让命运宣判。
开始吧!
陆臻这才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心脏砰砰砰地乱跳怎么都停不下来,呼吸困难。放射源已经被尽可能地分离开,陆臻在上面包了好几层防弹毯和隔热垫,一个防爆硬罐开盖准备。
“开始吗?”吴鸣低声询问。
“等……等一下!”陆臻说,他试图深呼吸,可是张大嘴仿佛呼吸不到氧气,冷汗从头皮上一层层涌出来,把发根都打湿。
“行,你再冷静一下。”
“我……”陆臻吞咽唾液,“我应该,再向我的队长报告一下。”
“嗯,应该的。”吴鸣很体谅。
陆臻拼命在裤腿上擦干净手,指尖颤抖地打开通话器。
“哦?”夏明朗用了最常见的一个字打招呼。
“我,我,我要开始了!”
“嗯,好的。”夏明朗说。
奇异的沉寂,空荡荡的,陆臻听到通话器里缓慢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均匀而悠长,陆臻不自觉地跟随,深呼吸,氧气重新进入血液,将颜色暗沉的静脉血染上新鲜的色彩,带着蓬勃的生命的萌动从肺叶穿过心脏走向指尖。
陆臻闭上眼睛,清空大脑,感觉从这个世界脱离开,进入极静的黑暗。
陆臻说:“队长,我要开始了。”
“嗯,小心点。”夏明朗顿住。
“我会的!等我!”
夏明朗曲指,在通话器上敲了三下。
“我们开始吧!”陆臻用力睁开眼,眼前一下就亮了,前所未有的亮。
他们给密如蛛网的线路编了号,吴鸣一步一步报出编号,或者截断,或者架桥,陆臻走了几步之后越渐纯熟,另一边吴鸣他们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急促。
最后一步了……
“准备好了吗?”吴鸣下意识地用力握住手里的东西,脆弱的鼠标顿时碎裂。
“开始!”
1……
2……
3……
吴鸣诧异的顿了一秒,难道?奇迹?
千里之外,陆臻抱着放射源像出膛的迫击炮弹那样撞进掩体里,顺势翻滚,多层防爆毯与绝热垫已经披到身上。
时间像停止了一样,陆臻疑惑地弹了一下手指,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来得及惊奇,来得及听风声呼啸,来得及……
巨大的爆轰声平地而起,挟裹着烈火的冲击波,好像来自远古洪荒的地狱咆哮,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席卷整个天地。
在这样的高温高压之下,呼吸变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陆臻感觉到自己被死死地压制住,身上压了一千吨的洪水,肺里残存的空气被硬生生挤出来,全身的骨骼在这样的压力下震颤、收缩、产生细微的爆裂感,好像有无数只暴烈的手撕开了他的胸腔腹腔,伸进去乱捏一气,内脏有生生碎裂的错觉,撕心裂肺一般的剧痛完全无可忍受。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碎裂,陆臻紧紧地趴在地面上拼命的忍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他用力张大嘴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脑子里只有“轰轰”的鸣叫声。
炽热的火焰从他身上掠过,气浪疯狂地撕扯着防爆毯,最外层的一张被掀走,飞出掩体在半空招展,刹那间化为粉末。
什么都毁了,一点不剩下,吴鸣的耳边一片寂静。
空气在急速膨胀后同样急速地收缩,在瞬间抽离,好像真空。
陆臻艰难地干咳了两下,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来砸到他背上,陆臻麻木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足以分辨这种微小的疼痛。
他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喉头灼热,血色漫延了整个视野。
不能动,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唏里哗啦。
神志在迅速地消失,他用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染上浓黑,混沌、模糊……失去边界,失去色彩,在漫无边际的浓黑中只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晰之极。
陆臻疯狂地盯住他,拼命震动声带,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杂响,他想说队长……
队长!
救我,我现在还活着,别让我死,我爱你!
“我也爱你啊……”
夏明朗微微闭眼,有沉醉的神色,低眸含笑,温柔而深沉。
那是陆臻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景色。
爆炸声刚落全副防化武装的救援队就火速冲了过去,夏明朗当仁不让地呆在这第一阵营中。手拿放射性探测仪的战士们拉出散兵线在前面开路,夏明朗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飞。许航远一步不让地跟着他,心想,就这么一只成了精的妖孽居然也让人给收了,多少年了,就想看这小子失态一次,今天算是看够了。
至于另外那家伙,许航远很认真地回忆,说真的,还真是不特别,斯斯文文的,客气有礼貌,除了长得比一般当兵的好看点儿,真是一点不特别,不过……性格大概是很硬的,所以能克得住夏明朗这头野狼。
爆炸中心只剩下一片焦土,融化的雪水还没有凝结,冰渣搅在泥浆里,灰乎乎的,像可乐冰沙一样的质地。防化队员陆续做出手势表示没问题,放射源没有泄漏,许航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夏明朗根本连听都不听,抱着红外扫描仪满世界的找陆臻。
明明事先给的坐标点就在这地方,可是炸弹一炸,地貌全变,红外扫过去各种各样的余烬显出深深浅浅的红,从中要找到属于陆臻的那一块谈何容易。
快,快点,好像听到陆臻的呻吟呼救声就在耳边。
夏明朗感觉到冷汗争先恐后的从皮肤里冒出来,心脏就跳在喉咙口。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在这儿呢!夏明朗拔开前面挡路的人影冲过去。
两棵烧成焦炭的大树带着未尽的火焰挡住了陆臻掩体的开口,就是这个给夏明朗的搜索工作带来了大麻烦,不过也正是靠它们挡往了被冲击波裹挟的泥土,让陆臻逃脱了被活埋的命运。
救护兵已经下到了坑底,夏明朗飞身就想往下跳,被许航远一把拽住狠狠瞪了一眼:人家那是专业的,哪点不比你强,你凑什么乱?夏明朗烦躁地挥开许航远蹲在坑边张望。
陆臻把好几层防爆毯像裹春卷一样裹在身上,双肘双膝跪地蜷曲着。军医官小心翼翼地把防爆毯拨开,看到放射源被陆臻牢牢的抱在怀里,完好无损。防毒面具已经滑脱了,露出血迹斑驳的脸,也幸亏如此,要不然他一定会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呛得窒息而死。
底下有无数个脑袋瓜子在夏明朗眼前晃,穿过绰绰的人影他只能看到陆臻身上穿的鲜黄色防护服。事到如今他反而又不急了,呆呆地蹲着,微微张了张嘴,又牢牢咬死了嘴唇。
许航远在他头顶上吆喝:“哎,那个谁?还活着吗?”
夏明朗猛地抬头。
“等一下……手僵了,摸不准脉。”
“我操!”许航远大怒。
“真惨,这简直是标准的七窍流血了……”有个救护兵小声嘀咕。
啊??!!夏明朗想跳起,脚下骤然失了力道,重心顿失,一头栽下去。一个救护兵连忙挡住他,怒了,看也没看就发飚:“哎,你这人,砸着伤员怎么办?”
“我X你妈,混小子睁开眼睛看清楚是谁,人自己手下的兵在下面躺着,他能不急吗!”许航远指着救护兵的鼻子骂。
“啊啊,对不起首长!”救护兵看清了夏明朗的肩章,吓得连忙要敬礼。
夏明朗拉住他:“没,没关系。”
刚才,晃到一眼,夏明朗以他精准的视力在瞬间看清了陆臻的脸,鲜血陆离,脸色苍白若死。夏明朗往后退,后背紧紧地贴在土石壁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不是心痛可以形容,好像灵魂被抽走。
军医官大声地指挥:“哎,两边,把人先抬上去。小心,不要二次伤害!”
“还,还活着吗?”夏明朗问。
军医官转过身来看他,眼前这个男人的悲伤浓重得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还,还还,目前,还有气!”军医官结结巴巴地说。
“救他,别让他死,他才26岁,求你了!”夏明朗慢慢敬礼,每一块肌肉都绷起,整个人拉直,像风中的一杆旗。
军医官连忙回礼:“我我,我们一定会的!”
野战医院的临时大帐篷搭在避风处,许航远和夏明朗两名中校蹲在门口,好像两尊门神,气压低得方圆几十米都是无人区。因为放射性物质没有扩散,还在路上的防化兵部队全部打道回府,这块地方的扫尾工作暂时交给许航远全权指挥。
老许此刻正抱着卫星电话怒吼:“妈的,老子这里人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道那人多金贵不!比你那破飞机值钱多了,我操祖宗,我告你,要是人死了,老子炸了你们陆航团!!!”
夏明朗抬眼看向他,老许挂了电话喘粗气,猛然发现夏明朗的视线连忙安慰他:“你放心哈,那帮混小子都是属驴的,不抽不跑,你放心,他们去军区调黑鹰了,一准能飞到。”
夏明朗点点头:“费心了。”
“我草,你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啊?”许航远掏烟盒抖出一支来给夏明朗。
夏明朗点上火,吐出个烟圈:“一起扛过枪,一起销过赃。”
“就是说嘛,兄弟嘛!里面那位就是我弟妹了,我能不费心么?”老许压低了嗓子按住夏明朗的肩膀。
“改天让他请你喝茶。”夏明朗轻笑。
“那是一定要的,老子等你媳妇那杯茶等了多少年了,这都搁眼皮子底下了还能错过?阎王也得让道儿啊!”老许拿胳膊肘儿顶夏明朗。
“行啊,谁敢来勾魂咱就抽他,黑白无常算什么,照样抽他个生活不能自理。”夏明朗扬眉。
“对喽,对头!就这调调!”老许揽住夏明朗的肩膀。
军医官从帐篷里钻出来,夏明朗像豹子一样窜过去:“怎么样了?”
“内出血暂时止住了,但很可能还有别的出血点,骨折倒是不明显,但是他有大面积骨裂的现象,尤其是脊柱骨,好在没有真正断裂,应该没伤到脊髓,不过手提的X光机测不准,另外,因为暂时性窒息过,他好像还有点脑缺氧,我发现他的症状很像潜水事故,我觉得我们可以……”
夏明朗皱眉,此人罗嗦这半天,为什么还不讲重点??
“我是问他还活着吗!!”夏明朗一把揪起军医的领子,咬牙切齿的。
军医官一愣,笑了:“他死了我还止什么血啊?”
呃!
夏明朗马上松手,脸上堆出僵硬的笑容,像拂拭瓷器一样殷勤地帮军医拉平衣角,恭恭敬敬地做出个请的手势。
“高兴啦?嘿,看这脸,活过来了?”许航远故意不屑。
夏明朗嘿嘿笑,极傻,一点聪明相都没了。
许航远拍额头,痛心疾首。
“能活着就好!”夏明朗仰望苍天,只要他还活着就好,真的。
真的!
4.
即使是黑鹰赶上这种天也不能说飞就飞,陆航那边传来消息说时刻准备,许航远领了人去整停机坪和指示标,这工程倒也不复杂,反正这爆炸的大块黑焦土本身就是最好的地标。
郑楷过来给军医看伤,没想到那军医揭开纱布随便就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回去再说吧,反正现在缝了回去还要再包,现在这消毒条件不行啊。
郑楷顿时愕然,夏明朗看着他苦笑,他已经摸出这小子的脉了——天下除死无大事!
可生气又怎么样,陆臻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呢,夏明朗只能低眉顺眼地给人装孙子。
陆臻伏卧在单架上,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在熟睡。天太冷,卫生兵给他从头到脚裹了一层电热毯。手提式的医疗器械与他脆弱的生命系在一起,夏明朗听着呼吸器呼噜噜的声响还有那单调刺耳的嘀嘀声,感觉比天籁还要天籁。
军医打发完老郑踱过去看陆臻身上插的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什么时候会醒?”夏明朗忍不住问。
“呃,这个嘛,如果我是你,我会期待他暂时不要醒过来。”军医很严肃的说。
“为什么?”
“疼!”军医精省地用了一个字,然后顺利地从夏明朗脸上看到惊愕、了然……到痛惜。感慨,瞧瞧人家那领导做的,那叫一个感性,哪像咱家那位老大,永远只会用粗暴的吼叫来表达关心和焦虑。
夏明朗咳了一声,换个话题:“他为什么一直趴着?”
“背上有点烫伤,不过你放心,不严重,这鬼天救了他一命。”军医顿住,似乎在思考。
是的,零下40度的超低温与一尺多厚的积雪消耗了爆炸时的大部分热量,而狂风让焰气团消失得更快。
“还好是这天啊,要换个夏天你看看,等咱们找着的时候,人都熟了。”军医思考完了,撇着嘴啧啧地感慨。
夏明朗听得一阵恶寒,终于忍无可忍地瞪住他:“我说,你应该没少为了你这张嘴挨过抽吧!”
“哪能呢?你看我跟你唠这么久了,您也没抽我啊!”
夏明朗咬牙:“我要不是看在他还有气儿……”
“那他要没气儿了,我也就不这么说了嘛!”军医嘿嘿笑,分明是一张忠厚的脸。
夏明朗眼前一黑,阴沟里翻船了。
强大的黑鹰终于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翘首以盼中缓缓降落,黑鹰核载11人,所以麒麟的剩余人员全员登机,陈默分队的前场支持转交给许航远,夏明朗带领余部先回去休整。
为免在同一条阴沟里再翻第二次,夏明朗上飞机后就没有搭过军医一个字,他只是捡了个好角度安安静静地端详陆臻的脸。血污已经擦干净了,漂亮的面孔没有受到太多伤害,只是虚浮地肿着,好像骤然胖了一圈。夏明朗总觉得看了眼熟,而且莫名的心软和心疼,想了一会才想起,这张脸他见过的,曾经他念念不忘的还长着婴儿肥小包包脸的少年陆臻。
救护车就在停机场等着,一路绿灯有警车开道,如此流畅的衔接,这代表一定有军区一级的领导发了话。麒麟前期被俘或者演习阵亡的队员们悉数等在医院大门口,老宋一看到夏明朗就迎上去:“队长,组长怎么样?”
“还行!”夏明朗看着雪白单架床上静谧人体,他不能说有事,因为麒麟的规则与那位不着调的军医其实是一样的,天下除死无大事,可真让他说没事,他又不安心。
老宋马上松了口气,与夏明朗一道目送陆臻进手术室。
会没事的!夏明朗低声喃喃,像是在对老宋解释,更像在安慰自己。他靠边在墙壁上深呼吸,双手用力的搓脸,试图让自己的精神振奋些。谁都不愿意先回去,郑楷和另外几个有挂彩的战士去楼下急诊科做外伤处理,夏明朗领着人在手术室门口等结果,又累又困的战士们坐得一地歪七扭八,搭配那一身硝烟一头乱发,个个有如土匪形象全无。
暖气很热,室内外温差将近60度,战士们的防寒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已经有人在出汗,一些难闻的气味渐渐弥漫了整个走道。腥气……混杂着泥土、硝烟、还有血的味道,积腻在皮肤,头发与衣料的深处被发酵,非常难受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感觉到。
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们不自觉掩鼻侧目,他们走得很小心,好像生怕沾碰到什么。
徐知着终于意识到自己燥热的来源,哗拉一下,撕开了防寒服的搭链,汗味混入原本的腥气里,被这空间过高的温度蒸腾得越发浓烈,掩鼻而行的路人有些已经开始露出不满的神情。队员们早就习惯了对路人视而不见,自成一国地在小声低语,或者抱着背囊抵墙而眠,现在这样的温度很适合晕睡,徐知着甚至已经有些睡着了,不自觉把腿伸直,横过走道。
一个护士模样的小姑娘急匆匆跑过,看到后愣了愣,抿着嘴跨过去走了;后面跟着的那位老大显然没有那么好的涵养,锃亮的皮鞋冲着徐知着的小腿踢过去:“哎……”
他本想说,哎,哪里来的大头兵啊,好狗不挡道!
但是半梦半醒中的徐知着没让他把那句话说完,他还在战备状态里没完全脱出来,皮鞋触到他小腿的瞬间他已经醒过来,剩下的动作极度流畅,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纯粹是身体与视觉的连锁反应,等徐知着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一柄黑星九二已经保险大开的抵上了那人的额头。
呃……这个!
徐知着有点无措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俘虏,坦白说这个家伙长着一张看起来貌似很精英的脸,穿着大城市里30多岁男人总会穿着的衣服,戴着时下还比较流行的黑色细框眼镜,简而言之此人的形象很大路。
而此刻大路君正脸色煞白地瞪着他,他已经被吓坏了,吓到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做怎样的表情和举止。
徐知着越过大路君去看夏明朗,夏明朗垂着头,抬眸瞥过一眼,淡淡收回,意思很明显,自己搞定。
呃……这个这个……徐知着舔了舔嘴角,微笑着把枪收回去,极大牌地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可以滚了。
大路君僵硬地退开几步,好像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是安全的,那人绝对不敢真的下手,他煞白的脸色刹时变得通红,他愤怒了……
“呃,这个……”徐小花冲他甜蜜一笑:“不好意思,我这人起床气重了点,吓着你了。”
“你!”大路君气沉丹田想吼,徐知着忽然抬手指住他,不笑了,漂亮的桃花眼瞬间冰冷,这是警告,他现在手上没枪,但是眉心有杀气,大路君诺诺地退了两步,落荒而逃。
夏明朗冲徐知着勾勾手指,徐知着乖乖走过去。
“知道错哪儿了吗?”夏明朗沉声问。
“队长,我错了!”徐知着诚恳道歉,整个都错了。
“你没有注意周围有没有摄像头、手机和照相机。”
徐知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转头四顾。
“别找了,我帮你看过了,没有!”夏明朗摆摆手,示意滚吧,老子烦着呢!
要黑人可以,别落把柄,出来混这是第一条。徐知着在心里念叨着队长到底就是队长,乖乖地退下了。
手术进行了很久,医生换了一批又一批,骨科的外科的皮肤科的,胸腔的腹腔的颅腔的……夏明朗苦笑,敢情是把整个医院都给串上了。不过任凭医生们进进出出都皱眉,居然也没人真出面让他们收拾一下回避一下,夏明朗暗忖这次发话的人级别果然不低。不过管他呢,夏明朗自豪而又心酸,陆臻本来就值得最好的。
手术室的红灯还没熄,一个四十多岁看来很严肃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找人:“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过来签字。”
夏明朗马上抬手说:“我!”
医生一愣,转而反应过来:“噢,你是他领导对吧!他家里人没在?”
“他爸妈暂时不方便通知,有什么东西我都能签。”夏明朗无比正直的强大气场瞬间压住了医生的犹豫。
医生点点头说你跟我来一下。
夏明朗紧跟上去一步问陆臻什么时候能出来,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医生摇头叹息说人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已经送重症加护病房了。徐知着嗷的一声跳起来,嚷着,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有护士拉着他解释说从手术室内部就有电梯可以直达。于是一伙溃兵流匪直奔而去,夏明朗站在他们身后吼:别吵着人,看完回去休息。
可惜,没人应他。
如果说军医老大是浑不吝,那么眼前就位汪剑钊汪老就是太较真,夏明朗看着他刷刷刷……一字排开数张单子和X光片,开始从理论上根源上解释陆臻的病情。
夏明朗一看头都大了,首先盯住汪医生问最关键的,会不会死,有没有后遗症?
汪医生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说这个问题嘛,从理论上来说,我们也不好确定……
夏明朗仰天长叹,他不过是想要句准话而已,没办法,这人是不会给他了,他怕担这责任。汪医生见夏明朗不追问了,又开始一点点一分分地解释陆臻的病情,说到骨骼问题时还专门分类细讲了一下。夏明朗看到X光片上淡淡的细小阴影非常地没有具体形象感觉,汪医生指着这里说裂了,那里也裂了。夏明朗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一道一道的从心尖上最软嫩的部位裂开蛛网一般细密的纹路,他觉得,这TMD简直疼得有点过分了。
夏明朗心想,如果这姓汪的是他手下的兵,他一定整死他,把他那满嘴的好像、如果、应该、大概抽成直角平面。拼命强调病情,强调风险,绝口不提康复结果。
正常,正常的……夏明朗自己在心里说医生就这腔调,可他还是止不住的烦躁。
好不容易从汪老头手上脱身,夏明朗拔腿就往特护病房跑,汪医生有些疲惫地叹口气,心想这次的任务真不轻松,上面压得紧,这位队长大人又太上心,这年头,真是没有一口饭能吃安稳。
陆臻的病房外面安安静静的,徐知着他们已经被护士们劝走,一个二等兵坐在门口守着,好像哨兵似的,一看到夏明朗就跳起来敬礼,把夏明朗唬得一愣。二等兵简单说明了一下郑楷他们的去向,交给夏明朗一支手机,方便他联络。夏明朗直接拨严正办公室,一连串的密码转接过去,熟门熟路的事还是做得一头火。
蓦然间夏明朗听到一声喂……一如曾经过往无数次奇峰突起时一般无二的平静与镇定。夏明朗顿时心静,心头燎原的火一寸寸熄下去,严正等了他半分钟才问:“陆臻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儿了。”夏明朗贴在陆臻病房窗户的玻璃上往里看,呼吸器遮了他大半张脸,他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
“没事就好,给你们一周假,休息一下顺便等陈默。”
“一周之后,陆臻可能还不能转院。”夏明朗有点迟疑。
“怎么,你还想等他出院啊?”
夏明朗默不作声。
“明朗,陆臻有人照顾你放心,能动了再让他转回来,这对他也好。这次事情不大动静倒是不小,等那小子醒了告诉他,一等功有望。”严正放缓了声调。
“不会吧,这明明是特等功的款啊!”夏明朗打蛇顺杆上,习惯性地邀功。
“行啊,回来睡后山我就给他报特等。”臭小子,你看见几个活人领特等功?
夏明朗也是习惯性叫嚣,倒是想起一事,半带别扭地说:“那什么,一等功批下来,就给陆臻升衔吧!别等年底了。”
“为什么?”严正诧异,今年好多人都得升一升,正打算热热闹闹地大办呢。
这个……夏明朗有点为难,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那小子不是喜欢么,早点让他扛上两颗星,好歹也过几个月与他齐头并进的日子,也让他高兴高兴。
“也没什么。”夏明朗说,“不过,就这么办行吗,那小子成天盼着加颗星。”
夏明朗一手撑在玻璃上,陆臻的脸就在他的手掌之下,从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缝中可以看到他紧闭的双眼。
“行,没问题。”严正很爽快,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严正一向爽快,“另外,郑楷跟我说了,你的指挥权暂时顺给他。”
“这怎么好意思呢!楷哥还伤着呢!”夏明朗心中大喜,如此一来他就自由了,可以放心大胆的陪着陆臻。
“算了啊,跟我装什么装,老郑那点也叫伤?跟你这能比吗?”严正不屑。
“不是,大队长,这这这,这我多不好意思啊,你看……”夏明朗已经忍不住喜上眉梢,可是淡薄的道德心让他继续嘴上强辩,货真价实的得了便宜卖乖。
严正沉默几秒:“夏明朗同志,见好要收,请不要把我对你的宽容,当成你不要脸的资本。”
夏明朗一梗,乖乖地挂了电话。严正虽然已经久不习弓马,退出江湖不与毛头小子争锋,可是技艺尚在,仍可一剑封喉。夏明朗心想这才是最高境界啊!他不在江湖,江湖仍有他的传说。
其实严正也没怎么开解,可就是心定了,有些事,夏明朗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大约是看着他的脸色终于有了缓和,一个护士走出来很委婉地向他解释了一通有关环境卫生与病人休养的问题,夏明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嫌他脏了,不肯让他进门,他侧头闻闻,果然,好大味儿。
夏明朗转头又看了看病房内的陆臻,隔着一道水晶玻璃的墙,他仿佛正在抚摸着陆臻的脸,夏明朗隐约看到他的眼皮似乎在微微颤动,好像随时都会醒来的样子。
我真的连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夏明朗心想。
他向小护士打听医院周围的环境,然后用800米的速度冲出去闯进街口第一家专卖店,指着店门口一个男装塑料模特说:“就这套,我全要了。”
全要的意思就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包括内裤袜子和鞋。
店员们首先被夏明朗那无敌匪帮的一身行头给震了,然后又被他的生猛要求给再震一下,可是负负得正,这两震之间水乳交融奇异的和谐,店员迅速地从本质上理解了夏明朗的要求。
捏着内兜里放的一千块钱夏明朗很庆幸,还好最近限额提高了,要是还像往年那样出门就带两百块,他现在折腾上天也不能给自己整套干净衣服去。这家店倒是不贵,棉袄是买不起了,一路买到毛衣茄克,一千块还能落下点。夏明朗拎着大包小包冲回医院,向护士借了一个空病房匆匆冲洗了一番,给自己换上干净衣服。
许久许久之后夏明朗才知道他那天买的衣服牌子叫S&K,虽然起了个洋名,但其实就是个香港货。夏明朗能发现这一细枝末节主要是因为陆臻后来老是给他买S&K,夏明朗以为是陆臻特别好这一口还穿得很欢,可慢慢又发现陆臻自己好像也不怎么穿,诧异之下一问,陆臻说难道不是你特别喜欢这牌子吗?夏明朗感慨这乌龙大的。
陆臻偷偷红着脸点头不迭,他在想,那天当我从黑暗中苏醒,眼前人影模糊来来往往,只看到你站在我的床边,那一刻你帅得无可救药,所以我爱屋及乌。
5.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人家连衣服都全换了,还是新买的,再怎么配合工作也不过如此了,小护士虽然不乐意,也还是无可奈何地让夏明朗进了屋。
床前还守着一个医生两个护士,时不时有人过来探视,查看那些夏明朗不了解的仪器,嘀嘀嘀单调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夏明朗开始时站在床边两米之外,后来护士小姐看着他硕大的黑眼圈示意他可以坐到墙角的沙发上去,夏明朗折过去坐了,很安静,一言不发。可是进进出出的医生时不时都要回头看他一眼,以确定这人的视线没有聚在自己身上,太有存在感的人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太劳累,最近这60多个小时之内夏明朗差不多就睡了两、三个钟头,眼前一成不变的景物让他头眼发花,脑子里糊里糊涂的,看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层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们忽然惊呼,他看到汪医生从门外跑进来,夏明朗马上站了起来。
陆臻醒了。
呼吸器被拿开,汪医生弯下腰小声地询问着病情,陆臻的眉头微皱,眼神迷迷蒙蒙的,视线一点点的调转,从一张又一张的人脸上移过去,夏明朗看到他的瞳仁里闪着一点亮斑,那个亮斑慢慢慢慢地移动,最后移向他。
不动了!
队长!
陆臻的嘴唇微微颤动,那两个字吐出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夏明朗可以从口型上分辨他的呼喊。
“情况怎么样?”夏明朗充满期待地看着汪医生。
“还行吧!”汪老神色放缓,看得出来他也是一直提着心:“他思路还算清晰,没有明显的脑损伤,万幸!如果好好复健的话,应该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
虽然汪老仍旧说得很有保留,如果、应该的,可是夏明朗的心情已经不同于当时,或者对他来说,只要陆臻还能醒过来叫他一声队长,可能别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嗯!那太感谢了!”夏明朗点点头,顿了一下,忽然说,“能回避一下吗?我跟他还有一些机密的东西要谈。”
站在病床前的医生们诧异地回头,怎么会有这种领导,太狠了吧,病人刚醒就赶医生走?有什么工作会这么急?汪医生倒是露出一脸了然,只是郑重其事地警告夏明朗不要说太久,十分钟。夏明朗点头不迭,好的,就十分钟。
他把房门反锁,窗帘拉上,再回头忽然不知所措,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就是莫名其妙地认定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应该独处,不容任何外人打扰。陆臻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眼睛很亮,彼此对视,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空气好像已经凝固。
沧海桑田过尽的感觉,就这么彼此看着都觉得是无上满足,真好,原来你还在这里。
陆臻慢慢笑起来,嘴角弯起一点点,显出柔和的弧度,他一字一字地用微微颤抖气流说:“过来亲我一下吧。”
凝固的空气好像被一个咒语骤然打破,又开始流动,夏明朗恢复了行动的自由,俯身吻住他,极轻柔而细致,陆臻的嘴唇软得不可思议,牙关半开,口腔里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夏明朗把舌尖探入缓缓地扫过一圈。
陆臻笑得更深了一些,眉眼弯弯的。
发声总是会不可避免的震动到腹腔和声带,陆臻在说出两个字之后终于吃不住劲,改用口型,夏明朗看着他的嘴唇小声跟读:“我记得啦,小时候看童话故事里,王子在披荆斩棘干掉恶龙重伤昏迷之后,公主都要给他一个吻,作为奖励……我操!!”
最后两个字是夏明朗自己加的,夏明朗哭笑不得,故意凶狠地瞪他:“别以为你现在这样我就不敢揍你。”
说话实在太费劲儿了,陆臻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弯成月牙似的湖,波光鳞鳞地闪。
夏明朗感觉无力,这小子也是个浑不吝,天下除死无大事的,一身骨头碎了个稀里哗啦,七脏八腑都见了血还能乐得这么神叨叨的。
汪医生在外面敲门:“好了没有?时间差不多了!”
“好了好了!”夏明朗连忙过去开门。
汪医生一进门就看到陆臻的弯眉笑眼,惊叹:“哟,你可真有精神!”
现在是很精神,可是等麻药的劲儿过去,问题就来了。夏明朗眼睁睁看着陆臻的呼吸渐渐急促,瞳孔发散,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熬疼是最无奈的一件事,漫无止境,苦不堪言。
老宋和徐知着在晚饭后过来探视,顺便给夏明朗带了份吃的,徐知着颇为诧异地看着夏明朗那身便装,很炫地吹一记口哨:不错,挺帅的。徐知着主动要求陪床,被夏明朗随手轰散,自然徐知着也不坚持。加护病房里还有一张空床专门是给家属准备的,老宋把夏明朗劝到旁边先去睡,好歹现在有他们看着,睡一觉晚上好顶班。
这几天心力交瘁,夏明朗实在是累得狠了,再怎么感觉不放心,一沾枕头还是昏睡过去,病人探视有时间限制,徐知着他们临走时陆臻拦着没让叫,夏明朗就一路睡了下去,陆臻微微偏过头看着夏明朗沉睡的脸,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他,每一寸骨头都在痛,从身体的内部咬出来,沉重的钝痛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陆臻心想这人啊,真是不能起坏心,当初他怎么吓唬灰皮帽呢,一转眼全报应到自己身上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心似莲花的人才能看到莲花开,老话说得有理。
灯没有关,陆臻看到自己眼前越来越黑,胸口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模模糊糊的好像失陷在某个梦境里。他看到熟悉的楼房和熟悉的街道,他看到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在他面前缓缓走过,回头微笑。
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他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夏明朗向他狂奔而来,他的表情急切,动作却像被拉长的慢镜头,炽热的爆焰随着冲击波在他身后膨胀,穿过街道和楼宇,吞灭车辆和行人。
那些无数次在经典灾难片中看到的镜头被一帧帧重现。他看到高楼的玻璃碎成一场暴雨,在半空中支张着晶莹而尖锐的棱角。他看到父亲惊恐地抱住母亲,而炽流经过后他们的血肉被蒸发,只留下焦黑的骨架。
夏明朗终于跑到了他的面前,他的身体在着火,火苗从他的皮肤里窜出来。陆臻伸出手去,火焰从夏明朗的手掌传到他的掌心……被撕裂的错觉,炽热而疼痛,多么熟悉。
夏明朗在睡梦中听到陆臻沉重痛苦的喘息声,一瞬间被惊醒,翻身扑到陆臻床边。陆臻闭着眼睛在挣扎,额头上全是汗,呼吸浊重,夏明朗不敢动他,拼命按铃。医生一溜小跑地过来看,陆臻已经自己醒了,眼睛茫茫然地张着。
医生拨开夏明朗好一通检查,最后半吞半吐地提议,看现在这情况,是不是给他打一针吗啡。
夏明朗拿不定主意,只能看陆臻,陆臻愣了一会儿,极慢地点下头。
那得多疼呐,夏明朗难过地想,让他这么受不了。
打完针之后陆臻平静了很多,夏明朗看医生出门,拉凳子坐到床边握住陆臻的手,陆臻偏着头,用一种极乖巧的眼神看着他,无比的温润而依恋。
小混蛋……你就是爱逞能,然后让我心疼!
夏明朗小心地摩挲着陆臻的手背,血管还肿着,下午打了太多吊针。
可是,为什么你让我如此骄傲!
夏明朗坐在陆臻床边陪了一夜,天快亮时实在顶不住眯眼趴着睡了一会儿,陆臻缓慢地移动手指触摸夏明朗的鼻子和嘴唇,贪恋这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所以舍不得让你回床上去睡,陆臻心想,就让我任性这么一次吧。
徐知着清早过来送洗漱用品,夏明朗刷完牙胡乱塞了点吃的,把陆臻托付给他,自己跳到隔壁床上去补眠,徐小花看着陆臻挤眉弄眼,陆臻实在不怎么说得出话,只能努力弯弯嘴角。
大家都是养过伤的人,平躺时那么点焦躁的无聊感觉心里都知道,徐知着一边帮忙看着吊针一边絮絮叨叨,从某年某月某日狙击训练时看到一条蛇从鼻子跟前游过,到某年某月某日看到军区来了个新的女牙医,贼漂亮。
陆臻不屑地瞥他,意思是你就只看得到漂亮。徐知着同不屑,眼风一斜,从夏明朗身上扫过回来:“你难道不是看人长得帅?”
陆臻顿悟,点点头,不鄙视了。
陆臻一个早上吊了一大两小三瓶药水,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脸上惨白的颜色润泽了起来,细看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分别。陆臻的眼神渐渐尴尬,小小声的向徐知着表示人有三急,徐小花噢一声,囧了!
虽然这个这个,只是……眼下陆臻这全身石膏木乃伊的架式??
这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才想起这里是医院,有事要找医生,值班医生匆匆跑过来问明情况后神色淡定地从床下拿出一个尿壶,徐知着退开一步方便医生干活,忽然觉得肩上一重,转头看到四个手指半截爪子,夏明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
“队长!”徐知着笑得极亲切。
夏明朗抬眸看着他,手上又加了一点劲儿,徐知着疑惑,放松身体顺从夏明朗的力道,于是顺极而流地被推着转了个向,徐知着顿时恍悟,狂汗不止……这醋劲儿,也太大了点儿吧!
哼哼,俺跟臻子扒光了坦诚相见的时候,你们俩还没勾搭上呢!徐知着腹诽不已。
“唔,队长……”徐知着听到背后传来陆臻微弱的带着气流的声音,肩上的手劲骤然就是一紧,嗬嗬,看这人紧张的。
“嗯,你这么盯着我……”陆臻尴尬地低咳一声。
徐知着噗的一下差点就笑声出来,哦……夏明朗怏怏然地转过身与徐知着站了个并排,徐小花实在是忍不住,捂着嘴闷笑抖个不停,一双灵活的桃花眼飞起来乱转,夏明朗气结,横肘夹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勒紧,徐知着哀号着求饶。
医生忙活完,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发疯的男人,陆臻红着脸向医生解释他这人硌应,被熟人瞅着就……就就!
值班医生苦恼地说可是我们这里没有男护士啊!言下之意,要么让女护士伺候要么就改改你那硌应的臭毛病,总不见得回回让我这医生来干这活吧?!
徐知着终于受不了,笑得一头栽倒在床上,于是,最后……这门生意还是着落在了夏明朗身上。
徐知著陪了陆臻一个上午,虽然没进行什么有建设性的谈话,好歹絮絮叨叨地帮陆臻消磨了时光,下午夏明朗睡足了过来顶班,聊了没两句就觉得不对了,这一个气息奄奄一个柔情款款的,闲话说不了两三句连神情都开始跑偏。夏明朗咳嗽一声沉默三秒试图把情绪正过来,回头一看陆臻那苍白虚浮的小脸,水汪汪忍疼忍得明显很辛苦的眼,心尖尖上又是一疼,哗啦啦软下去。
夏明朗心想不行,这样不行,再这么执手相看下去,全医院的人都得瞧出问题来。夏明朗找值班医生讨了一叠纸要了一支笔,高高举在手里,倍儿严肃地看着陆臻:“我们还是来做演习报告吧!”
陆臻失笑,点了点头。
有点正事儿干,且不说最后能干成啥样子,好歹比较不容易出异样,倒是值班的医生进来查房时看到夏明朗三页纸排开,勾勾画画的,陆臻躺在那一脸的严肃若有所思……瞬间,医生的脸就绿了,出门时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夏明朗,夏明朗的感应一向惊人,诧异地回看过去,不过是一记误杀,打得小医生落荒而逃。
夏明朗后来出去打水抽烟的时候听到医生在值班室里跟护士聊天,什么?那个是中校?人好!?我操,你这什么眼神?……比汪黑还黑呐,那小子我看着就剩下半条命了,还……可怜呐……
NND,夏明朗咬着烟重重地吸了一口,要不是碍着你们这群灯泡在,老子浓情着呢,蜜意着呢,我我我,我至于么?
夏明朗眼看着水快放满了,重重地吸了几口,把烟头按熄扔进垃圾筒里,提着水瓶往回走,走廊上一个人从他身边掠过去,擦身而过的千分之一秒,夏明朗认出这个人是冯启泰,心中一诧,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因为这一点点直觉的疑惑,他一把拉住了阿泰。
“队……队长!”冯启泰愣愣的看着夏明朗。
“跑什么跑?催命呐?这里是医院知不知道?”夏明朗皱眉,心想至于么,老子不过就是换了身皮,怎么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队……队长……”冯启泰哀哀地唤了两声,夏明朗眼看着不对还没来得及吼,哗啦一下水闸就开了,夏明朗瞬间黑脸,拎着他数落:“得得得,别哭了,我靠,你在外面给我注意点影响行吗?你们家组长又不是死了……”
阿泰被夏明朗训得条件反射式立正,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又忍不住抹眼泪,就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小学生似的。值班室的医生护士齐齐跑出来看热闹,夏明朗扫过去一眼,一排脑袋像收麦子似的被割没了。
夏明朗哭笑不得一头黑线,心想,得嘞,人漂亮小护士再也不会帮老子说话了。
阿泰终于等到空档,嗫嗫开口:“可,可是队长,你真的不去看看陈默么?”
“陈默?”夏明朗大惊。
“陈默哥受伤了!为了掩护我们……”阿泰眼泪汪汪的。
夏明朗立马把阿泰拉走:“在哪里?带我过去,我警告你,现在别告诉陆臻。”
阿泰啊一声,愣愣点头,末了儿补一句:“那什么时候可以告诉?”
夏明朗出了楼道门远远的看到郑楷坐在走廊里,随手就把水瓶往阿泰怀里一塞拔腿就跑,低吼:“等两人都没事儿的时候。”
郑楷一看到夏明朗就皱眉,再看到阿泰脸直接就黑了:“我怎么关照的?怎么还是把人叫下来了?”
“行!”夏明朗抬了抬手,凑到病房前往里看,“怎么伤的?”
郑楷没理他,看着冯启泰偏偏头:“上去看着陆臻去,记得,这次别再把风声给漏了!!”
阿泰点头不迭地跑了。
陈默的身边还围着很多医生,夏明朗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焦躁地一拍窗:“到底怎么搞的?不是让撤回来了吗?”
“还能怎么样,巧了呗,追出去几十里地没追到,回撤的时候撞上窝点了。”郑楷捏眉心。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
“所以你换指挥权?”夏明朗眼中火光一闪。
“让你知道有什么意思吗?”郑楷只淡淡看他一眼,垂头抱起肩。
“让他们撤回来,实在不行等支援,都说回撤了,陆臻不是没事儿了嘛!陈默这次怎么这么不冷静!”莫名其妙地内疚,于是莫名其妙地烦躁,夏明朗从裤袋里摸出烟,郑楷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他又只能再揣回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时机这种东西,转瞬即逝,这个你我都知道。陈默觉得可以打,他没听我的话,他也不会听你的话,明朗,这事跟你没关系。”郑楷声音沉沉的,“再说了,这次闹这么大,兄弟们心里都有火,就算陈默稳得住,那不是还有方进么,那小子,火里的肉都要捞出来吃的,那么大根骨头放在他面前,你不让他啃,可能么?而且那会支援已经到了,我们不打他们也得打,你那时候让人撤回来,咱们麒麟的脸往哪儿搁?其实他们打得挺顺的,但是对方居然放了两个狙击手,还一直藏着,打到一半才发现双狙位,陈默没办法,只能跟他们换条命。”
“方进呢?把那兔崽子给我拎出来!”夏明朗咬牙。
郑楷拇指往后:“失血过多边上躺着呢,让人挡了你看不到。”
“方进又怎么了!”夏明朗又是一惊。
“他没事,没受伤,就是失血过多,输完血再睡一觉就好了。”
夏明朗叹气,在郑楷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大批的医生出来,还是那位汪老,双手握着夏明朗用力摇:“你的队员真是,太伟大了。”
夏明朗苦笑,心想我宁愿他们都别这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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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挥手把人送走,夏明朗与郑楷推门进病房,留守的医生颇为不满地看着他俩,夏明朗自然无视了他,凑过去细细看过。
陈默的状态还算稳定,可是夏明朗就是心里提着总也放不下来。其实队员受伤的事儿年年有,然而这一次却格外不同,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在某一处缺失了一环,莫名的心慌,这让他站在床边不想离开,一恍神,前尘旧事都浮到眼前。
陈默是大三时第一次参加队里试训的,那时候麒麟想要提高队员的文化素质,特别从各大军校招了一批大三学生,学生兵的军事素养当然不能跟三年老兵相比,但是陈默在当时就已经很突出。夏明朗那会儿是他们的狙击助理教官,对这个人印象深刻,陈默从来不是一场里最出色的那个,然而他有让人崩溃的稳定,他的枪感甚至不太好,新枪磨合期也比别人久,但是他的状态让人迷惑,这是个没有起伏的人。
四个月的试训结束后,陈默的档案是圈在第一位的。夏明朗去爱尔纳之前还专门跟严头念叨,一定要把这只土豆要过来,他有预感,那是个天生的枪手。一年后陈默果然又来了,新一轮的选训,比原来更出色的成绩,陈默留下得毫无悬念。
当医生发现瞪着夏明朗完全不起作用之后转而开始瞪郑楷,老郑毕竟脸皮子要薄一点,拽着夏明朗的袖子把人拉到窗边,郑楷低声说:“今天已经开禁了,风声放出来了。”
“要公开吗?”夏明朗眉梢一挑。
“估计不会,最多上到内参吧!听老许的意思边防上的驻军要调,今年的演习计划也要重新做。”
“果然闹大了。”
郑楷苦笑:“上面也怕么,你看这次,一不小心就……那就完啦。”
的确,谁也不能想象在城市的中心发现脏弹会怎么样,这样的责任没有人负得了,话题陡然变得沉重,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连百战的将士都无可奈何的,你永远都想不通,为什么最初时都是一些极美好的期待和期许到最后却会化为最残忍的暴力。
夏明朗记得陆臻曾经很痛苦地向他控诉过,在他看多了各种各样的人间罪恶之后,贩毒、走私、倒卖人口……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其实人们总是在向往着美好与安宁的,即使是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也不例外,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去破坏,难道说他们真的相信用罪恶可以换回幸福的人生吗?
夏明朗忽然感到心酸,那个干净的孩子永远学不会习惯和麻木,他总是在困惑,带着焦虑与悲悯。
郑楷发现他走神,小声问他是不是回去陪陆臻,反正这两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而且一切有他在。夏明朗摇摇头说不必了,他在这里等陈默醒。
郑楷毕竟还有伤,在旁边坐着休息,夏明朗站在他旁边,方进和陈默睡得很安静,这也是两个干净的小孩,夏明朗心想,人年轻,骨子里都干净,一个够强硬,一个够二,所以不必学着失望与麻木。
“哎,还记得我刚回来那会儿,陈默那小子老是拉我比枪么?”夏明朗踢踢郑楷。
“怎么了?”
夏明朗失笑:“那会儿我不是刚回来么,刷一下提那么高,都在你前面了,连我自个都觉得不能服众,陈默够狠啊光天化日下战书,能不比么,哎哟,我那次准备得呀,那叫一个充分。”
“赢了啊?”
“赢了,陈默那混小子看看说嗯,这场你比我好,然后我特紧张,我想你打算怎么样,结果人就走了,该吃吃该睡睡,我心想就这么完啦?好么,过两月不到,他又要比,我想得嘞,这段日子练得狠吧,看老子再灭了你丫的。”
“你小子,死要赢!”郑楷唾弃他。
“对,我是死要赢,那还是赢了么,心里得意啊!结果他还是没啥反应,没声没息的就回去了,我心想这回你总服气了吧!其实那时候我就……觉得陈默这孩子挺好的,不骄不躁,输了就输了,输了回头练。”
“不对啊,”老郑诧异:“我记得你俩比了挺久的啊!哎,我一直忘了问了,你那会儿怎么会制不住他。”
“切,到鬼坟摊上有人治得住他!”夏明朗轻笑,“我不觉得没事儿了么,过两月他又来了,打呗!我就烦了,心想没完没了这都,再加上那会儿副队长当了有半年多了,威也立起来了,也不怕了,心里一放松,陈默手多稳呐,就让那小子给超过去了。我就觉得,行,输了就输了吧,好歹省心了。没想到,我操……还没一个月呢,他又来了。”
“这……”
“我当时就怒了,我说你干嘛呢,你不是赢了么?他说是赢了,可那是上回了。我就不明白了,我说你干嘛呢你这是,你这成天比来比去的,输了也不行,赢了也不行的,你到底想要点啥?他说我就想找个枪法差不多的打一场。”
郑楷噗的一声笑喷了出来。
夏明朗大笑:“丢人吧,瞧人家多单纯正直,哪像咱啊!那阴谋论,一套一套的。”
“怎么现在不比了?”郑楷笑得扯到了腹部的枪伤,脸皱到一起。
“我后来不是提正了么,没空练了,打牌子拼不过他了,人不跟我玩儿了。”
郑楷强忍着笑大力拍打夏明朗的脊背,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一排大字:你小子也有今天!!
夏明朗也笑,可是笑容中总有一点伤感:“你看,都是多好的战士,每个都那么好,每次出去,其实都挺心慌的,什么都不怕,就怕丢了那么一个两个的。”
郑楷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渐渐平缓下去,变得温和敦厚:“话说起来,方进还是你招来的呢!”
“拉倒吧,明明是你招进来的。”
“人是我去领的,倒真是你招来的,那会儿卫戍区跟我们抢人,说北京人就应该呆在北京,我一看就急了呀,就赶着忽悠,把基地一通吹,吹到最后没话了,我问他鬼魂听说过吗?爱尔纳的鬼魂,鬼魂中尉!我们那儿的,你要是去了,你就是他兄弟。结果他一下蹦起来,指着我说我就去你那儿了,把卫戍区那孙子给气得……”
“我说呢,我跟他熟啊不熟的,怎么一碰面就称兄道弟了,原来在这儿就给卖了。”夏明朗摸了摸鼻子。
方进因为一直嚷嚷着不肯休息让人强行打了镇静剂,所以倒是陈默先醒。伤到了肺,医生明令禁言,夏明朗坐在他床边一条一条地向他说明了情况:陆臻没事,方进没事,放射源没扩散,黄金也运回了,任务完成了……总而言之你好好休息。
陈默微微点头,慢慢合上眼。
夏明朗叹气,对郑楷说这里都交给你了,你看着点,这不会叫的孩子,咱也得给弄点糖吃。郑楷说没问题,我老婆就在市里工作,昨儿跟我说在打报告请年假呢,今天晚上就能过来。夏明朗说那太好了,给兔崽子们都整点好的吃,记得开发票,队里报销。郑楷切了一声,说我那老婆是一般的老婆么?人家那是仙女儿,如花似玉的,老子都没舍得让她给我整菜呢,你也配用……
夏明朗抱拳,得得,我不配,那陈默总配了吧,让嫂子给陈默熬点汤吧!
陈默听了忍不住想说话,一不小心咳得动地惊天,值班医生冲进来把夏明朗扫地出门。
当天晚上,楷嫂就施施然的来了,提着两罐飞龙肉吊的汤,当然对外号称是鸡汤,陆臻尝了一口眉毛都飞起来了,拼着老命狂赞,这鸡要都能是这个味儿,鲍参翅肚算个毛。楷嫂被捧得眉花眼笑,容光明艳。
不过一开口就把陆臻给郁闷了,楷嫂说怎么我每回见到你,你都是躺着的呀!
陆臻悲泪,说这不是天妒了么,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您对俺这么好,哪能不遭点罪啊!
楷嫂惊叹,这么会说话,这孩子太招人疼了,没说的,明儿给你熬狍子干粥去!
这边厢打情骂俏的,顿时,门口俩男的脸都绿了。
郑楷看陆臻喝完了,领着老婆下楼去喂陈默,夏明朗眼见四下无人,关门落锁下窗帘,捧起陆臻的脑袋就是扎扎实实的一个吻,当然没敢吻深了,生怕他喘起来。
“小混蛋,胆肥了,当着我的面勾三搭四的。”夏明朗拨着陆臻的额发,汪医生一心求稳,给陆臻几乎上了全身石膏,夏明朗心想,我现在就算是想把你全身亲一遍都不可能了。
陆臻嘿嘿笑,脸孔蹭着夏明朗的掌心,神情乖巧,像一只猫。
“还疼吗?”
陆臻说好多了。
骨伤最疼的就是第一周,熬过去就能好很多,夏明朗想到这个期限,又觉得小小失落。
“听医生的意思,一个礼拜之后给你换夹板,到时候我们先回去,你跟陈默再养几天,队里会派专人来照顾你们。”
“嗯,好的。”陆臻点头,用那种好像在接受明天的天气是多云的表情极自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夏明朗想,真好,对他,我是真的永远都不必多解释什么。
严正的效率一向值得称道,麒麟过来接手后继事务的人员第二天就到了,来时还专门给陆臻带了一个包裹,外面贴了严正亲笔的一个字条:拆开查验时发现是这个,就让人特别带给你了,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夏明朗一时奇怪,帮陆臻拆开了发现是两串佛珠,一串小一点的可以戴在手腕上,还有一串看着挺长,不知道怎么用。
念过信才知道这是陆妈妈去西藏旅行时专门找了上师念经开过光的,陆臻让夏明朗帮他拿近了细看,一一指明,小的那个是手钏,珠子是凤眼菩提,大的那个是念珠,珠子是龙眼菩提。
“我妈妈信佛。”陆臻握了一串在手里,慢慢拨弄。
“你妈不是化学老师吗?搞科学的人也迷信?”夏明朗拿着那串念珠玩儿。
“呵,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If there is any religion that would cope with modern scientific needs, it would be Buddhism.’爱因斯坦说的。”
“没,真的假的?”
“真的。”
“哇,这么说起来咱妈还真厉害,不光懂科学,还懂佛学。”夏明朗夸张地摆了一个手势。
陆臻笑:“我妈不懂啦,她信佛,但是不懂佛学;我爸不信佛,但是他懂佛学。我家很奇怪吧……”
“是咱爸比较奇怪。”夏明朗开口咱妈,闭口咱爸说得极溜。
“我爸是挺奇怪的,他从小就教育我,恐惧这种心理它存在的唯一根源就是未知,所以不要怕,学着去了解。我大学的时候出过一次车祸,我很幸运,基本没受什么伤,但是同车的人死了两个。”内腑的伤让陆臻说话声音有点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流淌的感觉,夏明朗安静地坐着。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我妈就跟着她那帮小姐妹去玉佛寺里上香,我爸很反对,他觉得这是乱搞,但是我爸的为人是这样的,他如果反对什么事,他会,先去了解一下,然后他就去找了一些佛学原理的书来看,结果后来他发现,虽然他不能百分之百的皈依信服,但是很多道理他都觉得很好。所以他理解了,他就不反对了。他说可能信仰本身就能给人以力量,所以能相信着什么是好事。”陆臻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明朗,眼睛亮闪闪的。
夏明朗直觉性地紧张,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所以,队长。”陆臻慢慢地说,“你可以不用担心我这边,我们的关系,我这次回家跟我爸已经谈过很多,虽然没有点破过,但是我觉得他能理解,而我妈,你看,她足够爱我。”
夏明朗握住陆臻的手,光润的木珠子碰到一起:“又自作主张。”
“我只是希望不会有……从我这一方的压力,给我们的感情带来冲击。”陆臻很努力地勾住夏明朗的手指。
夏明朗把陆臻的脸拢在手里,低头细看那副清俊的眉眼。
“小混蛋。”夏明朗说。
陆臻笑了。
“你总是说我对你不放心,你呢,你对我放心过吗?你看你都喜欢想点什么,你净想着我的爹妈,我得结婚,我交待不过去怎么办……你怎么不想想,你结婚了我怎么办?”
“可我不会……”陆臻诧异。
“为什么不会?”
“我不喜欢女人,我对她们没有爱情。”
“别傻了,陆臻,你对这……了解比我早,你见过多少死扛着不结婚的?有多少混日子就算了的?”
陆臻沉默了良久,微笑着说:“那是他们,那不是我。”
“那我呢?我是谁?”夏明朗忽然觉得有点想哭,眸光越发的闪亮:“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懂?我只要你明白吗?只要你,别的谁都不要,明白吗?”
陆臻半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他,惊呆了的表情。
“会念经吗?咱爹妈这么有学问。”夏明朗揉着陆臻的头发,温柔地帮他转一个话题。
“不,不会,……哦,我会一个。”陆臻眨巴着眼睛,好像仍然回不过神:“我妈,当年逼着我背过一个,《佛说阿弥陀经》净土宗的,阿弥陀佛听说过吧,就是电视里随便哪个和尚都喜欢念的。”
“听说过。”夏明朗握着他的手,示意陆臻继续。
“嗯,其实净土是特懒的一个法门,就是说阿弥陀是一个佛,他发大愿建了一个世界,叫极乐净土,只要念着他的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死了就能进极乐净土,我妈觉得这个特别适合我,动动嘴皮子就有功德……挺傻吧!”
夏明朗摇头,听陆臻慢慢地逐句背诵解释经文,说那十万亿佛土之后的极乐世界,说那里的七重行树,七宝池,八样功德水,那大如车轮的莲花,那里天雨流芳,宝相庄严……
夏明朗专注地看着陆臻,闪亮的眼眸和潮湿柔软的唇。
他在想,如果信仰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如果口诵佛号真的就是一种功德,那我也不介意相信他膜拜他,我可以念一万遍阿弥陀佛,我不用去极乐净土,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北国的春天呼啦啦的下着雪,朔风从西伯利亚的荒原中冲杀下来,无尽的白雪,覆盖无尽的鲜血。
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正在脚下,可天还是那么的冷。
然而那又怎么样?
如果雪是冷的,还有血是热的!
【兵天雪地】